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在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印度的另一種力量:論馬哈斯維塔·黛維的部落民寫作

2023-06-21 13:05:12王春景

王春景

摘? ?要: 印度鄉(xiāng)村及部落文化的重要性日益得到主流社會的重視,這一歷史性變化也得益于作家們對鄉(xiāng)村及部落民的書寫。印度孟加拉語作家馬哈斯維塔·黛維傳承了泰戈爾注重實踐的教育理念,延續(xù)了印度進步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注重通過文學暴露現(xiàn)實、改造現(xiàn)實。她走進鄉(xiāng)村和邊區(qū),描寫鄉(xiāng)村生活,再現(xiàn)了部落民的歷史境遇,反映了印度文化的多樣性及現(xiàn)代路徑的缺陷。她在獵人部落所傳唱的歌謠中發(fā)現(xiàn)部落民的活歷史,以本土知識建構民族歷史,繼而打破印度無史的西方認知;在神箭的描述中展示部落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再現(xiàn)其所蘊含的反抗精神以及對于部落民身份建構的價值;聚焦部落民的生活與文化,挖掘出未被主流文化同化的部落社會的信仰和哲學,肯定了其在解決現(xiàn)代文明危機中的建設性意義。

關鍵詞: 印度當代文學;部落民;本土知識;進步主義

中圖分類號: 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3)03-0015-(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3.002

2016年8月20日,在印度賈坎德邦(Jharkhand)的博卡羅(Bakaro),一尊特殊的塑像揭幕,他赤裸上身,肩背長弓,箭袋里裝滿箭,右手高舉鐮刀形狀的樹根。1 這個外形酷似“圣雄”甘地但張揚暴力斗爭的人是比爾薩·孟達(Birsa Munda,1875—1900),獵人部落孟達(Munda)抗英歷史上的英雄。在犧牲百年之后比爾薩得到紀念,反映出印度部落民在反殖民斗爭中的歷史作用終于得到其主流社會的認可,同時這也是當下印度人民黨與國大黨政治斗爭的結果。

與眾多印度部落民一樣,孟達人被稱為“部落民”(Adivasi),又被稱為“原住民”“邊民”,是比雅利安人更早生活在印度次大陸的族群,擁有獨特的信仰和習俗,世代居于山區(qū)、林地。在漫長的歷史中,他們與印度教徒及其他教派的信徒共存于印度次大陸,但他們的生存境遇和社會作用長期被主流歷史忽視,直到20世紀80年代印度史研究中的“庶民學派”,才開始批判印度史學的精英視角。在英國殖民印度的進程中,有些部落還被貼上了“匪徒”“暴徒”(thugs)的標簽,在殖民者堂而皇之的“反暴徒運動”(anti-Thuggee campaign)中被當作“危險罪犯”逮捕殺害。2 印度獨立后,作為“表列部落”(Scheduled Tribes)的他們,也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大潮中,他們既不能再過打魚、狩獵的傳統(tǒng)生活,又難以融入定居的村莊,與傳統(tǒng)農民一樣過耕種生活,且缺乏受教育的機會,成為現(xiàn)代化發(fā)展進程中的“棄民”。

作為部落民的象征,目前比爾薩的塑像已在多地出現(xiàn)。曾經關押比爾薩的蘭契(Ranchi,現(xiàn)為賈坎德邦的首府),有了以其命名的大學、美術館、機場、動物園等。部落民的英雄終于從傳說走進現(xiàn)實,這與印度社會政治的發(fā)展變化有關,也離不開孟加拉語女作家馬哈斯維塔·黛維(Mahasweta Devi,1926—2016)對部落民幾十年的持續(xù)關注和書寫。馬哈斯維塔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在印度鄉(xiāng)村調查,不僅發(fā)現(xiàn)了部落民以歌謠和故事為載體的活歷史,部落民的文化習俗、生活方式及其培育的行動與團結,也發(fā)現(xiàn)了其中所蘊藏的反思現(xiàn)代性、全球化和建構本土文化的思想資源。馬哈斯維塔為他們代言,讓這些被遺忘的群體為印度看見,進而被世界看見,并通過他們的遭遇反思殖民主義及現(xiàn)代性問題,彰顯“野蠻”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

從都市到鄉(xiāng)村:馬哈斯維塔庶民意識的萌發(fā)

在《馬哈斯維塔批評選集》的序言中,編者對馬哈斯維塔多有贊譽:“黛維可能不屬于任何傳統(tǒng),不屬于任何團體的思想,也未宣稱遵從任何美學原則,在介入部落與貧民生活方面是完全獨特的?!?然而,沒有作家能夠完全超越自己的時代和傳統(tǒng)。追溯印度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發(fā)展,我們會看到來自城市中產階級家庭的馬哈斯維塔走向鄉(xiāng)村的思想理路。其青年時期參與的印度進步主義運動、個人生活中的左翼傾向以及教育中注重實踐的訓練,都使其不斷超越個人所屬的階級,融入鄉(xiāng)村去觀察印度的社會問題。

在與斯皮瓦克的對談及她自己的作品中,馬哈斯維塔強調過“印度意味著鄉(xiāng)村”,2 要認識印度就需要認識鄉(xiāng)村。印度鄉(xiāng)村在漫長的歷史中有了自成體系的文化習俗和村社制的政治結構,曾經是印度社會變革中最穩(wěn)定的部分,但在文化建設中長期被忽視。英國殖民者的到來促進了印度現(xiàn)代都市的興起,同時建構了其鄉(xiāng)村與都市、落后與現(xiàn)代、保守與開放、民族與世界的二元論認識框架。鄉(xiāng)村成為“落后”“保守”的代名詞,鄉(xiāng)村社會在文化傳統(tǒng)及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作用被忽視。如在藝術領域,坦帕蒂·古哈-塔克他(Tapati Guha-Thakurta)研究了19世紀印度古典藝術被經典化的過程,認為東方學家們在其中揀選了一個“高級文明”的傳統(tǒng),肯定了古典的印度教、佛教藝術或莫臥兒時期的建筑藝術,而較少顧及民間藝術,“本土和民間傳統(tǒng)被從對文化現(xiàn)代性的討論中省略掉,而且事實上也就被從關于‘傳統(tǒng)的問題本身省略掉了”。3 進入20世紀30年代,經過民族獨立運動及左翼運動,印度文學中出現(xiàn)了關注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主義潮流,鄉(xiāng)村在殖民主義時期所遭受的文化沖擊及其文化轉型成為現(xiàn)代印度作家經常描寫的主題。

馬哈斯維塔離開都市進入鄉(xiāng)村,開始于其青年時期所參與的左翼進步活動。1942年,還在讀大學的她加入了印度共產黨。這段時間印度社會發(fā)生著劇烈的變化,“退出印度運動”、孟加拉大饑荒、印穆沖突、甘地被刺、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運動等社會事件交替發(fā)生,影響著具有左翼立場的馬哈斯維塔介入社會、改造社會。在孟加拉大饑荒中,她與同學們參加了救災賑濟活動,災民的慘狀“第一次沖擊了她的中產階級意識”。4

馬哈斯維塔與印度共產黨員作家畢庸·巴達查里雅(Bijon Bhattacharya, 1917—1978)的婚姻,也使其與鄉(xiāng)村和底層建立了更加堅固的聯(lián)系。1947年兩人結婚。作為共產黨員劇作家、導演,畢庸希望戲劇演出可以影響觀眾、教育觀眾,強調戲劇的人民性。其代表作《新收獲》(Nabanna)1944年上演,以1943年的孟加拉大饑荒為題材,打破了印度傳統(tǒng)戲劇的美學法則,從服裝、道具到表演完全貼近現(xiàn)實生活,“改變了傳統(tǒng)孟加拉地區(qū)戲劇創(chuàng)作和表演的語法”,5 對底層人民有強大的感染力,“孟加拉地區(qū)戲劇的歷史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轉向,它與人民的距離更近了”。1 正是在印度獨立前孟加拉人民戲劇充滿革命激情的時代,因為共同的文學追求和政治立場,年輕的馬哈斯維塔與畢庸走到了一起。

另外,畢庸是印度人民戲劇協(xié)會(Indian Peoples Theatre Association)的主要發(fā)起人。印度人民戲劇協(xié)會成立于1943年,是印度進步作家協(xié)會(All-India Progressive Writers Association)在戲劇領域的分支機構,其宗旨與進步主義文學一脈相承。而印度進步作家協(xié)會成立于20世紀的“紅色三十年代”,受到了國際左翼文學運動和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具體時間是1936年4月,由普拉姆昌德(Premchand, 1880—1936)與其他作家一起發(fā)起成立。印度進步作家協(xié)會的前身則是1935年由安納德(Mulk Raj Anand, 1905—2004)等人在倫敦成立的進步作家協(xié)會。從英國到印度本土,該協(xié)會的宗旨雖有多處修改,2 但主要追求未變,那就是在政治上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宗教教條主義,強調文學要反映印度的真實問題,如饑餓、貧窮、落后與民族主體性問題,并提出要遵循科學理性的原則進行現(xiàn)實主義寫作,強調批評精神。印度進步作家協(xié)會有全印組織,在各語種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地方組織,“在成立后的幾十年里,進步作家運動發(fā)展成為南亞歷史上最重要和影響最大的文學運動”。3 印度人民戲劇協(xié)會延續(xù)了進步主義文學的原則,反對帝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關注印度人民的苦難。馬哈斯維塔曾積極參與印度進步作家協(xié)會活動,還曾經走上舞臺,在畢庸的戲劇中擔任女主角。

新印度成立之后,因為印度共產黨受到抑制,畢庸的共產黨員身份使其事業(yè)受挫,夫妻兩人過著極為拮據(jù)的生活。馬哈斯維塔不得不到處找工作,曾做過郵遞員、教師、職員等,但都因為與印度共產黨的關系,時間不長便被辭退,后來不得不以賣文為生,“在那些年,我在法律上成為某人的妻子,但是那段生活非常貧困,就是那段時間,我徒步走過了很多地方”。4 馬哈斯維塔與畢庸的婚姻生活使其有機會走出加爾各答,走到貧困苦難的鄉(xiāng)村,逐漸將再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改善農民、部落民的境遇,視為自己一生的使命。

這種根植鄉(xiāng)土富有實踐性的精神,其實還可以追溯到馬哈斯維塔的童年和少女時期。她出生于加爾各答一個富裕開明的家庭,父母都是知名作家。10歲時馬哈斯維塔被父母送進圣蒂尼克坦(Shantiniketan)這所詩人泰戈爾創(chuàng)辦的學校,開始了在實踐中認識世界的教育。雖然中間她曾到加爾各答讀書,但幾年后又回到圣蒂尼克坦完成大學學業(yè)。當時,泰戈爾較多地參與了學校的教學和管理,曾經到馬哈斯維塔所在的班級授課。眾所周知,泰戈爾反對西式教育,他希望孩子們通過觀察、觸摸、傾聽直接接受知識、認識世界,而不是被束縛在教室里接受抽象的書本知識。馬哈斯維塔回憶起圣蒂尼克坦時曾經說:“在圣蒂尼克坦,我們接受的教育與眾不同。我們會在樹下上課,讀書。有關自然的教育被看得很重。我們不需要寫什么,但我們必須能用肉眼分辨。我們必須知道一種花特殊的香味,比如在傍晚開放的時候。”5

馬哈斯維塔所經歷的教育和個人生活,使其逐漸形成知識與實踐的整體觀,強調在實踐中獲取知識及其實踐性,不再追求傳統(tǒng)宗教信仰中的“梵我合一”。這反映在后來馬哈斯維塔的創(chuàng)作中,就是寫作與本土現(xiàn)實問題的緊密聯(lián)系。她的創(chuàng)作絕大部分都關注鄉(xiāng)村中最邊緣、最受壓迫的人群,特別是漁人、獵人等部落民。通過鄉(xiāng)村中的邊緣群體及其境遇,她觸摸到了印度本土隱秘的歷史及復雜的現(xiàn)實。

從書寫文學到口頭傳統(tǒng):

部落民歌謠中的歷史敘事

殖民者在發(fā)現(xiàn)差異對于殖民治理術的重要之后,“首先致力于界定差異”。1 西方的界定標準定義了東方,也矮化了東方,并長期影響東方人的自我認知。在大英帝國統(tǒng)治印度的過程中,印度經常被描述為缺少甚至沒有歷史書寫的國家。但是,若擱置將寫本作為歷史文本的標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印度民間強大的口頭歷史傳統(tǒng),其中歷史與宗教、神話共存,在歷史傳承和文化建構中具有重要意義。印度的民間歌人與說書人將這些歌謠和故事傳唱至今,使歷史與現(xiàn)實共在。在印度的邊區(qū)小說2 中,敘事中插入歌謠并非特殊的寫法,而是對印度鄉(xiāng)村生活的真實體現(xiàn)。如邊區(qū)小說的代表——雷奴(Phanishwar Nath Renu, 1921—1977)的《骯臟的裙裾》(Maila Anchal/the Soiled Border)就不斷引入歌謠。但在馬哈斯維塔之前,被寫入文本的歌謠主要是印度教徒的宗教歌謠,表現(xiàn)的依然是主流的印度教文化觀念。馬哈斯維塔對部落民的歌謠和故事的書寫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3

馬哈斯維塔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在民間發(fā)現(xiàn)的口傳歷史,民眾歌唱的英雄讓作家發(fā)現(xiàn)了歌謠和故事是如何鮮活地保存印度人的反殖民歷史的:“我對從民間故事中收集到的資料充滿敬意,因為它們揭示了普通人如何看待過去和現(xiàn)在,民間的想象中保留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連續(xù)性?!? 其第一部有影響的作品《章西女王》(The Queen of Jhansi, 1956)便是她收集了大量的民間歌謠和故事之后創(chuàng)作而成的,作品以強烈的反殖民主義思想,呼應了新印度成立之后整個國家對主體性的追求。馬哈斯維塔為了擺脫西方殖民史中的“兵變”敘事,建構屬于印度人的反抗史,用了近六年的時間在鄉(xiāng)村走訪調查,記錄下豐富的口傳歷史材料。她感慨道:“歷史的真相不會輕易流失,我在民歌、傳說,以及各種流傳的故事中發(fā)現(xiàn)了蹤跡,其中有這些本地人對起義的看法,他們就生活在故事發(fā)生的地方。”5

20世紀60年代之后,馬哈斯維塔在部落民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更強大的口頭歷史傳統(tǒng)。1980年她的《喬迪·孟達和他的箭》(Chotti Munda and His Arrow)出版,她在敘事中不斷加入部落民的歌謠,部落民遙遠的神話與他們正在經歷的現(xiàn)實疊加其中,不斷強化他們對傳統(tǒng)和民族精神的認知。她指出:“如果要了解部落民,我們就必須回到傳統(tǒng),回到口頭傳統(tǒng),重讀那些沒寫下來的,或者經歷了一代又一代在人們中間牢記的故事。”6 馬哈斯維塔在歌謠中發(fā)現(xiàn)了部落民活著的歷史,是與西方歷史書寫和印度教主流歷史平行存在的具有“同時代性”的歷史。這些未被文字記錄的歷史形式,在民眾中保存了他們的情感和信仰。她通過這些歌謠和故事,觸摸到印度底層社會的集體記憶。

《喬迪·孟達和他的箭》在敘事中不斷重復傳說的結構,在敘事形式上向部落民的文化致敬。傳奇的部落英雄故事、人們所經歷的事件、喬迪的事跡被及時編入歌謠,部落英雄們的歷史也在其中留存:“這些歌謠到處傳唱——它一直保持生機,這也是抵抗?!? 喬迪從一個普通部落民成長為部落英雄,有關他的歌謠隨之衍生,而人們在歌謠中對他的歌頌,又強化了他對自己作為部落英雄的認知。

喬迪的成長從了解部落民的歷史開始。喬迪和被迫隱居的老英雄丹尼·孟達的接觸,使其獲得進入部落民歷史的契機。丹尼曾跟隨比爾薩參加反殖民斗爭,并與比爾薩及其他部落戰(zhàn)士一起被關在蘭契的監(jiān)獄里。被釋放后,丹尼仍被看作危險人物,時刻被警察監(jiān)視,不能離開自己的村莊,并被禁止回到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在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下,部落民似乎忘記了過去的反抗。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喬迪不斷接近“危險人物”丹尼,并成為丹尼器重的傳承者。丹尼教會喬迪箭術之后,打破禁令,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曾經與比爾薩一起戰(zhàn)斗的地方,在受到民眾歡迎的同時被警察擊斃。而喬迪并不知道丹尼失蹤后去了哪里,直到他聽到人們傳唱的歌謠:

丹尼,大地父親1 呼喚你

那天他在塞拉卡布死去

他來尋找他的門徒

他搖晃大山大聲呼喊

嗨——誰把我放在心中,誰已遺忘

誰還為革命瘋狂

大地父親呼喚你//

你說,嗨——我來了

你爬上黑云

乘著黑云來到齋久爾(Jejur)

齋久爾的市場上人頭攢動

他們說,嘗嘗大麥糊,嘗嘗粗糖漿

你來到齋久爾

你說,家鄉(xiāng)的土是我的糖漿

家鄉(xiāng)的土在你手中變成了粗糖漿

乘著黑云彩,吃著黑糖漿

你走了,哦,走了,去了東八里(Dombari)

消失在塞拉卡布的石頭里

……

如今塞拉卡布的石頭上鮮花盛開

那些花朵就是你2

長長的歌謠記錄了人們對比爾薩的神化,他已經成為天上的云,并不斷召喚英雄奮起。歌謠也記錄了丹尼的反抗以及對鄉(xiāng)土的熱愛。人們把丹尼的死看作部落英雄比爾薩的召喚,他英勇赴死的精神在歌謠中永遠流傳?!耙赃@樣的方式,丹尼成為歌曲與故事,又回到了喬迪身邊”,3 喬迪從中感受到自己與歷史的聯(lián)系,他從歌謠和故事中了解到部落英雄們的斗爭和犧牲。丹尼與比爾薩讓他穿越迷霧看到了部落民的過去,他對自我和部落及二者之間關系的認知逐漸清晰。

在喬迪掌握了嫻熟的射箭技藝并不斷建立功績之后,人們也把他的行動編成了歌謠,記錄下喬迪成長和反抗的歷史,將其與過去的英雄們一起編織進部落民的歷史。比如喬迪救下警察,警察決定解除禁令、允許獵人們重新參加狩獵節(jié)時,人們創(chuàng)作了這樣的歌謠:

你撿起一片草葉

草葉變成長矛

你刺向野豬

它馬上死去了

警察說什么?

他說:“勇敢的人去吧

去參加所有的比賽吧

因為我曾禁止你們參加

我已被這樣懲罰”4

部落民不僅用歌謠記錄英雄故事,也以歌謠記錄日常生活中的特殊事件?!秵痰稀っ线_和他的箭》中還寫到一個白人人類學家胡戈(Huges)的故事。他的學者身份與殖民者不同,但二者又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因為兄長是殖民官員,胡戈才獲得在印度四處游走的便利。他來到喬迪村,目的是要觀察并記錄部落民及其生活的環(huán)境。當他流利地以部落民的語言和村民們交談時,村民們流露出驚喜與好奇。當他們得知他是在關押部落英雄的蘭契學習的部落語言時,村民們陷入了沉默。但是,部落民還是迅速將他與殖民者分開,并熱情對待他。部落里的女人們拿出水和蜜招待他,并唱出一首短歌:

白人來到了我們的地方

白人來畫畫

白人沒有帶著槍

沒有殺死我們

白人吃下了神圣的食糧5

胡戈記錄下許多歌謠,并為部落民畫像。在蘭契時他還曾經為獄中的丹尼及比爾薩畫像,喬迪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丹尼犧牲時的場面。胡戈告訴喬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向駐印英人反映,“每個白人都代表政府”。但他的白人正義及有限的善良不僅沒有改變部落民的命運,反而招致兄長的反感,他很快便被送回國內。兄長還警告他,若出版畫冊,必須去掉部落英雄那兩幅畫像。然而,“他回國后,出版了《笛子與箭》(The Flute and the Arrow),這兩幅畫像赫然在列。兄弟倆之間還來不及爭吵,胡戈就在烏干達畫畫時被一個憤怒的原住民刺死了”。6

馬哈斯維塔用胡戈的命運表達了對殖民時期西方人類學家的不滿。在保存部落民的物質遺產方面,西方學者確實曾經做出過貢獻,1 但他們對于部落民的真正發(fā)展,起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總體上還是服務于整個殖民統(tǒng)治的政治結構。烏干達學者馬哈茂德·馬姆達尼指出:“1857年之后,人類學取代歷史而成了殖民地的主要知識形態(tài)和統(tǒng)治形態(tài),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印度創(chuàng)造了一種民族志國家。”2 西方人類學家的影響甚至延伸到印度獨立之后。印度的藝術家在為比爾薩塑像時,開始都保留了比爾薩身上的鎖鏈,因為他們塑像的依據(jù)就是殖民者留下來的資料。馬哈斯維塔對孟達部落歌謠中白人故事的描寫,揭示了在西方人類學家表面上的善意之下,要讓部落民文本化、靜止化的目的。

總之,民間歌謠和故事使馬哈斯維塔發(fā)現(xiàn)了主流話語中沒有的集體記憶,發(fā)現(xiàn)了印度獨特的歷史形式,打破了認為印度無史的偏見。印度民眾用歌謠和故事使歷史以活的姿態(tài)傳承,使過去的反抗英雄依然產生精神力量。印度庶民學派學者迪皮提(Dipesh Chakrabarty)在研究了山塔爾部落的反抗史后提出:“此種活的形態(tài)是否也可以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可能?是否可以是我們界定現(xiàn)在的一種可能?”3 當我們從共時的、多元共存的角度來思考這些歌謠和故事中的歷史時,或許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活著的歷史的建構作用。

從“野蠻人”到民族英雄:

“神箭”中的抵抗?jié)摿?/p>

馬哈斯維塔不僅發(fā)現(xiàn)了印度部落民特殊的歷史傳承,也在他們古老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生存的智慧,以及反抗壓迫的精神和行動。比爾薩聳立的塑像中所背負的弓箭,形象地表現(xiàn)了其屬于獵人部落的身份。箭,作為狩獵民族的武器,是他們的身份標志和部落文化的象征,也蘊含著反抗的力量。而在21世紀的都市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近似“野蠻人”的形象,一方面表現(xiàn)了印度社會文化的復雜性,另一方面也是以一種質詢的姿態(tài)召喚古老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對話。有學者認為,比爾薩的塑像是“調和過去與現(xiàn)在的政治文本”。4

小說《喬迪·孟達和他的箭》展示了部落民在印度歷史上的邊緣地位,無論是獨立前還是獨立后他們都被隔離在主流歷史之外。小說中,在20世紀30年代印度民族獨立運動高潮時期,部落民看到有很多印度教徒坐著火車來到林區(qū)?!盎疖囈馕吨F(xiàn)代、權力、機器,它與站在站臺上的窮人沒有關系。但觀看也是有趣的。人們看啊看啊,直到天黑返回家中。”5 聽說這些印度教徒都是“甘地王”的追隨者,但喬迪等人并不了解“甘地王”是誰。在“退出印度運動”時期,喬迪等人也并不了解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退出印度運動對喬迪他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影響,似乎這是迪庫6 們追求獨立的戰(zhàn)斗。迪庫們從未把這些部落民當作印度人,沒有把部落民拉進獨立戰(zhàn)爭。不管在戰(zhàn)爭時期還是獨立時期,喬迪和他的族人的生活都保持不變”。7 在印度獨立之后,土地改革的不徹底以及迅速興起的工業(yè)發(fā)展項目,使無法過傳統(tǒng)生活又沒有土地的部落民被裹挾進工業(yè)建設的大潮,“這樣,孟達們和喬迪村的低種姓就進入了獨立后印度的國家經濟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國家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立足之地”。8 在1972年印度國大黨向人民承諾美好幸福的藍圖,要帶領印度進入世界強國之列時,“像喬迪和查哈干這樣的部落民繼續(xù)受著壓迫,這五年的統(tǒng)治致力于讓富人更富,把低種姓和部落民踩在腳下。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暴徒得到了警察的支持”,9 “前議員被除掉,新的政黨通過欺詐和武裝暴力贏得選舉,選舉后他們瓜分了開發(fā)當?shù)氐暮贤瑔痰系貐^(qū)以這種方式進入了現(xiàn)代化”。1

小說中,部落民陷入被現(xiàn)代化和發(fā)展裹挾的生存危機,他們的命運展示了印度現(xiàn)代化發(fā)展和民主政治的畸形。印度政府為了發(fā)展經濟,大肆開發(fā)林區(qū),磚廠、碎石廠、木材廠相繼建立。在這樣的背景下,喬迪等無地的部落民落入封建地主和資本力量的雙重剝削。為了生存,部落民或繼續(xù)給地主做佃農,或給各個承包商做短期工。印度著名生態(tài)學家馬德哈夫·加吉爾和印度知名歷史學家拉馬錢德拉·古哈指出:“其中,我們能夠看到無產階級化的一種典型過程:森林居民從生產(森林和土地)資料中分離出來,被迫接受這種新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從屬位置。”2 這也說明了印度獨立后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并存的現(xiàn)實:“在西方,資本主義推翻了封建主義,而在印度,英國殖民主義保護了封建主義。根據(jù)毛派的說法,英國殖民者給印度帶來了資本主義關系,但并未改變封建地主對農民的控制,導致農業(yè)上的半封建主義。此外,殖民統(tǒng)治結束后,這些關系在帝國主義者、買辦官僚資本家和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的聯(lián)盟中繼續(xù)存在。英帝國主義的殖民半封建制度被半殖民地半封建制度取代,通過帝國主義的間接統(tǒng)治、剝削和控制等新殖民主義形式得以運作。”3

小說中,面對工業(yè)化迅速發(fā)展的現(xiàn)實,喬迪還感受到他們這個族群將失去獨特的文化身份:“喬迪回到家,愁眉不展。日子到了。孟達們將不能以他們的身份生活。在所有的國家發(fā)展事業(yè)中,他們不得不像查哈干一樣成為其中一員,他們是土地的被壓迫者,是田里勞作的能手,是為商人或包工頭流汗的工人。然后,他們的身上會穿上T恤,也許腳上會穿上鞋。然后‘孟達的身份只會在節(jié)日里——在社會交往中存在?!? 過去部落民賴以為生的森林也發(fā)生了本質的變化:“納辛格爾沒有國王了,他擦掉了國王的稱號,變成了森林之王。出口豹皮、虎皮,在水源地下毒,毒死老虎,很多其他動物也不斷死去。”5

面對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發(fā)展的歷史趨勢,面對即將在歷史中消失的命運,部落民開始了自己的行動和反抗,這集中表現(xiàn)在小說《喬迪·孟達和他的箭》中對“神箭”的描寫。小說中多次描述丹尼、喬迪百發(fā)百中的神箭。馬哈斯維塔筆下的神箭,既是實寫更是隱喻。她既描寫了神箭技藝如何使喬迪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保持自己的族群身份,又描寫了丹尼如何通過傳授神箭技藝,促進本族群的行動和團結。神箭手丹尼第一次出現(xiàn)時,伴隨著神秘的氣氛,有關他抗英的過去人們少有提及。因為他百發(fā)百中,警察禁止他拿起弓箭。人們傳說丹尼的神箭讓敵人聞風喪膽,甚至在抗英行動過去了23年后,那些白人“提起孟達們,就會發(fā)抖”。6 已經和其他部落民一樣適應農民生活的喬迪,在認識丹尼后,開始探索他的過去,了解到部落抗英的歷史,聽到英雄比爾薩的名字。丹尼訓練喬迪射箭,傳授給他有關森林的知識。經過艱苦的練習,喬迪的箭似乎被施了魔法,百發(fā)百中。在丹尼被警察擊斃之后,喬迪又從中認識到行動的意義,并決定更努力地練習射箭,“因為保持住有關神箭手的傳說是他的責任”。7

“神箭”似乎是毫無根據(jù)的傳說、流言。斯皮瓦克在采訪馬哈斯維塔時幾次提到有關神箭的流言(rumour),但她并未將喬迪的技藝建立在神秘力量基礎上,而是強調了喬迪的勤學苦練。只是,在民眾中,他們更愿意相信是他們的神在助力。喬迪的射箭技藝在他的生活中不斷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他參加射箭比賽贏得獎金,不用向地主借貸,避免了一家人變成佃農的境遇;在與地主的斗爭中,他神箭手的名聲最終使警察和地主讓步;他在打獵時射死野豬,救下身處險境的警察,警察感激不盡,決定解除禁令,允許部落民在狩獵節(jié)參加射箭比賽;他箭術高超,與考察部落文化的英國人建立關系,一定程度上震懾了地主……

喬迪的神箭技藝使其成為部落民的傳奇英雄,也召喚更多的部落重新熟悉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他們更積極地參加狩獵節(jié),不僅贏得財物,還體會精神的愉悅。小說中,青年杜凱贏得射箭比賽后對喬迪說:“師父,有多快樂?就好像喬迪河發(fā)洪水的時候漂浮著的石頭。這快樂洗刷了我所有的悲傷。我的心里什么都沒有了。我的生活在憤怒和悲傷中浸泡得太久了。看,現(xiàn)在多么幸福?!? 通過重拾傳統(tǒng)的射箭技藝,獵人部落重新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并走向了團結。

小說中,重新掌握箭術的過程,既是部落民行動起來的過程,也是他們的反抗不斷增強的過程。喬迪認識到,丹尼和杜凱都知道自己的行動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但他們還是毅然做出了選擇:丹尼知道去戰(zhàn)斗過的地方很危險,但他為了讓人們記住已經犧牲了的部落首領,不惜獻出生命;學會了箭術的杜凱無法忍受管家在市場上肆意抽成,殺死了管家。喬迪通過丹尼和杜凱認識到部落民行動的決心:“哈拉姆神創(chuàng)造的人啊,在特定的時刻一定要有行動。他們做到了?!? 這個“特定的時刻”,就是反抗的時刻,是面對壓迫必須采取行動的時刻。在緊急狀態(tài)時期,三個部落民青年殺了以青年聯(lián)盟身份出現(xiàn)的政治流氓羅密歐,暴力反抗愈演愈烈。馬哈斯維塔通過真實描繪部落民受剝削和迫害的境遇,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他們的暴力反抗。在小說《1084的母親》以及短篇小說集《誘餌》(Bait)中,馬哈斯維塔也對孟加拉地區(qū)的左翼激進主義運動表達了一定程度的同情,肯定了改變現(xiàn)實的行動和革命。

《喬迪·孟達和他的箭》中箭術這種獵人部落所仰賴的傳統(tǒng)技術和知識,被馬哈斯維塔賦予了主體性喚醒的功能。通過練習箭術和打獵,喬迪及部落青年們體會到自由和歡樂,這是在其他情境中未曾出現(xiàn)的。比如為地主做工,為包工頭碎石、砍樹,包括走投無路之時投奔基督教堂,都是為了生存的無奈之舉;而打獵這一傳統(tǒng)文化,使他們重新體會到自由。馬哈斯維塔通過獵人部落與“神箭”的關系,強調了人與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獵人部落有自己傳統(tǒng)的文化、獨特的信仰,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外來的資本或文化力量或許可以提供救助,但不能使他們獲得主體性。馬哈斯維塔在和斯皮瓦克的對談中對“發(fā)展”表達了疑問:“以發(fā)展的名義帶來的一切,給部落民帶來了災難。我們的雙重任務是積極抵制‘發(fā)展,學會去愛?!?

馬哈斯維塔在《喬迪·孟達和他的箭》中對獵人部落“神箭”的描述具有理想化的成分,表現(xiàn)出她對部落民未來的一種設想。她希望他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能夠延續(xù),而不是淹沒在快速發(fā)展的經濟大潮中。她在與斯皮瓦克的對談中還提到“讓他們做他們自己”(Let them be)。然而,現(xiàn)代化的方向似乎不可更改,部落民被城市化同化似乎也不可避免,因此,她對部落民的未來設想也是開放性的,“《喬迪·孟達和他的箭》或其他作品里所描繪的,是持續(xù)的戰(zhàn)斗”。4 馬哈斯維塔在部落民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是不斷戰(zhàn)斗和反抗的力量。

從“落后”到“文明”:部落民文化的現(xiàn)代智慧

弗蘭西斯·考迪(Francis Cody, 1972—)在《知識之光》中考察了南印度泰米爾納德邦的識字運動和鄉(xiāng)村的文學教育活動,提出了“鄉(xiāng)村人文主義”的概念。雖然沒有進行明晰的界定,但他突出了鄉(xiāng)村教育活動中人文主義與啟蒙觀念的結合,“相信識字能把自我從社會約束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認識到識字本身就是一種充滿權力的社會實踐”。5 弗蘭西斯·考迪所考察的農民教育項目,是1990年之后在泰米爾納德邦開展的。其實早在20世紀60年代,馬哈斯維塔就在印度西孟加拉邦開展過類似的活動。她不僅通過寫作為農民和部落民呼吁,也建立了部落民的組織,創(chuàng)辦刊物,教育民眾。她的工作以鄉(xiāng)村文化為基礎,以農民或部落民為中心,尊重他們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智慧。她不做高高在上的啟蒙者,又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意識,強調培養(yǎng)底層人自身的主體性:“當他們被看作人類的時刻,他們就會通過自己的雙手自我提高,自我發(fā)展?!? 在她組織的識字運動中,很多志愿者和老師都是部落民。

馬哈斯維塔認為,正確對待部落民就應該盡量不去破壞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讓他們留在林區(qū),這是在空間上尊重他們的主體性。她說:“部落民想留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他們想得到尊敬,他們?yōu)樗廊サ淖嫦缺S凶鹁??!? 而現(xiàn)實中,20世紀90年代之后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使大量部落民失去家園,這必然使他們的憤怒不斷增強,并最終產生破壞性力量。馬哈斯維塔在與斯皮瓦克的對談中指出:“印度獨立時期的悲劇是沒有徹底推行土地改革?!? 早在20世紀50年代,印度共產黨作家侯穆(Home Dhirendra Chandra)就在《恒河激流》(Floods along the Ganges,1953)中記錄了印度獨立之后土地改革的失敗。21世紀以來印度土地問題日益嚴重,這在一定意義上佐證了馬哈斯維塔的觀點。馬哈斯維塔以充滿潛在反抗力量的主題對印度社會提出了警示。

馬哈斯維塔對影響部落生活的外來力量包括全球化的影響充滿警惕。在《喬迪·孟達和他的箭》中她寫到了似乎可以改變部落民命運的西方力量,但最終都是失敗或可疑的。小說中,人類學家胡戈對印度底層民眾懷有同情,但他的同情并不能改變部落民的境遇,他能做的就是將部落民的樣貌和物質文化當作標本寫進書里出版;英印政府雖然對地主和放債人不滿,但也不會為了部落民去惡化和這些殖民地封建力量代理人的關系。殖民時期的基督教教會曾經是底層人們的庇護所,遭受嚴酷壓榨的部落民也可以通過改宗成為基督教徒,逃脫幾代人都無法償還的債務,改變自己的處境,但馬哈斯維塔在小說中也描寫了改宗給部落民帶來的精神上的痛苦,強調了部落民信仰的重要性——他們在投奔基督教會之前關心的問題是:“教會在哪里?那里有這樣的山和圍繞著它的森林嗎?像母親的裙邊一樣。……那里有什么神圣的節(jié)日?……我們去了那里還可以敬拜哈拉姆神嗎?”3 小說中,部落民將喬迪看作先知一樣的人物,不斷詢問他改宗之后的情況,充分表現(xiàn)了他們對失去信仰的焦慮和無奈。部落民有世代信仰的神,有自己敬重的祭司,改宗就意味著隔斷和傳統(tǒng)信仰的聯(lián)系,這給部落民帶來了精神上的焦慮。小說中,部落的祭司最終沒有改宗,他單獨留了下來,消失在密林深處。德高望重的祭司的選擇與喬迪的箭一起,為部落民文化的傳承留下了希望之光。

對于獨立后涌入林區(qū)的資本力量,馬哈斯維塔也并不歡迎。4 從本土現(xiàn)實出發(fā),她肯定了部落民對森林和大地的經驗知識,而對所謂的來自西方的普遍性知識、理論和認知方式持質疑態(tài)度?!秵痰稀っ线_和他的箭》中寫到政府聘請的一位崇尚全球科學標準的專家,希望依靠他的研究制定鄉(xiāng)村政策。專家來到印度后便提出要求,給他安排幾個獨立的村莊,比如獵人的、漁人的、賤民的,甚至麻風病人的等,為他的研究做準備。政府派來為專家服務的職員說,這樣的村子根本不存在,因為經過幾千年的歷史發(fā)展,村莊內部已經有了非常復雜的族群關系。馬哈斯維塔以嘲弄的口吻諷刺了不從本土經驗出發(fā)而只從理論出發(fā)的這位專家:“政府不想停止發(fā)展,但是政府依靠理論家,而現(xiàn)代教育通過將理論家驅離他們的國家來培養(yǎng)他們。我不知道這個庫拉納是誰,但在德里的眼里,他是傳說中巨鵬的蛋。”5 她認為,與專家相比,只有真正耕作的農民才可以使土地肥沃豐產?!秵痰稀っ线_和他的箭》中寫到喬迪一家得到一小塊貧瘠的山地,但他們最終改造了它。部落民對土地的知識使他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讓大地微笑,使貧瘠變得富庶,他們的知識也讓我們看到“落后”文化本身的智慧。

馬哈斯維塔注重保護鄉(xiāng)村文化、部落文化這些“落后”文化,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具有現(xiàn)代價值的觀念,肯定了他們在文化和道德上的主體性:“部落民的世界就像傳遞給我們的大陸,但是我們沒有努力去開發(fā),去了解它的神秘,只是去破壞它。不了解他們潛藏的力量,以及他們給予了多少,很難重新編織他們全部的經驗?!? 在部落民的生活中,女性有一定的地位,并不像印度教文化中那樣,女性的世界就是家庭。部落中的青年男女可以自由相愛,他們不遵從嫁妝制,結婚時男女雙方家庭都要拿出部分財物。部落民中間不推崇競爭關系,雖然有狩獵節(jié)的比賽,但比賽結束后輸家和贏家之間不是仇敵,而是會在一起飲酒相慶。部落民對森林中的動物、植物都充滿尊敬和愛,雖然需要獵殺動物為生,但他們并不以血腥為樂?!秵痰稀っ线_和他的箭》中,丹尼教育喬迪要提高箭術,并非只為了贏得狩獵節(jié)上的比賽,更多是為了免除獵物的痛苦。1

現(xiàn)代社會的工業(yè)發(fā)展將森林、礦藏視作資源進行貪婪的攫取和破壞,只有部落民與自然共生的理念與行動才能使森林世界再生?!秵痰稀っ线_和他的箭》的開頭,喬迪的曾祖父普樂迪為了保護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不被“現(xiàn)代人”破壞,不惜背井離鄉(xiāng)。普樂迪似乎得到了自然之神的“保佑”,他每到一處,地下的資源如煤、云母、砂金就會自動涌出;外來的“現(xiàn)代人”聽說后就會把他趕走,占有、開發(fā)他腳下的土地。普樂迪并不認為礦藏神秘地跟隨他是有利可圖的好機會,相反,他認為自己是被神靈詛咒了。為了保護大地,他選擇四處流浪。普樂迪對待大地礦藏的態(tài)度是具有隱喻意義的:他不想從礦藏中獲取利益,而是把保護大地看作最重要的職責。部落民將大地、自然看作母親,自然不會毫無節(jié)制地開采和破壞。

馬哈斯維塔從部落民內部的關系以及他們與自然的關系出發(fā),肯定了他們崇尚平等、合作、仁愛的理念,將他們稱為更加文明的人類,肯定了部落文化和知識的價值。有人類學家曾經指出:“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背景下,關注土著/民俗文化知識,不僅是民族學的新興要求,也是在全球范圍內解決生存問題的迫切需要?!? 費孝通也認為:“原始的土著文化在我們現(xiàn)在看來是很落后和很愚昧的,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這落后和愚昧里面也還蘊藏著許多我們現(xiàn)代人無法理解的智慧。更何況他們長期生活在大自然中,對大自然變化的節(jié)律,對自然生態(tài)的理解可能會比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把握得更多?!? 馬哈斯維塔肯定部落民的文化,強調部落民的主體地位,認為“他們是更優(yōu)秀的人類”,4在看似野蠻落后的族群中發(fā)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文明具有啟發(fā)意義的知識和觀念。

結語

馬哈斯維塔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在觀察、思考、書寫鄉(xiāng)村特別是邊區(qū)的生活,她的創(chuàng)作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指涉性。她說:“我的寫作就是我的行動主義。”5 “我從未有能力或者沖動為了藝術而藝術?!? 她開辦學校,創(chuàng)辦刊物,教育部落民,將他們組織起來,發(fā)掘部落民文化的力量。她曾經說:“我是左派,而且我將留在左派。不是黨派或其他什么,我也沒有讀過什么理論。我常說,我讀過的只有人,我看見了他們,了解他們,然后我從他們中寫我的故事?!? 在馬哈斯維塔的幫助下,曾是人力車夫的部落民馬諾蘭詹·比亞帕里(Manoranjan Byapari,1950—)開始書寫自己的生活,創(chuàng)作了《當人力車夫的日子》(Rickshaw Chalai/I Pull a Rickshaw)、《達利特人的生活》(Life of a Dalit)等作品,其自傳《審視我的錢達爾生活》(Interrogating My Chandal Life,2012)還獲得印度最佳小說獎。在馬哈斯維塔的影響下,印度的部落題材小說在2000年之后逐年增多,這在獲獎作品名錄里有充分體現(xiàn)。

“部落民的命運”這一極其地方化的主題,在馬哈斯維塔看來也是可以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在與斯皮瓦克的對談中,她在被問到想對西方讀者說什么時,她說:“我對西方保持謹慎,我不了解我的西方讀者。我發(fā)現(xiàn),在美國很缺乏有關美洲印第安人的信息,那美國讀者為何要通過我了解印度的部落?他們有當下的美國。但我要對美國的讀者說,看看你們對美洲印第安人的做法,你們就會理解在印度部落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同樣的故事到處發(fā)生著?!? 可見,馬哈斯維塔雖然聚焦于印度本土,其討論的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不平等問題卻是具有普遍性的。馬哈斯維塔的創(chuàng)作與實踐高度融合的精神,與20世紀以來印度進步主義的思潮一脈相承,其左翼的立場和為受壓迫者呼吁的精神備受人們尊敬。在她去世之后,有人發(fā)表紀念文章,稱她為“受壓迫者的十字軍”,認為“她的目標是通過真誠地再現(xiàn)被壓迫者及其生活的環(huán)境,來達到某種社會政治的真理”。1

2021年11月,印度總理莫迪去部落民較多的中央邦、比哈爾邦、西孟加拉邦、賈坎德邦等地發(fā)表演說,為印度人民黨下一屆選舉做準備。他在演講中冷嘲熱諷了國大黨幾十年來對部落民的忽視,提出“我們決定,任何一個邦,一個地區(qū),個人與社區(qū),都不會在快速發(fā)展中被落下”。2 他還在11月15日這一天,也就是比爾薩·孟達的誕辰紀念日,到博帕爾參加一個重要儀式。這或許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但也反映出部落民斗爭的成果,他們終于被整個國家看見。2022年7月21日,來自部落民的女政治家徳勞帕迪·穆爾穆(Droupadi Murmu,1958—)當選為印度總統(tǒng),部落民終于被整個世界看見。

Abstract: The importance of rural and tribal culture in India has been increasingly emphasized by the mainstream society, and this historic change also owes a debt to writers representation of Indian villages and the tribals. Inheriting Tagores education concept that puts emphasis on practice and drawing from the literary tradition of Indian progressivism, Mahasweta Devi, an Indian Bengali writer,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reality, attempting at exposing social issues and interfering in reality through creative writing. She steps into villages and rimlands, depicts the lives of common people in the rural areas and re-historicizes their circumstances, based on which her writings reflect the diversity of Indian culture and the inefficiency of modernization. She discovers the living history of the tribals in the ballads sung by the hunter tribe, and thus constructs the history of the nation with local knowledge and deconstructs the western stereotype that India has no history. She also illustrates the traditional lifestyle of the tribals i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arrow of God, and reemphasizes the spirit of resistance and its value for the tribals identity construction. Focusing on the life and culture of the tribals, Devi unearths the beliefs and philosophies of the tribal society that have not yet been assimilated by the mainstream culture and affirms the great merits of these beliefs and philosophies in solving the crisis of modern civilization.

Key words: contemporary Indian literature; tribal people; indigenous knowledge; progressivism

(責任編輯:陳? ?吉)

临潭县| 巴彦淖尔市| 甘德县| 昌黎县| 巴青县| 夏邑县| 林西县| 怀集县| 略阳县| 福州市| 潜江市| 南华县| 文成县| 射洪县| 中江县| 安龙县| 灵台县| 子长县| 肃宁县| 文水县| 新乐市| 马龙县| 呼图壁县| 会理县| 清远市| 兖州市| 新民市| 芦山县| 普陀区| 宣汉县| 清水河县| 噶尔县| 横峰县| 苍溪县| 金秀| 富源县| 襄垣县| 苏州市| 通河县| 云安县| 甘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