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哲明

近代繪畫史上影響巨大的海派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派”，是怎么形成的？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舉辦的“何謂海派”藝術系列大展：“歷史的星空—二十世紀前期海派繪畫研究展”，回答的就是這個問題。

其實，海派并不是什么“派”，也絕不是說是上海人就屬于海派。如今也有人說自己是“新海派”，或舉證海派祖上也曾輝煌……但這跟真實的海派都沒多大關系。因為這跟說蘇聯(lián)人是沙俄人、說美國人是印地安人一樣，似是而非。

畫派的形成有幾種方式：一是因為古代地域和信息的限制，某地出了個名家，本地人蜂起模仿，就形成了畫派；二是到信息發(fā)達一點的時代，有未必同居一地，但藝術觀念相近因而畫風趨近者，也稱之以畫派……相比之下，海派的形成不能用畫派來理解，它是個社會學意義上的文化現(xiàn)象，因難界定，便沿用了“派”這個詞姑且稱之。其真實的意義在于：通過海派，中國古代的“繪畫（事）”轉變成了現(xiàn)代藝術（古代的“繪事”變成今天的“藝術”頗復雜，這里不展開），就像沙皇俄國經過革命的淬火變成了現(xiàn)代蘇聯(lián)。這個意義非常重大，大到完全不能以藝術風格的畫派能夠解釋甚至承受，大到在藝術文化史上具有重大的革命性質，根本無法繞開，所以才會被人滿村爭說……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文化的轉變，海派就是在這“啃節(jié)兒”上。

這看似難懂，其實并不復雜。古代繪畫是貴族化的，畫家作為職業(yè)，主要是完成政治、宗教賦予的教育民眾的任務，要不就是有錢有閑、自娛自樂的業(yè)余畫家?，F(xiàn)代繪畫的特點是平民化、商業(yè)化、多元化與開放性。多元和開放是表征，手段是商業(yè)化，核心是平民化。畫家作為職業(yè)，是根據(jù)顧客的需要售賣作品（反過來顧客根據(jù)自己的愛好和口味來選擇作品），表現(xiàn)方式與風格因而也就五花八門……商業(yè)化、多元化、開放性是現(xiàn)代藝術、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因為社會發(fā)展的方向是走向民眾的平等與當家做主。

海派實際上就是為傳統(tǒng)貴族化、精英化的中國畫打開了這扇轉變的大門。貴族化、精英化時代的中國傳統(tǒng)畫當然不是說成就不高，而是說不能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潮流，到了現(xiàn)代自然會發(fā)生改變，這就是海派的意義所在。

海派繪畫的形成離不開上海這座城市。中國是因為沒趕上工業(yè)革命而被洋人用槍炮打進的現(xiàn)代化，這雖然屈辱，卻推動了民族的覺醒。而在這覺醒和奮起的過程中，上海這座城市是領風氣之先的。

上海的成型，緣于近代被動建立的面向海洋、面向西方的通商口岸。上海本是個小漁村，相比其他口岸，本地文化積淀不深，故容易接受新鮮事物，遂迅速發(fā)展成為國際化大都市，并長期稱雄遠東。隨著租界的工商系統(tǒng)建立，各地為避戰(zhàn)亂、有相當經濟基礎和技能的新（舊）上海人匯聚到了這里，華洋雜處，博采人長，遂開啟了國人尋夢現(xiàn)代化的百年旅程。

為避戰(zhàn)亂、更多是為謀求發(fā)展，各種各樣的地方性畫家包括畫派前赴后繼地涌到了上海，帶來了畫壇的繁榮。海上畫壇，幾乎成為全國繪畫的縮影，不但容得下一些在原發(fā)地不受待見的畫風如嶺南派，更接洽了西方繪畫，成為西畫在中國的大本營，推動了中西合璧畫風的興起與壯大……所以海派絕非是一種風格的“畫派”，而是一個各種風格兼容并包、相互學習影響的大熔爐。程十發(fā)先生說“海派無派”，便正是這個意思。

曾經的海派是在上海作為“冒險家樂園”的特殊時代產生，活力四射甚至野蠻生長，雖然不免魚龍混雜，但同樣也催生了革命的左翼文藝……海上畫壇，不但崇尚中西合璧，而且追求前衛(wèi)新潮，傳統(tǒng)繪畫因此也變化發(fā)展出大量適應現(xiàn)代人生活的新品種，比如連環(huán)畫、廣告牌，還比如大名鼎鼎的月份牌……

海上繪畫的繁榮，歸根到底是緣于這座城市率先建立的走向現(xiàn)代生活的模式。

由于商業(yè)化，誠要向公眾和社會宣傳，就催生了現(xiàn)代展覽與傳媒系統(tǒng)如圖書、雜志，其時上海展覽之多、美術出版之發(fā)達，直到新中國成立后都為其他城市望塵莫及；海上畫家來自五湖四海，因抱團取暖便催生出畫家社團與相關的機制，如請公認的名家為后進畫家制定潤格；現(xiàn)代“藝術”觀念的引進與深化，需要布道和培養(yǎng)人才，美術院校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隨著學術機構的產生，舊有的畫家社團日益學術化，不但催生了理論研究，也引發(fā)了學術爭鳴……古代中國畫并非沒有市場，卻因舊式文人恥于言利而羞羞答答，從不成為主流，當時北方經營字畫仍是南紙店、裱畫鋪的舊模式，而不似上海產生了半畫廊化的展場及相關機制如賑災、義賣等。當然，不是說除了上海外地就沒有展覽，而是說上海的形式、機制和規(guī)模在當時都遠遠領先全國并成為榜樣和范式……緣此，上海形成了吸引人才的高地。在這個高地上，相同水平的藝術家能夠獲得最大的效應，久之，這個所謂的“派”就具有了極大的權威性……

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這次展示“何謂海派”，正是從這幾方面為渠道進行展示。事實上，也只有理解這些逐漸現(xiàn)代化的機制與形式，才能真正理解海派的形成。

當年的海派引領起了全國藝術的風尚，成為全國藝術家最向往的舞臺。這正如梅蘭芳、程硯秋等四大花旦都不是上海人，但卻必須在上海唱紅，才能真正成為公認的名家，因為上海乃是當時全國聚光燈下的中心。同樣，任伯年、吳昌碩、張大千、徐悲鴻、吳湖帆、黃賓虹、謝稚柳、賀天健、陸儼少、唐云、程十發(fā)、劉旦宅、陳佩秋……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原非上海人，但卻都在上海取得了成功，他們的藝術雖各不相同，但卻雁過留聲，永遠鐫刻在史冊之中。如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被認為是上海人，至少是海派的重要畫家……他們是海派的榮光，同時也成為這座城市的榮光，成為這座城市成長記憶里重要而永恒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