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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

2023-06-15 07:21:21程善明
參花(上) 2023年6期
關鍵詞:柳葉眉老鐵小狗

老邢神情恍惚地盯著電話發(fā)呆。他已經(jīng)三天沒出門了。他在等兒子的電話。

這輩子,老邢最引以為自豪的就是兒子。四年前,兒子出國了,到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讀書去了。讀了碩士讀博士,再有半年博士就要畢業(yè)了。

“咚咚咚,咚咚咚!”一大早,門像擂鼓似的傳來巨大的聲響。老邢眼珠轉(zhuǎn)動了一下,緊接著又閉上了,像尊雕塑似的依舊坐在那把破舊的藤椅里一動不動。依偎在身邊的旺旺騰地起身,它知道是鐵大爺來了。每次來,鐵大爺都把門擂得震天響。見沒有動靜,旺旺扭頭看老邢,老邢繃著臉,閉著眼,沒有任何表情,知道老邢還是不想給鐵大爺開門。它不知道為什么不開門,三天了,鐵大爺每天早晨來敲門,老邢就是不給他開。旺旺盯著老邢看了一會兒,隨即又依偎在他身邊。旺旺不明白老邢這是怎么了,這幾天一直望著電話出神。

老邢和老鐵是上下樓的鄰居,老邢住四層,老鐵在他頭頂上的最高層——五層。

之前,老鐵隔三岔五地來一次,最近也不知抽什么風,幾乎天天來。每次來,一進門,就“嘿嘿嘿”地從口袋里摸出事先準備好的煙,然后,雙手畢恭畢敬地塞到老邢手里,再迅速地掏出火機點上。整個一副低三下四摧眉折腰的架勢。在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過程中,老鐵還始終瞄著老邢的臉。如果老邢的臉是晴的,他會坐在椅子的一角,跟老邢聊兩句,說是聊,基本上是老鐵一個人在說。無非是廠里的那些老哥們兒誰家的兒子離婚了,誰家的閨女找了個有錢的人家,大壯修車鋪的生意又多么好了,小美的蔬菜店又擴大了,他們又給他送來了什么東西,孫子、外孫女在幼兒園又得了什么獎了之類的話題——老鐵講,老邢垂著眼皮似聽非聽。聊著聊著,倘若看到老邢心不在焉,或者有了厭煩的情緒,他會及時住口。如果一進門就看到老邢的臉是陰的,他絕不會坐下,而是站在那里打著哈哈跟老邢抽煙,一支煙沒抽完,突然間像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找個借口就走。

老鐵名叫李鐵柱,長得高高大大,和黑鐵塔似的。他和老邢是技校一個班的同學,畢業(yè)后一起分配到毛巾廠,又一起分配到了織造車間。

以前他倆可不是這樣,好得像穿了一條褲子,親得像一家。

那還是他們住平房的時候。宿舍區(qū)平房一排一排的,都是連脊的。每家兩小間,門口一側(cè)有間小廚房,大多數(shù)是廠里給年輕職工安排的宿舍。

那時候,老鐵剛把老婆韓玉英從農(nóng)村接來。老鐵搬來時,是四口人:老鐵和韓玉英,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龍鳳胎,男孩叫大壯,女孩叫小美。比老邢的兒子大兩歲。之前,韓玉英在農(nóng)村老家,伺候公婆并養(yǎng)老送終后,帶著兩個孩子來與老鐵團聚。

老鐵剛搬來的頭幾年,韓玉英還沒有做生意,一家四口吃老鐵一個人的“糧本”。不到月中,糧本上的“計劃”就吃光了。老邢和妻子柳葉眉是雙職工,加上兒子,每個月糧本上都有結(jié)余,老邢就讓柳葉眉把自己家的糧本送過去,“去,到糧店買點糧食?!?/p>

有時候,這邊包水餃,叫兒子,“給那邊端碗去?!蹦沁吚哟箫?,叫大壯或小美,“韭菜餡的,鮮,給那邊送張去。”

這邊叫兒子,“去,叫你鐵大爺來喝兩盅?!毙〖一镆槐囊惶嘏苓^去,小大人似的,拿手指著老鐵,一本正經(jīng)地說:“俺媽炒好菜了,俺爸叫你過去喝酒。”

那邊叫大壯,“去,請你邢叔過來。”大壯垂著頭,兩只手在腹前絞著,怯怯的,像蚊子哼哼似的,聲音低得讓人幾乎聽不見,“叔,俺爹叫你去?!?/p>

倆男人在外間喝酒,兩個女人坐在里間的床上,一個手里織毛活,一個給孩子補衣褲,耳朵卻始終支棱著,聽著兩個男人胡吹瞎嗙。說著說著,話題就下了道,兩個女人撂下手里的活,一邊掩了口笑,一邊罵道:“又不說人話了!”

有時候,等著在小區(qū)里瘋跑的孩子回來睡覺,晚了,這邊喊:“熊孩子怎么還沒回來?”

那邊答:“別等了,擠一起睡了?!?/p>

兒子雖然小,但是調(diào)皮搗蛋,不是被這個打了,就是跟那個鬧了。如果吃了虧,大壯悶不聲地舉拳就打。被打的孩子家長找上門,老鐵抬手就要揍大壯,大壯說:“俺不能看著弟弟被人欺負?!崩翔F懸在空中的拳頭像只吊著的葫蘆,停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咚、咚、咚”,隨著上樓的腳步聲遠去,老邢閉著的眼睛微微地睜開了。老邢不想見老鐵,一眼都不想。

如此親近的兩個人,如此幸福的兩家子,如何變得這么生疏了?話還要從十五年前說起。那時候,老邢是改機班班長,老鐵是保全班班長,兩個人都是車間的技術骨干。這一年,車間里有個工段長要退休了,兩個人都有可能當上這個工段長。對此,兩個人也心知肚明。但是,誰也不說,喝酒時也從來不嘮這個話題,就像根本沒有這回事,或者,誰也不在意這個職位。有一天,廠組織科科長找老邢談話,雖然沒有明說讓老邢當這個工段長,但是,一直瞄著這個工段長職位的他,從組織科長的話里話外聽出了這個意思。最后,科長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干,別辜負了組織的信任?!蹦且欢螘r間,老邢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本來就早出晚歸的他,晚上還經(jīng)常到車間里轉(zhuǎn)轉(zhuǎn),有時還情不自禁地哼哼幾句。

不知道是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是老邢的過分表現(xiàn)引起了大家的猜測,改機班的那幫弟兄們都嚷嚷著讓老邢請客。該請的客請了,該喝的酒喝了,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很久了,就是組織科科長跟他談話也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他天天掰著指頭算時間,天天盼著早一天走馬上任。組織科科長來車間宣布任命的那一天,他坐在最前排,就等著從組織科科長的口中吐出“邢廣成”三個字,就等著大家祝賀的掌聲了。沒有料到,從組織科科長口中吐出來的竟然是“李鐵柱”。當時,老邢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頭,炸了;人,僵了。他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就是到現(xiàn)在,他也想不起來當時怎么走出會議室的。

那件事之后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老邢和老鐵兩家中間多了堵墻。

老邢幾次顫抖著伸出手抓話筒,已經(jīng)夠著了,才發(fā)現(xiàn)電話并沒有響鈴——他太想兒子了。心想,哪怕與兒子說上一句呢!其實,他有一肚子話要跟兒子說。

兒子那邊與這里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以前,兒子忙起來就忘了時差,有時候白天來電話,有時候半夜三更來電話,害得他著急忙慌地下床,連衣服也顧不上穿。老邢抬頭瞄一眼墻上的表,這個時候兒子還在工作或者學習嗎?老邢死死地盯著電話,幾次要給兒子撥打電話,一只手緊攥著話筒,一只手懸在號碼盤上愣神,幾次要撥,又幾次無奈地將話筒放下。兩個月前他給兒子打電話時,兒子告訴他,快畢業(yè)了,學業(yè)很緊張,倘若有事,兒子會給他打電話的;如果沒有特殊事情,這段時間,不要再跟他聯(lián)系。

他有事啊,他有重要的事情要給兒子說。

旺旺餓了,要吃飯。它抬起頭,想提醒提醒老邢,見老邢的眼珠子就要鼓出來了,鐵青的臉緊繃著,沒有一絲笑模樣,它那顆焦躁不安的心不得不收斂起來。這幾天,老邢不但不跟它說話,不帶它出去玩,連飯也不吃;不但他自己不吃,也不按時給它吃,如果不提醒,恐怕早就把它給忘了,更別說給它洗澡了。

旺旺是條小狗,是半年前老邢撿來的。那天,下著雨,雨很大。老邢從醫(yī)院急匆匆地趕回來。由于事先沒聽天氣預報,老天爺也沒有任何預兆,所以老邢沒有帶雨具。當老邢快要進小區(qū)時,看到街上一只白色的小狗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嚇壞了,像個走失了正在四處尋找家的孩子,在雨地里哼哼唧唧地打轉(zhuǎn)轉(zhuǎn)。那時,老邢已經(jīng)過去了,又折了回來。他抱起已經(jīng)淋透了的小狗,躲在大樹底下等了一會兒,看是否有人來找。等了一會兒,不見來人,就把小狗揣進懷里抱回了家。

“咚,咚,咚!”鐵大爺下樓來了。不知道鐵大爺是否又來敲門,它警覺地豎起兩只小耳朵,靜靜地聽著。果然,咚咚咚,“老邢!”咚咚咚,“老邢!!”敲門聲和叫喊聲震動著它的耳膜。它從老邢的身邊再一次躍起身,扭過頭來靜靜地看著老邢。見老邢那雙瞪著的大眼睛,又緩緩地合上了,知道老邢還是不想給鐵大爺開門。它搖動著尾巴,一會兒看看門,一會兒又看看老邢,有些不知所措。

“中秋節(jié)也不閑著,老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聽著“咚、咚、咚”的腳步聲上了樓,旺旺才極不情愿地又依偎在了老邢身邊。

“唉,”老邢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真是越煩越添亂。他心里越想著兒子,老鐵卻越給他添堵。老鐵來干嗎,不就是顯擺顯擺他家里的那點破事嗎?老邢覺得老鐵陰魂不散,老是纏著他。“這輩子擺脫不了了?!彼睦锖藓薜叵搿?/p>

不是冤家不聚頭。兒子上初中那年,廠里分了最后一批房子。說起來事有湊巧,也是冤家路窄,抓鬮時,老邢和老鐵又抓成了上下樓的鄰居。為這事,老邢罵自己罵了好多年,罵自己手臭,也罵老鐵陰魂不散。一直罵到兒子上了大學。

那時候,上下樓住著,別提有多么別扭。每次下樓,他都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樓上是否有老鐵家的人下來;上樓的時候,也要先看看樓下是否有老鐵家人的車輛,如果有,再聽聽動靜,沒有動靜,就像兔子似的疾速地跑上去。如果趕巧了,在樓道里或小區(qū)里撞見了,要么低下頭,相互側(cè)著身子過去;要么拐個彎,相互避開。別扭得不只是老邢和老鐵兩個人,就連家人都跟著別扭。柳葉眉多次說,換個地方住吧,天天像防賊似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可是,住在這里,兒子上學方便,學校又好,老邢說,等兒子上了高中再說吧;兒子上高中了,也在附近,還是重點高中,每當柳葉眉再次提起此事時,老邢都無奈地說,兒子上了大學再說吧??墒沁€沒有等到兒子上大學,廠子卻破產(chǎn)了。

廠子破產(chǎn),老邢非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沮喪、失落、惱怒,反而是高興,是揚眉吐氣。他高興地三天三夜沒有睡著覺——老天爺終于開眼了,他終于和我平起平坐了!當他在路口給商家發(fā)宣傳單、蹬著三輪車給家具市場送貨的時候,每每看到老鐵和大壯撅著屁股蹲在路口修理自行車,韓玉英和小美在街頭賣菜的時候,心里就樂開了花——哼,撅著腚干吧,將來我兒子一個月比你們一年掙得都要多!

老邢兩口子東一頭西一頭地打零工,做這樣那樣的小生意,供孩子上學和維持家庭生活,哪里還有錢再換房子。讓老邢愧疚的是,直到柳葉眉死,房子也沒有換成。

柳葉眉是去年中秋節(jié)前去世的。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地來到公路邊上賣韭菜盒子。炸韭菜盒子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一頭栽在地上。救護車來了以后,人就不行了。大夫說,柳葉眉是腦干出血。

柳葉眉去世時,兒子正在做一個課題,沒能趕回來。

柳葉眉的去世,對老邢打擊很大。柳葉眉在世的時候,老邢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買米買菜、洗衣做飯,抹桌子擦板凳、打掃衛(wèi)生,與他一概無關。柳葉眉雖然性子直,脾氣倔,平時也常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惹得他著急生氣,可是,老邢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呀。現(xiàn)在倒好了,沒人惹了,沒人洗衣做飯了,也沒人跟他說話了。老邢整個人像被掏空了,心空得泛著回聲。老邢懶得洗衣做飯,懶得清理衛(wèi)生,他常常對著門、對著窗、對著天花板——對著墻上柳葉眉的照片自言自語:“你這會兒在干什么?吃飯了嗎?天涼了,多加點衣服?!?/p>

“那邊好嗎?有熟悉的人嗎?知道你和我一樣,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說著說著,不由得淚水漣漣了。

老邢覺得像被遺棄在了荒涼的孤島上,到處都靜悄悄的,靜得心里發(fā)毛。白天,他不再待在家里,而是到街上四處游走。人們發(fā)現(xiàn),一向干凈利索的老邢變了:頭發(fā)凌亂,衣著邋遢;走在街上,兩眼空空。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竟旁若無人般過去。以前,每逢星期天,大壯、小美帶著一家大小來看老鐵,樓上像開了戰(zhàn)場,大人呼,孩子鬧,煩得老邢拿拖把捅天花板,用搟面杖敲暖氣管;現(xiàn)如今呢,老邢那個羨慕啊,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砸腳面上了!

那條小狗,改變了老邢的生活。自從有了那條小狗,老邢不再天天到大街上四處游走了。

之前老邢沒有養(yǎng)過狗。把小狗撿回來的時候,他怕小狗感冒了,就給它洗了澡,用電吹風把毛發(fā)吹干了,想著改天找到失主,把它送回去。誰承想,洗過澡、吃過食的小狗,一下子跟老邢親近了。老邢想兒子,每次呼喚兒子的乳名時,它都會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看著他,都會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他的手,或者,伸出爪子跟他握手,給兒子說的話好像它聽懂了,好像說的就是它。四目相對時,感覺就有了,心也通了。之前,每當老邢看到那些懷里抱著貓、手里牽著狗、對貓對狗兒伢妮地叫著的,心里就來氣:這不是人畜不分了嗎?他弄不明白,人怎么都活顛倒了呢?但是,這天,他卻一下子喜歡上了它,他決定不再把它送出去了。它就叫了兒子的乳名,它就是他的兒子。

每天,老邢都會在家里跟旺旺玩,給他啦呱,給它洗澡,偶爾也會帶它到小區(qū)、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他給它說得最多的是那個旺旺的事。他把旺旺攬在懷里,臉對著臉,用手輕輕地梳理著它的毛發(fā):“那小子從小就調(diào)皮,就機靈,壞心眼一大包。你知道他怎么發(fā)壞嗎?”老邢深情地看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說。旺旺像探究別人隱私似的興奮地吐吐小舌頭,意思是:“快講呀,怎么發(fā)的壞?”老邢輕輕地拍著旺旺的頭,故意賣起了關子。旺旺伸出兩只前爪給他作揖,老邢滿足了,嘿嘿兩聲繼續(xù)講:夏天里,他跟大壯小美他們在小區(qū)里玩捉迷藏,捉人的時候,他明明偷看見大壯藏在了別人家冬天引火用的棍棒后面了,卻假裝不知。他一邊大聲喊大壯,藏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著你,一邊拿根小棍使勁地往藏在棍棒后面的大壯身上亂捅。他越喊、越捅,大壯就覺得隱藏得越隱蔽,也就越高興。最后,大壯實在忍受不住棍子亂捅和蚊蟲叮咬的兩面夾擊,“哎喲”一聲自己跑出來舉手投降了。說到這里,還沒等旺旺眨巴著眼睛反應過來呢,老邢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來。旺旺似乎沒過癮,又伸出兩只前爪給老邢作揖,讓老邢繼續(xù)講。老邢說,冬天呢,小伙伴們滿院子找啊找啊,上天入地地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天已經(jīng)很晚了,小伙伴們也氣餒了,滿院子旺旺旺旺地喊,說認輸了,讓他自己出來。你說,老邢對著旺旺的眼睛,這小子藏哪里去了?旺旺又吐了吐小舌頭,似乎著急地問,藏哪里了?藏哪里了?老邢狡黠地嘿嘿一笑,他把中指抵在拇指上,然后,中指迅疾地彈向旺旺的小腦袋,就像當年彈那個旺旺一樣,彈得旺旺直咧嘴,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那時候,他年輕,不懂得怎么疼孩子、愛孩子。高興了,稀罕了,就給那個旺旺一個腦瓜崩,沒輕沒重的,經(jīng)常彈得孩子哇哇哭。這小子早跑回家鉆被窩睡大覺去了!旺旺高興地又是吐舌頭又是作揖,老邢也來了興致,接著講,兒子上小學第一天就把書包丟了。那天中午,當他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時,他媽問,書包呢?你猜他怎么說。出學校大門時還在肩上呢,不知道這會兒跑哪里去了!你說,就是這么個家伙,誰能想到后來學習越來越好,年年三好學生。在人家都拼著命地備戰(zhàn)高考的時候,他被大學提前錄取了!

旺旺看到,每次講到兒子,老邢都眉飛色舞,滿眼的幸福,滿臉的自豪,滿心的陶醉。講完后,他卻長時間坐在那里,對著掛在墻上的“全家?!卑l(fā)呆,看著看著,眼里噙滿了淚花。

每天,老邢都在說那個旺旺的事。開始,老邢說,旺旺依偎在他懷里仔細地聽??墒?,每天都是那個旺旺,每天都是那個旺旺,耳朵里都起繭子了。它把那個旺旺長什么樣、愛吃什么、愛玩什么、愛穿什么都記住了,不知道為什么老邢這么愛嘮叨,煩不煩?。?!

那天,老邢帶著旺旺在小區(qū)里玩。他沖著正在玩耍的小狗喊:“旺旺,別玩了,回家。”早就等在那里的老鐵,好像恰巧路過似的,聽到這里,猛地愣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個老小子,怎么把俺侄兒的名用在了狗身上?”

老邢不理,拽著旺旺往回走。

老鐵快步走到了老邢和旺旺的前頭,眼睛看著老邢,卻對著旺旺說:“從俺侄兒那里論,你得叫我鐵大爺了?!?/p>

一個月前的一天,他從醫(yī)院回來,看到樓前圍滿了人。原來,他們車間的一個老哥們兒,死在了家里。那個老哥們兒的孩子在外地工作,他一個人孤身在家,也不知死了多長時間了,等樓道里已經(jīng)臭氣熏天了,鄰居才撥打了110和120。他看到,老哥們兒側(cè)身躺在地上,嘴巴張得老大,整張臉都爬滿了蛆,一只手還死死地抓著地。后來,無論醫(yī)生再怎么掰,也無法將那條胳膊歸攏。躺在擔架上的老哥們兒,那只手直直地戳向天空,好像在呼喚著什么——從那時起,老邢心里的那個結(jié)就像打了個死扣。

老邢又恢復了往昔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抱著旺旺游走在大街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晚上,眼皮打架了,眼睛睜不開了,才不得已回家。他實在不愿意回這個沒有“家人”的家?;貋砹耍褵羧看蜷_,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電視,整夜整夜地響著。躺在床上,他想起兒子就想起妻子,想起妻子就想起兒子。以前,他除了忙碌就是忙碌,從來沒在意他們的情緒,沒在意他們的感受,也沒有在意他們的存在。他怪自己太粗心了。而現(xiàn)在,三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眼前,每一個細節(jié)都那么清晰;有時候,他干瞪著眼,整夜整夜地不敢睡,怕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感覺黑夜長得沒完沒了,寬得無邊無際。手一摸,臉上濕漉漉的。

他把旺旺的窩搭在自己的床邊。只有旺旺陪著自己了。

四天前,是柳葉眉的忌日。老邢來到墓前,一邊燒紙,一邊跟妻子說:你一個人到那邊享清福去了,再也不用受委屈了,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忙活了——說著說著,眼里就噙滿了淚花。老邢又說,兒子昨天來電話了,說他在國外學習好,生活好,說他很想念你,再有幾個月就會回來看你了;老邢還說,我天天吃得飽,睡得著,你讓我鍛煉身體,我都記得,天天鍛煉,你看,身體棒棒的——老邢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柳葉眉旁邊那個留給自己的墓穴,繼續(xù)說:“知道你一個人在這里寂寞,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來陪你的——”

老邢說話的時候,旺旺像懂事的孩子,趴在墓前,仰望著柳葉眉的照片,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老邢踉踉蹌蹌地走出墓地,身子一歪,癱軟了下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整個身子像張弓似的蜷曲起來,篩糠一樣抖動著,眼淚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摔碎了。

看著老邢痛哭流涕的樣子,旺旺的眼里也噙滿了淚花,一邊“嗚嗚嗚”低垂地叫著,一邊拿腦袋在他身上蹭,像是陪著老邢哭,又像在安慰老邢。

有些話他沒有跟柳葉眉實說。其實,兒子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給他來電話了。兩個多月前,他給兒子打電話的時候,兒子告訴他,博士畢業(yè)前這段時間很忙,學業(yè)很緊張;兒子還說,畢業(yè)后,他想留在國外工作。當聽到兒子說畢業(yè)后要留在國外工作的時候,老邢心里當時就打了個結(jié)。

這段時間,他想兒子,想給他打電話,還怕耽誤他的學業(yè),但是,兒子一旦把他的決定變成了現(xiàn)實,又怕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本來以為,妻子的忌日,兒子無論再忙也會給他打個電話的,讓他代表自己來看望母親。按照當?shù)仫L俗,親人的第一個忌日,孫男嫡女都要到墳上祭奠的。即使有特殊原因,也會通過其他方式,表達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墒?,他等了一天,也沒有等到兒子的電話。他想,是不是兒子忙得耽擱了,他相信兒子一定會來電話的。兒子來電話時 ,他會將心里的話好好給兒子說說,哪怕他再忙,哪怕只讓他說一句,他都會說:“兒子,畢業(yè)后回來吧!”

“咚咚咚,咚咚咚!”老邢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只是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飄過來的,絲絲縷縷的,空靈、輕盈、柔弱;他感到旺旺也像以前那樣調(diào)皮地拉扯他的褲腳。旺旺餓了吧?

“爸,我回來了!”

兒子回來了——他一切都沒有變,還是原來那樣高,那樣白,頭發(fā)有點自來卷,隨他的媽媽,一雙閃爍的大眼睛也還是那么清澈。兒子沖著他甜甜地笑,他也沖著兒子笑。爺兒倆笑得那么熱烈、那么燦爛、那么開心。笑著笑著,他猛地撲過去,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緊緊地摟著他,摟著他,生怕跑了似的……

“醒了!醒了醒了??!大夫,大夫!”迷迷糊糊中老邢聽見有人在叫喊,聲音急促。他太累了,甜甜美美地睡了一大覺。他想睜開眼,好像覺還沒睡透,眼皮仿佛千斤重。他使勁地睜,使勁地睜——漸漸地,他看到一顆顆圓圓的黑乎乎的東西吊在眼前。漸漸地,那一顆顆“圓圓的黑乎乎的東西”逐漸清晰了起來。有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還有——還有老鐵和他傻大黑粗的老婆韓玉英,還有大壯和小美。擠在人群中間的老鐵最惹眼,弓著身子,像個煮熟了的大蝦。他們腦袋擠著腦袋,一張張臉都倒扣著,驚訝、激動和興奮的表情不斷地變化著。

“哦——”老邢緩緩地望著四周,愣了很長時間,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他想抬起手,努力地抬了兩下,沒有抬起;他想說點什么,嘴角一邊被面部扯動著朝一邊翹起,一邊掛著條長長的水線,只能“哦——哦——哦——”地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無息地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程善明,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代小說》等刊物發(fā)表短篇小說10萬余字。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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