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瑟夫·布羅茨基
就整體而言,書籍的確比我們自己更能實現(xiàn)無窮,甚至連那些糟糕的書籍也能比它們的作者活得更長。
這主要是因為,較之于它們的寫作者,它們占據(jù)著較小的物理空間。在作者本人早已變成了一把塵土之后,它們常常還披著塵土站在書架上。然而,這種形式的未來仍然勝過幾個健在的親戚或幾個不能指望的朋友的懷念,促使一個人拿起筆來寫作的動機常常正是這種對身后意義的渴望。
說到底,用來寫作一本書——一部小說,一篇哲學論文,一本詩集,一部傳記,或是一本驚險讀物——的東西,最終仍只能是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好壞,它永遠是有限的。有人說,理性的思考就是死亡的練習,這話是有些道理的。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借助寫作而變得更年輕。
同樣,也無人能借助閱讀變得更年輕。既然如此,我們自然總是傾向于選擇好書的。然而,這樣一個事實卻構(gòu)成一個悖論,即在文學中,如同在任何地方一樣,“好”并非一個獨立自在的范疇,因為它是由它與“壞”之間的區(qū)別來界定的。
于是,一個作家要想寫一本好書,他就必須閱讀大量的低級書刊,否則他就難以獲得必需的標準。在最后的審判到來時,這也許能構(gòu)成對于壞文學的最佳辯護。
既然我們?nèi)际菍⑺乐恚热蛔x書費時甚多,那么我們就必須設(shè)想出一個系統(tǒng)來,可以使我們達到某種程度的效用最大化。
當然,無可否認,我們在閱讀一本大部頭的、情節(jié)緩慢的平庸小說時也可能會得到快樂;還有,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有可能同樣歡樂地沉溺于時尚。最后,我們閱讀,并不是為了閱讀本身,而是為了學習。因此,就需要簡潔,需要壓縮,需要融合——需要那些將人類各種各樣的困境置于其最敏銳的焦點之中的作品;換句話說,就需要一條捷徑。我們懷疑這樣的捷徑是否存在,因此,作為這一懷疑的副產(chǎn)品,在現(xiàn)有印刷品的海洋中還需要某種羅盤。
羅盤的角色,當然是由文學批評、由評論來扮演的。唉,這羅盤的指針擺幅很大。時而北方,時而南方,時而是其他方向;對于東方和西方來說也是一樣,其擺幅甚至更大。一個評論家?guī)淼穆闊ㄖ辽伲┯腥兀?/p>
一、他有可能是一個雇傭文人,像我們大家一樣無知無識。
二、他可能對某種特定的寫作方式持有強烈的偏愛,或者干脆與出版業(yè)一同去牟取私利。
三、如果他是一個天才作家,他就會使他的評論文字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shù)形式,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就是一個例子,于是,你就止于閱讀這些評論而不會再去閱讀那些書籍了。
無論如何,你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有書頁在沙沙作響,你緊抓著一只你對其浮力并不太信賴的木筏。
因此,一個可供選擇的方案就是去發(fā)展你自己的趣味,去構(gòu)造你自己的羅盤,去使你自己熟悉那些特定的星星和星座,它們無論暗淡還是明亮,卻總是遙遠的。然而這需要大量時間,你會輕易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年歲已老,頭發(fā)花白,腋下夾著一本糟糕的書正向出口走去。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悲傷與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