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一個小孩的腦袋給砸了,我爸十分難堪,他鼓脹著桐油般的臉膛,鼻孔里噴粗氣。礙于老師的面,他沒有揍我,要是換在家里,他非得將我像磚頭一樣扔出去。
他呢,運氣總是不好。在工地搬磚,一不小心身體突然就飄了起來,事實證明人飄起來總要出事。三層樓高的竹棚架子,噼里啪啦地爆珠,嘭的一聲悶響,像一包水泥砸向地面,周圍的人都聽見了。他們呢,真以為水泥包子砸向地面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壞了,少了一個人。
這樣的事在工地上時有發(fā)生,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事后通知家人,按照規(guī)定賠款,五萬六萬總是要給的,誰也怨不得誰,都是命。也不知道誰冒出頭來,探著鼻孔說還有氣,鼻孔還有氣就得趕緊送醫(yī)院,這也是工地上不成文的規(guī)定。
工友們像平時抬水泥柱子那樣,喊著號子七手八腳將他抬到醫(yī)院,到醫(yī)院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們說,這也是命,閻王讓你三更走不會留你到五更。醫(yī)生給他身上插管子、吊輸液瓶子、戴氧氣罩子,推進屋子動手術,再動手術。動了大半年,家里的那點積蓄就見底了。醫(yī)生說,只能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了,瘦了一圈,左腿不利索,像一棵被風帶偏的樹,連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沒個正形。
大伙慶祝他撿了一條命回來,工頭卻沒打算再雇他,說他影響干活的心情。當然了,誰愿意一天到晚看見個瘸子在工地上晃悠,這不明擺著安全生產出了問題?
他踉蹌著走在前面,我踩著他的影子,他猛地踩剎車,我突然驚醒,差點撞上他屁股。莽妹在門口搭一條板凳,說,還沒吃吧,水煮魚,鮮湯剛出爐,喝一碗能排汗,比吃人參還補。陽光照著她的臉,也照著我們的臉。
莽妹是“莽妹魚莊”的老板,大伙管她叫莽妹。屁股裹著尿不濕、嘴里剛冒兩顆嫩牙的小屁孩也這樣呀呀地叫她,她也不惱。她不惱,大伙就這樣叫上了。我爸不讓我叫,要我叫大娘。他的道理很簡單,喝蒲水河水長大的都得有個規(guī)矩,老幼尊卑不能亂。誰說不是,亂了套就麻煩了,兒子不認爹怎么辦?莽妹沒老伴,死了,兒子在外面。有一次我身上皮子癢,問我爸,被我爸踹了一腳,說,你一天少扯牛犢子,別人男人怎么死的關你啥事。他說得好像也對。
莽大娘的臉圓圓的,像海綿寶寶那樣軟綿綿的。她頭發(fā)藏銀絲,眼角掛皺紋,腰上系著一條藍色的圍裙,上面印著一朵同樣軟綿綿的云。下面跑一條河,岸邊小孩在釣魚,蜻蜓飛過來找他玩,魚兒上鉤,他正樂著。她呢,懷里揀著一籮蔥苗,拔一根抽一根,壞掉的蔥頭擱邊上一堆,然后隨手扔進垃圾桶。
眼前的顧客也有事忙的,招呼都不給她打一個,冷著眼走開了。她也不計較,兩只眼睛瞇成縫,照樣吆喝,保準吃得好,保準吃得飽。她揮一揮手,連天上的云朵都跟著走;她揮一揮手,連天上的云朵也能扯下來一片,嚼成棉花糖。
我爸耷拉著腦袋,盯著他的鞋尖,心里不知道在琢磨啥。他那人就這樣,好也不說,壞也不說,通通憋在肚子里。在肚子里憋著容易長蟲子,蟲子在肚子里多了就容易生病。我媽在世的時候也這樣惱他,他總是犟得跟牛似的聽不進去。
莽大娘說,今天的太陽把人曬蔫了。
誰說不是,秋天的太陽總要把人烤得蔫耷耷的才罷休,仿佛只有這樣,人們才愿意乖乖地等待著大雪的到來。我爸也常對我說,皮子賤,一頓棍子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真印證了那句老話,棍棒里出真理。莽大娘說,蒲水河的娃兒打架從來沒輸過,難怪今天屁股翹得比天高。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恨死她了。要是換作平時,我非噘起嘴巴朝她吐一泡口水不可——不對,是兩泡口水。我朝她翻白眼,她假裝沒看見,拿后腦勺凸眼睛似的瞅我。
她老這樣擠對我,上次我被揍了半晚上,被抽得皮開肉綻,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了半條街。天亮雞叫第一聲時,她就杵在窗戶下拉開嗓子吆喝,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昨晚那棵大杉樹上老鴰叫得厲害,鬼似的吵得人沒法安身。羞得我無地自容,我恨死她了。年紀大了睡不著,拿我們娃兒尋開心。
我一生氣手就癢。她家的魚真多,有草魚、鯽魚、江團、黃蠟丁、鯉魚、胡子鰱,個大,肉肥,囫圇著身子在玻璃缸子里游來游去。十多個缸子砌成一面墻,上面插氧氣管子下面冒泡,瞧著我心癢癢的。我心癢癢的我的手也跟著癢癢的,敲著玻璃罩子啪啪響,吵得整個大堂都煩了。我爸斜睨了我一眼,我趕緊收斂,縮著脖子乖乖地蹲在凳子上。
莽大娘說,大兄弟,日子不能這樣過。她說完,瞥了我一眼。她的話,我爸立馬明白過來,誰愿意把日子過得這么窩囊,可日子又不是誰想怎么過就怎么過的。我爸像貓頭鷹一樣縮著脖子,吞一口煙吐一個煙圈,玻璃門上映著他消瘦的臉,胡子拉碴,領子漿稠了一圈,都辨不出色了。他像不認識里面的人,端詳了老半天,那人都被他瞅得不好意思了,他才悻悻地轉過頭來。
莽大娘給我爸倒了一杯熱水,沸水氤氳,幾片茶葉困在里面彼此糾纏,像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我爸不喝,嫌燙嘴,蹙著眉頭說,大姐,你沒瞧見我現(xiàn)在啥模樣。我爸說話時,特意瞥了一眼玻璃上的自己,再次確認自己的窘迫之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莽大娘捏著一把掐好的蔥頭,在他面前晃悠,說,上次給你提了春勤,也沒見你有動靜。那樣子像介紹的是蔥,而不是人。
嗯……嗯……我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這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那口痰軟弱無力,半道掉在了跟前,他只好蹭干凈。他那腿又不好使,漲紅了臉,跟豬腰子似的,十分狼狽。
莽大娘說,別悶不作聲,你點點頭。
二
他們聊天,我可豎起耳朵全聽進去了。他們說的春勤,是我同學春天的媽媽。春天爸爸早沒了,春天的爸爸是患上癌癥走的,和我媽住同一間病房。早年,我們兩家挨得近,她爸爸在蒲水河山洼子里犁田,鞭子抽得啪啪響,山谷帶回聲,連旁邊的草也得萎腰桿。牛在前面,他在后面攆,三分地的水田趕一上午就耕翻了,他那柱子般滾圓的膀子黝黑發(fā)亮,有使不完的勁。田埂上放兩斤酒,來回呷一口,田耕結束,酒壺就見底。下河撈魚也是一把好手,一個猛子扎下去,一里水域不帶冒泡。農活收工,我們常常跑到河邊去看他鳧水,只見他從河中央躍起又落下,像一只八爪魚,撲哧地噴著水柱,老朝我們小孩潑水,濺起水花撲打我們,嚇得我們趕緊跑。我們就罵他,要和水鬼打架。
一語成讖,他在河段打撈尸體,洪水犯渾,惹上了不干凈的東西染成了疾。請僧人做了幾場法事也不見效,給錢別人也不收,推托著說無能為力,留著辦后事吧。后來春天的爸爸瘦得跟一根柴火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枯死的井,感覺嗓子眼被完全被堵住了,一句話也冒不出來。春天的媽媽抹眼淚,春天睜著大眼睛跟著哇哇哭,兩人哭得跟決堤似的,哭得一屋子的人跟著傷心,說老天爺不長眼。書上說女媧補天,她連一條縫都給塞上了,我想哪里還有眼睛呢?她們哭完,我媽也哭。我媽臉色蒼白,頭上纏著白帕子,窩在枕頭里喝我爸喂的粥。她眼神溫柔,說話聲音很輕,像看不夠我似的,每天拉著我的手,讓我給她吹粥,我吹了半天,險些把口水給噴出來了,她也不惱。
她就笑,說傻孩子,然后嘆息地說,沒了我,你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沒有了她該怎么辦。我就哭,她也哭。
晚上亮燈,病房里床椅嘎嘎響,春天爸爸就被拉回去了,奇了怪了,之前不見動靜,他那會兒眼角掉淚,好像僅剩的幾滴,看得人揪心。送他的是一輛面包車,能坐七八個人,他被人抱著就塞進去了,像一堆爛棉絮。她媽媽說是醫(yī)院燒錢,干脆回家,回老家沒過幾天就說他走了。
那幾天山上雨水泛濫,滾泥石流,老天爺好不容易停止了折騰,太陽又不冒個頭。全村就那么幾個老老少少,都攏來還不夠兩桌,大伙腳下像打爛田一樣,山路泥濘不堪,挪一步一個趔趄。送葬的人惱怒,棺槨險些就甩出去了。我們這里的風俗是棺槨沒到墓穴,萬萬不能落下,要是中途有閃失,定會不吉利禍及子孫后代。眼見大伙吃緊,扛著大杠咬牙切齒,豆子般的汗珠滾落,春天媽媽趕緊牽著春天一一磕頭。那時春天還小,頭埋下去就起不來了,陷進稀泥里了,哭得稀里嘩啦。一輪頭磕下來,兩人早成泥人了,露出兩只燒紅的眼球,死死地盯著面前灰暗黏稠的天空,好像兩只惡狼要把它撕了吃了。
再怎么折騰,人是妥妥地安葬下去了,晚風吹拂,天空像一塊鐵板,黑得沒半分光澤。瞅著母女倆孤苦伶仃,甲搖頭嘆息,說,不曉得春天爸爸走了,春天母女倆怎么過日子?乙說,這日子,這日子到底是為了啥?丙說,這日子就是殺豬不讓豬叫喚。
消息從蒲水河傳來,瞅著隔壁空空的床位,我媽在床頭淌淚,枕頭都給打濕了,粥也不喝。我爸說,連自個都顧不了,還有心思關心別人。
我媽說,我爸心硬。
我不知道我爸心硬不硬,我只知道他不落淚。
春天的爸爸走后,沒兩年,我媽也走了。我媽媽走的時候,山上的荒草發(fā)了瘋似的長,長得比人頭高。村里的人說,這草吸了地下的人血了,長得有眼睛了,長得有鼻子了,長得有心眼了。人有了心眼就會變壞,草也一樣,它們沿著蒲水河的岸頭,把天空都給遮了,像一場蓄謀已久的暴動。村里老人說,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究竟是出什么大事,誰也琢磨不透。
我和春天藏在人高的草叢窩子里。春天說,哭吧,把眼淚哭干了,就再也不會流眼淚了。蒲水河就在我們腳下,它嘩啦啦地跑得太遠了,我們看不見它的頭,也收不住它的尾。秋風蕭瑟,風吹我也吹春天,吹著她白白凈凈的小臉蛋。她說完就開始咳嗽,臉色霎時慘白,我都習慣了。她打小就是藥罐子,病懨懨的,也不知道觸了什么霉頭,生下來兩斤多,像一只小耗子,所有人都說養(yǎng)不活。醫(yī)生說,就算養(yǎng)活了也得燒錢。她爺爺奶奶含著眼淚抱著她往蒲水河跑,那時二月初二龍?zhí)ь^,水冷得像刀子。他們說蒲水河帶來的,就讓蒲水河帶走。沒想到這下惹怒了她的爸爸,他顧不得手里的繩子還拴著耕牛,立馬從水田里跳了起來,拼了命地去搶春天,說,日弄的老天爺這怎么成,日弄的老天爺難不成這不是我閨女?
她媽媽春勤正在月子里,頭上纏白帕子,又氣又惱,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此后就埋下了病根,時不時犯病,容易暈倒,口吐白沫,兩眼翻白,不省人事。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告誡要經常服藥。那藥貴,一盒子五六百元,花再多的錢跟掉進蒲水河似的,連個水泡都來不及冒就沒了。
晚風再次吹來,吹著我和春天。我沒有哭,不是我不想哭,是因為我哭不出來,我搞忘記了哭。她說,哭怎么會搞忘記呢,我奶奶走的時候我哭,我爺爺走的時候我哭,我爸爸走的時候我也哭,我們都有親人要哭,以后會有很多很多的親人要哭,再往后的親人也會哭我們。她說著說著就又開始咳嗽起來,連喘氣都困難。
山洼子里一只白鷺正在尋找回家的路,我們凝望著眼前蒼蒼茫茫的群山。那些曾經在我們生命里極其重要的人,此時都躺在了這片靜默的土地上,他們被埋在那些瘋長的野草下面,像捉迷藏一般,躲在暗處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笑,瞅著我們哭。
三
夏天的蒲水河泛起波浪,蜻蜓亂飛,鴨子爭著涉水,我們脫衣脫褲光屁股扎猛子,一群小孩嘰里呱啦地比潛水。村里的女人們在堰坎上捶衣服、洗襪子、洗鞋子、洗被子,風吹衣襟,心情暢快,沿著兩岸的田疇飄出稻谷的香。
我爸腳踩突兀的巖石,挺直了身板下網(wǎng),那網(wǎng)在陽光下鋪開又收攏,撈起來一網(wǎng)的魚,有草魚、鯉魚、赤尾、翹嘴鲌、大口鲇,在竹篼里活蹦亂跳,像一篼金子那樣,十二分地惹眼。
孩子們在淺灘處撈螃蟹,水淹腳背,水藻癢腳心。我們先是搬開一塊大石頭,不等水混濁,一抓一個準,但也得小心它的兩只螯,那可不是吃素的。
收了網(wǎng)回家,我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爸背后,陽光灑滿腳丫子,暖融融的。我奶奶最愛吃酸菜,我媽老給她夾魚。我奶奶嫌棄魚肉里的刺,我媽就趕忙解釋說,趕明兒河里應該長沒刺的魚。我和我爸就哈哈大笑,我奶奶也跟著笑,那皺紋跟跳舞似的在她額頭上亂跑。
我說,我想我媽做的酸菜魚火鍋了。
那一口酸湯跑進肚子里開胃,每次我都能扒拉三碗飯。我嘴巴漏飯粒,我奶奶嗔怪我,讓我慢點。我媽就說,你是上輩子沒吃飽,這輩子跑我們家來要飯的。我才不管她們,吃飽了才放下碗。
也不知道怎么的,春天哭了。她捧著自己的臉,哭得稀里嘩啦,眼淚像珠子一樣從她的臉上滾下來,噗噗地掉落在地上,草叢里閃動著魚鱗一樣的光,很快消失在了土地里。
在蒲水河,你做不出一道像樣的魚都不好意思。人們就會說,怎么可能呢,你絕對不是蒲水河的人,蒲水河的人都會做魚,魚湯、魚片、魚丸子,你至少會一樣。人們做出的魚太香了,有辣燒鯽魚頭、黃辣丁煮豆花、清燉鰱魚、水煮魚片、酸菜魚火鍋、麻辣烤魚,只要有一口鍋,每家都可以做出十幾種不同的魚。只要有一勺辣椒,有一塊豆腐,有一把酸菜,甚至一撮蒜頭,做出來的魚一輩子都吃不膩。
春天想吃魚了,我不知道她想吃清蒸還是紅燒,麻辣還是水煮,可我知道她想吃魚了,想吃她爺爺奶奶爸爸做的魚??伤麄兌甲吡耍麄冞B同一鍋香噴噴的魚也帶走了。春天的媽媽呢,春天的媽媽太忙了。那樣的魚要一個好心情才能做出來,那樣的魚需要一家人坐下來吃,一邊吃,一邊聊,聊什么無所謂,可以聊山上掛穗的苞谷、聊田埂上伸出頭的稻谷、聊哪家的小孩子被揍、聊誰的學習好。
聊什么都可以,只要一家人坐下來吃魚,圍坐在桌子邊,聽見筷子敲碗的叮叮當當聲,日子就有了響動。我們小孩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吐出刺,沒刺也可以吐一吐舌頭,那是被椒麻了,朝嘴巴里灌一口水,灌一口水就可以把所有的麻煩沖進肚子里消化掉。
春天把眼睛都哭紅了、眼皮哭腫了,她想把眼淚都哭干,那樣就再也不會掉眼淚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算有那么一鍋魚,也不能把她的爺爺奶奶爸爸還給她。我要是孫悟空就好了,我就吹一根猴毛,給她變一個戲法,幫她完成一個心愿,不對,她有什么心愿我全滿足。上次幾個學生欺負她,他們攔住她,罵她的媽媽,編著兒歌罵,張春天,李春天,春天的媽媽在洗腳城……春天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春天呢,她只能哭,她那么瘦弱,一陣風就能掀起來,除了哭,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媽媽在洗腳城上班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大伙都知道,不然怎么辦呢,她不是沒有干過體面的工作,超市上班、街上掃地、給人當月嫂,可那點工資呢,還不夠她自己買藥吃。
那天的陽光跟著屁股,刺得眼睛撐不開,趁他們不注意,我撿起地上的磚頭,朝著他們頭上猛砸去,只聽背后啊的一聲慘叫,也不知道誰中了著,管不了那么多,我扭頭就跑。在蒲水河岸長大的孩子,沒有誰比我跑得快,我跑起來耳朵灌風,腳后跟裝發(fā)射器似的。我跑得太快了,他們誰也沒能跟上,我好久沒有這樣跑過了,有一次我媽抄起笤帚追我,濕漉漉的蒲水河岸頭我滑得像泥鰍一樣,誰也抓不著。我媽坐在田埂上又惱又笑,旁邊的人說,稻子成熟了要離開田,兒子大了不由娘。她嘆息地搖搖頭,像一顆金黃的稻子那樣坐在那里,由著風吹著她漂亮的頭發(fā)散開又合攏。
春天終于抬起頭,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說,給我唱支山歌吧。我知道春天的爸爸最愛唱山歌,耕地的時候唱,砍柴的時候唱,編竹篾籮筐的時候唱,甚至沒事的時候也唱。他唱,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噻)在家不在家。再學著女聲唱,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這多話,我的那個爹媽(噻)已經八十八……
我裝模作樣地唱,像馬戲團的小丑那樣舞動著滑稽的身體,山谷里傳來我們的笑聲。我看見春天笑的時候,眼角還掛著淚水,而我突然間想哭,因為我從此沒有媽媽了。
四
莽大娘說話,她一說話,我爸就點點頭,再點點頭。莽大娘說,做魚師傅回家了。她說的做魚師傅,就是平時宰魚的師傅。我爸木訥著臉,遲疑地瞅著莽大娘,于是乎他豎起耳朵再聽了一遍。莽大娘煩躁起來,催促他,喝蒲水河水長大的男人難道把剖魚的手藝丟了不成?她的呵斥像一聲炸雷灌滿了我的雙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生怕我爸犯渾,他犯渾了誰也不認。
誰說丟了呢,蒲水河的男人生下來就能剖魚,剁的魚煮火鍋,切片的魚過滾湯。剁魚頭時用刀背,不能壞了骨架,精細的魚片要順著紋路理出背脊上的刺,那刀法講究水平,快一點壞了肉質,慢一點積了瘀血,味道全沒了。要是你興趣使然,再玩?zhèn)€花式的刀法,那個才叫深淺拿捏有度,肉不散架,骨不碰碎。至于那些小魚小蝦,連刀都不用動,剪刀順著嘴口子進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內臟打理干凈了,那都不是事。
我想起上一次我爸動怒,在工地上和包工頭吵起來。他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羊,頂著腦袋撞上去,倒霉的是還未近身,猛地被一腳撂倒了。他再爬起來,再沖上去,再被撂倒……他頭部流著血,嘴里塞沙土,衣服撕成了碎條也不在乎,后來都不用別人推,自己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鼻孔里喘著一口氣,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你以為這樣就完了,他每天都去,每天都要在工地上趴很長時間,蓬頭垢面,衣衫凌亂,與撿破爛的沒啥區(qū)別。直到有一天,工頭實在攪煩了,低頭給他認錯,說,怕了,怕你了,我給你一筆醫(yī)療費,你再不要找我了。我爸從兜里拿出醫(yī)院的發(fā)票,兩眼充血絲,說,實報實銷。
莽大娘無疑是羞辱我爸,我生怕他牛脾氣犯了。他把那條好腿伸直,抖抖自己的衣衫立了起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兩只手擦拭胸前一番,朝后廚一步一拖走去。他說,我要最快的刀。他情緒激動,聲線顯得異常顫抖,那個“刀”字高亢到沒收住尾。他上一次這樣說話,好像很久遠了,我差一點就記不起來了。
記得那年蒲水河發(fā)脾氣,泛起混濁的浪頭。雨水多的季節(jié),它就管不住自己,它管不住自己,那些住在里面的魚蝦就慌亂無助,六神無主,它們就會亂跑亂撞,逃到我們設下的陷阱里。
我下河撈魚,好家伙,那魚尾將我掀翻幾次,好不容易逮到,早已經渾身是泥,扛著兩斤重的草魚得意揚揚跑回家,沒想到等待我的不是夸獎,而是一頓荊條棍。我爸罰我雙膝跪在神龕下,腰桿挺直,那一頓好抽,連蒲水河都顫抖,再不敢翻波浪,沒兩天就消停了。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恢復,我媽埋怨他,說他下手狠,再怎么著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就不能手抬高一點,下手輕一點,正長身子骨的當口,嫩胳膊嫩腿,折了怎么辦。
那天我爸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灌了點酒,搖搖晃晃地跑到我床邊來,酒氣熏天地說,兒子,疼嗎?我不理他,他就自顧自地說,兒子你得好好學習……可不能像爸爸這般沒出息,一輩子困在這大山里愁死……他說著說著聲音就變了線,像喉嚨破了個洞,變得沙啞。我一瞅,他居然在掉眼淚,把我給嚇壞了。他爬到床沿上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么,再也聽不見了,說著說著,一頭栽倒在床頭上,沒幾分鐘,呼呼地打起鼾來,沉得跟豬一樣,怎么都挪不動。
后來我聽說一個蒲水河的男人騎在大魚背上,被一并帶走了。那個男人平時開魚莊,販魚,水性更是一絕。人們都說,那條魚成精了,魚鰭化翼,魚鰓噴氣,兩道胡須跟電線一樣粗,掀起濁浪滔天。那男人在水里與它從早搏斗到晚,終于筋疲力盡,被一個浪頭掀翻,張著嘴巴半個字沒來得及吐出來,迅即被河水一口給吞了。
人力哪能勝天。
他的女人在蒲水河的岸頭哭了三天三夜,哭老天爺,你怎么那么狠心,讓他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么活?哭蒲水河的河神,你怎么就不幫他一把,我們每年給你獻祭的牲口難道小了?哭祖祖輩輩的先人,你們怎么就眼睜睜看他被帶走,我們每年給你們燒香磕頭難道都白做了?哭了三天三夜,哭聲攪得蒲水河上下心神不寧,娃兒抱著奶頭不肯入睡,老頭老太失眠,可蒲水河也不見一片浪花收斂。于是蒲水河邊的女人就和蒲水河較上勁了,你不回頭是不是呢,你不回頭,我就去找你,我要看你把我的男人帶到了江里,還是跑到了海里。那晚夜色淹沒人影,哭聲戛然而止。人們說,女人帶著她的兒子走了。
五
我爸剛離開,莽大娘就拉下臉對我說,你也別閑著,趕緊給我把剩下的蔥給掐了。我把頭搖成撥浪鼓,說,大娘,我們老師說這是雇用童工,是犯法的。莽大娘詫異地瞅著我,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咋回事,說,你這個鬼精靈,比我兒子還勝一籌。
我說,你兒子呢?
她說,在外面工作呢,住大房子呢,還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她說起來一臉的幸福,眼角的皺紋跟不要錢似的冒。我想,要住上多大的房子,才能像她這么高興?
她繼續(xù)說,他早年和你一樣淘氣,大娘可是一把眼淚一把心酸把他拉扯大,那過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比黃連還苦。她搖搖頭嘆息著,沉浸在往事里。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樣悲傷,像掉進了一個發(fā)酵痛苦的陷阱,眼睛恍惚,神情嚴峻。
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她看了看我滿是疑問的腦袋,收斂情緒,立馬打起精神說,也不虧待你,干完活一會兒大娘請你們父子倆吃魚。魚——我說。我擦亮眼睛,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口水跑出來了。莽大娘掄起肥碩的手掌,心疼地把我拉到身旁,拍打著我身上的泥,說,大娘給你找個媽,每天給你洗衣服做飯,你就不會這么臟了。一聽“媽”這個字,我的腦皮瞬間發(fā)麻,使勁嚷道,后媽,后媽,腦殼敲起姜疤。
莽大娘哈哈地大笑起來,她那海綿寶寶一樣的臉盤子堆滿了褶子,她那海綿寶寶一樣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她說,給你找個兇的媽才能管住你,不然你三天兩頭都要惹禍,像孫悟空大鬧天宮。我說,誰叫他們罵春天。
我接著說,蒲水河的男人就得保護女人,這是老規(guī)矩。
莽大娘欣慰地看著我,眼睛里含淚光,把我抱在懷里,說,蒲水河的人就是你幫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攙扶著過日子。沒有大伙的幫襯,大娘早就隨著蒲水河去了。蒲水河的浪頭多狠呀,一個活脫脫的人也不夠它塞牙縫。
我朝著她的額頭望過去,白發(fā)卷席著黑絲,一根挨著一根,步步逼搶,哪能數(shù)清楚,比我平時做的數(shù)學題都難。
告訴你,這些白頭發(fā),都是大娘一宿一宿熬出來的,每一根都能整出地里的一趟活路。
我摸著她頭上的白發(fā),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似的。我說,大娘,我求你一件事。
她說,娃兒不大屁事多。我說,我犯錯了,我媽在的時候就用柳條兒抽我,其實那個根本不痛,我只要假裝哭就行了,以后能不能讓后媽也那樣揍我?
莽大娘全身一顫,好像沒聽見似的把頭埋得更深了,她把手里的蔥頭攥得緊緊的,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眼眶紅紅地說,你以后不許再打架了,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你看春天年年拿獎狀,你經常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就不能學一點好?
我詫異地瞅著她的臉,然后點了點頭。
莽大娘說完這些就忙其他的事去了,她還有很多的食材需要準備,要把大捆小捆的菜拆開,洗干凈了盛在盆子里,放在灶臺上。臨到飯點,客人們陸續(xù)登門了,他們進門馬上就要點菜,屁股一挨到凳子就要吃飯,稍微慢一點就會發(fā)火,發(fā)一次火說不定下次就不會來了,發(fā)兩次火,下次絕對不會來了。
我掐了一根又一根,一會兒汗水滲出額頭來,渾身發(fā)燙,手也酸軟了,腿也麻了,兩眼發(fā)暈。瞅著簸箕里還有一大盆,心都涼了一大半,照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掐完,真是累死人了。原先我們家種了滿院子的青菜,輕輕一薅,連帶泥巴就是一把,過水清一下,我媽就哼著小曲炒菜做飯,她哼的小曲特別好聽,跟畫眉鳥似的,想起來就讓人全身舒服。
店里來客人了。飯桌上端坐著兩人,一瘦一胖。瘦的男子脖子上掛金鏈子,那鏈子有拇指那么粗,黃燦燦的。胖的一張油膩臉,穿一件花格子短衫,露出一條粗膀子,上面文著一只虎,衣袖掩蓋著跑出半邊毛茸茸身子來,張牙舞爪地想吃人,看著怪瘆人的。
小孩,你讀幾年級了?金鏈子突然問我。
問你呢!聽不見嗎?油膩臉說。
金鏈子說,我弟弟在學校被學生給砸了,頭上。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腦勺,伸出一個巴掌,縫了五針。我心想,活該。
油膩臉說,該不是這小孩吧。他瞅了我半天,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我害怕極了,連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金鏈子說,瞧他瘦得跟猴似的,還不夠我弟弟塞牙縫。
油膩男討好似的說,對,對,這小孩榨干也稱不出二兩油,頂天就是只小泥鰍,扔在碗里都泛不起波浪。
他們說著,拿起筷子朝鍋里燙香噴噴的水煮魚片。水煮魚重點看那辣椒調料。我爸說,上好的辣椒具有發(fā)汗解表、疏風散寒、除濕的作用,更加能解愁。前面我都懂,可怎么解愁呢,我總是不能明白其中道理。直到有一天,那是我媽剛走不久,我瞅著他退了灶臺火,拍了拍柴火灰,燒了一道虎皮青椒,另加了半碗腌制的小米辣,屁股蹲上凳子,借著夕陽最后的光亮,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哧地呷了一口,又吃一口辣椒,也不言語,瞧得我全身冒汗,眉心緊鎖,那辣味仿佛從喉嚨灼到我肚臍眼。我吞了一口唾沫,趕緊離開。他獨飲獨酌坐了半宿,那晚沒有月光,大地起冷霧,他蜷縮著睡在院里的大槐樹下,像個孤兒。
油膩男嘭的一聲打開酒瓶蓋子,滿滿地倒上了兩杯。兩只酒杯一碰,兩人仰起脖子吱的一聲就灌進了喉嚨。然后撩起一塊白嫩的魚肉塞進嘴里,完后說好吃。他們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到半個小時,一瓶酒就差不多見了底,兩個人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舌頭打攪,酒氣沖天。金鏈子指著小山包似的魚骨頭說,蒲水河的天,蒲水河的魚,蒲水河的姑娘水靈靈。油膩男說,蒲水河禁漁了,就剩下蒲水河的姑娘水靈靈了。那叫啥子?金鏈子笑嘻嘻地說。幸福洗腳城的春勤。油膩男說。對,對,叫春勤,叫春勤,春天耕種勤快,秋天就有收成。金鏈子說。
胸有這么大,油膩男咧開嘴奸笑起來像一只蛤蟆精。金鏈子說,那皮膚那個嫩,都捏出水了……
他們越說越難聽,我真想跑上去給他們吐一口唾沫,不對,應該是吐兩口唾沫。
桌面嘭的一聲砸響,一壺濃稠的茶落到了桌面上,茶面冒青煙,莽大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我身前。她說,我們本店的新茶,剛從茶山下來,跳了幾條田埂,洗歹人的心肺,也洗惡人的眼睛。
完了,她說,免費。
金鏈子和油膩男面面相覷,不明就里,干巴巴地瞅著莽大娘,似乎酒已經醒了一半。
她咬一咬嘴唇,狠狠地對我說,快去后廚看看你爹把刀磨快沒有,把那該死的魚殺了,我們還有貴客要來。兩人好像明白了什么,怯怯地干了最后一滴酒。
六
后院里,我爸正蹲在地上,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眼睛充血,面目猙獰,手里緊緊捏著刀把,那刀子明晃晃的令人害怕。他死死地盯著刀尖,寒光折射,仿佛可以刺破一切,只要他一躍而起,只要他大吼一聲。我知道他一旦發(fā)飆就像一頭拉不回的牛。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頭也沒有回。他頭顱雄起把我嚇了一跳,那聲音悲愴又無奈,像風聲穿過苞谷林,嗚嗚地叫。他說,兒子,你說爸爸還能成嗎?我說,啥?他說,你大娘讓我留在店里。我看見他那條瘸的腿劇烈顫抖,身體里像有一團火在灼燒,令他難受、痛苦,身不由己。
此時,他青筋暴突,面灰如土。我說,爸,你再等我?guī)啄臧?,等我長大了,將來養(yǎng)你,你就不用這么累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從身體里抽走所有的戾氣,突然松弛,拿著刀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哆嗦著手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遵義牌香煙,抽出一支,說,幫我點上吧,兒子,幫我點上。我有些急,打火機在我手里敲了幾次也沒見火,我害怕他因此而發(fā)火,怯怯地瞅著他。他摩挲著我的頭說,慢點,慢點,咱們爺倆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像經過漫長的一個世紀,打火機終于點著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仰著頭,像一只在蒲水河邊覓食的公羊,挺著結實的胸脯,在火光的照射下,兩眼一瞪,突然來了興致,神采奕奕地對我說,兒子,看好了,爸爸今天給你露一手。
魚池擊水,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瞬間到了他手里,接著刀背朝下,照著魚頭啪的一聲,干凈利落,順著案板躺得一身白月光。破肚去鰓取魚鱗一氣呵成,那口刀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魂魄,有了眼睛,有了味覺和嗅覺。花刀飛舞,所過之處滴血不沾,當他收斂刀把,立正姿勢,那條魚猶如白玉雕琢的工藝品呈現(xiàn)在了我面前,使我的眼球無限放大,似乎已經超出了食欲范疇,讓人賞心悅目,不禁拍手叫絕。
瞧瞧,瞧瞧我們蒲水河的男人,刀子下討生活,天生就該吃這碗飯。莽大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她那胖胖的臉,像海綿寶寶一樣軟綿綿的,雖然略顯疲憊,但她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像發(fā)現(xiàn)了珍寶。她身后閃出春天的媽媽,當然還有春天,她揚起兩條小辮子,怯怯地貼著她媽媽的褲管邊。看見了我,她嘴角上揚,趕緊用眼睛跟我說話。
我爸木訥地說,春天媽,春勤,你們怎么來了?他下意識地在圍裙上擦拭雙手,憨實地瞅著眼前的人。春天的媽媽臉上泛起一陣紅,低下頭,羞怯地笑了。瞧你說的,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了。
莽大娘說,想好了。
春天的媽媽咬咬牙說,想好了。莽大娘將腰上系的圍裙解下來交給了她,并握住她的手說,給孩子們弄一鍋酸菜魚吧。我和春天睜大了眼睛,喉嚨里跑口水。我說,湯汁要濃。春天說,魚片要薄。說完,我們哈哈地笑起來。
我記得那年,我被我爸揍慘了,春天端著一碗鮮魚湯,露出兩只小手,搖搖晃晃放在我的床頭。我爬起來把那碗魚湯喝得底朝天,揩著嘴巴朝她傻笑。她說,她媽媽讓她過來看我。她還寬慰我媽,說她媽媽說了,喝了這碗湯,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讓她不要擔心。我媽像見著活寶貝似的愛惜她,撫摸著她的小臉蛋,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說閨女貼心,閨女就是好。我說,媽,春天都快透不過氣了。她才撒手。
我說,我老早就把春天當妹妹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春天的媽媽眼睛突然轉紅圈,急忙轉過身去,我知道她哭了。我爸趕緊將手里的刀放下來,兩手不知放哪里,他拿眼睛守著我,擔心我再說不著邊際的話。莽大娘說,你們瞧瞧,老話怎么說的,再大的風浪,打不散蒲水河的人。
原刊責編? ? 黃丹陽
【作者簡介】冉小江﹐男,8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二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詩刊》《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