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二哥過來的時候拎了一箱牛奶，還有些當季的水果，他的眼睛好似沒有從前那么鼓了，臉依然有些黑，形態(tài)沒有太多的變化，略抱歉似的笑著。羅云天招呼他進門，王雨熙也跟著喊了一聲二哥。

羅云天小時在姑姑家待的時間長，每逢假期總是往那邊鉆，那里人多熱鬧，也有一點零食吃。他也沒有什么親戚，母親這一邊都在外地，父親這邊的親戚里，只有姑姑，之前還有一個小叔，但小叔沒活過20歲就去世了。

關(guān)于姑姑，他知之甚少，不會高于社會平均水平，都是一些表皮的東西，印象數(shù)年也沒有變化過，反正永遠是慈祥那一掛的。反倒是雨熙挖出來了一些當年的事情：姑姑是當年爺爺做主，嫁給了他自己的一坨酒友—一個喪偶且有三個孩子的男的，據(jù)說那人長得高大英俊，就是愛喝酒。雨熙初聞此事時，臉上的表情全是初號字體的嫌棄與錯愕?！罢嬗羞@么坑女兒的呀？頭婚就讓人當仨孩子的后媽，你們這爺爺可真行，他要這么喜歡這姑爺，自己嫁給他好了?！彼偸沁@樣，不加掩飾。羅云天習(xí)慣了。不過他內(nèi)心也多少有了一些沖擊?！肮霉煤髞磉€生了四個是吧，怎么熬過來的？隨隨便便一餐飯九口人吃?！?/p>

羅云天不作聲，他希望雨熙趕快閉嘴。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吧。他過去不了解，現(xiàn)在聽著盡管不太舒服，但也絕不會附和去罵自己爺爺?shù)摹Ｉ弦惠吶说氖?，入土的入土，說這些也沒有了意義。姑姑也已經(jīng)七十了。這個雨熙呀，仗著心直口快，毫無顧忌地批判，你說她特別有同情心吧，可能都不是，她只是瞧不上這些丑陋的東西。但羅云天也不敢與她爭辯，害怕越辯越不可收場。

不過姑姑后來幾個孩子都算有出息。孫輩最有出息的是二哥的小孩，在北京讀了博士。今年面臨工作，他想進名聲在外的那類單位，聽起來什么部什么部的那種，所以估計還得考公務(wù)員。羅云天跟這個侄兒的交談不多，兩人都不擅長聊天，微信上他主動問起過幾次近況，侄兒的興致不高，三言兩語草草結(jié)束。還有一次，侄兒想借錢買房，恰好又趕上羅云天手里最空蕩的時候—他剛買不久。自然就沒有借成。這一來二去，就更加沒有什么可聊的。

二哥這次過來已經(jīng)一周，目的跟去年一樣，給兒子兒媳做飯。小兩口鬧了別扭。兩人都不愿意做家務(wù)，上了一天班，都累。誰也不想動，總之，他們說出來的理由是這些。大家面上只好笑一笑，說著“噻，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確實都嬌”，心里想，這都是些什么破事。二哥說兒子也懶，沒有做過家務(wù)，兒媳排行最小，家里也是比較寵的。大家互不相讓。

說著說著，又說想找點零工做，但是這邊不太好找，上次來找了一個給花圃澆水的活，賺了四千塊。遠不如在老家，他能做泥水匠的活，也能做木工活，自己有個小面包車，時間也靈活。但這邊不行，這邊如果不開車，這些活都接不了。但是北京這么大，他也有點發(fā)怵，不敢獨自開車。

王雨熙聽了后又有話說了，她原本建議二哥二嫂都來北京，可以兩人同時打工，給自己掙點養(yǎng)老錢。但二哥說家里還有地，另外二嫂的母親病了，也需要照應(yīng)。所以此方案行不通?！澳阍诶霞覓甑枚嗟脑挘憔徒o他打點零錢，比如兩千塊補貼，讓他點外賣不就可以了么？反正他們早上中午都有食堂吃，也就一頓晚飯，實在都懶，就點外賣呀?！?/p>

二哥笑了：“他不喜歡吃外賣?！蓖跤晡跞套◇@詫，笑著說：“你做飯這么好吃呀。”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羅云天母親這時接話：“那你啥時候回去呢？”“收麥子的時候吧?！薄澳悄闼环矫嬖尞愔兴幍娜罕娀A(chǔ)，大家減肥靠中藥，濕氣重靠中藥，上火靠中藥，不孕不育還是靠中藥，一方面也驚詫年輕人連頓晚飯都不愿意燒，卻還愿意這么早養(yǎng)育孩子。

到時還來嗎？”“應(yīng)該會吧，他讓我來?！?/p>

“他現(xiàn)在工作的事怎么樣了？”

“我沒問，我也不想去問他，問他，他也讓我別管這些。上回我讓你三哥跟他說道說道，他說你們說的他都知道。”

“其實他不一定非要走體制內(nèi)這條路，現(xiàn)在體制內(nèi)也沒有房子分，收入也不高，他這個理科背景，找一份收入可以的工作不難，有機會可以叫他出來一起吃飯，我們也可以跟他聊聊?！?p>

好管閑事的王雨熙又想助人為樂了。但是二哥拒絕了，“哎呀，算了，越說他越擰著來。上次只有你三哥說的那話他聽了舒服，你三哥說老家誰誰混得不錯，賺了不少錢了，但還在想法兒讓兒子到省城讀書，最后還想送到北京來發(fā)展。所以人家是分兩步走，你這個好，是直接到位，直接有北京戶口了，但不管怎么說，第一代‘移民總是要更難一些的。你侄兒聽了這話，心里舒暢了一點?！?/p>

理是這個理，第一代確實更艱難。但光有戶口沒有房子，有什么用，有了房子沒有現(xiàn)金又有什么用。當然，這種話不能挑明說，雨熙再缺心眼，也知道收著點?！胺凑€年輕，眼下也沒有孩子，他們都還可以調(diào)整方向。不一定是北京，也可以是其他發(fā)展不錯的地方?！薄捌鋵嵥F(xiàn)在挺想要孩子，就是沒有，著急。正在吃中藥調(diào)理?！薄斑@個中藥沒啥用。該檢查檢查，我有朋友吃了五萬塊錢也沒有一點用，后來做的試管?！?/p>

兩人聊到這，沒有人接茬，大家默默地互不買賬。二哥一方面想這個孩子怎么這么直白，一方面又礙于確實沒有懷上這個事實，無法理直氣壯。雨熙則一方面詫異中藥的群眾基礎(chǔ)，大家減肥靠中藥，濕氣重靠中藥，上火靠中藥，不孕不育還是靠中藥，一方面也驚詫年輕人連對付自己的這頓晚飯都不愿意燒，卻還愿意這么早養(yǎng)育孩子。

也許是為了挽回一些面子，二哥說起在北京買房的話他確實沒法支持，但如果回省城的話，他可以贊助，甚至買一套都沒問題，但孩子不愿意，他不甘心?！拔乙仓荒茈S著他，等他緩了這一陣，或者等他自己明白過來，現(xiàn)在旁人說什么都沒有用。他不會輕易轉(zhuǎn)彎的?！?/p>

到這，王雨熙才算是領(lǐng)悟過來。來幫忙做飯，只是一個明面的隨意的理由，二哥真正的擔憂是孩子過去學(xué)業(yè)優(yōu)異，自視也高，但眼下壓力太大，怕他工作不順意，陷入懷疑和崩潰，所以能過來照看一點就照看一點，穩(wěn)住他，渡過了難關(guān)再說。

但他無法暴露這心意，既無法對兒子說，也無法對親友解釋，欲言又止，再加一番嘆氣，他最后悶悶地收起了這些話題。

“開飯咯，今天的醬牛肉非常不錯，四哥你以后常來，反正地鐵到這里很方便?！绷_云天翻開了新的一頁。二哥笑笑應(yīng)允，但王雨熙知道，他今年都不會再來了。邁出這個門的瞬間，他的左胸就會有一陣刺痛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