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心玥 史永霞
摘要:《雪國》的情節(jié)圍繞主人公島村與駒子的互動展開,可以將兩人的相會分為日會和夜會這兩種模式。在日會模式中,駒子的不斷“告白”和島村的“回避”形成鮮明的對比,可以看出駒子渴望從島村身上獲得認(rèn)同和愛情的努力是徒勞的,島村的“回避”使駒子的“告白”顯現(xiàn)出悲劇色彩;在夜會模式中,駒子一改白日的清醒和堅強,呈現(xiàn)出與日會模式中不同的狀態(tài),她不斷宣泄被理性壓制的感情,借著酒勁向島村發(fā)泄不滿或撒嬌,但是發(fā)泄和溫存只能帶來短暫的慰藉,無法真正改變其悲劇命運,故而夜會模式的最后,駒子再度回到日會模式的清醒狀態(tài)。這兩種模式對立關(guān)聯(lián),展現(xiàn)了駒子對生命困境的覺察和對抗,彰顯出其不屈服于悲劇命運的崇高品性。分析、比較兩種模式中島村的內(nèi)聚焦視角及作為聚焦對象的駒子的行為模式,讀者能夠借助島村之眼感受到駒子生命的悲劇性,而駒子也在同島村相會的過程中覺察到自身生活的困境。在一次次的相會中,島村加劇了駒子生命的悲劇色彩。同時駒子面對悲劇命運的不屈精神和島村對待生活的消極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映射出特定時代對島村一類都市中的“文化人”造成的傷害。他想要從自然中喚回自己失去的真摯感情,卻又因為虛無的情緒無法獲得真正的拯救,這種悲劇不僅是島村個體生命的悲劇,還是特定時代日本城市小市民生命的悲劇。
關(guān)鍵詞:《雪國》;悲??;相會模式;人物關(guān)系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3-0-03
0 緒論
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形成了一個隱蔽又唯美的空間。主人公島村——一個東京來的閑散男人,在與藝伎駒子的相會中,不可避免地被卷入雪國故事。通過對兩人相會的敘寫,讀者能夠發(fā)現(xiàn)日會、夜會這兩種相會模式,進一步分析能夠發(fā)現(xiàn),比起駒子生命的參與者,島村更像一個見證者。在相會過程中,島村對自然與生命的真摯感情不斷被駒子激發(fā)。同時,在其虛無思想和官能視野之下,駒子生命徒勞的悲劇性得以彰顯,并體現(xiàn)出鮮明的美感。本文基于文本中島村與駒子的相會片段,總結(jié)出相似的結(jié)構(gòu)模式,分析該結(jié)構(gòu)模式背后體現(xiàn)出的人物命運悲劇及人物對悲劇命運的應(yīng)對。
1 島村與駒子的相會模式分析
就情節(jié)而言,《雪國》的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講述了島村三次到訪雪國的見聞,敘寫的重心落在島村與駒子的互動上,人物的情感、認(rèn)知也隨著每一次的互動發(fā)生著變化。島村與駒子的會面是復(fù)雜的,但仔細(xì)觀之,可以將其大致分為兩種模式,一種是日會模式,另一種是夜會模式。日會模式指的是駒子與島村正常相會時的情況,而夜會則特指在駒子過分情緒化狀態(tài)下夜訪島村時的特殊相處模式。日會與夜會不僅塑造著人物的形象,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且兩者之間存在聯(lián)系,對其進行分析,能夠更加清晰地感知島村、駒子二人的關(guān)系,以及其中人物命運的悲劇性。
1.1 “告白”與“回避”——島村與駒子的日會模式
川端康成曾說,“島村是一個讓我惦念的人物,我想說的是島村幾乎就是沒寫出來。當(dāng)然這種說法是不是說準(zhǔn)確了也很難說”。在島村與駒子日會的過程中,可以看到駒子的情感是熱烈的,行為和話語是幾近“告白式”的,讀者通過島村的眼睛看到了不斷“告白”的駒子。但對于島村,讀者只能通過其內(nèi)部聚焦,感受到如薄紗般的思維和情緒的流變。在相會過程中,他呈現(xiàn)出一種“回避”的狀態(tài),一方面他看穿了駒子的一舉一動,是智慧的注視者,另一方面他盡力回避著一切對駒子生命的參與、迎合,但最終又不可避免地影響著駒子的生命。
駒子對島村的感情是“告白式”的。兩人初遇時,駒子頻頻向島村表示親近,盯著島村的眼神是直勾勾的。如此“告白式”的愛閃爍著駒子對生命、愛情的認(rèn)真、執(zhí)著。同時駒子毫不掩飾地提出自己對島村的希望與訴求,她希望島村留胡須,希望島村能在她尚在雪國時每年到訪一次,這些訴求也是駒子對自己愛情“告白”的一種,她將自己對島村愛情的渴望投射到了約定的行為中,一方面她渴望島村按照她的要求妥協(xié)、改變;另一方面,約定因其具有雙向性又像是一種“回應(yīng)”,因而駒子能從中獲得一些愛情幻象的安慰。
駒子的“告白”不僅是對感情的“告白”,還是對自我的一種“告白”。島村與駒子第一次日會時,駒子還沒有成為藝伎,她“渴望著有這樣一個話伴,所以津津樂道”。駒子對從東京來的島村有著自然的親近,于她而言,“東京的生活”是塑造了“她”這個人的一個重要元素。向島村“告白”自我的身世,是其在無人能夠交流的雪國中構(gòu)建自我的方式。島村第二次到訪雪國時,駒子已成為藝伎,駒子的自我“告白”顯得更加迫切。她迫切地想要讓島村看見藝伎身份之外真實的自己,所以她讓島村看她的房間,重申自己“連要洗的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的,大概是天性吧”。與此同時,島村對“駒子、行男和葉子之間關(guān)系”的好奇的隱瞞,讓駒子感受到愛情的危機,故而更想通過對自我身世的“告白”,撇清自己成為藝伎這件事與行男的關(guān)系,讓自己的選擇更加具有自我意志。駒子對自我的“告白”是一種向外的自我整肅,她試圖以“告白”的方式去除藝伎生活方式對她行為的影響,這是其對不可抗拒的人生虛無感的對抗。
與駒子的“告白”模式完全相反的是島村的“回避”模式。島村始終站在“旁觀者”的視角上,審視駒子“告白式”的行為,選擇以“回避”的方式對待駒子的情感。在最初感受到駒子對他的好奇和親切時,他卻要求駒子為他找一個藝伎,以“回避”態(tài)度,將駒子當(dāng)作“朋友”。他無法回應(yīng)駒子熾熱的感情,卻又對其產(chǎn)生了欣賞與情欲,所以先擺出自己的態(tài)度,斷絕駒子的情感幻想,也進一步切斷“性”與“愛”的捆綁,因此這段“愛情”從最初就是一場悲劇。當(dāng)其面對駒子體現(xiàn)出深深依戀的情感時,島村總是以“沒有聽懂”的態(tài)度將話題扯遠(yuǎn),以輕視的態(tài)度對待駒子的“告白”。這些表現(xiàn)并不代表島村不明白駒子的感情,正相反,小說中寫道:“島村這才松了一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1]47這體現(xiàn)出島村的感受與內(nèi)心的觸動,但這種情緒歸根結(jié)底不是愛情,而是“抱有一種非現(xiàn)實的看法”[1]16。
當(dāng)駒子渴望島村的認(rèn)同,同時希望能夠得到島村的愛情時,島村則像是一個觀眾,內(nèi)心充盈著虛無主義。在他看來,駒子生命的徒勞是無法拯救的,他的回應(yīng)也是沒有意義的。更為諷刺的是,盡管駒子向島村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自我表白,但直到島村第二次到訪雪國,才從他人的口中知道了駒子的名字,打聽到了駒子的生平。這種好奇的探索并不是對駒子生命的介入,更加體現(xiàn)出一種“回避”,是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dāng)作西方舞蹈呢”[1]17。
1.2 從發(fā)泄到和解——島村與駒子的夜會模式
夜會特指二人在夜晚的特殊相處模式。在夜會模式中,能看到駒子對生命徒勞性所帶來痛苦的感知、發(fā)泄與平息。夜會模式中,駒子的自我更加彰顯,而島村的自我則進一步退場,成為駒子行為的配合者和駒子存在的見證者。大致可以將這個模式分為五個步驟:一是駒子在情緒化的狀態(tài)下夜會島村;二是在接近島村時,駒子呈發(fā)酒瘋狀態(tài);三是駒子對島村撒嬌;四是短暫地清醒并想要離開;五是最終留下,次日回歸日會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每一次夜會都會完整重現(xiàn)這五個步驟,相似的敘事中產(chǎn)生的變化潛藏著人物的變化。
夜會五個步驟的背后是駒子個人情緒與思維的變化與流動。首先,在夜會中,駒子通常是在宴會酒醉狀態(tài)下去見島村,除去其對島村的愛戀之外,從作者對其狀態(tài)“急匆”“凌亂”的描寫中,讀者能夠看到一個異于日會狀態(tài)的駒子。駒子渴望從夜晚嘈雜的宴會中逃離,這體現(xiàn)出她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不適應(yīng)。
其次,在去見島村的途中,駒子會“發(fā)瘋”似的大喊大叫。在這樣的發(fā)酒瘋的狀態(tài)下,駒子大致表述了兩件事,一是說自己不是那樣的女人,二是詢問島村是否懂自己。一方面,這是駒子對自己現(xiàn)實狀態(tài)不滿的爆發(fā);另一方面,這是駒子對慣于“回避”的島村的不滿與控訴。盡管在白天,駒子總是堅強地承受命運帶給她的苦難,但她仍舊無法屈服于生命的徒勞。
再次,當(dāng)駒子短暫地發(fā)泄完后,又會回歸到一種溫順狀態(tài),這是她渴求愛情的表現(xiàn),也暗含對痛苦的麻痹與緩解,島村肉體的真實和溫存話語的撫慰能讓她暫時從痛苦情緒里逃離。但是島村給的愛情也是虛假的,故而夜會中常出現(xiàn)駒子堅定地說要離開的情況,這既包含欲擒故縱意味的撒嬌,又代表駒子殘存理智的回歸。
最后,在大多數(shù)夜會中,駒子都沒有離開,在第二天島村醒來時,駒子大多是清醒的或徹夜未眠,而駒子也有兩個典型的行為,一是注視島村,二是看書。前者是愛的滿足,后者是求知欲與好奇心的滿足,都可以看作其與自身痛苦的對抗。
夜會模式的敘事不斷發(fā)生,使駒子呈現(xiàn)出異于日會模式的狀態(tài),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也更有深度,更能彰顯其生命的悲劇性。葉渭渠曾這樣評價駒子這一人物形象:“駒子這個形象充滿了活力,她的存在是充實的?!保?]讀者能夠看到的不只是駒子作為理想主義者的積極生活態(tài)度與非同尋常的生活熱情,還能看到駒子對“存在的虛無”表面的“心不在焉”,對自己生命悲劇性帶來的生存痛苦的感知。這樣的駒子既是具有悲劇色彩的,又是偉大的。但同時,其發(fā)泄痛苦的方式不能真正消除她內(nèi)心的痛苦,反而會造成另一種傷害,實則是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實際益處的徒勞。
在夜會模式相似的結(jié)構(gòu)下,每一次具體的夜會也有著細(xì)微變化,這能體現(xiàn)出隨著時間的流逝、交往的深入,雙方身上的變化。王陽認(rèn)為,“島村對純美藝術(shù)世界的享用,不同于苦難人生中駒子的藝術(shù)向往,盡管島村以審美的態(tài)度將駒子的美色當(dāng)做那個藝術(shù)的世界的替代來消費,隨著他對駒子逐漸深入的了解,他被駒子的現(xiàn)實行為牽引著,走到了真正崇高的人性面前”[3]。故而在后來,島村忍不住感嘆駒子是個“好女人”。駒子身上的變化更為明顯,從一開始醉酒大喊“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再到后來對生活游刃有余,能夠看到駒子在島村到訪雪國的三次逐漸沾染“世俗氣質(zhì)”。盡管在日會過程中,駒子常常對自我進行“告白”,但是她仍舊逃不過被改變的命運。能夠逢迎自己不能接受的人生,最終和解,這種變化中透出一種不可言說的悲劇性。
2 島村與駒子相會模式中人物命運的悲劇性
不論是日會模式還是夜會模式,都能通過島村視野的聚焦,感受到駒子生命的悲劇性。在與島村相處的過程中,駒子生命的悲劇性得以深化,盡管駒子生命的徒勞性和悲劇性不因島村而生,卻在與島村的相會之中與島村糾纏在一起。
首先,從兩種相會模式能夠看到,通過島村的內(nèi)聚焦,駒子生命的悲劇性得以彰顯且呈現(xiàn)出美感。島村身上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在變化多端的現(xiàn)代世界中被壓迫卻無能為力,個體意識只能被不斷消解、異化。這種生存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虛無情緒充斥在島村的思緒中,使駒子的身上都顯出虛無感,這些是從客觀的視角無法感受到的。
其次,從三次到訪雪國的島村的視野出發(fā),能更加清晰地描繪出駒子的生活變化,如果小說平鋪直敘地寫出駒子的生活狀態(tài),則無法達到這種效果。島村在相會中感受駒子的變化,模糊了改變時駒子的主體感受,也讓讀者與駒子保持距離,從旁觀者的角度認(rèn)識到駒子的抗?fàn)帒B(tài)度與現(xiàn)實變化的反差,進一步體會到悲劇的宿命感。從島村的內(nèi)聚焦出發(fā),其官能體驗在相會中頻頻投射在駒子的身上,使這種生命的悲劇帶有一種“物哀”的日本傳統(tǒng)審美趣味。
再次,在三次相會過程中,駒子生命的悲劇性逐漸加深。在相會中,兩者的態(tài)度有著明顯區(qū)別,駒子更加主動、熱烈,而島村則是回避、隱去。駒子認(rèn)為島村不理解自己,可從島村的視角來看,“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卻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1]105。這是因為兩個人的經(jīng)歷、處境并不對等,駒子對愛情和生存的努力、真誠都是基于“爭取就會有些結(jié)果”的潛在邏輯,可是事與愿違,她并沒有得到合乎邏輯的“回報”,反而得到了島村劈頭一句的審判——“徒勞”,這在駒子看來是莫名的,她將之歸于島村什么都不懂,故而更加熱烈地“告白”,最終只激起了島村的同情與欣賞,走向了愛情的反面。感情不平等的雙方,只能在非理性時短暫地依戀,聊以自慰,這使得駒子生命的悲劇又多了一重愛情的悲劇。
故事以兩者的相會為主線,串聯(lián)起駒子在短短幾年間生活中一個個堅持的破滅。她想要過正常女人的生活,卻最終成為藝伎;她為了給行男治病而成為藝伎,但行男最終仍然走向了死亡;她不愿意面對行男的死亡,接受自己命運的徒勞與悲劇,最終又不得不面對葉子的死亡,這讓她封閉的心靈再度受到?jīng)_擊進而直接崩塌。二者的相會與駒子的生命悲劇相伴而生,相會見證、加深了駒子生命的悲劇性。
最后,這種相會模式映射出特定時代對島村這類都市中的“文化人”造成的傷害?!跋鄷钡漠a(chǎn)生是由于島村渴望到雪國“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1]12,而在相會中,島村縱使堅持“回避”,卻無可避免地被卷入駒子、葉子生命的進程,他被兩者的生命觸動著真實情感的同時,虛無情緒又將他從真實的情緒中抽離,這體現(xiàn)出他對真實情感的消極態(tài)度,故而他想要喚回真實感情的渴望終究要破滅,渴望著拯救卻又躲避著拯救的島村的人生也顯示出一種悲劇性。
橫光利一曾評價島村,說其擁有城市小市民與生俱來的性格弱點,欲望及對城市生活的厭惡。因此,島村的悲劇也代表著特定時代日本城市小市民生命的悲劇。但正如川端康成所述:“也許有人會感到意外,其實貫穿全書的是對人類生命的憧憬!”[4]在小說的最后,川端康成給了這種生命悲劇一條出路,即一種從“肉”到“靈”,從“有限”到“無限”,從“生”到“死”再到“生命的轉(zhuǎn)化”的更加超越的境界,使《雪國》在悲劇命運之外又多了幾絲希望。
3 結(jié)語
分析《雪國》中主人公島村與駒子的互動,能夠明顯看出二者的相會呈現(xiàn)出日會和夜會這兩種模式。在這兩種模式化互動中,駒子生命的悲劇色彩被不斷發(fā)掘,隨著二者一次次的相會,駒子生命的悲劇性進一步加深。而這種相會模式背后的虛無與消極也體現(xiàn)了以島村為代表的日本城市中小市民階層生命的悲劇性。但作者川端康成最后以更加超然的態(tài)度去處理這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故事,也為《雪國》增添了幾絲希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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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葉渭渠.《雪國》論[J].日本研究,1987(Z1):62-66,71.
[4] 長谷川泉.日本文學(xué)論著選:川端康成論[M].孟慶樞,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239.
作者簡介:周心玥(1999—),女,江蘇南京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日本文學(xué)。
史永霞(1975—),女,湖南婁底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學(xué)、歐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