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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微”的詩學(xué)

2023-06-26 01:02宋寧剛
特區(qū)文學(xué)·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農(nóng)婦押韻墳?zāi)?/a>

黃燦然的《洞背八年》這組詩,從寫作時間看,是2014年至2022年。所謂“洞背八年”,指詩人在此期間,居住于深圳洞背村的八年生活。由此也不難揣測,這組詩中強烈的“潛自傳”色彩。

《洞背八年》這個題目,會令人想到《黃燦然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中的“洞背集”,只不過在后者中,所收詩作僅包括“2014—2016”、也即在洞背村生活的最初兩年的部分作品。而從《洞背八年》中,我們更可一窺“洞背八年”當(dāng)中,黃燦然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績與概貌,甚至一些新的變化與傾向。

讀這組詩,筆者最強烈的感受,是詩人從小處(小事物或小節(jié))出發(fā),既具體而微,又使詩意(意思、意味、意蘊)悠長深遠(yuǎn)的高超技藝,以及超越于技藝之上的詩人豐沛而神思凝聚一處的創(chuàng)造力和良好的身心狀態(tài)。

筆者曾在別處論及《洞背集》的寫作,“也許與詩人生活的變化以及所能觸及的素材有關(guān),更多關(guān)注微小的事物:蝴蝶、蟑螂、螞蟻、蒼蠅、蛾子、小狗、母雞、壁虎、小樹林、紅薯藤……甚至綠道和水龍頭,都成為詩人書寫的題材。而從這些微小的事物中,也愈發(fā)可以看到,他的有著充分自覺的矜持、謙卑、溫良與善意”(《綜合的詩人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黃燦然詩歌創(chuàng)作論》,未刊稿)。這個判斷,對于《洞背八年》中的多數(shù)詩作依然有效。在這組作品中,我們同樣看到“雞聲、鴨聲、狗聲、/鳥聲、蟲聲、蛙聲”(《喧鬧》),看到“嫩葉”“狗尾草”“小飛蛾”“白蝴蝶”(以上均為詩題)等“微”而不卑,反而相當(dāng)“可觀”(無論數(shù)量還是意蘊),甚至讀來會令人一陣心動(甚或心驚)的小事物。

不過,本文以下想討論的,不只是黃燦然“寫了什么”的“什么”之“微”,更是“怎么寫”的“怎么”之“微”(細(xì)微、精微、微妙)。其中,在黃燦然此前的詩中幾乎未出現(xiàn)過的、因而也可認(rèn)定為新的表征與傾向,尤其值得我們特別關(guān)注。

以《給村口的銀合歡》為例,在這首共有十行的自由體短詩中,埋伏著諸多押韻的“關(guān)節(jié)”,比如第二行開頭的“便”與“遍”,第二行中間的“(路)旁”與第三行中間的“放(射)”,以及第二行結(jié)尾的“白花”與“白花花”。語音上的一致或相似,與語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而又差異(尤其作為名詞的“白花”與作為形容詞的“白花花”,以及第七行的問句“什么花?”與第八兩行的感嘆句“什么花!”),構(gòu)成了饒有趣味,也別有意味的詩意空間。

繼續(xù)看下去:在滿樹“白花花”的“白花”面前,“綠葉都隱退了,或被強烈對照得變淺黃了”?!鞍谆ā薄熬G葉”“淺黃”,堪稱繽紛的色彩世界。而銀合歡的白花,“滿滿地白,幾乎是赤裸裸地白”,以至于“如果你們搬到某個山頭,/ 那山頭就會變成白頭”。末行的“那山頭”與倒數(shù)第二行最后的“山頭”幾乎不經(jīng)意地構(gòu)成頂針的修辭,同時,又與句末的“白頭”構(gòu)成三個同“尾”詞的押韻。

這是詩人可望而不可期的幸運,抑或偶然為之的結(jié)果嗎?還真不是。不信請看《瞬間》,“棗紅色運動衣突然飄上來 / 晃了一下”固然有著不可言說的詩之神秘,但“綠色的農(nóng)田”“遠(yuǎn)方的海天一片藍(lán)”“棗紅色的運動衣”的色彩對照,不也是鮮明的詩意之所在?《彩虹——給孫澤》中的詩句:“你拍了拍手臂,螞蟥應(yīng)聲飛脫,/ 拖著一條弧形的美麗血線……”前一行最后的“脫”與后一行行首的“拖”的諧音,顯然不是無意為之。

再看僅有七行的短詩《車過葵潭》:

一個、兩個和更多

更像是山中湖的池塘,池塘邊

幾十、幾百、幾千只白鴨子

彎著脖子在休息。一個

戴斗笠的農(nóng)婦,用扁擔(dān)挑著糞土

走在田埂上。一座、兩座

和更多墳?zāi)埂?/p>

詩中第一行最后的“更多”與第二行起句的“更像”的“更”字之重復(fù),以及第二行的“池塘”與一個逗號之隔的“池塘邊”之間的頂針修辭,同樣很難看作是詩人的隨意為之。實際上,黃燦然對此有清醒的意識與認(rèn)知。他說,“我認(rèn)為自由詩是可以帶格律的,或反過來說,格律詩是可以自由的”,并解釋說:

“新詩之所以是新詩,是因為新語言有新語法。新語法有新節(jié)奏。如果要押韻,也不一定押在行尾,而是可以,甚至應(yīng)該押在句尾。因為新詩是可以跨行的,一行詩可以有中間停頓,一行詩可以有幾句(例如三五個詞一個句號)或幾個停頓(例如三五個詞一個逗號);一句詩也可以有幾行,甚至一首詩一句到底;一句一行以上的詩可以有一個或多個中間停頓、一個行尾停頓、一個句尾停頓;我們可以在所有這些停頓處押韻。”(李春?。骸缎码A段:看山又不是山—詩人黃燦然訪談錄》)

由于在現(xiàn)代詩中,句尾可能在行尾,也可能在行首,抑或行中,所以,押韻可能是在行尾實現(xiàn),也可能在行首或行中實現(xiàn)。 “我們可以在所有這些停頓處押韻”,黃燦然不只這么說,實際上在寫詩時也是這么做的。甚至,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比他所說的要走得更遠(yuǎn)——因為如前所述,他在詩中的押韻有時押的不是一個詞語的末字之韻,而是首字的韻(如:更多、更像是),有點像排偶,卻又并非排偶(因為排偶——按照王力先生的解釋即“排列成偶”,需要兩個并列的詞語或短語的性質(zhì)、形式相同,“更多”與“更像”兩個詞語雖然首字相同,也押韻,短語的性質(zhì)與形式卻不同)。同時,他還調(diào)動了頂針的修辭,以及語音與語義的相近與差異所帶來的萬花筒般散射的詩意網(wǎng)絡(luò)節(jié)點與想象空間。此外,還調(diào)動了詞語、詩句與詩形的相近與差異。比如上面所引的《車過葵潭》中,核心意象是池塘、白鴨子、農(nóng)婦、田埂、墳?zāi)梗鴺?gòu)成這首詩之詩意空間的,除了這些意象,還有數(shù)量詞(以至于這些數(shù)量詞可以獨立成行)。

第一行的“一個、兩個和更多”與最后兩行的“一座、兩座 / 和更多”,形成鮮明的復(fù)沓效果和對照,兩者的句式完全一樣,所不同者只有量詞單位(“個”與“座”),以及詩人有意為之的斷行變化,以使詩的句式不至單調(diào),外形也更好看(如果第六、七兩行合并,末行就會顯得過于長,過于臃腫,與這首詩內(nèi)在的寫意般的簡潔相捍格)。而在第一行和最后兩行的中間偏上位置,也即第三行,與“一”“兩”“更多”又構(gòu)成對照的,則是“幾十、幾百、幾千”。于是,這三組數(shù)量詞構(gòu)成了巧妙的支撐與對照——中間這第三行量詞的出現(xiàn),將首尾兩組本來顯得平面化的量詞呼應(yīng)與對照起來,實現(xiàn)了極大的立體化。

如果說這是側(cè)重于詩行的語音和詩形的視覺效果,那么,“池塘”(很可能是深碧色)與“白鴨子”、“白鴨子”與“戴斗笠的農(nóng)婦”和“田埂”之間所產(chǎn)生的,則是語義層面的詩意之視覺差異。此外,首句的“池塘”(凹狀)與末句的“墳?zāi)埂保ㄍ範(fàn)睿┮残纬苫パa性的對照。更令人心驚的,是走在田埂上的“農(nóng)婦”與不遠(yuǎn)處“一座、兩座 / 和更多墳?zāi)埂敝g的對照,特別是“走”字,仿佛在暗示,她終會走向“一座、兩座 / 和更多墳?zāi)埂敝械哪骋蛔?,更不用說她的斗笠與墳?zāi)沟男螤钫靡恢?,而“墳?zāi)埂焙竺娴氖÷蕴枺哺隋谙搿?/p>

于是我們看到,在“一個、兩個和更多”與“一座、兩座 / 和更多墳?zāi)埂边@兩組既有著相似數(shù)量,又有著形態(tài)差異的靜物之間,安放著“幾十、幾百、幾千只白鴨子”與“一個戴斗笠的農(nóng)婦”兩組同樣既對照(一與多、人與禽)又有著某些相似性(都是可“動”的生物)的可“動”之物(人),因而在短短的七行詩里,貌似有著線條簡約的水墨寫意風(fēng)格,實則關(guān)系復(fù)雜,相關(guān)的詞語、詞組與意象,在這些關(guān)系中達成微妙的平衡。

類似寫法,在《洞背八年》中,還可舉出很多。這些詩,從所寫的事物來看極為常見,甚至算得上微末的物事(有時也包括人),從寫法上看從小處入手,甚至從一些虛詞切入,觸點細(xì)微而敏銳,詩的寫作和內(nèi)在發(fā)展準(zhǔn)確而微妙,最后呈現(xiàn)出的總體的技藝精微而令人感嘆?!缎南胧鲁伞分蟹磸?fù)出現(xiàn)的“有”“當(dāng)然”“剛好”;《復(fù)雜的天空》中云的復(fù)雜變化與云下之人的內(nèi)心的復(fù)雜變化,最后卻由于“更深刻的復(fù)雜變化”而變得“簡單”的過程,都是如此,讀來會令人回味再三。

在另一些詩中,黃燦然甚至不惜犧牲詩的一部分可讀性(至少是好讀性),來實現(xiàn)自己對語言的新挑戰(zhàn)。比如《與書》:

早起的農(nóng)婦與細(xì)藤蔓上沉重的瓜。

下午兩點與昨天的云。還有雨點。

一只蝸牛,要多久才能爬過路面

與今天會不會有車經(jīng)過把它壓碎。

鄰居的狗,兇叫但不兇而且很憨

與很多人很憨但很兇叫起來更兇。

大而傻的頭和詭詐的嘴與少而稀

還有可能白嗎的灰發(fā)和刻薄的唇。

八行形式感非常講究的、齊整的詩,兩行一節(jié)共分為四節(jié)。第一節(jié)讀來沒有任何障礙,值得注意的是,第一行的“與”前后各一個事物(農(nóng)婦與瓜),第二行的“與”和第一行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在“云”之后,多了“雨點”,這樣就打破了由于兩行詩句式雷同而帶來的單調(diào)之感。與第一節(jié)的通順不同,第二節(jié)“與”字的前后兩部分,很難連接起來讀,甚至讀的時候要有意省掉“與”字,才讀得通。第三節(jié)中的“與”,也像扁擔(dān)一樣,挑著“鄰居的狗……”和“很多人……”這前后兩個句式相似而又對比鮮明的部分,不僅意味深長,而且堪稱深刻。第四節(jié)再次變化,“與”字前后不再是各自一個部分,而是各自由“……和……”組成的兩個部分(頭和嘴,發(fā)和唇),其中,“大而傻的頭”遙相對應(yīng)著“少而稀……的灰發(fā)”,“詭詐的嘴”遙相對應(yīng)著“刻薄的唇”,將兩組詞組的最后一個字連接,就成了“頭—發(fā)”“嘴—唇”。此外,“少而稀 / 還有可能白嗎的灰發(fā)”,其表達實在是有些“出格”,同時顯得晦澀(多讀幾遍才會明晰)而令人感到新奇的。實際上,如果改成“少而稀 / (還有可能白嗎)的灰發(fā)”,這句詩就好讀得多,但因此而損失的,則是表達上的新奇感,以及詩行的齊整規(guī)則?;仡^去看這首詩的題目,同樣顯得晦澀的《與書》,其實際的意思則更像是“書寫‘與”“論‘與”。將敘述的重心落在“與”這樣一個顯得抽象和無從把握的關(guān)系詞上。詩中所寫,至少部分重點,是在由“與”這個字所連接的關(guān)系上。

黃燦然曾說,他在《洞背集》之后所寫的一些詩(主要指歸入《茍活集》中的詩作),有意“反抗語言、叛逆語言”,“在與語言的關(guān)系上,不是維持微妙的平衡,而是帶著某種火爆、摩擦、沖突”。通過《與書》等詩,我們也可得以窺見一斑。說這樣的詩具有一定的“實驗性”并不過分。對于詩人來說,“它也是一種需要,需要開拓自己的技術(shù),磨煉自己的技藝”。(李春?。骸缎码A段:看山又不是山 ——詩人黃燦然訪談錄》)

《洞背八年》這組詩的最后一首,與總題同名。詩中有這樣的詩句,“來時孤身,離開時各自帶走 / 兩本詩集和一個女人”(《洞背八年——別孫文波》)。帶走的“一個女人”是誰?我們擱置不論。帶走的“兩本詩集”,據(jù)黃燦然在接受訪談時所說,是《洞背集》和《茍活集》。其中,“《洞背集》……是從《奇跡集》遷移過來的。《奇跡集》聚焦于一個恢復(fù)健康的中年詩人對他置身的香港這座現(xiàn)代城市的奇跡般的全新體驗,而《洞背集》則是一個年過五十的詩人解除了工作的壓力、家庭的壓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解除了現(xiàn)代城市的壓力之后,對童年山村生活的重新體驗……我基本上是沿用《奇跡集》的視角來寫洞背村,只是題材完全不一樣了……在《奇跡集》中,詩人以內(nèi)心的純真來發(fā)現(xiàn)城市的奇跡,而在《洞背集》中,洞背村以其自然環(huán)境喚起詩人內(nèi)心的純真”。這與我們閱讀《洞背八年》這組詩作的感受也高度相合?!镀埢罴穭t不同,“我感到自己對語言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改變。不想過于節(jié)制,不想特別注意分寸,不想操心是否語出自然,而是隨機、即興、放肆,甚至狂妄”。(李春俊:《新階段:看山又不是山 ——詩人黃燦然訪談錄》)對于黃燦然的這些自陳,回想一下《與書》《魔術(shù)》《狗尾草》等詩,即可理解。如果還讀過黃燦然此種類型的其它一些詩作,體會當(dāng)會更深。也由此,我們不難辨識出,《洞背八年》這組詩作,一多半可歸入《洞背集》,一少半可歸入《茍活集》。

其中,從詩歌形式來看,采用自由體詩的那些詩,大概率屬于《洞背集》,而采用兩行或三行一節(jié),以非常整齊規(guī)則的行制展開的“格律詩”形式的詩,大概率屬于《茍活集》。這兩種體式并進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黃燦然三十多年的詩歌寫作生涯中,也一直在或同時或先后交錯地進行著。

由以上討論,我們不難看出,《洞背八年》這組詩中明顯透露出的“見微”或曰“觸微”的新傾向,也即,從所寫的題材來看,多是微小的物事(包括人);從詩藝的展開方式來看,黃燦然是從字、詞、句的選擇和安排,乃至從字里行間的諸多細(xì)微處著手,寫出新花樣、新面目的。前文曾提到,黃燦然這組詩作無論所寫的對象,還是具體的寫法,都是“微”而不卑的;相反,無論從其范圍與數(shù)量,還是從其質(zhì)量與深度來看,黃燦然都從微小的物事中開掘出了相當(dāng)可觀的詩歌意涵。

我們常說,“一葉知秋”“見微知著”。在黃燦然這里,“知著”是通過表面的“隱著”來實現(xiàn)的,具體說就是,并非通過隱去、抹除或取消那明顯的、深刻的命題或話題,而是于“微”(細(xì)微、微小、幽微、微妙之處)中隱含(隱喻、蘊含)“著”(顯著、宏大、深刻)的命意,以此方式,使讀者有所感、有所“知”、有所觸(動)。如果想到狗尾草所生活的“小世界”和“大自然”(《狗尾草》),想到小飛蛾所遭遇的或許是連它自己都不知道的死亡(《小飛蛾》),想到《車過葵潭》中“更多的墳?zāi)埂?,想到《迷迭香》中“密集而帶攻擊性? 有著陶醉所包含的全部上升和沉淪”,想到《喧鬧》中,“雞聲、鴨聲、狗聲、/ 鳥聲、蟲聲、蛙聲”之外,“還有窗外月光/ 巨大的無聲”……自會明白,以上所論并非虛言。就此而言,可以說黃燦然通過“洞背八年”的生活與寫作,愈發(fā)清晰了一種“見微”的詩學(xué),至少是明晰了這樣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傾向與方式。

宋寧剛,詩人、詩評者,哲學(xué)博士,西安財經(jīng)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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