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仕金
摘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詩史”名篇,詩中詳盡地敘述了華清宮宴會奢靡的情形。然而杜甫并沒有近距離經(jīng)過華清宮,詩中的宴會書寫不宜簡單看作親見親聞的實錄,而是在史實基礎上的想象。聯(lián)系杜詩中其它“詩史”詩篇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并非個例?!跋胂蟆笔菍v史現(xiàn)象的提煉概括和藝術(shù)處理,體現(xiàn)了更高層次的“詩史”精神。昔人過度從“實錄”角度欣賞此詩,未免不達一間。
關(guān)鍵詞:詩史;華清宮宴會書寫;想象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2—0088—(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16
杜詩有著詩史的美譽,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保?]這一論斷主要認為杜詩有著對大小歷史事件“畢陳于詩,推見至隱”的實錄功能。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正是具備“詩史”性質(zhì)的千古名篇。莫礪鋒稱:“處處把個人的不幸與國家、人民的不幸聯(lián)系起來,從而以其對國家形勢的深刻反映而被王嗣奭評為‘詩史?!保?]可見,此詩的“詩史”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對國家形勢的深刻反映”,其主要部分為對華清宮宴會的書寫。但此處存有一個疑問,即杜甫本人是否親眼目睹了玄宗群臣在華清宮歡娛驕奢的情形,這似乎是一個不值得商討的問題。清代佚名《杜詩言志》解釋“凌晨過驪山”等句認為是“述途中所見有觸于懷者”[3]。胡適對此也持有同樣見解,他評價此詩“使他回想途中經(jīng)過驪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4]。依照上述兩種論斷,杜甫乃親見親聞后實錄于詩,然而根據(jù)詩中“客子中夜發(fā)”和“蚩尤塞寒空”兩句,詩人在大霧彌漫的夜晚,應當難以目睹華清宮宴會的情形。并且,以杜甫當時的身份地位,也沒有資格參加此次宴會?!豆俣ê髴蛸洝芬辉婎}下自注云:“時免河西尉為右衛(wèi)率府兵曹。”[5]《唐六典》卷二十八《太子左右衛(wèi)率府》記載:“兵曹參軍事各一人,從八品下?!保?]按《新唐書·李適傳》記載:“凡天子饗會游豫,唯宰相及學士得從?!保?]據(jù)此推論,杜甫當無法取得參加皇帝行宮宴會的資格。因此,此詩是否出于實錄這一問題尚有待發(fā)覆。本文試從杜甫行旅路線與此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尋找線索,下文就對此作具體論述。
一、杜甫與華清宮的時地距離
揣摩清代佚名學者和胡適的說法,杜甫能夠親身見聞,乃是由于杜甫與玄宗群臣處于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時地距離相當接近。后世學者,也基本以此作為杜甫能夠目睹華清宮宴會的理由。關(guān)于此詩的編年,詩題下杜甫自注“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8],已然明了?!短藉居钣洝りP(guān)西道三·雍州三》記載:“天寶初,玄宗每歲十月幸溫湯,歲盡而歸?!保?]由此可見,杜甫與在華清宮享樂的玄宗和群臣確實處于同一時間。
詩中“凌晨過驪山”和“北轅就涇渭”兩句已粗略勾勒出杜甫自長安赴奉先的行旅路線。《太平寰宇記·關(guān)西道一·雍州一》記載:“雍州,京兆郡。今理長安、萬年二縣?!保?0]又《太平寰宇記·關(guān)西道三·雍州三》載:“昭應縣,東五十八里,……驪山,在縣東南二里,即藍田山也?!保?1]因此,杜甫必是東行至昭應一帶,向北渡過渭水。《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奉先縣……本屬同州,開元四年以縣西北三十里有豐山,于此置睿宗橋陵,改為奉先縣,隸京兆?!保?2]唐代驛道建設完備,開元四年以后奉先又受京兆府管轄,長安至奉先之間應存有修建完善的驛道供行人行旅,且杜甫詩中又提及“官渡”二字。據(jù)此可知,杜甫當取道于官修驛道。《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奉先縣,次赤,東南至府一百六十里?!保?3]即奉先位于長安的西北方向。今人嚴耕望所著《唐代交通圖考》對唐代京都關(guān)內(nèi)區(qū)域的驛道路線和驛站位置進行了考證,嚴氏將奉先劃屬于同州,詳細敘述了從長安北上前往同州的驛道路線。其中一路為從長安東行,經(jīng)過長樂驛、滋水驛,至昭應縣后,北渡渭水至櫟陽,又由櫟陽行至同州。嚴氏所論述的這條驛道與詩歌中杜甫自述的行旅路線基本吻合,且嚴氏本人對杜甫此次的行旅路線也有所論述,“杜翁……由滋水驛更東至昭應始北渡渭水矣。……杜翁由昭應(即今臨潼)渡河即抵櫟陽。”[14]可見,杜甫行旅的路線是當時的官方驛道,他從長安東行抵達昭應后,直接北上渡渭水去往奉先。
然而,杜甫也有可能向東直接抵達驪山,再向北抵達昭應后,然后“北轅就涇渭”。按宋人鄭剛中《西征道里記》載:“宿臨潼縣華清宮之西館,……明皇自臨潼為復道,往來長安,按石刻可盡見,今止有玉石像一軀,立荒廟中。”[15]臨潼即昭應,《臨潼縣志》載:“臨潼,唐之昭應也?!未笾邢榉四辏苡袂逭褢獙m改縣曰臨潼?!保?6]據(jù)此可知,昭應是唐玄宗來往長安與華清宮的必經(jīng)之地,唐玄宗游幸驪山當行于復道先抵達昭應,再抵達驪山。那么杜甫直接從長安抵達驪山,再北上昭應這一推測并不為真。因此,杜甫向東后當先抵達昭應,然后北上渡河。
按《太平寰宇記》記載,驪山位于昭應東南二里,并不位于杜甫所行驛道上,朱氏也許認為二里之距離并不遠,故而杜甫能夠目睹華清宮內(nèi)的情形。唐代的里制與尺度有著直接聯(lián)系,尺度是里制的基礎,里制是尺度的外延。唐代尺度承自隋代,存在大小之別,《唐六典·金部郎中》條云:“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17]大尺即開皇官尺,小尺即周隋鐵尺。今人吳慧考證唐小尺和唐大尺長度,認為“由是唐小尺確切長度亦為24.578厘米,……大尺既為小尺的一尺二寸,則大尺之長應為:24.578×1.2=29.49408厘米”[18]。《夏侯陽算經(jīng)》中的《論步數(shù)不等》記載:“諸度地以五尺為一步,三百六十步為一里?!保?9]由此推算,唐代一里當為一千八百尺。然而書中并沒有敘述唐代里數(shù)以大尺為基礎還是以小尺為基礎。吳慧說:“但由大尺產(chǎn)生的里,乃是唐時的‘大里,另外又有一種‘小里?!保?0]認為唐代大里與小里并存。楊寬在《中國歷代尺度考》中提出“里數(shù)以小程小尺計者居多”[21],按楊寬所論,即使以小尺計里數(shù),昭應與驪山之間也約有今八百八十米的距離。
杜甫自京赴奉先是為了省親,他抵達昭應后當不可能放棄北上,而專門南下近九百米登臨華清宮,也不可能在大霧彌漫的夜晚目擊近九百米外的華清宮宴會的情形,至多目及華清宮、長生殿等宮殿的形貌。因此,杜甫與享樂的玄宗和群臣并沒有處于同一地點,杜甫并沒有近距離地經(jīng)過驪山,親身見聞之說當為臆測。然而杜甫何以在詩中說“驪山”而不言“昭應”。按《太平寰宇記·關(guān)西道三·雍州三》記載:“以縣去湯泉稍遠,四年析新豐置會昌縣,……至七載十二月改為昭應?!保?2]由于新豐距離驪山較遠,特設置昭應,昭應和驪山即為從屬關(guān)系。玄宗自華清宮建成以來,常年游幸驪山,驪山已然成為天寶年間的知名勝地。詩中言“驪山”,而不言“昭應”,是杜甫以“驪山”代指驪山周圍一帶地區(qū)。
二、華清宮宴會書寫的史實依據(jù)
杜甫既沒有親身見聞宴會,詩中的華清宮宴會書寫的真實性自然有待商榷?!抖旁娫斪ⅰ贰跺X注杜詩》《杜詩鏡銓》《讀杜心解》四家著名的清代注本中有一種關(guān)于此詩的作注現(xiàn)象值得注意。仇兆鰲等人作注時,會引用記載于其他史籍中的史實。如“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兩句詩,四家注本都引用了鄭嵎的《津陽門詩注》作注。其中,《杜詩詳注》《讀杜心解》《杜詩鏡銓》除了引用《津陽門詩注》外,又引用了《明皇雜錄》作注?!跺X注杜詩》除引用《津陽門詩注》外,又引《白孔六貼》作注。如“凌晨過驪山,御塌在嵽嵲”兩句詩,四家注本都引《雍錄》。如“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讀杜心解》和《杜詩鏡銓》引《唐會要》作注,《錢注杜詩》和《杜詩詳注》引《新唐書·兵志》作注。以上六句詩所引史實來源復雜,但史料的可信度卻很高。如《新唐書》和《唐會要》屬于官修史籍,注重史實的真實性。仇氏等人引用記載于其他史籍的史實是為了說明詩歌敘述的內(nèi)容發(fā)生于天寶十四載,用以證明杜甫本人路經(jīng)驪山,親身見聞華清宮宴會。仇氏的一評語最能說明仇氏等人此舉的意圖。仇氏云:“分帛、金盤二條,即指驪山宴賞。”[23]
然而實際上,仇氏等人所引史實與此詩的創(chuàng)作年份并非完全吻合。如上述四家注本引《雍錄》:“溫泉在麗山,……惟元宗特奢,蓋即山建宮,百司庶府皆行,各有寓止,自十月往,至歲盡乃還。宮又緣楊妃之故,其奢湯特為章著,大抵宮殿包裹驪山一山,而繚墻周遍其外,觀風樓下,又有夾城可通禁中?!保?4]這段材料并非專指天寶十四載玄宗游幸驪山,而是指玄宗常年游幸驪山一事。又如《錢注杜詩》和《杜詩詳注》引《新唐書·兵志》:“高宗龍朔二年,開取府兵越騎,步設置射右羽林軍,大朝會則執(zhí)杖棍以衛(wèi)陛,行則夾馳道為內(nèi)杖?!保?5]言自高宗開始,設置羽林軍隨皇帝出行,護衛(wèi)安全,并未專言天寶十四載羽林軍護衛(wèi)玄宗游幸華清宮。又如上述四家注本引《津陽門詩注》:“宮內(nèi)除供奉兩湯池外,更有池湯十六所。長湯每賜諸嬪御,其修廣與諸湯不侔?!保?6]檢閱《津陽門詩注》,文中并無記載說明此事發(fā)生于何年。
仇氏等人所引史實并非發(fā)生于天寶十四載,故無法證明杜甫親見親聞華清宮宴會。但除時間不同外,仇氏等人所引史實與詩中的華清宮宴會書寫在內(nèi)容上相符,可以佐證詩中書寫的真實性。除仇氏等人所注詩句外,詩中華清宮宴會書寫的其它部分也與正史、筆記小說等文獻中的記載在內(nèi)容上相符?!傲璩窟^驪山,御塌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保?7]言及護衛(wèi)皇帝游幸,《新唐書·兵志》有類似記載,見上文?!熬剂魵g娛,樂動殷膠葛?!保?8]言及宴樂,《明皇雜錄》有類似記載,其書云:“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是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樂(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歲以下),于長生殿奏新曲,未命,會南海進荔支,因命《荔支香》?!保?9]“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30]言及賜浴,除上文所述《津陽門詩注》外,《明皇雜錄》《開元天寶遺事》也有類似記載。《明皇雜錄》云:“玄宗幸華清宮,新廣湯池,制作宏麗。……又嘗于宮中置長湯屋數(shù)十間,環(huán)回甃以文石,為銀鏤漆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至于揖櫓,皆飾以珠玉。又于湯中壘瑟瑟 及丁香為山,以狀瀛洲、方丈?!保?1]《開元天寶遺事》卷下《長湯十六所》曰:“華清宮中除供奉兩湯外,而別更有長湯十六所,嬪御之類浴焉。”[32]“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篋恩,實欲邦活國。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栗。”[33]言及唐玄宗無限制的賞賜,《資治通鑒》其書第二百一十六卷云:“春二月,戊申,引百官觀左藏,賜帛有差。是時州縣殷富。倉庫積粟帛,動以萬計,……上以國用豐衍,故視金錢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極限。”[34]《新唐書·食貨志》云:“是時,海內(nèi)富貴,……天子驕于軼樂而用不知節(jié),大抵用物之數(shù),常過其所入。于是錢谷之臣,始事脧刻?!保?5]“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zhì)。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保?6]言及外戚驕奢,《新唐書》和《明皇雜錄》有類似記載?!睹骰孰s錄》云:“上將幸華清宮,貴妃姐妹競車服。為一犢車,飾以金翠,間以玉珠,一車之費,不下數(shù)十萬貫。既而重甚,牛不能引,因復上聞,請各乘馬?!保?7]《新唐書·楊貴妃傳》云:“國忠既遙領(lǐng)劍南,每年十月,帝幸華清宮,五宅車騎皆從,家別為隊,隊一色,俄五家隊合,爛若萬花,川谷成錦繡,國忠導以劍南旌節(jié),遺鈿墜舃,瑟瑟璣琲,狼藉于道,香聞數(shù)十里?!保?8]可見,杜甫雖沒有親身見聞宴會情形,卻有足夠的史實證明詩中華清宮宴會的書寫并非虛言。詩中宴會書寫雖有史實依據(jù),杜甫卻沒有親見親聞宴會,那么詩中的宴會書寫何以完成?王嗣奭認為詩中的華清宮宴會書寫乃是杜甫的想象,他說:“想明皇此時正在驪山,故見蚩尤前導之旗,羽林護駕之軍,有君臣歡娛之語,此皆紀明皇實事?!保?9]并且,王氏在此條按語后又舉例論證詩中的宴會書寫有著史實基礎:“天寶八載,帝引百官觀左藏,帝以國用豐衍,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十載,帝為安祿山起第,但令窮極壯麗,不限財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雖禁中不及。祿山生日,帝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饌甚厚。故彤庭分帛,衛(wèi)霍金盤,朱門酒食等語,皆道其實,故稱詩史?!保?0]依王氏所論,筆者以為,詩中的宴會書寫是在史實基礎上的想象,可說是“無個性的真實,但有通性的真實”[41]。
三、“詩史”詩篇與“通性的真實”
聯(lián)系杜詩中的其他“詩史”詩篇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在杜甫眾多“詩史”詩篇中并非個例。如《悲陳陶》,按《舊唐書·肅宗紀》載:“十月……素知房琯名,至是琯請為兵馬元帥收付兩京,許之……辛丑,琯與賊安守忠戰(zhàn)于陳陶斜,官軍敗績?!保?2]陳陶斜之戰(zhàn)發(fā)生于至德元載十月,當時的杜甫身陷長安,自然無法親身見聞陳陶斜一戰(zhàn),并且杜甫身為文人,也無可能前往戰(zhàn)場,故詩中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出于杜甫想象?!缎绿茣し楷g傳》云:“既戰(zhàn),賊投芻而火之,人畜焚燒,卒殺四萬,血丹野?!保?3]與詩中“孟冬十月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44]的想象吻合,可見此詩中的戰(zhàn)爭場面書寫是建立在史實基礎上的想象。
如《哀江頭》,此詩作于杜甫身陷長安重游曲江時,詩中回憶了唐玄宗和楊貴妃出游曲江的盛況。“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保?5]從杜甫“憶昔”二字的語氣看,杜甫似乎曾觀賞天子出游打獵,甚至近距離目擊貴妃“同輦隨君侍君側(cè)”,才人“一箭正中雙飛翼”。陳貽焮先生說:“唐建都長安,天子打獵,大有用武之地,但一般游幸,在游不在獵,宮人射生,不過是一種帶有娛樂意味的文體表演。于是就把難度較大的射雞,改為難度最小的射鴨,好讓那些箭法不見得怎樣高明的射生宮人大顯身手,借博君臣一粲。”[46]葉嘉瑩先生說:“雙飛比翼的鳥一般比喻美滿的夫妻,而‘雙飛翼被他們射‘墜,對于人來說,這是射技的高妙,是值得高興的事;對于鳥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事實上,這個形象表現(xiàn)的是一對愛侶所遭遇的挫傷和不幸?!保?7]因此,才人所射并非“雙飛翼”,而是鴨。杜甫作“雙飛翼”是為了增強美感和詩意,并借以象喻唐玄宗與貴妃,抒發(fā)自身的黍離之悲。詩中才人射生屬于符合史實的想象,并非親見親聞的實錄。
又如《兵車行》,從詩歌內(nèi)容看,全詩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展開,咸陽橋邊的行人將滿腸苦恨傾訴于過者。全詩內(nèi)容如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驈氖灞狈篮?,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qū)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guān)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48]蕭滌非先生認為“這個‘過者就是杜甫他自己”[49]。依蕭滌非先生所言,詩中內(nèi)容為杜甫親見親聞的實錄。但詩中行人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币詽h喻唐是唐詩中司空見慣的創(chuàng)作手法,但詩中的行人明顯屬于需要服役的一般民眾,可見,一般民眾以“武皇”稱唐玄宗則有待發(fā)覆。按《唐會要》卷二十六載:“皇帝、天子(夷夏通稱),陛下(對策上表通稱),至尊(臣下內(nèi)外通稱之),乘輿(服御所稱),車駕(行幸所稱)?!保?0]可見,皇帝、天子是當時一般民眾對統(tǒng)治者的稱呼,詩中行人稱唐玄宗為漢皇顯然并非實錄。因此,即使杜甫親聞行人傾訴,但行人的訴詞轉(zhuǎn)變?yōu)樵姾?,也已融入了杜甫的想象?!顿Y治通鑒》云:“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云南多瘴癘擊,未戰(zhàn)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谑切姓叱钤?,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保?1]此記載與詩中“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的描寫相符合。同時,詩中“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一句又與唐王朝常年征戰(zhàn)吐蕃的史實相符。然不論此詩主旨系于何事,亦或二者兼具,足以說明詩中想象有著史實基礎。
又如《留花門》,詩中云:“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雜種抵京室,胡塵逾太行?;ㄩT既須留,原野轉(zhuǎn)蕭瑟。”[52]詩作于乾元元年,杜甫身在華州,自然無法見聞吐蕃胡騎駐扎沙苑的實際情形,因此原野蕭瑟的景象屬于杜甫想象。然《舊唐書·回紇傳》記載:“初收西京,回紇欲入城劫掠,廣平王固止之。及收東京,回紇遂入府庫收財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財物不可勝計。”[53]可見,詩中想象有著史實基礎。
錢鐘書先生說:“也許史料把一件事情敘述得比較詳細,但是詩歌經(jīng)過一番提煉和剪裁,就把它表現(xiàn)得更集中、更具體、更鮮明,產(chǎn)生了又強烈又深永的效果?!娛怯醒腥獾幕顤|西,史誠然是他的骨干,然而假如單憑內(nèi)容是否在史書上信而有征這一點判斷詩歌的價值,那就仿佛要從愛克司光透視里來鑒定圖畫家和雕刻家所選擇的人體美了?!保?4]如錢鐘書先生所言,詩歌的價值并不在于與歷史真實的完全吻合。上述舉例足以證明,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不可狹隘地僅從“實錄”方面來理解,“想象”實為構(gòu)成其“詩史”特色的重要因素。這種“想象”建立在史實的基礎之上,是對歷史現(xiàn)象的提煉概括和藝術(shù)處理,更有典型意義,深刻地揭示了盛唐后期歷史危機的本質(zhì),即所謂“推見至隱”,體現(xiàn)了更高層次的“詩史”精神。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華清宮宴會書寫正是這方面的成功例子,其藝術(shù)價值須從這一角度才能真正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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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