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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葛

2023-06-20 09:11邵麗
小說月報 2023年5期

她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她不停地擦拭房間里的物件,每一件東西都纖塵不染。她不停地拖地,木地板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深淺不一的凸凹。她一遍遍地重新擺放柜子里外的器具,那些器具本身已經(jīng)排列整齊,如同久經(jīng)訓(xùn)練的列兵一樣。清洗床單和每天換下來的衣服。她一個人的家,衣服洗了又洗,床單至少得用夠一個禮拜吧。每天分配給清洗衛(wèi)生潔具的時間更長,這是一項比較復(fù)雜的系統(tǒng)工程,頻繁地更換一次性手套,使用三種工具:擦洗坐墊的一次性消毒濕巾,徹底清洗馬桶內(nèi)側(cè)的潔廁靈和軟毛刷,擦洗馬桶外側(cè)的一次性小毛巾。

她一個人的家,這些能令她身體處于活動姿態(tài)的活實在少得可憐。

還能干些什么呢?

干完這些事情,她換掉工作時的全套衣服,扔進專用的小洗衣機里,打開淋浴器清洗自己,然后換上干凈的衣服。

她不睡懶覺,早上六點半準點起床。早餐很簡單,牛奶加速溶麥片,一個雞蛋,一片加熱的面包片蘸蜂蜜。

差不多上午八點鐘的樣子,她便做完了所有要做的工作。

余下的時間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從哪天起,她開始不喜歡看電視。她覺得電視開著像是和許多人共處一室,一點隱私都沒有,那些人那些事,會讓她心煩意亂。她會隨意翻看一本書,但只能看三四頁。現(xiàn)在的書往往字號太小,她不允許眼睛太吃力。她閉上眼睛呼喚小度:“小度小度,放一首《藍色天際》?!毙《日f:“好的主人,現(xiàn)在為您播放班得瑞的《藍色天際》?!币魳讽懫?,她有片刻的松弛,像踩著沙灘慢慢沉浸到海水里,邊聽邊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音樂聲慢慢淡下去,她像從潮水里抽離出來,焦慮開始襲擾她。

她的一天很難熬!

她的一年很難熬!

她今年才五十二歲,做了一輩子小公務(wù)員。兩年前她以心臟早搏的理由申請病退,獲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年。如果是秋天,如果是陰天下雨的日子,她愈加發(fā)愁,余生該如何度過?她恨不得吃一種藥,睡上一覺,十年二十年就過去了——但未必是死,未必是自殺。即使她對再也醒不過來也毫無畏懼——她真的試過兩次。第一次一次吃了十片催眠藥,除了有點困意,其他基本沒什么反應(yīng)。第二次她給自己加了十片,一次二十片,雖然睡過去了,但不到兩個小時就醒了過來,再也沒有一點困意。后來她看手機新聞里說,一個想自殺的人,吃了一百片催眠藥,睡了兩覺,起來沒有任何事。事后還特意給藥廠寫了感謝信。后來她想,一個人要真的想睡過去,至少得吃一千片。那一段時間她像得了強迫癥似的四處求人,真的弄到了十瓶。她看寶似的看著那些貼著藍色商標的小白瓶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想睡過去,可能并不想自殺??!

她是獨生女,父母都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干部。母親四十多歲才生了她,父親比母親更老。等到她也四十多歲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先后不在了。他們都是年齡大了,無疾而終。

慢慢地,她成了個孤兒。盡管她受過完備的大學(xué)教育,喜歡讀文史哲書籍,這絲毫不影響她成為一個孤兒——雖然從法律上講她已經(jīng)超齡,但她執(zhí)意這么認為,而同時也覺得這個想法并不違法。

父母是老死的,雖然她傷心了好一陣子,但是她接受。她只是常常心神不寧,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不能讓自己閑下來,閑下來就會變得很沮喪,心情受潮似的濕答答的,每天早晨起床情緒就很低落。她穿著舊而寬大的袍子,站在二十五樓的窗前往地上張望。遠遠近近的道路上,車流涌動,爭先恐后,像一群螞蟻。這樣的情景周而復(fù)始。她覺得生命毫無意義。

每天她至少要洗兩次澡。晚上清洗干凈自己,坐在干爽而舒適的床上,冥想一會兒。其實除了憂愁本身,她并沒有什么值得憂愁的事情。活著也還好。既然活著還好,她又因此而恐懼:人會不會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來?畢竟,她還是有些事情在心里擱著。

她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父母給她留下的,加上她自己的,共有四套房產(chǎn),都是在最好的地段。這在一座特大城市里,每個月收到的租賃費就是個大數(shù)額。卡上每個月增長的數(shù)額令她不開心,多金于她而言也是個不小的壓力。

病退前,她總覺得身體不適。查來查去,身體真的沒什么器質(zhì)性病變。來得多了,后來醫(yī)生還是給她開了一種藥,她看了說明書:主治抑郁癥,治療伴有或不伴有廣場恐懼癥的驚恐障礙。她有點生氣,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有抑郁癥?醫(yī)生好言相勸,說如果沒有這種病,吃了并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她出于好奇,實在忍不住取出一片藥片,把它分成兩半,然后再把其中的半片分成兩半。醫(yī)生讓我吃一片,我吃四分之一片,也可能會有傳說中飄飄欲仙的感覺?她吃了四分之一片,然后索性又吃了另外四分之一片。她看著剩下的半片在她眼里慢慢模糊,困意快速襲來。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穩(wěn),真的安穩(wěn)。早上醒來她沒再起來看樓下的螞蟻,而是坐在床上哭了。我?患抑郁癥了?

但她拒絕繼續(xù)服用那種藥物,她認定自己沒病。

也就是兩三年的工夫,她懶得再去逛商場;偶爾去一次也只是胡亂地看看,她什么都不買。那些很正式或者適合聚會時的正裝、禮服,她完全沒有興趣。

她沒有場合。

她吃得不多,口味淡到可以白灼青菜不放鹽。她的食物鏈也僅僅滿足活著的最低需要。

如果不是疫情管控,她每天都會在附近的紫金山公園走走路。一位女大夫告訴她:“你身體很好,瞧你苗條而勻稱的身形,說明你的身體沒有什么器質(zhì)性問題,加強鍛煉會更好呢。”她喜歡聽這話,也喜歡放大它。我就說嘛,我沒什么??!她相信這個女大夫的話,強迫自己喜歡公園和太陽。太陽光里,她的心真的就明朗起來。太陽補足了她的鈣,太陽會把她照射出一身微汗。她想著這種溫暖和照耀,心里就有了一點快樂了。她張開手站在太陽光里,覺得自己就是一株禾苗,一棵占地不大的樹。

疫情管控之前她家里來過一個男人,他們是在公園里認識的。男人不知道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這讓她很惱火。他捧著一盆開得正盛的九重葛,鄭重得有點不合時宜地說道,“我自己培育的,已經(jīng)長了三年零五十七天了。你看,牌子上寫的有幼苗的日期?!比缓笥盅a充道,“它特別好養(yǎng),很潑皮?!边@是一株木本植物,樹干有人的大拇指粗,巨大的樹冠把那人的上半個身子和頭臉都遮住了,他在樹的縫隙里和她說話。那么老大的一個盆子,得有二十多斤吧?他一直抱在胸前,像抱著圣物。她終于不忍心地說:“你放地上吧!就擱在門口那兒?!?/p>

他說:“早晨收拾園子,看它開得正好,想著送來給你做個伴兒。紅紅綠綠的,養(yǎng)眼。”他支叉著手,神情試圖說服她,我該給你搬進屋子里找個地方安置好。

她看懂了他的心思,說:“不,就放門口邊上。我說不準會花粉過敏。”

僵持了老大一會兒,氣氛非常尷尬。她就那么堵在門口。他抱著花,手上沾滿了泥土,頭上的熱氣把幾縷頭發(fā)都汗?jié)窳?。后來他堅持不住了,終于把花靠著門口的墻邊放下。她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別動,我拿水給你?!?/p>

她一只手提出一大桶“農(nóng)夫山泉”,她平時做飯用的水,另一只手拿了肥皂。她指了一個地方,就給他在步梯口沖手。水順著樓梯緩緩地跨著臺階,彎彎曲曲地不知道要流到幾樓去了。她前后讓他打了三次肥皂,嘴里不停地說著:“手心、手背、手指間……”一桶水終于洗完了,她說,“你別動。”

她反身回屋子里拿出一條半干的毛巾遞給他,讓他渾身上下都抽打一遍。一切似乎可以結(jié)束了??伤劬粗桥鑻善G的花,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幾乎是被逼無奈地取來一雙鞋套,給人開了半扇門。人是進來了,她卻堵在玄關(guān)處,拿一瓶消毒噴霧,把他上下噴了個遍。然后她指著衛(wèi)生間說:“你去洗手吧?!?/p>

那人寬厚地笑了,再去洗手間用肥皂仔細洗了手。等他出來,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特意鋪了一塊干凈的罩布。他知道那是他的特定位置,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乖乖地坐下了。她端了一杯白開水給他。他又笑了,說:“這杯子……不是一次性的,可以用嗎?”

她說:“沒關(guān)系,你用完我會消毒。”

那天那個男人在女人家里坐了十來分鐘,喝了一杯水,幾乎沒怎么說話。他自己著急走是因為內(nèi)急,女人的衛(wèi)生間他是不敢奢望使用的。

過了幾天,女人突然打電話給他。他們互留電話號碼已經(jīng)差不多半年了,一次都沒用過。女人在電話里說:“若是方便,可否再勞煩你一次,把花給我搬到客廳窗下的臺子上?”

他記起,她家的客廳是落地窗,窗臺很寬。設(shè)計師說不定就是留著給人養(yǎng)花用的。

女人姓萬,單名一個“水”字。她父親姓萬,母親姓水。她叫萬水。小時候她躺在媽媽的懷里撒嬌:“你和爸爸走過千山萬水。我要是有個哥哥就好了,可以叫萬山?!?/p>

不過是一句嬌昵的話,可母親的神色卻立刻黯淡了。嚇得她從此再不敢渾說。

萬水每天上午都準點在公園散步。她練過芭蕾,學(xué)過游泳,對文學(xué)還多有喜愛,自認為年輕時還算個文青。即使現(xiàn)在她也氣質(zhì)出眾。她頭發(fā)剪得很短,身材偏瘦,脊背挺得倍兒直,走路像風(fēng)一樣快。很多初識她的人都忍不住會問:“你當過兵吧?”她咧嘴笑了,笑起來模樣還是很耐看的。她說:“我爸媽都是軍人出身,我也是在大院里長大的。他們打小就對我軍事化管理呢。”

“大院”這個詞兒,有一股神秘的橫勁,可于她而言,不過是外強中干。其實沒人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在這里快速走動。她恐懼著,焦慮著,不能停下來,停下來仿佛會死。她不怕死,可又不想死。這讓她很糾結(jié)??蛇@種糾結(jié)同樣又讓她覺得自己有問題:不怕死又不想死,不正是軍人的特質(zhì)嗎?不怕死才能勇敢地上戰(zhàn)場,不想死才能凱旋。你糾結(jié)什么呢?

她散步的時間點常常會遇見一個和她歲數(shù)差不多的男人。男人的衣著基本上算是體面的,中等偏上的個頭,微胖。和她不一樣,他總是悠閑地踱著步子,不是八字步,他走路的模樣倒像是個學(xué)者。萬水從他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從不看他一眼。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男人的速度也快起來,在距她五步左右遠的地方跟著,她走了三圈都沒甩掉他。到了第四圈,她回頭挑釁地看著他,目光兇狠地問道:“你想干什么?”她看看天上的太陽,差不多上午十點半。這個時間,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時段。

男人沖她一笑,是那種善良溫厚的笑。他說:“你調(diào)動了我的積極性。跟著你的步子走,人會變得很起勁?!?/p>

她很久沒看見這么純粹溫厚的笑容了。她還看到他干凈的手和修剪整齊的指甲。嗯,還行。她在心里暗暗說。雖然這個“還行”不知道是指男人還是他的跟隨,反正她居然默許了。打那天開始,他們就變成了兩個人一起走。沒人會關(guān)注到他們,別人也許會想,不過是一對平常的夫妻。

大概一個月后,她突然缺席了。男人算著,快半個月了呢。

她終于出現(xiàn)的時候,好像大病初愈般的虛弱讓男人嚇了一跳。她面孔顯得虛白,走路的速度顯然有些慢了。走了一會兒,她出汗了。她沖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尋了個向陽的椅子坐下來。男人又走了一圈才過來。兩個人坐在同一張長椅上,中間隔了很遠的距離。她主動說:“病了,急性闌尾炎。小手術(shù),還是挺竭力的。”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常說話。男人說:“我就說是病了,否則你這樣嚴謹?shù)淖黠L(fēng),不會無端缺席的。”看她不說話,然后他又道,“人不服老不行。身邊一定多留幾個人的電話號碼,否則遇著什么事求救都困難?!?/p>

他的語氣帶著誠懇的關(guān)心,一點虛頭巴腦的東西都沒有,仿佛這一陣子他是掛牽她的。萬水心里有一點感動。她說:“你呢,怎么也總是一個人?”她是個不習(xí)慣打聽別人隱私的人,從不。問了有些后悔,她臉上現(xiàn)出愧色。

男人反問道:“你呢?”

萬水說:“我是個獨身主義者?!彼恢獮槭裁措[瞞了之前的婚史。她曾經(jīng)結(jié)過婚,勉強過了兩年。頭一年也還好,第二年他生病了,胃食管反流。這種病怎么說呢,說不嚴重也不算嚴重,不影響上班,也不影響社交;說嚴重也算嚴重,睡覺都得在身下墊一個三四十度的支架,半躺半坐著睡。每天晚上想撫慰他一下都得爬到他那斜坡上去。細心照顧他一年多,他的病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重。床前百日無孝子,夫妻也不行,何況她是一個超級潔癖者。這一年多下來,什么情啊愛啊性啊,磨得比紙片都薄。后來丈夫被姐姐邀請去美國治療。他們也都想松口氣,很快他就過去了。他適應(yīng)那邊的環(huán)境,醫(yī)療也很有成效,一來二去就移民了。丈夫也誠心邀請她一起過去。那時她的父母都還健在,她拒絕了。

再過一年,丈夫提出離婚,說這樣長期分居對兩個人都不公平。她反而松了一口氣,像卸下了一副盔甲,感受到異乎尋常的自在。她買了一個四寸的小蛋糕,點上蠟燭,悄悄慶賀了一下。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從此她再不肯走進婚姻了,她喜歡一個人過日子,任何時候去看爸爸媽媽都不用顧忌其他人的感受了。爸爸媽媽一如既往,像疼惜一個小娃娃一樣愛她。她在他們身邊的幸福橫無際涯,不需要揣測彼此的心思,不需要顧忌彼此情緒好壞。父母全心全意地陪伴著她,一直到他們一個個撒手。

她變成了一個純粹自我的人,越來越自由,也越來越自閉。上班的時候還好,每天能說上幾句話,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后來退了休,便幾乎與世隔絕了。她沒有男朋友,女朋友都沒有。

男人說:“獨自習(xí)慣了,一個人挺好。自在?!蹦腥擞终f,“我老伴兒走了?!彼t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是那種不好的病。兩個兒子都在美國,念書念的年份長了,就入了籍。我去住過一段時間,原本是要長期住在兒子們身邊的??伤麄兌济Φ昧膫€天的工夫都沒有,一個星期陪我吃頓飯就不錯了。我每天一個人閑逛,逛著逛著就又逛回來了。還是國內(nèi)舒服,親戚朋友都在?!?/p>

“你會做飯嗎?”

“我兒子給我請了個阿姨,一天做兩頓飯。”

萬水發(fā)現(xiàn),她不太抵觸這個男人。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到了飯點,就各自散了。等再見了,就覺得自在了許多。走路卻依然是一前一后,幾乎不說話。一個走累了,老地方坐下來。另一個也坐下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有一次,男人介紹自己說:“我是個搞林業(yè)的,大小也算個專家,剛退休。單位返聘,我兒子不讓??煽傔@樣閑著也不是個事,正踅摸著找塊地自己種點啥?!?/p>

對于這么龐大的話題,萬水沒有準備,或許是沒有如此大的精力討論,便隨口說道:“我是個耗日子的人。”

男人說:“我家的阿姨今天休息,中午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萬水怔了一下,隨即羞紅了臉,她說:“我從不在外面吃飯,我——”

男人說:“我明白了,你愛干凈?!彼麤]用“潔癖”這個詞兒,覺得這樣不尊重人。然后他掏出手機找出自己的二維碼,站起來遠遠地伸向她:“都認識這么久了,我們加個微信吧?!?/p>

她也立即拿出手機,朝他笑了一下。男人明白,她是想彌補她的歉意。

男人加了她的微信,說:“你的名字叫萬水,可真好聽。你的朋友圈怎么什么都沒有?”

萬水說:“你叫張佑安。你媽一定只你這么一個兒子,要諸神護佑你平安。”

張佑安笑道:“如她所愿?!?/p>

“哎,你的朋友圈簡直就是個植物園。”

那陣子萬水的心情好了許多,手術(shù)后的身體也在慢慢恢復(fù)。本來嘛,闌尾炎微創(chuàng)就是個小手術(shù)。晚上她躺在床上,會翻一翻張佑安的朋友圈,了解一點花草的知識、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的養(yǎng)護方法等。但他們彼此沒有聯(lián)系過。

張佑安有好一陣子不上公園來了,也沒和萬水打個招呼。萬水自然是不會問的。她在他的朋友圈上看到,他在黃河灘上租了幾十畝地,還建了一座小木屋。有一張照片是他赤著腳在泥土里栽種什么。想必這就是他踅摸的一塊地了。

那時候麥子剛剛收完。后來又下了一場千年不遇的暴雨,這個干旱的北方城市竟然淹死了不少人。地上都是大水襲擊過后留下的創(chuàng)傷,她覺得遍地都是細菌。萬水的心情突然又低落下來,她不再出去走路,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也要不停地洗手。再后來,疫情復(fù)起,城市靜默,樓下的街道空空蕩蕩,她再也看不到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不過,并不是因為這個,屋子外的一切和她似乎都沒有關(guān)系,即使不靜默她也不到任何地方去。她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去倒一次垃圾。她干任何事情都是靜悄悄的,鄰居們以為她來去無蹤。她的家是一座空屋。

后來她連朋友圈也不看了。窗臺上的那盆九重葛懶于澆水,竟然越開越盛,艷得讓人心驚肉跳。那花團錦簇的熱鬧繁華,仿佛是她的一團幽夢,被懸置在一個肉眼可見的世界。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奈何天……她索性關(guān)了屋子里所有的燈,在燈火璀璨的夜色里,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萬水每天只等夜深人靜,已經(jīng)聽不到一點聲音的時候才悄然打開房門。她戴著一個黑白格的洗澡用的塑料浴帽、N95口罩,裙子外面套了紫色的雨衣,腳上也是綠色的半長筒膠鞋。垃圾袋套了三層,她唯恐在電梯里留下垃圾的味道。其實電梯里是充滿異味的,盡管排風(fēng)扇一直在吹。所以,倒垃圾對她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她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只是輕輕的一聲門響,樓梯間的感應(yīng)燈就亮了。她看見了一個奇跡,原來放那盆九重葛的地方,并排放著兩個墨綠色的方形塑料盤子,一盤是清水養(yǎng)的韭黃,另一盤是泥土養(yǎng)的芫荽。一黃一綠,在靜夜的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黃色的像小鵝毛,綠色的像海底史前植物。她看了再看,竟然一片殘葉都沒有,旺盛地鮮嫩著。

她丟完垃圾回來,那兩盤東西仍然還在原地待著。她彎下腰又去看,第一次不嫌棄地嗅了嗅韭黃和芫荽的清香。她戀戀不舍地關(guān)上了房門。她重新洗了手腳,躺到床上,準備關(guān)機睡覺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條未看的微信消息。她嚇了一跳,她的手機從來不曾接到過微信。她顫抖著打開,原來是張佑安兩個小時之前發(fā)來的:“萬水女士你好,這是我種植的兩盆盆栽,沒有使用化肥和農(nóng)藥。知道你忌諱外面的細菌,特意清潔后,委托小區(qū)的門衛(wèi)師傅給你送至家門口。長期居家,葉綠素少不得,希望你嘗嘗我的勞動成果。如果你實在擔心,就放在窗臺上權(quán)且作為風(fēng)景觀賞吧?!?/p>

兩個小時前?他怎么不敲門呢?估計是發(fā)了微信我沒回,害怕打擾我??墒?,我很少看手機呢!她想回復(fù)一下,可老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她下床拿了干凈抹布,打開門去,仔細擦拭了已經(jīng)很干凈的塑料托盤。托盤很輕,也很精致,可見他的用心。她小心地把它們放在窗臺上,收拾干凈重新躺在床上。她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韭黃可以用剪刀剪下來食用,留下根部,每天換清水,仍然可以生長。至于芫荽,她知道的,小時候媽媽在院子里種過。只掐苗尖,不傷著根它就有重新生長的能力。她那天抱著手機就睡著了,嘴里一夜都含著芫荽的清香。第二天醒來,她發(fā)現(xiàn)昨晚沒服用安定。難道這兩種植物有助眠的作用?

她解凍了一條冰箱里為封控備著的黃河鯉魚,去了魚皮,只取兩邊魚脊上的精肉。用刀背拍碎收在玻璃碗里,放一點生抽和料酒腌著。然后和了一團小麥精粉餳著。最后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一把韭黃,摘了一撮芫荽葉子。

萬水把魚骨頭放在清水里燉上,盤一棵小蔥放進湯里,再放幾片姜、兩勺白胡椒粉。水滾開后改成小火,慢慢熬,像熬著自己的日子。

韭黃細細地切了,放入腌好的魚肉里拌勻,淋一點小磨芝麻香油。面餳好了,拿出來揉了,揪成小面團,一個一個地搟成圓圓的餃子皮。包餃子要快,好把韭黃的清香鎖進面皮里。氤氳的水汽里,媽媽笑吟吟地說著話:“妞妞,搟皮要讓小搟杖搖著面餅自己轉(zhuǎn)圈,中間厚四圈薄,這樣包的時候可以用力裝一兜菜,餡大皮薄?!蹦菚r,她也就是十二三歲的光景……她一瞬間真的看見了媽媽,幸福得眼淚都滾出來了。

一群白鵝似的餃子煮好了。先給媽四只,再給爸六只,爸吃得比媽多。她自己盛了總有十幾只,一口氣吃完才品出鮮味來。魚湯已經(jīng)熬得濃濃的,她捻一撮子芫荽放在空碗里,然后加入沸湯,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媽在叮囑:“妞妞,好好活著,如今日子多好啊,想都想不到的好啊!媽媽行軍打仗那會兒啊,餓得地里的生土豆帶著泥挖出來,來不及擦干凈就往嘴里送。困急了幾個人就拿繩子一個一個捆成一串,走著路就能睡一覺。媽這一輩子啊,啥安眠藥都沒吃過。餓了張口就吃;困了倒頭就睡。那時候,你爸常常批評媽,好好個孩子,怎么就給慣成個豌豆公主了?”

她吃飽喝足了,太陽正好照進屋子里,她就在西窗下的餐桌上盹住了。媽和爸好久沒嘮叨過她了。

她被秋后的太陽曬得暖暖的,有一種死而復(fù)生般的慶幸。

本來想給張佑安回復(fù)個微信,她后來想想,還是給他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韭黃餡的餃子太鮮了,好久沒這樣吃,撐著了呢!”那聲音她自己都有點吃驚,竟有點撒嬌的意味。可不,中午盹著那會兒,跟著媽媽包餃子,也就是撒嬌的年紀嘛!她到這會兒還沒從那夢里回過神來。

張佑安說:“終于敢和我聊天了,不怕電話里傳過去病菌嗎?”

萬水在這邊也笑了:“我待會兒打完了,會用酒精棉片給手機消毒呢?!?/p>

又一天,到了晚上七八點鐘,萬水又想著打個電話過去。正遲疑著,張佑安卻打了過來。她內(nèi)心禁不住一陣歡喜,接了電話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廢話,看了什么書,吃了什么飯;九重葛生命力可真頑強,試驗了一回,一個禮拜沒給喝水,人家越發(fā)開得烈火紅顏。絮叨完了自己,然后她終于問道:“你呢,你一天都干些什么呢?”

張佑安說:“我在黃河灘上培育苗木呢!連口罩都不用戴,一面坡就我一個人?!?/p>

“一個人好!”她向往地說。

張佑安說:“我種了三十棵本地老玉米,快長熟了,到時候新鮮玉米可以烤了吃。不過,你在家里可烤不了?!?/p>

萬水說:“怎么烤不了?我有電烤箱啊。”

“用烤箱烤?”張佑安想了一下,“對對對,用烤箱是一樣的。”

“我明白了,還是炭火烤的好吃,”萬水脆生生地笑道,“我倒像是爭吃一樣,好饞的嘴?!?/p>

后來就分不出誰給誰打了。她似乎也不在意這個了。開始聊半個小時,慢慢變成一個小時,后來時間刻度就消失了,有時竟然聊到深夜。前三皇,后五帝;山之南,海之北。反正,一個小小的話頭,就會放大成一個話題。

張佑安的老家是農(nóng)村的。他爹要強,也是個能人,燒磚烤瓦、養(yǎng)兔子編筐,反正是個“閑不住”。他家住在黃河邊,蒲草葦子鋪天蓋地地瘋長,人家曬太陽嘮嗑的工夫,他就能織一張蒲席,趁天黑偷偷拿集市上換兩塊錢。張佑安上面是三個姐姐,他爹讓四個孩子都上學(xué)。張佑安念高中那會兒,恢復(fù)了高考制度,他的三個姐姐先后考上了學(xué)。后來改革開放了,他爹承包了村里的磚窯。他爹不讓他管家里的事,摁住他的頭一心只讀圣賢書。果不其然,張佑安考試成了縣里的狀元,上了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

有一拉溜兒四個大學(xué)生——那年頭考上個中專也叫大學(xué)生,其實他三個姐姐都是中專生——撐著,他爹的膽子更壯了。一口窯變成六口窯,后來搖身一變又成了磚瓦廠。土地承包后,各家的地各家種,糧食畝產(chǎn)一下子翻了幾倍。村后的張存有家種了蘋果,一年收成抵三年糧食。大家都改種果樹,因為離城市近,很快都賺了錢。張存有家蓋了四間瓦房,用的都是他家的材料。村后的張大嘴經(jīng)常往城里跑,房子晚蓋了兩年,從城里拉回了預(yù)制板,蓋成了平房。張佑安他爹背著手轉(zhuǎn)悠了兩圈,給自己的磚瓦廠增加了預(yù)制板業(yè)務(wù),他家頭一個住上了三層小樓。村里家家都學(xué)樣,磚和預(yù)制板生產(chǎn)多少都不夠賣。一時之間,張老板成了聞名遐邇的人物。

有人通過張佑安的姐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是鄉(xiāng)干部家的閨女,在縣里念中專。他姐說長得好看,又是她們單位一個小領(lǐng)導(dǎo)親自介紹的,也算知根知底。找個干部家的閨女,還有自家閨女“政審”,他爹當然喜歡得不行,假期便讓兩人見了面。銀盆樣的一張大白臉,喜眉笑眼。有那么厚實的家庭背景和超強的女性特征,從未談過戀愛的張佑安哪還有還手之力?一下子便被弄暈了,好似任她宰割的羔羊。見了沒兩次,女孩就主動跟他親嘴。她比他懂的還多,拉了他的手從衣服領(lǐng)子塞到兩個大奶子上。后來也是她先脫了衣裳。事情一下子就完了,他慚愧得不行,有些不知所措。姑娘安慰說,不礙事,慢慢就好了。

兩人行的好事,都被張佑安他娘在窗子外頭偷聽到了。這也是他們那里的風(fēng)俗。待他們出了門,他娘就擠進屋子里看。床上臟污了一片,卻沒見紅,登時就愣了,當即就去找媒人。媒人說:“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不啥都晚了,你兒子一個大學(xué)生,把人家動了,咋還敢說反悔?”他娘一路哭著回來,把兒子拉到自己房里斥責(zé)了半天。張佑安完全不懂這些事情,改天再去審那姑娘。姑娘說是之前定過親的,談了三年,后來她考上學(xué)了,那對象沒考上就散了。再問,說是在學(xué)校還談過一個,談了兩年,那個人考研考走了,就和她分了。她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他卻聽得電閃雷鳴,死的心都有。事已至此,別無良策,他便咬牙切齒地追問致命問題:都跟人家上過床嗎?他閉著眼睛,只想聽到否定的回答。哪怕是假話,也好讓他遮遮臉??扇思毅妒浅姓J了,理由還很充分。那時候太小,不懂事。不過原本也是想著一起過日子的。張佑安讀了那么多書,思政課還是優(yōu)秀,知道這事是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也打不得,心里別扭得像吃了半只蒼蠅。

人家姑娘偏就大大方方地住在他家不走了。白天他還氣著惱著,晚上看見她白花花的身子,恨著卻忍不住發(fā)了狠勁用力。他心里五味雜陳,可這事只能砸在自己手里,爹不知曉,娘不敢說,一張又瘦又小的窄臉越發(fā)枯黃。好不容易熬到假期過完該回學(xué)校去了,這姑娘卻說懷上了,讓他問他爹怎么辦。他這才如夢初醒,知道行敦倫之事還會有后果。但踟躕再三,還是不肯告訴爹。人家姑娘不管不顧,把這事大剌剌地跟他爹說了。直把他爹歡喜得不要不要的,說舍得六門窯不要,也得保住孫子。兒子還差一年畢業(yè),就先上車后買票,那張紙等畢了業(yè)再說。辦酒席的時候,張佑安托詞學(xué)校通知緊急返校,便連夜溜之大吉了。他爹安排吹吹打打,待了十幾桌客。媳婦自知理虧,壓著不讓娘家找碴。事辦得倒也圓滿。

張佑安大學(xué)還未畢業(yè),大兒子就出生了。他爹看著大胖孫子高興得合不攏嘴,讓他姐姐立馬給他寫信報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張佑安拆開信看了,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死了。但事已至此,當了爹的他,畢業(yè)志愿只好填上自己的老家,畢業(yè)分到縣林業(yè)局。媳婦在鄉(xiāng)醫(yī)院當護士,他一兩個月都不回來一次。媳婦催著領(lǐng)證,他說:“孩子都出來了,領(lǐng)不領(lǐng)證有啥意義?湊合過行了。”

張佑安總不回來,不是個辦法。她娘就出招,給閨女找了個偏方,讓她去城里找他。他剛到一個新單位,媳婦來了也不敢聲張,媳婦倒也是賢惠人,買個炒鍋,在屋子里弄個小電爐,又是菜又是酒伺候著。兩個人擠在單人宿舍的一張小床上,一來二去就又懷上了。那時候計劃生育正嚴格,媳婦東躲西藏,到七個半月上就打了催產(chǎn)素生了一個男娃,孩子放在媳婦姐家養(yǎng)著。張佑安只能認了,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計劃生育超生,她一告一個準。后來是他自己托關(guān)系把她調(diào)進城里,單位給了兩間公房,算是團聚了。可是夫妻倆脾氣不對付,吵吵鬧鬧地沒有消停過。那媳婦有兩個大胖小子墊著,感覺自己翻了身,吵起架來從來不讓他。張佑安被逼無奈,復(fù)習(xí)一年又考回學(xué)校讀碩士去了,碩士讀完又接著讀博,假期都不回來。學(xué)校都不知道他是結(jié)了婚的,介紹對象的還真不少,他都一一回絕了。有一個女同學(xué)是真的喜歡他,他也喜歡她,不明不白地和人家曖昧了兩年。那女同學(xué)認了真,死活要跟他結(jié)婚。他眼看躲不過去,才說了家中的事。女生哭著說她不在乎。他也想說不在乎??蓛鹤佣寄敲创罅?,你不在乎?爹在乎,娘在乎,全村子幾千口子人在乎!女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幾次,到底沒把長城哭倒,一氣之下賭氣嫁給了別人。

他博士畢業(yè)選擇回到省林業(yè)研究所。媳婦一直在縣上,想吵也夠不著。兩個兒子在父母的吵鬧聲里長大,學(xué)習(xí)倒是爭氣。老大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到美國留學(xué),后來指點著弟弟也走了同樣的路。五年前,媳婦患卵巢癌,一直瞞著丈夫。其實是她自己放任,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以致不治。

講完自己的故事,張佑安說:“我的半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仔細想想我也挺對不住她的,一是自己年輕時不懂事,不該那么沖動。二是之前的事,我也過于計較,兒子都那么大了?!?/p>

萬水說:“是啊,你的確不應(yīng)該。她畢竟是你孩子的母親?!?/p>

張佑安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傷感地說:“她拖了兩年,我盡心盡力地伺候了兩年。她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哭著對我說,自己年輕時不懂事,有今天這個結(jié)果,都是因為自己作孽太多。我堵住她的嘴,說自己更不懂事,等她病好了就好好跟她過日子。后來她還是走了,臨了拉住我的手說,你伺候我兩年,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這話讓萬水在電話這邊哭得抽抽噎噎,不知道哭的是他的妻子還是他。

“你想過再找個伴兒嗎?”這話擱過去,打死她也不會問的。

“想過,想嘗嘗愛情的滋味。但都這歲數(shù)了,哪里偏就有合適的?”

她的聲音突然冷靜下來:“也是,婚姻其實挺嚇人的,過得不好,還不如一個人來得輕松。”

他問她:“那你呢?”

她說:“我其實結(jié)過婚。我那點事,淡得跟白開水一樣。父親戰(zhàn)友的孩子,到了結(jié)婚年齡,雙方父母一指派,就結(jié)了。我們倆很友好,像親兄妹一樣。可是親兄妹也吵架,我們倆比親兄妹還好,架都沒吵過。后來他移民了,我不愿意去,就離了。反正就這些,說是結(jié)過婚,其實跟沒結(jié)過婚一樣。過了兩年,分開時才明白自己是結(jié)了婚的?!?/p>

“那后來怎么就一直沒找呢?”

“我恐婚,對所有男人都抵觸。我和前夫分開時,覺得一下子就放松了。我們倆在一起時,我每天呼吸都是緊張的。醫(yī)生說,這是我結(jié)婚兩年一直沒懷孕的原因?,F(xiàn)在想想男女那些事,我還是會緊張。我覺得跟誰過都過不好。我生不了孩子,何苦禍害人家。”

萬振山念的是洋學(xué),十幾歲就獨自去了開封,在學(xué)校加入的共產(chǎn)黨。大學(xué)還沒念完,組織就派他回老家信陽搞豫南地區(qū)的農(nóng)民運動。按現(xiàn)在的說法,當年他家就是大別山東部地區(qū)的首富?,F(xiàn)在紅色革命教育基地的第一個農(nóng)運支部舊址就是他家的宅院。他爹花了幾百塊現(xiàn)大洋供他讀書,他卻讀成一個逆子。他回來領(lǐng)導(dǎo)農(nóng)會分了自家的田,他爹一口鮮血噴了三尺遠,當場氣絕身亡。他一邊料理父親的喪事,一邊對族人說,這就是封建地主冥頑不化的下場。其實背著人他也偷偷給爹磕了幾個響頭,慟哭了一場。他爹是地主,但不是惡霸;是個秀才,但不是劣紳。他讀圣賢書,不娶小老婆,所以就他這么一個兒子。他心里責(zé)怪爹,咋就那么想不開呢?田地分給鄉(xiāng)民,大家都有活干,有飯吃多好?你這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再多的家產(chǎn)不是一分帶不走嗎?

農(nóng)民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國民黨也從未停止反撲。他們在強大的火力逼迫下,暫時躲進深山。山上缺糧,他派人給家里帶信,讓送糧食上山。他娘哭得傷心欲絕,他這個“共匪”家院早已被國民黨洗劫毀壞一空。他娘怕兒子餓死,讓懷著三個月身孕的兒媳婦出去要飯,要兩天攢一筐干糧,親自背著給丈夫送去。萬振山接著媳婦送來的吃食,得知娘一個人在家,藏在夾墻里,不放心,派了個戰(zhàn)士送媳婦連夜下山。媳婦懷著身孕,為了給丈夫省一口,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下山的時候腿一軟就倒地了,一尸兩命。小戰(zhàn)士哭著把人背回山上,萬振山用自己僅有的舊被褥把媳婦裹了,埋在山上。他趁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jié)摶丶抑?,發(fā)覺已經(jīng)回來晚了。他娘信佛,進夾墻時只帶了一壺水,堅持了五天,坐化在夾墻里了。此時的萬振山猶如萬箭穿心,他親手把父親的棺槨打開,把母親和父親葬在一起,對國民黨反動派的仇恨無以復(fù)加。他從此了無牽掛,一心打老蔣。一九三四年,紅二十五軍政委吳煥先在大別山的何家沖村宣讀了《長征出發(fā)宣言》。萬振山就此北上,那時他才剛剛二十歲。

從此,萬振山戎馬倥傯南征北戰(zhàn)。后來他在淮海戰(zhàn)役中受傷,在戰(zhàn)地醫(yī)院結(jié)識了女護士水紋。水紋比他小十幾歲,是個清秀的南方女子。兩個人聊起來,都是血淚。水紋的大哥參加過北伐戰(zhàn)爭,后加入共產(chǎn)黨。小哥黃埔軍校畢業(yè)后曾經(jīng)隨國民黨新一軍入緬作戰(zhàn),職務(wù)高居副座,一九四九年前夕逃往臺灣。她父親是昆明城的愛國紳士,把全部家產(chǎn)都捐給了共產(chǎn)黨。一家人卻遭到了國民黨的血洗,她的父親母親,還有懷著身孕的姨娘,無一幸免。水紋當時在教會學(xué)校念書,躲過一劫。她哥哥連夜派人把她接到隊伍上,她是在馬背上長大成人的。

萬振山出院后,向組織打報告申請結(jié)婚。婚后兩人隨部隊一路征戰(zhàn),聚少離多,但還是生下兩個男嬰。當時部隊不允許帶著娃娃行軍,孩子都交給當?shù)氐睦相l(xiāng)撫養(yǎng)。一九四九年后夫妻倆通過組織尋找,水紋還親自沿著當年戰(zhàn)斗過的路線去尋過,未果。水紋快四十歲才生下女兒萬水,當時丈夫萬振山已經(jīng)年過半百。

萬水說:“一九四九年后,我父母一直留在部隊。我也是在部隊大院出生的??墒且驗槲倚【司耸菄顸h的高級將領(lǐng),后又逃到臺灣,他們倆一直因家庭歷史問題未受重用。后來我父親認命,他老了,跑不動了,主動要求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父親回到地方上,當過連片地區(qū)半個省的副書記。后來咱們與臺灣關(guān)系修好,我母親因為與臺灣的特殊關(guān)系,當上了省政協(xié)副主席?!?/p>

張佑安說:“萬水,真看不出,你還是個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萬水笑笑,不置可否。

“你看我像什么子弟?”張佑安逗她。

“你嗎?”萬水煞有介事地說道,“往大里說,像是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子弟;往小里說,像是磚廠老板的兒子。”

張佑安笑得噴飯。

萬水也開心地笑了,她說:“我們這樣聊著,讓我忘掉了時間。這封控的日子我簡直數(shù)著秒熬日子,有個人聊天真好,我給你行個軍禮,感謝老張同志!”

張佑安說:“該謝你才對。埋在我心底半輩子的秘密都吐給你了。也算是自我救贖吧!”

萬水說:“老張,你想過自殺嗎?”

“沒有。從來沒有,”張佑安鄭重起來,“為什么要自殺呢?只要活著,總有一天能把心底的秘密與人分享。之前不說,只是沒遇到過合適的人。要是什么不說就死了,那不等于我白活了一生?”

萬水說:“我倒是想過許多遍,但就是沒有自殺的理由。如果有,那唯一的理由就是活著沒意思。我父母都活到八九十歲,一天天地為活著而活著。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又沒給他們生下個后代。你說,他們的內(nèi)心該如何孤獨?”

張佑安說:“那是你替他們孤獨,你怎么知道他們內(nèi)心想些什么?他們身經(jīng)百戰(zhàn),槍林彈雨都過來了。他們把生死置之度外后活著,那心胸和境界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夠理解的,否則怎么能活那么大歲數(shù)?現(xiàn)在的人太脆弱了,都是享福享多了?!?/p>

“你這是在批評我矯情,”她嗔道,“你整天這么樂和,是真的快樂嗎?”

“快樂有多解,我忙碌,怎么樣都是一天,”張佑安的情緒突然高漲起來,“我忙得很呢!伺候土地,茲事體大。我租了六十畝河灘地圃育苗木,一個人,干一天活,吃點土里長出來的新鮮東西,倒頭就睡,那才是天人合一!哪還有心思想什么死不死的!”

“哎,說說你的小木屋唄,那里都有什么?”

“有一間廚房,是我用來做飯的地方。有一間客廳,其實是我吃飯喝茶的地方,我還真沒接待過客人。還有一間臥室,臥室里有個衛(wèi)生間,是我如廁洗澡的地方。雖然我委身土地,可是一天必須洗兩次澡。我在泥地里干一天活,不洗澡可不行,我也努力做個愛干凈的人?!?/p>

萬水說:“不許嘲笑我!”

“我的臥室里有一張大床。人老了,勞累一天,喜歡睡得舒展一點。我躺下,就像一個大字。萬籟俱寂,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我的?!?/p>

萬水心里想,要是每天白天曬曬太陽,晚上躺下就能睡著,她的世界可能也會好一點。她說:“這日子,真讓人羨慕嫉妒恨呢!你像個古代的隱士一樣,過著陶淵明的日子,你是自己的王?!?/p>

張佑安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王,看你選擇怎樣統(tǒng)治自己了?!?/p>

萬水笑道:“哲學(xué)家!你和第歐根尼只差一個木桶了?!?/p>

“黃河灘里遍地都是黃土,你可有勇氣來參觀一下?”

“當然可以!我有帽子口罩,有雨衣,有膠鞋。我不是每天都去公園走路嗎?”

封控的日子大街上寂靜無聲,只有一城的燈光在閃爍。萬水也不想再讓自己的日子那么清冷孤寂,她打開所有的燈,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察看自己所擁有的,一時之間竟覺得它們都是那么中用和可愛。然后,她關(guān)了燈,坐在潔凈、干爽、溫軟的床上,開著窗簾,看外面的七彩流光。如果世界末日就是這樣多好,她的床就是方舟。她被光托著飄著,飄到哪里是哪里,她不管不顧了。

上帝給她打開了另外一扇窗,她的世界再也不是封閉的了。關(guān)了燈,她每天和一個人悄悄說話。他在說:“我和那個女同學(xué)說了家里娶妻的事情,她說她不在乎。她長得不十分漂亮,可是她眼睛是亮的。有學(xué)養(yǎng)有教養(yǎng)的女人,眼睛里都有神采,她們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因此活得自信。我們倆在一個小西餐廳里坐著,外面下著大雪,玻璃窗里看著,燈光里的雪花和枯枝上的樹掛像是油畫。開始喝的是咖啡,后來換了茶,再后來換了一瓶紅酒。女同學(xué)點的,為了不讓她喝多,我自己卻喝多了。女同學(xué)把我領(lǐng)到她的宿舍,她脫了衣服鉆到被子里。我坐在小沙發(fā)上。我很困,我喝了紅酒容易犯困。后來她光著腳下來,把我拉到床上去了。我穿著外套和她并排躺著,開始是裝睡,后來就真的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蛟S離天亮還有一小會兒,我起來悄悄地走了。我知道她醒著,可她沒說話?!?/p>

“哎喲,穿著衣服?穿著滿是病菌的衣服躺進別人的被窩,天呀,她怎么肯?”

“我太困了?!?/p>

“那,你一定也是愛著人家的,對吧?”

“不能說是愛吧,是有好感?!?/p>

“我喜歡簡單明快的女人?!彼a充道。

“也許你自己不知道,也許你是被自己的妻子孩子所羈絆。我覺得你一定是愛她的,否則,你不會跟她回宿舍?!?/p>

“我喝醉了?!?/p>

“還不敢承認。”

“一定愛過?”

“真沒想過?”

“好吧,你說有就有。”他想很快結(jié)束這個話題,“你不高興了?”

她突然羞愧起來,著急辯解:“我哪有不高興?你胡說八道什么,我怎么會為不相干的人和事不高興?”她嗔怪道。

“看看,我就知道你不高興了!好吧,既然不相干,往后就不說了。噢,對了,我種的麻葉海棠開花了。花是一串一串的大紅色,葉子闊大,葉子上的麻點都是漂亮的。哪一天我送一盆給你好不好?”

“我喜歡玻璃海棠,肥厚的葉子跟翡翠一樣,花是正紅色。它是最干凈的植物。我還喜歡梔子和茉莉,它們的漂亮就是干干凈凈的那種。”

“那這兩天我想辦法送一盆給你。不過,我悄悄放你門口,在你那兒洗手消毒太麻煩了?!?/p>

她惱起來:“哼,你想說什么!與你那衣服不脫就可以讓進被窩的女同學(xué)比起來,我確實有毛病對吧?”她竟然真有點生氣起來。

“你這人,我們不是聊海棠花嗎?”

“海棠花我也不要了,我又不請你喝酒,喝酒的人,醉了醒了,她們才關(guān)心海棠花,關(guān)心綠肥紅瘦啥的?!?/p>

“你這人,我不說你非讓我說,虧你還是學(xué)哲學(xué)的,當你能正視自己歷史的時候,你就差不多忘掉它了。”

“可是,我不能正視。因為我沒讀過博士,我只是一個學(xué)過幾年哲學(xué)的女人,又枯燥又乏味。眼睛里面又沒光。”

“我都放下三十一年了,你只是聽聽就放不下了。”

“還說不上心,連三十一年都記得這么清楚?”

“我投降,你可別生氣。你想聽點什么咱們就說什么?!?/p>

“你這是在責(zé)怪我嗎?哎呀呀,我真的是多事了,對不起對不起,此處應(yīng)該有道歉?!彼樇t了,突然清醒自己在無意識間又犯了個大錯誤。

“我是個好人?!彼陔娫捘嵌撕┖竦睾俸傩Φ溃爸皇亲C明自己是好人不容易?!?/p>

那天晚上掛了電話,她真的有些慚愧,自己是不是強迫癥又犯了,人家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她后悔不迭,心里躁得慌。她忙不迭起來關(guān)了所有的燈,吃了一片安定,等到夜里十二點還沒睡意。后來覺得不睡一會兒明天會撐不住,又起來吃了一片,開著喜馬拉雅聽《道德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夢里夢外的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手機里的聲音響了一夜,她也懶得關(guān)。

第二天她覺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對昨晚的表現(xiàn)越發(fā)羞愧。我這是怎么了?要干嗎???把好好的聊天給攪黃了。盡管如此,她也沒好意思叨擾人家。到了晚上八九點鐘,張佑安卻打過來了。她接了,心里竟是歡喜的。

到底有昨晚小小的不快在那兒墊著,倆人開始說話都小心翼翼,像避著地雷似的。她少說多聽。他也是凈找那些遠離現(xiàn)實的話題說給她,講了一晚上的花木知識?!拔矣艘划€合歡苗,落葉喬木,喜歡溫暖濕潤和陽光充足的環(huán)境。葉子細細碎碎的,花絲一團一團的粉紅,是最適合栽種在行人道路上的觀賞植物。”

她聽著,一下子回到了五六歲的光景。他們家院子里有一排巨大的合歡樹,樹齡得有四五十歲吧,樹冠郁郁蔥蔥,滿院子都披著濃蔭,顯得陰郁而神秘。粉紅色的花朵不管不顧地盛開,從春天一直開到夏天。她和媽媽展一張竹涼席,她躺著,媽媽坐著。媽媽得搖著蒲扇替她打蚊子呢。

她說:“絨花樹?!?/p>

媽媽說:“那叫合歡。”

她說:“不,就是絨花樹!”

樹上的絨花指不定什么時間啪地掉下來一朵,用手拈了,涼涼的茸茸的,不香,卻有股子清甜。她頑皮,撿一朵放在額頭上,再撿一朵放在鼻子上。后來她睡著了,被媽媽抱進屋子里去了。

早晨醒來,她一骨碌爬起來去看。哇,席子變成一幅畫了。再看地上,到處都是花團。工人要過來掃院子,她攔住不讓。爸爸笑哈哈地說:“留著,讓她玩吧!”到了中午放學(xué)回來,發(fā)現(xiàn)花全蔫了。她站在樹下傷心了半天。那時她很奇怪,那樹怎么那么大的力氣,每天落每天開,好像無窮無盡。

聽著想著,她的眼睛濕潤了。她說:“你弄個梅園唄,臘月里開。我媽媽喜歡蠟梅,她總是說:‘蠟梅不是梅,一花香十里?!彼龥]有告訴他,她生在臘月。保姆說:“這孩子生下來身上帶香,冷香。”媽媽說:“一定是墻角邊的梅花開了。”

張佑安說:“我就說給你弄幾盆梅,還怕你嫌它清冷?!?/p>

張佑安沒有等到梅花開,他大兒子要在圣誕節(jié)舉行婚禮,邀他去美國。他走得很匆忙,晚間好不容易搶到一張機票,第二天早上就出發(fā)去上海轉(zhuǎn)機。他只好在電話上給萬水告別。

張佑安出境的時候還順利,但回來卻很麻煩。很難弄到一張機票不說,即使能夠回來,也要經(jīng)過多重隔離。兒子勸他道:“爸,你反正在哪兒都是一個人,就在美國過年吧!你燒一手好菜,也讓中國文化在這里發(fā)揚光大。”他想想也是,兒子這理由他還真不好拒絕,就讓他的學(xué)生雇了兩個人,幫他把苗圃照顧好。

他住在美國東部,時間剛好和這里錯十二個小時。再加之休息時間的錯位,兩個人倒是不常打電話,只是不定期地發(fā)發(fā)郵件,或者在微信上留言。張佑安有時會發(fā)一些他用手機拍的圖片。萬水醒來打開電腦,屏幕上全是風(fēng)景。你還別說,攝影技術(shù)一流。她常常這樣夸他。他說:“不是我照相水平高,而是這里風(fēng)景太好了,隨手一拍就是屏保?!庇袝r候她會連續(xù)幾天收不到消息,原來是他到拉斯維加斯去看紅石峽了。后期發(fā)來的圖片上,他看上去精神抖擻,大紅色的羽絨服、藍色的風(fēng)雪帽,像個小伙子一樣提勁。

萬水的生活又恢復(fù)了過去的樣子。有天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站在二十五樓的窗前往下張望。她又看到了過去的景象,遠遠近近的道路上車流涌動,像一群螞蟻。解封了,大街上又開始車水馬龍。好像疫情沒有發(fā)生,好像沒有下過一場大雨。消失的人永遠消失了,也不知是誰和誰,反正她所熟悉的人都好好地活著。萬水不再去紫金山公園,她聽說那個園子的一堵墻塌下來,砸死了一個避雨的人。也有人反駁道,哪有啊,墻都好好待著呢。其實是她自己不想去了,一個人挺沒意思。她連走路也不想繼續(xù)了,偶爾穿著厚厚的舊長羽絨服出門,戴了帽子口罩,圍了圍巾。帽子和圍巾也是舊的,盡管洗得很干凈,但還是灰撲撲的,舊得不合時宜。她走在大路上,看那些年輕女人穿著裙子和長靴子,中間露著一截子光腿,外面白色的羽絨服在陽光下十分耀眼。女孩子們的絨線帽也是時尚的,她們戴給欣賞她們的人看。沒人欣賞萬水,她戴給誰看?她因此懶得買新衣服。

有一天,張佑安發(fā)了他在費城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和一個很洋派的中年女人,微胖的,圓臉圓眼睛,滿臉的喜慶。她沒問是誰。張佑安主動解釋道:“我工作時的同事,中間移民了。她和我大兒子相識,是兒子幫我約的?!?/p>

萬水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祝福你們!”

張佑安說:“這祝福個什么,只是同事。約了出來一起旅行,她剛好也沒來過費城?!?/p>

萬水說:“這才更值得祝福?!?/p>

張佑安也沒再解釋。這讓萬水心里多少有點失落。她想,也許他想的是,隨她怎么想去!他與萬水,也并沒有需要解釋的理由。

一天三餐,萬水很認真地吃飯,保證足夠的營養(yǎng)。她想讓自己胖一點,可卻越來越瘦。后來張佑安讓她發(fā)一張照片,她猶豫了很久,才站在九重葛前自拍了一張,還有點逆光。張佑安看后說道:“萬水,你是屬合歡科的,你適合陽光充足的環(huán)境。你還是出去走路吧!”

萬水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一股子勁,第二天竟然買了一張機票飛三亞去了。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來旅行。那時候父母在,他們一起去過北京,去過杭州,也去過四川和東北。后來和前夫還一起去過一趟云南。說不上有多喜歡,至少賓館的衛(wèi)生問題就讓她頭疼不已。她更愿意待在自己家里。

萬水住進了亞特蘭蒂斯大酒店。她舍得花錢,只是沒處花去。她不知道臘月的三亞竟如夏天一般,帶的衣服還是厚了。反正也沒帶幾件,滿箱子塞的都是床單毛巾、拖鞋牙刷、便攜式燒水壺什么的。她基本不用賓館的東西,嫌臟。她在酒店大堂買了兩身素色的單衣,穿上倒是出人意料地放松。她去吃自助餐,有白粥和海鮮粥,有白灼蝦和芥藍菜心,竟然吃得很好。她本來想要波塞冬海底套房,可一問兩個月前都被訂空了,只好挑了一套最好的海景房。折騰一天累了,窗戶都沒關(guān),便在海風(fēng)里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她只是在附近的沙灘上走一走,然后躺在傘下的椅子上吹吹海風(fēng)。第三天她買了裙式的游泳衣,竟然下到水里漂了好長一段時間。小時候她在少年宮受過專業(yè)游泳訓(xùn)練,只是后來再沒派上過用場。她雖然瘦了點,但是屬于那種小骨架,身體哪都飽鼓鼓的,穿上游泳衣倒是年輕了不少。她的肌膚太需要滋潤了,她白,泡一泡竟然泛著瓷白的光亮。

她一直以為旅行是可怕的,一個人的旅行更可怕?,F(xiàn)在她覺得很好。

她不再想胖和瘦的問題,幾乎是忘記了。這里沒有一個人是她認識的,怎么自在怎么來。沒人注意她,她也不注意別人。她松弛下來,竟然胖了幾斤。

有一次,她游泳游累了,就鋪了浴巾在傘下迷糊一會兒。睜開眼,她發(fā)現(xiàn)另外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正看向她。她以為自己會尖叫,但是卻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沒有一點慌張。男子沖她點點頭,她也沖他點了點頭。后來游泳又碰到過一次,竟然還互相打了招呼。再后來,在餐廳吃飯遇著了,男子自然地坐在她邊上,她也沒有拒絕。她已經(jīng)能自在地在人群中生活,這令她滿意。此后的幾天,她與這個男子又碰到過幾次。她不反感,這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她記得他們也說過幾句話。有次他對她說:“你長期在三亞休息,倒不如去租一間公寓酒店,會節(jié)省很多費用?!彼皇切α艘幌?,那笑容里有不置可否,也有感謝他關(guān)心的成分。還有一次他說:“你喜歡這里,為什么不買一個小套房呢?現(xiàn)在高端樓盤很多?!彼匀皇切π?,不置可否。因為從內(nèi)心里,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思考這樣的問題太累了。他就又說道:“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你看上去很樸素,但你的樸素是尊貴的。你很謙和,你的謙和卻讓人難以接近。”她的臉色立馬就變了,她不喜歡人家這樣評價她,即使恭維也不行。不過后來她想,這也許不是恭維,甚至連評價都算不上吧?人家說得沒錯,無非是客觀描述了她。于是她又笑了,覺得因為互相理解而近了一些。她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人在有意靠近她。也很有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她自己過于警惕。但無論如何,對于她這種習(xí)慣身心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不可能發(fā)生邂逅的故事。

萬水在三亞一直待到過完春節(jié)。她竟然想,就這樣待下去好了,她不想再回她北方的家了。家很舒適,但她只是一個舒適的孤兒。

在她長大的城市,她是一個孤兒!

到二十五歲上,萬水還沒有戀愛過。媽媽說:“孩子,你得成個家,我和你爸也沒有別的親人??晌覀儌z結(jié)婚生了你,我們仨就有了一個家?!眿寢屧僬f:“爸爸媽媽都老了,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走的。我們想看到你的孩子,你的家。”

萬水二十五歲時被爸爸嫁掉了。二十五歲,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年齡,剛剛合適結(jié)婚。丈夫和她一樣,也是個大院子弟,所以他們的生活習(xí)慣很容易適應(yīng)。他們倆原來就認識,只是從來沒有來往過。他們誰都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尤其是對于萬水而言,結(jié)婚的意義無非就是換一張床睡。丈夫不在或者有應(yīng)酬,她還是回到媽媽這里休息。媽媽說:“結(jié)了婚在一起生活,比談戀愛更容易產(chǎn)生感情?!眿寢屨f得沒錯,她和爸爸就是如此。

結(jié)了婚之后她仍然不太愛講話。丈夫是個活躍的人,他家有五個兄弟姊妹,姐姐和弟弟常常會到他們家里來,打牌、摸麻將、聊天,一起包餃子,他們把大家庭延展了過來。而萬水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怎么樣都融不進去。她插不上嘴,也不會打牌,就躲到廚房里去幫阿姨做做飯,找一些活來干。幾次三番,那姊弟幾個就把她忘了似的,好像她是這個家里的客人。

萬水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不是很和諧,她總是說疼。男女之間相交,應(yīng)該是歡愉的。可是她總是疼,讓他也出現(xiàn)了心理障礙。他把這事悄悄告訴了姐姐。姐姐是醫(yī)生,醫(yī)生對待病人的方式總是很直接。在他們眼里,沒有人這個總體概念,只是一個個器官而已。他們再來家,姐姐在餐桌上像擺冷盤一樣把這個問題擺了出來:“水兒,你該去看看婦科大夫。你們這個年齡,夫妻生活應(yīng)該是特別和諧的?!苯憬闶龤q特招進部隊,十六歲就在野戰(zhàn)醫(yī)院手術(shù)室備皮,什么沒經(jīng)見過?她說出來的話本來沒什么,可萬水聽著卻是硬邦邦的有點傷人。萬水看了丈夫一眼,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種事情怎好給別人講。而且,姐姐即使是知道了,不該私下里跟她說嗎?哪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夫妻的性生活呢?

第二天起了床,蘭像沒事人一樣。她依然簡單、快樂,甚至在早餐時還取笑他:“安,中國人吃肉太少,又不喝牛奶,哪還有爬高下低的能力?”說著,又往張佑安的盤子里放了幾片培根。

那是次愉快的旅行,和蘭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很難不被她的快樂點燃。兒子們期待著二人有個結(jié)果,但蘭笑著告訴他們:“你父親不行,他不能滿足我。”兩個兒子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們想不到父親一點都不介意,說:“這有什么?你母親活著時我就不行,好多年嘍!”

張佑安的相機里存了許多他和蘭的合影,有時候她張開雙臂摟著他,有時她踮起腳親吻他的臉。這個女人,和她在一起隨時都得接受被她抱一下親一下,比握次手都隨意。

張佑安在美國變得年輕了。蘭說得沒錯,吃肉喝奶確實比吃面條喝粥更讓人健壯。他想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告訴萬水,可是他打不通她的電話。他往她的信箱里發(fā)了許多照片,還給她寫長郵件,講蘭的故事,包括他和蘭的那個夜晚。

在郵件里,張佑安告訴萬水,美國人大多不戴口罩。蘭和她的女兒女婿都感染了新冠,不過,很快就好了。他沒有,他的體魄是強健的。他勸萬水,人一定要多運動,要曬太陽,要接受風(fēng)。

張佑安幾次提出來想回國。他惦記他的苗圃,春天來了,各種苗木都要發(fā)芽,他擔心雇用的工人不知道怎么照顧它們。他打電話讓學(xué)生們?nèi)タ催^幾次。他們要他放心。他每次咨詢落地政策,都說國內(nèi)為保證不被外來人員感染,各種隔離措施相當?shù)轿?,回來要隔離三四十天。他想,別說四十天,就是八十天他也無所謂。他只是擔心萬水的潔癖,估計一年之內(nèi)她都不肯見他。他理解她,一個人孤獨慣了,好像生活在真空里。他真心地同情起她來。

張佑安在兒子的家里被關(guān)得很無聊,他試著把上學(xué)時的那點英語撿起來。不久他能半看半猜地讀英文報紙了,一個人出門也對付得來。他在商場給萬水選一條圍巾,開始挑了藍色的和白色的,覺得萬水膚白,哪一條都合適。想一想,突然就換成了洋紅色的,他覺得這個女人太需要顏色了。他想著她會拒絕收他的禮物,但先買了再說,畢竟這是一份心意。路過一個書店,他進去看了看,一本英文版蕾秋·喬伊斯的小說《一個人的朝圣》吸引住了他。書薄薄的、紙質(zhì)柔軟,拿在手中極其舒適。一個人,八十七天走了六百多英里。有關(guān)愛的回歸、自我價值發(fā)現(xiàn)、自我救贖以及萬物之美。從主人公邁開腳步的那一刻起,與他六百多英里旅程并行的,是他穿越時光隧道的另一場旅行。他被簡介吸引住了,多少年不看小說了。過去他開始讀英文報紙只是為了學(xué)習(xí)英語。

張佑安開始讀這部小說,他一邊看一邊查閱英語詞典,深深地被書中的故事吸引住了。雖然過去他英文不差,但畢竟幾十年不碰它了,開始一天只能看幾頁,后來速度變得快了一些。他感動著,忍不住寫信給萬水分享。到后來他每看一段就翻譯成中文講給她聽。哈羅德走了八十七天,他分享了一個月零一天。他突然決定要回去,便在網(wǎng)上訂了機票。也許隔離會很痛苦,可總比不上六百二十七英里更艱難。

張佑安要回國去了,而且說走就走,一天都不能等。兒子很奇怪,回到國內(nèi)也是一個人,為什么這么著急呢?

大兒媳婦是個美國白人,她問:“安,你在國內(nèi)是不是有個心愛的人,她在等你嗎?”

張佑安哈哈笑道:“我有個苗圃,有幾萬棵心愛的樹在等我?!?/p>

張佑安的英語口語比較難懂,兒媳婦問:“幾萬個情人?”

兒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爸爸的情人,幾萬個,能裝滿一塊巨大的土地?!?/p>

萬水從三亞回來了,走的時候她克服萬重困難,回來的時候也是如此。她上了家里的電梯,整個電梯都是抖的。滿腦子只想著一個詞,孤兒、孤兒、孤兒……

電梯門打開了,她過橋一樣地跨出來,看到了門口放著兩盆波光瀲滟的玻璃海棠,花開得紅艷艷的。打開門鎖,天?。∧桥璞凰z忘了的九重葛還旺盛地開著。這世上還有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植物?難怪樹能活上幾千年。她走的時候在花盆下邊放了一桶水,把一截用棉線包裹的橡皮管子插在花土里,管子的另一頭放在水桶里。她那時只是試著安慰一下這株植物,讓它知道,它沒有被拋棄。現(xiàn)在桶里只剩下不多的一點水,可那根管子是潮濕的。九重葛,多么聰明的九重葛!它有九次重生的能耐嗎?

萬水第一次沒有顧得上給自己消毒,她用沾著泥土的手打開了電腦。

哈羅德、奎妮,還有幾乎被人忽略的哈羅德的妻子莫琳。

他在一個酒廠干了四十年微不足道的工作,他缺乏理想,沒有信念,他給不了妻子和兒子想要的。沒有親近的人,沒有朋友,他似乎就應(yīng)當這樣過完此后的生活,直至結(jié)束生命。

一個永遠彎著腰活著的人。

人最深的孤獨,是不被人理解。

奎妮只是哈羅德曾經(jīng)的一個同事,算不上是朋友。哈羅德想不明白,奎妮為什么要寫信給他?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給她回信。她得了癌癥,她就要死去了。

孤獨——孤獨——孤獨——

奎妮是勇敢的,她給他,一個舊年還算熟悉的同事,寫了一封信。否則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徹底被人遺忘的人。

在給奎妮郵寄回信的路上,他突然決定:“我要一直走下去,走路去看她!”

他有了平生第一個信念:“只要我走下去,奎妮就會活著。”

行走是艱難的,伴隨著身體的疼痛,他想起生命中一些更疼痛的過往:母親離開他時,是那樣的毅然決然;酗酒的父親把一個個女人帶回家過夜,他是多么孤獨而又無助;兒子每一次犯病,他都束手無策地望著,他竟然沒有想過給他一個擁抱或者一句安慰;兒子離世后,妻子住進客房,他沒有試著挽留她,沒有做過哪怕一點點感情的修復(fù)。

一個人,八十七天,六百二十七英里的路程,注定是一場孤獨的旅程??烧沁@份孤獨,讓他經(jīng)歷蛻變,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

萬水的父親去世十多年后,母親也因多器官衰竭離開了她。她的世界從此孤獨到絕望,她不信任任何人,更不相信愛情。她無數(shù)次地想到死,可又心有不甘地活著。她嫉妒別人的快樂,全世界的人都比她幸福。母親剛?cè)ナ滥菚海煌5赜腥私o她介紹對象。有一個條件很不錯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喪偶。那個人對她很有好感。誰對她沒有好感呢?一個潔凈安詳?shù)呐?,家世好,受過完備的大學(xué)教育。他們交往過一段時間,一起散步,一起吃飯。那人還邀請過她去家里度周末。家是闊大的、華麗的,溫暖、舒適,陽光普照每一個角落。家里用著干凈利索的阿姨。唯一的女兒在首都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她的丈夫和孩子也都體面。

一切皆好。她絲毫沒有抗拒地接受著。有好幾次,男人擁抱了她,她很順從地讓他接觸她的身體。愉悅地,溫暖地。萬水有了一個親人般的被珍惜的感覺,但她沒有把她的感覺表達給他,她只是不擅長。有兩回,男人要留她在家中過夜。他熱切地、孩子一樣地望著她的眼睛?!傲粝聛恚覀冊谝黄?。”

她遲疑地說:“我們,再等等,會準備好的?!彼⑿χ?,帶著少女般的羞澀。

她準備好了,她喜歡這個兄長一樣的男人。她沒有兄長,兄長大概就是他這樣的。

一切和順,似乎一切順理成章。

從春天開始。夏天就要過完了,那個人約了她去一個她喜歡的西餐廳吃飯。她去了,刻意穿了他喜歡的碎花連衣裙,漂亮、年輕、知性、優(yōu)雅。

那個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的男人,依然用欣賞的目光打量她。他為她點了全熟的牛排,他自己則是七分熟。吃完了牛排,他讓服務(wù)員撤了盤子,換上熱騰騰的咖啡。她的習(xí)慣,咖啡和茶一定得是熱燙的。話雖然不多,但交流卻是和悅的,他對她總是那樣,帶著些關(guān)懷和疼愛。她習(xí)慣了這份溫暖。

男人突然說道:“小水,我吧,對你的感覺是很好的。但是我也不能太自私?!?/p>

萬水輕言慢語地笑著說:“不,你不自私,你比我好很多?!?/p>

男人說:“萬水,我一直覺得,你對我似乎不完全滿意的,至少你很猶豫。”

萬水心里怔了一下,隨后又笑道:“我做得不夠好,請你原諒?!彼踔劣悬c撒嬌地看著他。我還是滿意的,很久沒有得到這樣被人愛護的滿足了。他比她大六七歲,她那時才四十幾歲。但是萬水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男人說:“小水,有人又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她很主動,我們一共見了兩次面。小水,你對我應(yīng)該有所了解了,我不是個花心的人。她很主動,兩次都是她主動約的我。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征求我的意見?”萬水猶如萬箭穿心,她用力地抓住桌子才不讓他看出什么來,“她肯定各方面都比我好?!闭f完她就覺出自己有點失言,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

“不,她和你不是一般的差距,她就是個普通的女人。她男人出車禍去世了,她帶著一個女兒過,比你還要大幾歲。可是她……”

萬水沒聽到他在說什么,她慶幸自己在懸崖邊沒有掉下去?!氨福胰ヌ讼词珠g。”

萬水在洗手間抱著馬桶把中午吃的所有東西,所有的,吐了個干凈。她出來的時候照照鏡子,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男人說:“小水,你沒事吧?!?/p>

萬水仍然是她慣常的微笑:“沒事?!?/p>

男人說:“小水,哪怕你心里有一點愛我,都不會這樣無動于衷。你真的讓我恨。你為什么不哭?為什么不罵我?我在你心里一點分量都沒有嗎?”男人的眼淚出來了。

萬水說:“祝福你們!”

她拒絕男人送她回家,很友好地和他道別?;氐郊谊P(guān)上房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場,就像媽媽死去時一般。

她再一次被親人拋棄了!

晚上,男人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他問她:“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里看看你?”

萬水說:“不。我一個人挺好的?!?/p>

男人說:“我的手機不關(guān)機,你隨時可以打我電話?!?/p>

萬水一個都沒打過。

十一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春光燦爛。張佑安大清早接到萬水的電話,她對他說:“可以給我發(fā)個位置嗎?我想去看看你的苗圃。”

張佑安說:“你確定我不用去接你?”

萬水說:“我確定!”

萬水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來了,每一件都是舊的,每一件都不能與這個春天相配。但是她顧不上太多,在舊的襯衣襯褲外面,套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帆布連衣裙,她第一次結(jié)婚時穿過的。戴了寬檐的灰色帽子,穿了半高筒的膠鞋。

一小時后,她被出租車送到了張佑安的小木屋。

張佑安打量著她,打趣說:“要不是你提前打了電話,我還以為是夏洛蒂的簡·愛穿越回來了。”

萬水說:“沒有辦法,我只有這些舊衣服,我就是一個陳舊的人?!彼]上眼睛低頭嗅著木屋的柵欄上爬著的南瓜花,淘氣地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刻於际切碌?。只有人是舊的——”

話還沒說完,她的身后環(huán)過一股身體的熱氣。她猛地睜開眼睛,脖子上多了一條熱烈的洋紅色圍巾。她眼睛里漫出淚水,她說:“你別再讓我哭了,我昨晚已經(jīng)哭了一夜?!?/p>

張佑安說:“對不起對不起!簡小姐,趕緊進屋參觀一下。”

小木屋里彌漫著濃郁的松香。他看到萬水眼睛里的疑惑,便解釋道:“芬蘭原裝進口的原木。訂購后,人家派工人負責(zé)組裝。”

萬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低頭對床上的被褥嗅了一下,說:“剛換的。”

張佑安開心地笑了,說:“你是本小屋接待的第一位女貴賓。接到你的電話,我快速換洗整理,不是怕被你嫌棄嘛!只是這原木,不能使用消毒噴劑。不然屋子就會失去木頭的香味?!?/p>

萬水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白開水,不涼不熱,溫度剛剛好。她一口氣喝了下去。張佑安說:“我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女士,喝水一點聲音都沒有?!?/p>

萬水說:“你沒見識過的還多著呢!”

張佑安說:“你不嫌棄我的杯子嗎?也不問問消過毒沒有?!?/p>

萬水說:“早看過了,廚房里有消毒柜,杯子上指頭印都沒有一個?!?/p>

“哦。還有我的手呢,需要消毒嗎?”

“我看見了,門口的吧臺上有酒精棉片?!?/p>

“你可以參觀我的苗圃了嗎?”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撓撓頭,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安徊m閣下,我從昨晚下飛機,還沒給自己洗個澡呢。你的衛(wèi)生間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張佑安笑道:“浴者有其水,耕者有其田。我先去地里干活去了。這個房間只歸你一人所獨有?!?/p>

萬水洗了個透水澡。這個張佑安可真是個細心的人,毛巾拖鞋都是一次性的。她在臥室里擦干凈自己,仍舊穿上自己的襯衣褲。

張佑安還沒回來,這是個真正的紳士,他給她留下充裕的時間。但是困意襲來,她整整二十幾個小時不曾合眼了。她躺到床上,鉆進了被窩。在進入夢鄉(xiāng)的一瞬間,她對自己說:“真不可思議!”

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地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見。黃河岸邊是沒有燈光的,夜黑得徹底。她大聲地說:“有人嗎,我這是在什么地方?”

外面的燈啪地一下亮了,有人說:“我在客廳里!”

她套上外衣走出去:“我這是怎么了?因為醉氧而昏倒?”

張佑安說:“簡小姐,你不是昏倒,是昏睡。你一口氣睡了十幾個小時,你把天地都睡昏了?!?/p>

“天,你該喊醒我??!我要是一直這樣睡,你就一直等著?”

“那還用說!”他指了一下旁邊的餐桌,“我煮了雞蛋秋葵湯,里面的葉子都是園子里的青菜,你能放心吃一點嗎?”

“天,我快餓死了,你給我毒藥我也吃。”

“毒藥有。后悔藥沒有?!彼f著去給她盛飯。

他看著她吃了一小碗大小米兩摻的二米飯,喝了一大碗濃菜湯。然后任由她去洗碗,仔細放進消毒柜里擺好。

他說:“是我走還是我送你走?”

她不回答,卻問道:“你的小木屋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你肯賣給我嗎?”

他嘿嘿嘿地笑了:“可以賣,不過得連人一起買嘍?!?/p>

然后他正了色又說:“我走了你一個人會害怕嗎?”

她說:“當然會!”

他走到她跟前,帶點壞笑地說:“我陪你,你不更害怕嗎?”

她笑著捶打他:“我怕什么,你和幾個女人睡一屋都坐懷不亂,我有什么怕的。”

張佑安拉著她的手打開了臥室的燈,做了個請的姿勢。萬水也眨眨眼睛做了個誰怕誰的鬼臉。她在臥室的門口呆住了,房間的木墻上掛滿了應(yīng)季的時尚衣服,還有帽子圍巾。床前的柜子上放著乳白色的短靴子,嶄新的,內(nèi)斂而清新的顏色。

她喃喃地說:“天!剛才你可是看見我向南瓜花祈禱了,這是它給我變出來的?”

“那可不!沒有南瓜花我哪有恁大本事?看吧,南瓜花顯靈了?!彼_衣柜的抽屜,里面有換洗的內(nèi)衣和睡衣。他說:“你一直睡,我只好幫你洗干凈曬干了?!彼麖堉?,很被動的樣子。

他們躺進了一個被子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男人沒有坐懷不亂。女人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屋外是黃澄澄的土地,沿著土地往前走,就是奔騰不息的黃河。

萬水在他們最歡愉的一刻問道:“我不是一個孤兒了?!”

她的語氣分明是篤定的,自己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原刊責(zé)編? ? 季亞婭

【作者簡介】邵麗,當代女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收獲》等刊物,多次被選刊選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曾獲《人民文學(xué)》年度中篇小說獎、第十五和十六屆百花獎中篇小說獎、第十屆“十月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獎項。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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