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鶴立
周末跟朋友閑聊時,我說:“最近想寫篇關(guān)于高考的散文,但我又不想大倒苦水……嗯,最近有了一些新的感觸,不寫下來就渾身難受。”
“?。俊彼@訝的聲音直戳進我的耳朵:“不會吧,不會吧,怎么還寫高考?雖然這確實是段難忘的經(jīng)歷,但都過去這么久了……”
“沒辦法啊?!蔽铱嘈χ鴩@口氣,“實在是太難忘了?!?/p>
電話線另一端遠遠地飄過來一聲輕微的嘆息:“那就再寫一次吧,能不能寫點兒高興的事,或者多寫點兒現(xiàn)在的事?別老往回看,老是回頭不怕扭傷脖子?。俊?/p>
我試著寫了幾段,電腦上螞蟻一般的黑色文字卻還是繞不開、躲不掉那些過去的事情。不過,現(xiàn)在的心境與高考那時確有不同,讀了中文系,寫出來的文字也開始有那么幾分云卷云舒的味道了。想想過去,寫寫現(xiàn)在,于是就有了這篇文章,姑且把它稱作“邊界線上的文字”好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邊界線。
還是忍不住站在邊界線上往回看看。過去的十八年里,有小小的成功和挫折,但極其幸運的是沒有遇上什么真正稱得上驚濤駭浪、大起大落的事。日子仿佛遵循某種隱秘而奇妙的規(guī)律顛簸著向前,時而翻山,時而渡海,倒也有不少樂趣。
我也曾被小小的山、淺淺的海困住,比如高考。之前一提到高考,總是要懷著“深仇大恨”寫一寫的。我總會想起北方的冬天,上早自習(xí)時天還沒亮,下了晚自習(xí)天又早早地黑下去,感覺學(xué)校像一瓶密閉的“什錦水果罐頭”,我們這些“黃桃”“菠蘿”被泡在里面“不見天日”。外表花哨、內(nèi)容枯燥的習(xí)題集壘成銅墻鐵壁,我們躲在后面,抬頭聽講、低頭寫題,每天的時光就在頸椎的上下彎曲里悄然滑過去。白花花的卷子鋪天蓋地涌過來,讓人懷疑下一秒就要被淹沒在這白色的浪潮里……
高考剛結(jié)束那段時間,我總是很熱衷于寫這些事情,一遍遍地寫,反復(fù)地撫摸和描摹那些傷疤,好像在下意識地尋找慰藉。過了一段時間,我逐漸對這些事失去了興趣,覺得自己像是個戰(zhàn)士,下了戰(zhàn)場便立刻脫下染血的沉重盔甲,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懶得再絮絮叨叨地講戰(zhàn)場上鮮血鑄就的勝利和寒氣逼人的刀光劍影。反正都過去了,能改變的也都改變了,其余的交給時間就好。
如今再想起高三,腦海里先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些有趣的畫面。
高中時期的我好像和數(shù)學(xué)不太“對付”,在數(shù)學(xué)課上我會突然毫無預(yù)兆地鼻子一酸,心中煩躁,開始委屈地流淚。講臺上,胖胖的數(shù)學(xué)老師講著講著,突然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我在哭,便像被按下暫停鍵似的呆滯好幾秒,僵硬地站在那里盯著我看,不知所措地撓撓頭。哈哈,想到他當(dāng)時的表情就好想笑啊。下課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辦公室里,問我還有哪些題不懂,一點點耐心地幫我分析,然后塞給我?guī)讉€小砂糖橘:“好了好了,不哭了啊。有問題來找白老師!”后來,我吃砂糖橘的時候總是聯(lián)想到眼淚苦澀的味道和辦公室里那個令人安心的聲音。
一時竟也想不起當(dāng)時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記憶好像起了一層薄霧,只余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事還保持著清晰的輪廓。比如,學(xué)校正門的卷餅很香,賣卷餅的大叔長得有點兒像老了十歲的陳道明。要是不提醒他的話,他會大手一揮抹上厚厚的一層豆瓣兒醬,餅就會太咸;有時食堂只開兩個窗口,去食堂吃飯就要排很久的隊,所以晚餐總是用各種速食面、快餐粥胡亂對付一下。一到晚上六點半,教室里就會變成香辣酸甜交織的美食天堂,熱騰騰、暖和和的,好香好香。那會兒全班同學(xué)分成兩撥兒上課,其中一半人只能看直播。剛開始,老師和學(xué)生都手忙腳亂的,“直播班”的某個小鬼總是上著上著課就跑到“現(xiàn)場班”,急吼吼推門大喊:“糊了糊了,老師你糊了!”老師看著大家無奈地笑一笑,想辦法調(diào)整攝像頭拯救“糊了”的畫質(zhì)……
時間是極其仁慈的存在,把那些灰暗的回憶風(fēng)化成粉末,又將那些細碎如星辰的美好小心地留存在記憶里,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有種苦盡甘來的甜蜜感。
終于,在這略顯殘忍的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任勞任怨、不分晝夜努力爬坡的高三人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我現(xiàn)在可以坐在這里自由地看書、寫作,雖然有時候也會覺得累,但是學(xué)的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每天胡亂地翻翻喜歡的書,到處逛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喝各種類型的咖啡和茶,腦子里活躍著各種各樣新奇有趣的想法。我還認識了一群可可愛愛、奇奇怪怪的好朋友,可以一起吃吃喝喝,開開心心。
當(dāng)年的辛苦似乎已經(jīng)被我丟進了時間的那杯果汁里,在時光的顛簸中變成了酸酸甜甜的汽水。該過來的事都還是過來了嘛,柳暗花明之后,我發(fā)現(xiàn)山海皆可平。一千個人有一千個獨家高考故事,那些平凡而獨特的故事,自己經(jīng)歷過就好,其實不必向別人說。
罷了,還是不要寫了,明明是想忘掉的東西。
那就站在邊界線上,往前看看,寫寫我最近的事情好了。上周末,我去逛了一家很有風(fēng)格的小書店,它在粵海色彩斑斕的繁華里以某種特立獨行的方式恣意生長著。它并不安靜,進進出出的人給它增添了一絲煙火氣。木地板散發(fā)出淡淡的芳香,墨藍色格子桌布上擺著紫色和鵝黃的花,彎彎的木桌腿兒乖巧地露在外面。我最喜歡的是這家書店的樸素書架,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書就被安安靜靜地碼在上面,仍是一本挨著一本,整整齊齊排排坐的老樣式,沒有像那些花里胡哨的網(wǎng)紅書店一樣,擺成奇奇怪怪的螺旋形或階梯形。書就是書嘛。我買了《藍,另一種藍》,情節(jié)懸念迭起,節(jié)奏不緊不慢,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像是身處一片茂密的樹林,初夏的清風(fēng)安靜地劃過天空,在濃綠云團般的樹葉里擠出一條路來,陽光零零碎碎、星星點點地漏下來。
我讀著讀著便忍不住手癢,想動筆寫點兒什么?,F(xiàn)在我有大把的午后時光可以用來寫作,于是我常常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光潔明亮的大落地窗下,將自己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文字記錄下來,串成珠串。寫累了就去買杯冰拿鐵,鍵盤清脆的聲音、冰塊兒碰撞杯壁的聲音,還有窗外樹葉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并不令人心煩意亂,反而構(gòu)成了一種奇妙的和諧。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寫小說,喜歡一點點編織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塑造個性鮮明的人物。他們有的是我性格的碎片,有的則脫胎于我遇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人物輪番登場,嬉笑怒罵,上演著一出出愛恨情仇的戲碼。結(jié)束了一天的寫作,往往會出一身汗,腦子里蕩漾著一種暈暈乎乎的感覺;然而心里卻是暢快淋漓的,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游玩歸來。
現(xiàn)在,看書和寫作占據(jù)了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空間,它們永遠是我的良藥和內(nèi)心最柔軟的歸宿。
生活卻慷慨至極,還時不時給我送來一些美妙的小小驚喜。譬如,上周五去吃了很好吃的炒酸奶,回來的時候天邊的云翳很好看;周末在校園散步,遇到了很可愛的貓咪,姜黃色的,看起來暖暖的、毛茸茸的。貓咪很高冷,我蹲下來招招手,輕輕地“喵”幾聲,它卻瞇著眼睛走開,并不理我。上周連著跑了三天的八百米,進步了半分鐘,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的汗。下周有好多有趣的事呢,啦啦操,院運會……
下周還有下周的事呢,以后還有以后的事呢。在遙遠又不算遙遠的未來,想要去看看薰衣草花田,看無邊的淺紫色和蔚藍的天空相接;想要去很多地方旅行,去看看古老的藏書樓,去拜訪小美人魚的故鄉(xiāng);想要在生命的盡頭優(yōu)雅安靜地歸于虛無;想要……
一瞬間突然覺得好開心,陰云和塵埃在一點點消散。果然還是向前看比較好吧?
站在“過去”和“未來”的邊界線上,一種溫柔的輕松感像水一樣漫過來擁抱著我。過去和未來延伸成一條蜿蜒的道路,而那些數(shù)不清的回憶像一堆溫暖的篝火般安靜地燃燒著,燃燒的小火星升入深邃的夜空,一點點燒盡了我?guī)状稳鑼懙哪切┰?jīng)的失與落。
向前看,原來真的有那么多美好的事和閃閃發(fā)光的未知。也許,“未知”帶來的期待,正是向前看的意義之一。
我跨越了邊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