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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學術與生命的位置

2023-07-05 02:26鄭祖龍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3年1期
關鍵詞:京派海派文學史

摘? 要:吳福輝先生在京派、海派文學研究及現(xiàn)代文學史撰寫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學術貢獻?!吨袊F(xiàn)代諷刺小說的初步成熟》確定了吳福輝先生早期學術研究的對象,也形塑了他宏闊通達的文學批評氣質。《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開啟了吳福輝先生對海派文學的關注,在研究中探尋學術與生命經(jīng)驗融合的方式?!恫鍒D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自序》是他對“多元共生”文學史觀的思索與實踐結果,文學的地理圖景在此浮現(xiàn)。《石齋語痕》等學術隨筆融入生命體驗與文學趣味,閃爍著文學的光澤。吳福輝先生在思潮翻涌中不斷探尋學術與生命的位置,走出了一段開闊而悠長的學術歷程。

關鍵詞:吳福輝;京派文學;海派文學;文學史觀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第三代”學人的代表之一,吳福輝先生在京派、海派文學研究及現(xiàn)代文學史撰寫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貢獻。本文選擇吳福輝先生較有代表性的三篇學術論文,標識其學術歷程的三個關鍵節(jié)點,通過梳理這些如今仍煥發(fā)著學術生命力的文章,追尋先生處在不同學術階段時如何面對挑戰(zhàn),其人生與學術如何形成互動,又如何擺脫學術浪潮的裹挾而獨具己見的學者精神。

一、《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初步成熟》:研究起點與風格形塑

追溯吳福輝先生的學術歷程,《鋒利·新鮮·夸張——張?zhí)煲碇S刺小說的人物及其描寫藝術》(《文學評論》1980年第5期)是他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此文撰寫于跟隨王瑤先生在北京大學攻讀碩士期間,由學位論文寫作延伸而成。以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為研究對象的碩士學位論文刪節(jié)版隨后在《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6期發(fā)表,題為《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初步成熟——試論“左聯(lián)”青年作家和京派作家的諷刺藝術》,學位論文全文也收入1991年出版的專著《帶著枷鎖的笑》中。

這是吳福輝先生第一篇代表性的學術論文,相較同時期發(fā)表的《現(xiàn)代病態(tài)知識社會的機智諷刺——〈貓〉和錢鐘書小說藝術的獨特性》(《十月》1981年第5期)、《怎樣暴露黑暗——沙汀小說的詩意和喜劇性》(《文學評論》1982年第5期)兩文,此文對“諷刺小說”的討論有整體感,并及“左聯(lián)”與“京派”作家,著重論述了張?zhí)煲?、沙汀與老舍小說中的諷刺藝術。彼時“京派”作家的概念仍處雛形,老舍被置入京派作家序列之中,但這篇文章今日讀來仍顯現(xiàn)著相當?shù)镊攘?,行文主觀性強,但不乏準確的藝術判斷與真知灼見。如對“左聯(lián)”與“京派”作家諷刺藝術差異的判斷:“‘左聯(lián)青年作家的美好理想只是做為諷刺的‘底氣存在,京派卻在諷刺小說中直接投進他們的理想之光?!薄跋蟆舐?lián)青年作家那樣,由軍餉、賑米、租債、征兵、保甲、賄選,到買官進爵、特務橫行、金融危機等典型事件上構成猛烈的諷刺,在他們是幾乎沒有的?!痹趯W術觀點與敘述中常流露出對統(tǒng)合、提煉作品觀念與風格的熟稔,而“左聯(lián)青年作家丑化人物的勾勒法,是由外往里寫”①一類論說則體現(xiàn)了精準的藝術直覺。這是吳福輝先生這一代研究者評論文學的特點,不倚靠理論進行闡釋,不借助跨學科視野重審文學,在先生的文學論說中有一種由直覺與感性出發(fā)的一空依傍的沖勁,其中大膽的筆觸或許仍需商榷,但可以肯定,文字中飽含著對作品的熟稔、自信與熱情,顯現(xiàn)著宏闊而通達的文學批評氣質。

這種氣質與風格的形成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重寫文學史”潮流相關?!拔覀兌际?0年代畢業(yè)的。像我、楊義、錢理群、溫儒敏、凌宇、趙園以及上海的一些學者——上海還有一些78屆的大學生。80年代初畢業(yè)的研究生和大學生,構成了當時的青壯年研究力量。80年代怎么評價?拉開點距離來看,我還是很看重‘重寫文學史?!雹诖颂帯爸貙懳膶W史”泛稱20世紀80年代新時期伊始,為實現(xiàn)文學“現(xiàn)代化”而普遍推行的文學價值重估潮流。這是一種隱秘而透明地貼合在文學上、促使文學推翻上一時段政治評價與定位的思潮,在此意義上,吳福輝先生對施蟄存、錢鐘書或“左聯(lián)”青年作家張?zhí)煲?、沙汀的重評也受這一思潮影響。學術脈絡與思潮并非一位學者需時時竭力抵制的,重要之處在于如何自覺于潮流,明白自身學術研究的位置與其可能性。吳福輝先生的研究源于“重寫文學史”大潮,但他的研究順潮生長,在沿學位論文展開的京派小說及對其他作家的重評與學術研究中,放眼于長時段文學史,在大量作品的比較與聯(lián)系中對文學進行安放與確認,這也使他的研究在思潮涌動中仍能保持著獨立性。

吳福輝先生早期研究風格的形塑有著王瑤先生的影響。一方面是扎實的專業(yè)基礎訓練,如錢理群先生所言:“我們在讀研究生階段,都老老實實地按照王瑤先生的布置,對整個學科的方方面面,幾乎所有的作家、文體、流派、思潮……都下了很大功夫。在這個意義上,我和老吳的專業(yè)基礎是打得扎實的;這也就決定了我們的專業(yè)知識比較全面,并不限于某個自己所喜愛的作家、文體、流派,由此形成的知識結構,恰恰最適合作文學史的研究?!雹墼谙壬撕蟮墓ぷ髦?,無論研究京派、編選《京派小說選》時對主要作家作品與風格的篩選與界定,還是研究海派文學并進一步拓展到個人文學史書寫,都離不開研究生階段廣泛、全面專業(yè)閱讀的積累。另一方面則是對重要作家的關注:“王瑤先生認為每個研究生應當背靠一個大家——大到什么程度?和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哪一年都溝通,和很多作家都有聯(lián)系。他認為大作家像一棵樹一樣,你抱住這個大作家,就把文學史的實體抱住了,其他都是空的。”④王瑤先生引發(fā)吳福輝先生對茅盾的關注⑤,從參與編注全集到發(fā)表研究論文,對茅盾的研究貫穿了他的學術歷程。尤其在海派小說研究中,茅盾對上海的書寫,從左翼視野為他勾勒、界定海派小說的風格與邊界提供了重要參照。

值得注意的是王瑤先生將大作家形容為“樹”的修辭方式,其中凝結著一種生命主義的熱情——大作家像樹一樣根植于文學史的土壤,而抱住大樹便是抱住文學史的實體,研究者得以從中不斷汲取養(yǎng)分,這是一種自我與研究對象不斷產(chǎn)生生命互動和對話的研究態(tài)度與方法。在1990年出版的《沙汀傳》中,吳福輝先生重走沙汀生活過的四川的深山與城鎮(zhèn),調查、尋覓沙汀在當?shù)亓粝碌暮圹E,他將“對話”置入傳記中,傳記的開頭便流露著強烈的生命感:

他最看中的是那扇門,看中堂屋所在的這條能以生命相托的逶迤嶺脈。它叫玉洞山……在這里,他以一個現(xiàn)代隱士的身份,在各式各樣的舍柴屋,于米柜、木墩和小學生用的作文本的格子間,奇跡般地寫下了他的大部分代表作品,使得散布在苦竹庵、劉家溝、秀水鎮(zhèn)、永興鄉(xiāng)、鄒家抱房、板栗園的那些簡陋荒涼的小房,個個如同得了魔力,支撐起他一生中最貧窮時刻的創(chuàng)作大廈。

這時,你站在劉家醬園的后山上不禁陷入沉思,恍惚跨上了一條歷史的脊背,聽斷墻、柴門,和著山林發(fā)出颯颯聲響,與你耳語:如果沙汀不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或者不幸卻是永遠滯留在這塊土地上,他能成為沙汀嗎?假如他走出這里,東出夔門,而忘記重返這塊土地,那么,他能夠成為今日之沙汀嗎?①

吳福輝先生在此抓住了文學的“實體”,撐開了文學研究的空間與歷史感,而如“他每一次離開故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都完成了生命的一個圈”這樣對作家生命軌跡的描繪與判斷也生動鮮明。錢理群先生稱《沙汀傳》“對地方文化的關注,預示了新的研究方向,由此轉向了對海派和京派文學、文化、文人的研究”②,這正是沿著碩士階段的學術訓練與積累,以及由《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初步成熟》學位論文生長出的學術視野,今日閱讀時,筆者仍不禁感嘆其中的真情流露。此外,吳福輝先生此時開始重視社會學、城市史、文化學等文學視野外的史料與方法,如費孝通社會學研究對“鄉(xiāng)土中國”的分析,對中國社會結構“鄉(xiāng)村、市鎮(zhèn)、都會”的三分法等,都構成了他在研究京派以至地域文學時的理論原點,③也意味著學術視野的進一步開拓與發(fā)展。

專著《帶著枷鎖的笑》于1991年出版,收錄吳福輝先生20世紀80年代對諷刺小說、茅盾、施蟄存及新感覺派的研究論文,是先生早期研究的集合式著作。王瑤先生在1988年為專著寫作的序言中稱贊“作者自覺地‘尋找自己,尋找適合自己的研究對象,研究角度與方法,以開拓自己前進的道路,形成了自己的研究風格”④,這是對吳先生作為學者獨立工作的態(tài)度與成就的肯定。遺憾的是,王瑤先生生前未能看到這部專著的出版。⑤

二、《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文學研究者的位置與生命感

選擇《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作為吳福輝先生第二篇代表性作品,是想以此梳理先生的海派研究脈絡。就學術史角度而言,1995年出版的專著《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在海派文學研究中占有重要位置,但較早發(fā)表的《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上海文學》1989年第10期)一文,以及《為海派文學正名》(《文藝報》1989年8月5日)一文,更能代表這段研究的正式開啟⑥。正如吳福輝先生所言:“‘京海沖突構造的概念,來源于長期對中國經(jīng)濟文化不平衡性的感受,是自少年時期冷丁離開繁華滬地到了嚴寒東北市鎮(zhèn)就一直隱隱環(huán)繞我靈魂的實際生活體驗,在強烈接觸了京海派文學之后自然提升出來了。它使我終于找到了屬于個人的學術領域——一塊自己的園地?!雹?/p>

從標題分析《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一文頗有意味,文章標題可拆分為三個關鍵詞:“大陸文學”“京海沖突”“構造”,指涉著吳福輝先生的學術視野及現(xiàn)實關懷。首先是“大陸文學”,特意將“大陸”標識出來,暗含著先生的世界眼光——在后續(xù)著作《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先生對海派小說的定位著眼于世界及華語文學范圍,他敏銳地意識到當代由于政治形態(tài)與文化分野形成的文學差異,因而在討論“京海沖突”前限定“大陸文學”,也包含著跨越性的連通視野。其次是“京海沖突”,此處的“京?!笔俏幕饬x上的對立與沖突,植根于久遠的南北文化差別,呈現(xiàn)為吳福輝先生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京、海兩地文人論爭的重新梳理與闡發(fā),尤其從各自對民族文化重造的角度,著重分析如京派的文化批判與對民族文化追求的姿態(tài)等話題。最后,“構造”標識著以“結構”方式理解文化的認識論特征,尤其在對京、海分屬大陸與海洋文化,京、海構成的城鄉(xiāng)沖突等母題的分析,似乎有著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思潮與“文化熱”的蹤跡。

對文化構造的分析興趣內在關聯(lián)著吳福輝先生一代學人對中國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隱憂與關切,也關聯(lián)到一種思潮與范式的轉移。此時“京派”概念已然發(fā)生了由文學流派、風格到一種“文化”的定位變遷。如研究者所言,20世紀80年代對“京派”的命名“攜帶的大量審美訊號是對早一時期以政治運動和政治傳聲筒為主要內容的文學形態(tài)乃至歷史邏輯的有效反動”,先生于1987年撰寫《京派小說選》的《序言》一文即循此脈絡;但在新的變動中:“京派在‘人性、‘人道主義話語中所獲得的那種文學優(yōu)越性開始被逐漸轉移,而重又成為‘民族化/‘西化、‘傳統(tǒng)/‘現(xiàn)代化命題中的一個尷尬角色。”②對“京海沖突構造”的分析從文學上升至文化,代表著彼時學界對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種思索方式。當然,分析吳福輝先生研究所屬的思潮,并非否定其對京、海派研究的價值與意義,而是為其尋找學術史上的位置,識別其學術研究與思潮所形成的互動和關聯(lián)。

由文學進而對文化構造及其可能性的思考,不是單純運行于學術思潮的演變,更植根于吳福輝先生的生命體驗——正是對海派文學與文化的關注,使他尋找到作為文學研究者的位置與生命感。在1995年《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第一版《后記》中,先生對自己的“位置”也有說明:“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所以,有的上海本地學者對我的說東道西會時表不安,而我的家人和北方友人,往往對我‘左袒上海文化,或無意中流露出的那點‘優(yōu)越感不以為然……這也就是我的位置。我的對于上海的特殊的距離?!薄半S著此書的寫作深入,我漸覺稍稍切入海派的肌理,也因而越發(fā)為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曲折進程憂慮?!雹蹚膫€人身份的困惑出發(fā),思索親身經(jīng)歷的文化現(xiàn)象,這在文學研究中便體現(xiàn)為《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對海派小說的詳細分梳。今日看來,這部重要的海派小說研究著作中出彩的部分是對上海文化與文學的細膩品味與捕捉,這一方面得力于吳福輝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形成的判斷力與學術風格,另一方面則是源于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舊的家族在上海衰微的狀態(tài),和我的切身的經(jīng)驗都能契合,所以我覺得茅盾就沒有把上海寫清楚,他只是寫了上海的一部分。再加海派其他作家——把予且加進來,把張愛玲加進來,把蘇青加進來,這才像上海?!雹?/p>

《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作為嚴家炎先生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的一部,提供了關于上海文學與文化極具啟發(fā)性的研究思路。著作《導言》部分為“海派”正名與定性,吳福輝先生認為“海派的每一個‘惡名都可從負面和正面,從多種角度去審視”,既然“注定無力選擇一個健康的非畸形的海派”,就應當正視這種文化的方方面面,將“各種小報和流行書刊搜羅起來閱讀”①。不對海派的“洋”“現(xiàn)代”“脂粉氣”與“通俗性”預先進行價值判斷,而是試圖溯回歷史現(xiàn)場重新定位,尋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聯(lián)系與結合可能,如此的研究視野跨越了新文學的邊界,也彰顯了一種嚴肅的學術態(tài)度。具體到著作各章,第一章《從四馬路到大馬路——海派文化的歷史變遷》由上海的馬路街市寫起,在歷史資料與文學作品中標識這一海派通俗文化與新文學的發(fā)生空間,其中吳越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匯生成了多層次的文化結構,而文學自然異彩紛呈。此章也成為《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開篇《孕育新機》一章的雛形,選擇在文學史中由印刷文化帶來的文學現(xiàn)代性的發(fā)源空間說起,與此時對海派文學與文化的深入研究不無關聯(lián)。第二章的精彩之處在于分析海派文化心理和行為方式時,對“海派期刊作為文學的(商品)生產(chǎn)”的重視。通過對報刊的研究,吳福輝先生清晰地呈現(xiàn)了海派新興與大眾文化的雙重面相在文學生產(chǎn)與市場中的位置,標明“海派作家本質上是一種報刊作家”②,也提前十余年預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第二卷中的許多篇章。第三章對海派小說文化風貌的分析切中肯綮,《開放姿態(tài)》一節(jié)十分精彩,提出海派小說既“向‘物質開放,向‘人性開放”③,在紛繁的敘事技巧革新中也包含著諸如“詩的傳統(tǒng)”因素,因此把“大眾趣味和開放姿態(tài)兩方面合而為一,對其文體方始構成完整印象”④。第四章包含了《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一文及對20世紀30年代京海論爭的梳理辨析,視野開闊,目光敏銳,仍有許多超越時代思潮對當下具有啟發(fā)性的論斷。

在《大陸文學的京海沖突構造》一文中吳福輝先生曾言:“京海的文化反差,構成一個長期的文學景觀:沿海遭外來沖決的生活秩序紊亂不堪,像是個幻象,變化不定;內地的夕陽西下,反是風光綺麗。這種反差延續(xù)至今。”⑤對文學景觀與現(xiàn)實境況差異的覺知與體察,或許體現(xiàn)了他逐漸尋找到“讓生命附著于文學之上,讓文學附著在生命之中”⑥的學術志趣,也形成了研究者的堅實意義感。

三、《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序》:地理圖景與文學史觀

第三篇文章選擇吳福輝先生的個人文學史著作《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的《序》,這部著作出版于2010年,英譯本在2019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發(fā)行。在《序》中,先生稱這部個人文學史著作的書寫帶有“實驗性”,插圖、表格等“都歸結到一部含了新觀念的,說得大膽一點,是身上可能包孕著一點未來因素的文學史上面去了”⑦。觀念的新穎主要體現(xiàn)在對文學史“多元闡釋的認知方式與書寫方式”上:

將一切與文學作品、作家發(fā)生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均置于歷史“變動”的長河之中。文學作品的發(fā)表、出版、傳播、接受、演變,得到特別的關注。文學形成的人文環(huán)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受到重視。文學中心的變遷,作家的生存條件,他們的遷徙、流動,物質生活方式和寫作生活方式,也在一定的關節(jié)點得到盡情展開。社團、流派的敘述,與文學報刊、副刊、叢書等現(xiàn)代出版媒體的聯(lián)系,緊密結合,更接近文學發(fā)生的原生態(tài)。經(jīng)過文學批評而與讀者產(chǎn)生碰撞,經(jīng)過翻譯而與世界文學搭橋,經(jīng)過電影而與同時期藝術相互影響,現(xiàn)代文學的外延像一個個章魚的觸角伸展出去。①

王德威教授指出,在吳福輝先生筆下“文學與其說是一種話語實踐,毋寧說是一個充滿了文本內外因素的文化生產(chǎn)場域”②。《發(fā)展史》精心選擇大量圖片、梳理報刊資料、制作“文學大事記”,在圖表與文字的交匯中,探索著文學史體式所能還原與建構歷史的可能性,瑣碎、細部的史實形成對有完整結構統(tǒng)攝的文學史觀的質疑,呈現(xiàn)“織毛衣”式駁雜多樣的文學史圖景③。

吳福輝先生對文學史的觀念變革一直有著積極的反思與自覺意識,最早可追溯到《提倡個人編寫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年第1期)一文。而在撰寫個人文學史著作前,他曾參與集體撰寫文學史的工作,如1988年與錢理群、溫儒敏兩位先生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直至30多年后的今天仍是各大高校中文系專業(yè)課教材④。在《三十年》后,先生曾于1997年參與編選《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史資料(第3卷)》,而對于文學史觀念變革觀點的提出,要到1999年8月于漢城第19屆中國學國際學術會議上發(fā)表的《中國左翼文學、京海派文學及其當下的意義》,文章提出了“多元共生文學史”⑤的概念,試圖通過“多元”消解現(xiàn)存敘述中刻板的劃界,強調多種元素的相互滲透。2007年至2008年,吳福輝先生在《文藝爭鳴》上先后發(fā)表四篇以《現(xiàn)代文學史質疑》為副題的文章,其中《“主流型”的文學史寫作是否走到了盡頭?——現(xiàn)代文學史質疑之三》一文,明確倡導“多元合力”的文學史寫作,以避免主流文學史因“鮮明、集中、清晰”而必然遮蔽的視界,亦提出“用中國材料闡釋中國文學”⑥?!栋l(fā)展史》無疑是對上述一系列文學史觀思索與實踐的綜合,在《序》中,先生也談及近年五種文學史新見解對成書的影響,他認為近年新見解就“多元共生”的文學史觀念已達成共識,是“學術界同步達到某個文學史重寫階段的一個集中體現(xiàn)”⑦。此時,吳福輝先生已然主動地參與和建構這一新的文學史重寫思潮。

梳理如此漫長有關文學史寫作觀念的反思歷程,亦是見證吳福輝先生的文學史觀如何隨閱讀材料的增多、看待問題視角的轉換而逐漸明確的過程。雖然“多元共生”的觀念攜帶著新世紀思潮的印跡,但具體到文學史的寫作中,對“多元”分寸與平衡的掌握體現(xiàn)出先生文學史觀的實踐成就。錢理群先生將《發(fā)展史》的貢獻歸結為五點:擺脫“‘正史的權威性品格”、擺脫過度的結構化的書寫模式、“顯示關鍵時間點對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特殊意義……突出現(xiàn)代文學活動的空間場域的變遷”、“變教科書模式的‘文學史+政治史為‘文學史+文化史”、“展現(xiàn)了特定大時代里的個人生命史,人史,心史”⑧,概括精當準確。值得注意的是,文學史永遠都在重寫①,這一浪潮于當代學人的實踐中產(chǎn)生著重要作用,在結構式的反復中,學科的合法性、文學的價值被不斷確認。對此吳福輝先生亦有反思:“多元并存,眾聲喧嘩,真的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實在情景嗎?還是說它們只是一種蒙上灰塵的斑斕歷史碎片,有待我們追憶,有待我們于新的歷史語境下作新的連接而已。”②“新的連接”關涉方法論的新變,聚焦現(xiàn)代文學研究近四十年的演進,從“重寫文學史”到文化詩學、歷史化、形式分析與社會史批評等進路,方法浮沉,數(shù)代學人或許是以不同側面形成“新的連接”,探索著“文學”實踐的面貌與可能。

《序》在對“多元共生”文學史觀的強調外,同樣呈現(xiàn)了對地理圖景的關切。對文學地理圖景的興趣,源于吳福輝先生1990年代寫作《沙汀傳》與《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時開始的對具體地理空間的探勘。如李今教授所言:“吳老師已把實地踏查,踐行積累成了他的學問功底,或可說成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田野調查。”③《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中,他以大馬路與四馬路娛樂功能的不同辨別其現(xiàn)代化程度,新文學與“鴛鴦蝴蝶派”的分野在他眼中也與具體的空間息息相關。建構文學史地理圖景的意義,并非讓讀者在視覺上遭遇琳瑯滿目的地點與景觀的沖擊,而是試圖讓發(fā)生著文學的空間中的種種事相與情感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浮現(xiàn)。④如王德威教授在英譯本《序》中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現(xiàn)代性話語與實踐在全國和全球范圍中流播的一部分。這種流播是通過‘旅行來實現(xiàn)——既是身體移動意義上的旅行,也是概念、情感和技術變遷意義上的旅行?!薄奥眯袔砦幕拇┰浇蝗冢╰ransculturation):各大洲、國族、社會、制度和共同體之間語言、文化和思想上的互動?!雹荽颂帯奥眯小庇兄嘀刂干?,既指明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空間中存在的肉身遷移,如20世紀30年代“到延安去”、40年代戰(zhàn)時的南遷形成的文學活動中心轉移,又強調與跨文化流播的關系,這也照亮了吳福輝先生文學史敘述中地理圖景所蘊含的豐富面向:在具體的地理空間中,文學的發(fā)生與實踐遠比留在紙張上的作品更為豐富,借由圖表與史料對地理圖景的建構與書寫,文學史得以呈現(xiàn)出理解文學的更豐富的方式。

對“多元共生”的關注與地理圖景的呈現(xiàn)并非僅僅為了重返文學的歷史與現(xiàn)場,正如姜濤教授所言:“如果‘現(xiàn)場僅僅指向某種抽象、靜態(tài)的歷史客觀,‘返回也只是為了釋放豐富性和差異性,為既定的文學史圖像增添更多的細節(jié)或‘花邊,那么研究的歷史性恰恰有可能被抹擦。能否回到一種動態(tài)的具體情境中,而非從后設的認識出發(fā),去把握事件、人物、觀念的生成邏輯,去鍛造一種在情境中提出問題的能力,或許更是‘返回的本意所在?!雹拊诖艘饬x上,文學史像一個斑斕晶瑩的球體,它的內核是“文學”,表層是閃爍著不同光彩的側面,這些側面形成“多元共生”的關系,但重要的并不是“多元”本身,而是由“多元”抵達“文學”的內核。文學史的球體留給個人實踐的空間,它允許我們觸碰光澤熠熠的側面,將它放置到不同語境中把握、觀看、理解,由此文學史才能擺脫僵化的危險。這種留給個人實踐空間的文學史,或許與吳福輝先生的觀點暗合:“給讀者留下空白的文學史,是我的一個理想。我只怕空白留得不好,而不想把那些應留的空白堵死,把讀者的思路堵死?!毒幠晔贰泛汀栋l(fā)展史》都是這樣留空白的文學史,就像擅長留空白的中國畫一樣?!雹?/p>

四、尾聲:“語痕”中的文學光澤

吳福輝先生學術后期階段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變化,也即書寫了收錄在《石齋語痕》與《石齋語痕二集》中的學術散文。這些散文的篇幅較短,但先生將其視為自身的“生命之痕”,也稱為“微型的文學史片段”,是他為繼續(xù)重寫文學史付出的努力:“在傳統(tǒng)的歷史體系和新銳材料之間發(fā)現(xiàn)縫隙,于成熟的史見史識和前鋒的反思中產(chǎn)生張力,于是會得到些許的啟發(fā),日積月累,為未來的文學史寫作不經(jīng)意間準備了各種可能性。這樣,面前不起眼的學術散文就是無數(shù)小小的醞釀,是起于青 [蘋][頻]之末的一股清風。”②

其實,《石齋語痕》的學術散文寫作不算先生的暮年變法,而是早在學術生涯初期便已形成的風格延續(xù),那些散布在他不同著作中的妙語,經(jīng)由學術散文的方式得到更為集中的書寫。“學者就應該保持他那飽滿的書生氣,有余暇便寫點有知識有學問并有長短句的文字。開初不必當回事,可它自會生長,出苗挺莖抽葉,轉眼間長成蔥蘢草木,有了獨立的氣候,這便是學術散文了?!雹蹖W術散文的形式凸顯了吳福輝先生對文學敏銳與準確的感受,如《舊時上海文化地圖:“看張讀書筆記”》系列文章,從張愛玲作品中對“居住”“城市”“飲食”“衣飾”“娛樂”“婚姻”“菜場”“交通”④等主題的書寫談起,進而觸及上海文化的方方面面。在文學摘錄與筆記式的書寫中,生命經(jīng)驗悄然融入,這些“語痕”因此時時閃爍著文學的光澤。

《石齋語痕》不僅提供了文章的趣味與智性,也有著材料的新發(fā)現(xiàn)。吳福輝先生曾指出陳寅恪的研究將“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和新觀點的建立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認為觀點的建立離不開材料,“一本20萬字的研究生論文,如果全是理論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材料的發(fā)現(xiàn),我就不相信這是一篇很成熟的論文”⑤。在此意義上,《石齋語痕》中的學術隨筆同先生參與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時所作文章一般,有細密而新穎的材料,亦以個人的努力參與了現(xiàn)代文學史料與資料補足工作。這些“生命之痕”凝結著吳福輝先生的文學趣味,是他一生“讓生命附著于文學之上,讓文學附著在生命之中”學術品格的寫照,見證了一位學人如何在時代思潮翻涌中尋找學術與生命的位置,將生命融于學術,走出一段開闊、悠長的學術歷程。

作者簡介:鄭祖龍,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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