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周明
1927年9月,人到中年的作家魯迅攜愛人許廣平登船,離開廣州來到了上海。這是時代環(huán)境與個人命運結合之后的一次必然選擇,魯迅每居住一座城市,其思想與文學觀念都會得到新的補充和變化,他在上海迎來了全新的面貌,乃至塑造了他后來成為“左翼文化運動旗手”形象的種種條件。到上海之后,他逐漸受到了學生、朋友和讀者,以及整個進步文化界的崇敬愛戴,逝世之后這種氛圍愈加濃郁。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滬上文化界就流行了這樣一句話,“人誰不愛先生?”
是啊,人誰不愛先生。百年后,這座城市又在如何回望呼應魯迅的精神遺產?
一座城市紛繁復雜的國際形象中,常常有著作家的參與,像圣彼得堡到處可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肖像形象,都柏林將喬伊斯作品當作了文學節(jié)主題,巴黎更是銘記著雨果,策劃富有新視角的展覽。這些城市并非他們出生的故鄉(xiāng),也不是他們居住過的唯一城市,但一定是那座讓他們完成思想騰飛、靈魂定居的城市,讓兩者的名字從此深度結合,被世人認可追尋。
每年十月中旬魯迅逝世紀念日前后,上海便會舉辦各類公眾活動,并嘗試每年更新內容。自2018年開始的“魯迅文化周”,突破了以往停留在魯迅文學討論的形式,將魯迅精神融于上海紅色文化和海派文化之中,和大眾日常生活形成多視點呼應。其中與大眾最為貼近的特色項目是一條千米長的“魯迅小道”,這條路濃縮了魯迅生命最后十年在虹口區(qū)的生活軌跡,大陸新村魯迅故居、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會址紀念館、景云里、多倫文化藝術空間、拉摩斯公寓、內山書店,首批六處空間勾勒出魯迅日常文化生活的活動范圍,而在此之前這里面只有前兩處空間對外開放,虹口區(qū)通過整合、租賃、置換、合作等方式,為后四處空間找到了向公眾開放的呈現(xiàn)形式。到了2022年,“魯迅小道”繼續(xù)升級,加入了魯迅存書室舊址、木刻講習所舊址兩處新空間。
景云里是一處建成于1925年的石庫門弄堂,是魯迅與許廣平抵達上海后第一個居住的寓所。上海的弄堂對于這座城市就像細小的血管,密布城市充滿生機,與周圍的公共場所形成自然連接的網狀脈絡。魯迅搬進這里后很快開始了購書、外出吃飯、看電影的生活,用后來友人內山完造的話來形容說,當時進出景云里的各色人等中,魯迅引人注目:“穿藍長衫的,身材小而走著一種非常有特色的腳步,鼻子下蓄著濃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威嚴的,哪怕個子小卻有一種浩大之氣的人。”
就在魯迅寓居景云里幾年間,這處弄堂陸續(xù)搬進不少文化名人,茅盾、葉圣陶、陳望道、柔石、馮雪峰、周建人等曾先后在此居住過,被譽為“上海文化名人第一里”,留下不少文學大家交往趣事。2019年,借助這段歷史場景的深度策劃,景云書房暨魯迅與文化名人陳列館正式向公眾開放,展現(xiàn)了魯迅與這些名人往來互動的資料細節(jié)。景云里對魯迅而言是一個很特別的活動原點,他的足跡逐漸遍布附近文化場所,包括“今潮8弄”周圍的新中央大戲院、融光大戲院等當時可以看到國外電影的潮流場所,難怪乎后來許廣平會以“景云深處是吾家”來形容此處。景云里并不像后來拉摩斯公寓那樣擁有英式裝飾藝術風格的精致高級,它非常市井氣,周圍也并不安靜,常常魯迅在伏案寫作時,突然驚聞附近因搓麻將、打牌傳來的“驚堂木式的敲擊聲和高聲狂笑”。然而也正是從這里開始,魯迅參與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并在大會上被選為執(zhí)委發(fā)表演講,編訂左聯(lián)機關刊物《前哨》創(chuàng)刊號,和柔石等左翼作家成立朝花社,大量介紹歐洲剛健質樸風格的木刻版畫藝術,對木刻版畫在中國的傳播做了很多深遠意義的工作。
木刻版畫藝術是隱藏于魯迅精神背后的一條重要文化思想線索,它不僅指向當時中國文化界對當時西方優(yōu)秀藝術的大量學習引介,更是魯迅思考如何結合本土文化形成對普通大眾有現(xiàn)實影響力的藝術形式。這種眼光起源于魯迅最初在日本留學時對浮世繪版畫的興趣,之后延伸到了歐洲,特別是德國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麥綏萊勒、梅斐爾德等人的作品,魯迅組織“木刻講習會”、指導青年學習木刻藝術的畫面如今我們也能從黃永玉《魯迅和木刻青年》、李樺《魯迅先生在木刻講習會》這類作品里得到直觀感受。這些背景都為位于虹口區(qū)的魯迅紀念館和上海多倫現(xiàn)代美術館提供了策展切入點,近年來它們從不同主題展現(xiàn)了魯迅與木刻版畫藝術之間豐富關聯(lián)。
上海多倫現(xiàn)代美術館在2022年10月舉辦了一場以“脊梁”為主題的魯迅與版畫新展。“脊梁”一詞被魯迅多次使用在文章中,最著名的就是他在上海寫的《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嗎?》一文,不僅對中國人“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精神予以禮贊,更對“中國的脊梁”充滿自信和希望。這樣的“脊梁”如何體現(xiàn)到他推崇的版畫藝術和青年學生繼承當中?在展覽現(xiàn)場,觀眾可以看到凱綏·珂勒惠支、羅清楨、李樺等版畫家的作品充滿了對土地和勞苦民眾的悲憫情懷,其中凱綏·珂勒惠支那幅《面包》是展覽第一單元的開篇,畫面描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德國兒童與婦女的饑餓形象,魯迅正是被這種高度紀實性所打動而收藏并將其介紹給了中國文化界。在同時代中國版畫藝術家的作品中,20世紀30年代的種種屈辱和壓抑,最終以“怒潮”的情緒釋放出革命的力量。簡潔有力與情緒的直接呈現(xiàn),讓魯迅看到了版畫在喚醒大眾方面的無可替代性,他如此表示:“當革命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
這場特展并不局限于當時的版畫藝術作品,它從精神承繼的思路出發(fā),在另外兩個單元介紹了受到魯迅影響的第二代、第三代本土版畫藝術家,時間跨度從20世紀40年代到21世紀,他們記錄著新中國后山鄉(xiāng)巨變的畫面,多了幾分浪漫元素,這依然符合魯迅所說的:“它乃是作者和社會大眾的內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僅有若干青年們的一部鐵筆和幾塊木板,便能發(fā)展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現(xiàn)的是藝術學徒的熱誠,因此也常常是現(xiàn)代社會的魂魄?!濒斞缚粗氐氖悄究贪娈嬎囆g里的探索精神、先鋒精神,于是在當代藝術家手中,版畫的傳統(tǒng)形式一再被突破,特別像來自木刻波流小組的作品《江河之始流》,已經變成了一件有版畫元素的立體裝置,而這一作品的靈感也是來源自魯迅的名句:“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樹葉之飄動可以兆暴風之將來,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濒斞富蛟S想象不到版畫藝術有一天可以如此創(chuàng)意呈現(xiàn),但他的精神遺產正如“一滴水泉”奔流出今天的江河氣象。
魯迅并非天生是成熟的,他自身也是由無數(shù)滴水匯聚而成。在“魯迅小道”上承擔這一部分思想資源的正是內山書店。魯迅在內山書店購買的一千多本書籍里,注明了許多有關俄蘇、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化理論著作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書籍,可以說中年之后,內山書店充當了魯迅知識資源和思想資源的新來源。正如學者吳俊在研究這一現(xiàn)象后所指出的:“魯迅在內山書店形同經歷了‘二次留日。這終于促成了魯迅的世界觀政治定向。魯迅完成了他的文學政治生命?!?/p>
今天,讀者終于可以走進于2022年11月全新修整開放的“1927·魯迅與內山紀念書局”,充分領略魯迅與內山書店的緊密關系。書店方為了最大還原書店的原貌,依照歷史照片對原址建筑進行了外觀復原,包括卵石墻面、鐵柵欄窗格、伸縮遮陽棚等細節(jié),而在書店內部,曾經書店用過的部分設備以及優(yōu)惠券等復制品也盡量按照歷史原位擺放,每個區(qū)域則以魯迅書名命名,讀者不僅可以看到最完整的魯迅作品以及相關出版物,也能看到日本出版物中關于中國文化、上海題材的優(yōu)秀原版書籍。
“1927·魯迅與內山紀念書局”的開放,意味著“魯迅小道”悄然完成了又一次升級,以大眾熟悉與喜愛的方式呈現(xiàn)魯迅的日常生活和文化人生。多年來,魯迅的精神遺產早已深入上海的城市文脈之中,在學術界,學者王元化先生對魯迅的思考貫穿了他晚年的思想;學者錢谷融先生在《談<傷逝>》等文章中提供了新知新論;在戲劇舞臺上,肢體劇《鑄劍》和波蘭導演陸帕改編的《狂人日記》等作品引來好評。無論是專業(yè)人士還是大眾讀者,總能不期然在上海的文化日常中遇見魯迅的身影,遇見魯迅留下的那一份光和熱,聽見百年前的那一句回響:“人誰不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