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本
每條古道,都有自己的起源和發(fā)展,都有自己的歷史和律動,都有自己的形象和個性。
仙霞古道,綿延了千年,是歷史的見證,也是歷史的延續(xù),更是未來的憧憬。
佇立清湖碼頭古老的青石板上,任勁風吹拂。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只知道那奔涌的須江水,由南向北滾滾而來。無盡的水,最終匯入錢塘江。毋庸置疑,這里曾是浙江進入福建的最后一個可通行大帆船的碼頭,是錢塘江航線最南端的始點,也是來自京杭大運河船舶的東南端的終點。
知道仙霞古道的人,定然知曉清湖。它是仙霞古道重要的物資轉運站和始發(fā)站,也是古道的起點。從這里走向福建浦城的觀前,又從福建浦城的觀前回到這里,千余年輪回,豈止朝朝暮暮,實乃繁榮昌盛一時之地。
據清代李蔚《發(fā)江山》詩云:“遙市輳商舶,有里曰清湖?!碑敃r,清湖有造船廠14家,船篷廠5家,船1000多條,貨運竹筏不計其數(shù)。大大小小的船只、竹筏,浩浩蕩蕩,似千軍萬馬,蓄勢待發(fā)。
船只是運輸工具,碼頭是貨物裝卸點。沿江周家巷埠頭、鹽埠頭、浮橋頭南埠、半爿月亮埠頭等眾多碼頭,星羅棋布,孕育了紹興商幫、徽州商幫、江西商幫、福建商幫,他們經營著絲綢、布匹、藥材、瓷器、茶葉,還有糧油、桕脂、禽蛋、生豬等。每個碼頭,裝卸的物資不同,裝載量也不一樣,僅江西商幫經營的綢布,月吞吐量就在3000匹以上,興盛了數(shù)百年。
輕步江邊,聞聽當?shù)匕傩樟闹a頭的故事,連日的暴雨,將清澈的江水沖刷得渾濁起來。坐在岸邊,心無雜念,凝望著每塊石階,每道磚墻,每棟老屋,每個巷尾,兩旁的店鋪,空空的老街,一切顯得寂靜無華。
時代更迭,社會變遷,昔日欣欣向榮的清湖碼頭,是思古水陸交通的好地方。此情此景,我難以想象,當年這個地方,曾是百船千帆、萬商云集、客流南北、人聲鼎沸之地。
從清湖碼頭起步,我們沿著仙霞山脈彎彎曲曲、盤旋而上的古道,越過峰巔,跨過石橋,穿過叢嶺,涔涔的汗水滴落無聲的石階,留下點點印跡。
仙霞古道,又稱江浦驛道,浙閩官路。是京(城)福(州)驛道極其關鍵的一段,史稱“浙閩咽喉”“東南鎖鑰”,是兵家必爭之地,又是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的陸上運輸線。
古道隘處,僅容一馬。嶺愈陡峻,登臨奇曠,蹊徑回曲,步步皆險。如此艱險的數(shù)百里古道,貨物全靠強壯漢子肩挑。挑夫每人一般肩挑75公斤,凌晨從清湖出發(fā),到終點站浦城縣城,約走四天,歇三個夜。他們頭戴竹笠、腳穿草鞋、打著綁腿,披星戴月,風雨兼程,所使用的硬木扁擔、擔拄和籮筐,都是經官方注冊過的。
一年年,一代代,十萬挑夫用扁擔和草鞋、青春和汗水,挑出了這條繁盛的物資運輸線,連接海上絲綢之路,將古道北端的出口物資以及燦爛的吳越文化,輸向遙遠的孟加拉灣、阿拉伯海,乃至地中海彼岸。
古道寄托著一代代挑夫、行旅人的悲歡喜樂,落寞啖愁,凝結著人類從遠古走來的足印。
我們登臨仙霞關,由關北上嶺,關南下山。
仙霞關,因山成塹,因勢設關。雖歷盡無數(shù)戰(zhàn)事,至今仍存有關門四重,分別稱一關、二關、三關和四關,均以毛石和大型條石砌筑,關門成拱形,門頂井欄通天,關關相通,關關相護,又關關相險。當年黃巢舉兵扼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1942年,日寇大城戶兵團猛攻仙霞關,企圖進入福建,我軍憑著天然屏障,持續(xù)10天的激戰(zhàn),擊潰日寇。
頭關是四關之最。關門最高,關垣最長,關墻最厚,壘砌最堅固,保存最完好。登上關口,風微涼,人微靜,草木欣欣然。舉首眺望,口沸目赤,這紅塵的戰(zhàn)場,千軍萬馬誰能稱雄?
頭關至二關,斗折蛇行,層層疊疊。“之”字形路面,2米寬的臺階多達1195級,保存最完整,最寬闊。拾級而升,嶺更險,道更陡,凌虛蹈空,越上越難,對尋覓探幽者既是考驗又是挑戰(zhàn)。
嶺上立有黃巢石像和沙孟海題刻黃巢《菊花詩》石碑。道旁有棵千年櫧樹,相傳為黃巢拴馬樹。
出二關,有山泉。泉水淙淙,終年不涸。
與二關相比,三關山略顯平緩、開闊,好似嶺上盆地,為歷代屯兵之處。嶺中關帝廟,雕梁畫棟,氣勢非凡,當年閩浙官吏來往,都是寄宿關帝廟內。觀音閣、浣霞池,香火裊裊,清靜無邊,是登臨古道的人歇息之地?!叭四艹G屐o,天地悉皆歸。”
三關在山嶺之巔。重巒疊翠,旁臨絕澗,峰插拏云去,吹過千余年。多年前,我攜帶帳篷露宿關口,由夢而起,因道而作,寫下《夢回古道》。
出四關,磴道幾乎垂直而下。下嶺有跨路“福京亭”,寓意福州與京城,俗稱十八肩亭。舊時挑擔,歇一次為一肩。此處喻上嶺艱難,從嶺下至此,一般須歇18次。而我們輕裝上陣,未能體驗負重致遠之感,但不難想象挑夫的艱辛。
古道,留下了挑夫生活的一段歷史,也鋪陳了千年文化。
我始終以為,真正意義上的仙霞古道,就是一條熔古鑄今、人文薈萃、鐘靈毓秀的陸上絲綢之路。我們從地理角度認識古道,覺得微不足道;但以人文歷史的情懷去審視古道,定然博大精深。古道作為一種文化,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輻射力和影響力。
仙霞古道亦是一條古詩詞之路。歷代文人騷客如張九齡、白居易、王安石、歐陽修、蘇軾、陸游、辛棄疾,留下詩詞300余首;明代著名旅行家和地理學家徐霞客,自1620年至1630年這11年內三次游歷仙霞古道,并記下2600余字有關仙霞古道及沿途風物、風情游記。
我們來到廿八都鎮(zhèn)堅強村的里山寺。寺廟依山而建,群山環(huán)抱,萬籟俱寂。建筑墻體多為泥墻,土瓦屋面,梁柱、檁條全是優(yōu)質的杉木、雜木,牛腿、閣樓雕刻精細,天井實條鋪砌,四周回廊通正殿。當?shù)卮迕裾f,每當初一、十五,浙閩贛三省邊界的善男信女云集寺廟,乞求神佛,普照佛光,行善積德。
寺廟不遠處,有塊保存完好的石碑。碑文精美,蒼勁有力,雖年深日久,風雨剝蝕,仍字跡清晰。讓人不得其解的是,碑的正面為清代所立,碑的背面是宋代之刻,一塊石碑刻于不同朝代,時隔甚遠,千載難逢。因缺乏史料,我們無法探究碑刻緣由,但可以追溯到里山寺始建于唐朝,距今已1270余年。
明崇禎三年(1630),徐霞客第三次重走仙霞古道時,途經今之堅強村,游歷浮蓋山,投宿里山寺。游記有載:“又五里,大石磊落,棋置星羅,松竹與石爭隙,已入勝地,竹深石轉,中峙一庵,即白花巖也。僧指其后山絕頂,巒石甚奇。庵之右岡環(huán)轉而左,為里山庵?!?/p>
徐霞客不僅留下珍貴歷史資料,而且還留下一條極其稀有的徐霞客游線。
由里山寺下山,我們踏著徐霞客游線而行。久違的古道,陰暗潮濕,荊棘叢生,令人心寒膽落,好在前方有人引路。古道曲折連綿,縱橫向南,游龍于浮蓋山。起伏高聳的山巒,托起古道的余脈,連通浙閩贛。
行走古道,步履維艱,是人的耐力與毅力的考驗。在陡峭山路行走,腳上磨出了血泡,刺痛難忍。從早上開始,天氣飄忽不定,一會兒陰,一會兒雨,一會兒晴,悶熱難當,增加徒步古道的難度。由此看來,徐霞客慕名三游于茲,不僅是探秘,不僅是勇氣,更是情懷。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古道是無聲的,孤獨的,我們無法與古道交流,但無聲的古道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古道一定是有精神、情感的。
天氣的變化,可謂天然畫筆,不僅能描繪萬物的形狀,還賦予古道以神秘。其實,我更愿意守候在古道上,等待風清月皎的夜晚,聽著蟋蟀的叫聲,穿越千年的夢想。
古道的夜晚,是以星空為背景的歲月,留給天地的一顆顆星星,帶來遠古的呼喚,編就一首首古道謠。茫茫云海間,荒蕪的青石古階,層層寄明月,高高天際懸。稀疏的灌木,月光中落下斑駁的影子,點綴了路,也渲染了夜。
月下一曲為誰譜,青石嘆息為誰憐?青石刻滿時間的印痕,該是怎樣的故事,只有月知曉。
漫步古道,尋常巷陌,感受時光不再的歷史滄桑,浸淫著特有的文化氣息。歷史的潮流,時代的風帆,一路向前,物亦變、人亦變,古道的精神未變。我們尋覓古道,不是感受古道的蒼涼,而是追憶古道過往的繁華與精彩,尋覓激勵我們奮勇前進的強大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