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雯麗
“喂,老劉,那個車能借我嗎?我去給一個老鄰居修電扇。”
“老張,你的腿你有點兒數(shù)。”
“人家住得遠?!?/p>
“讓她請人。”
“都是過去的老街坊。”
“你兒子不是說什么過年買不到票,過兩個月回來,到時候讓你兒子去得了?!?/p>
“他工作也忙,每天……”
“嘟嘟嘟……”
清晨,陽光照進小院,卻被院里的老樹剪得稀碎,落在桌前早已發(fā)黃的相片上,相片里孩子騎在父親肩上笑得燦爛。紅鐵門外,高矮胖瘦議論著別家的故事,像是鯽魚的嘴,空洞而乏味。街道另一頭,白發(fā)的老人提著工具,笨拙地向著日出的方向走去。
三月的細雨來得很快,讓人沒有防備。好在只是初春,沒有夏季猛烈。濕滑的路面讓老城區(qū)的路越發(fā)難走。轉(zhuǎn)過一道彎,一個大坡連接著過去的老屋,坡兩旁賣菜的、買菜的、看店的、躲雨的、閑聊的,好不熱鬧。坡上,老張一步一腳地向上走著,弓著身子,心里感慨“年紀大了,走不動了。這大坡走了好些年了,想不到現(xiàn)在卻爬不動了?!闭@樣想著,他腳底一滑,膝蓋便跪了下去,身體也不等反應地倒了,工具散落一地。一時之間,黑壓壓的,賣菜的、買菜的、躲雨的、看店的、路過的,都圍了過來,一言一語地議論著,用他們可憐而厭惡的眼神打量著一地的工具和路中間的老頭兒。
老張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扶著腰從坡上、路邊撿起自己的工具。一邊撿一邊賠著笑,向周圍道歉。眾人見無熱鬧可看,識趣地走開了。賣菜聲、吆喝聲再次響起。三月的細雨呀,是刺骨的寒。
老張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向不遠處的“摩的”。
“小伙子,去張坊多少錢呀?”老張聲音微顫著問道。
“大爺,我是小本生意……”
“我不訛你,你就載我一程?!?/p>
“大爺,我就喜歡您這爽快人,剛才我也看見了,今天就做回好事,不收您錢,您看怎么樣?”
老張點了點頭,扶著腰往車上爬。
“大爺,我扶您。”
“謝謝你,小伙子?!?/p>
“別客氣,大爺,人總會老,誰都有那一天?!?/p>
老張苦笑著:“是呀,人總會老?!?/p>
伴著轟隆的發(fā)動機聲,路兩旁的店鋪向后退了起來。青苔沾著泥水,裹著塵埃。雨停了,空氣中夾著泥土和煙火氣息,潤濕了人們的眼眶。
“喂,老張,你沒什么事吧?哎喲,都怪我,偏讓你來修電扇。我都聽那個坡上看店的說了,待會兒我就讓我閨女接你去醫(yī)院做檢查?!?/p>
“沒事,別麻煩你家閨女了,我貼兩塊狗皮膏藥就行?!?/p>
“這哪行,不成,我給你兒子打個電話,讓他快點兒回來照顧你。”
“沒事?!?/p>
“可是你這腿……”
“沒事沒事,我身體好得很。不說了,我還得去做晚飯。到時候有空,咱喊上老劉,大家一起聚聚?!?/p>
“嘟嘟嘟……”
當草堆巷子里的孩子看見紅墻白瓦上的煙囪冒出的白煙時,就明白該回家了。在這里,縷縷炊煙都在向你說著各家的喜樂。最東邊那一家,平日里大魚大肉,香氣十足,今天卻什么也沒有,定是那兩口子又拌了嘴。最南邊那一家,今天女兒回家探親,那老母雞湯的香味飄滿了整條巷子。而離老張家最近的那一家,今天孩子滿月,院子內(nèi)、屋子里,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大家都忙里忙外。
小屋內(nèi),老張坐在桌前,一碗白菜白面、一碟花生米、一杯小酒,腿上的傷隱隱作痛?;椟S的燈打在老張身上,影子拉得好長。老張想起兒子滿月時也同他家一樣熱鬧,不,比他家熱鬧得多?!笆茄?,熱鬧多了?!睙艉鲩W忽閃,引得周圍滿是小蟲。幾聲電話鈴打斷了他的思緒。
“喂,爸?!崩蠌堄行┎桓蚁嘈拧?/p>
“爸?爸!”
“是兒子嗎?”
“是我呀,爸!”
“兒子!”
“爸,我要回來了,明天應該就可以到家了?!?/p>
老張的眼淚早已充滿了眼眶,“好,好,回來就好?!?/p>
豆大的淚珠掉在地上,聲音微顫著,他哽咽道:“回來就好。”
月光落在小院嫩綠的新葉上,初春就要過去了。
第二天還不等公雞鳴叫,老張就早早地開始準備午飯,他相信兒子會趕在午飯前到家的。他一直記得兒子愛吃什么,一邊做,一邊想象著兒子到家時的場景,忙前忙后的,連腿上的傷也忘了。中午時分,老張坐在桌前擺好碗筷,就這樣一直從中午坐到了晚上?!皯撌擒囃睃c了。我再去熱一熱?!崩蠌埗酥俗匝宰哉Z地走進廚房。慘白的月光打在窗邊的相片上,看啊,相片上的人兒笑得多么歡樂。
“喂,您好,這里是醫(yī)院,請問是……”
老張愣在原地,雙腿不自覺地顫抖,連呼吸都忘了。初春三月的夜,冷得讓人害怕,連屋檐的貓都不愿意出來見那凜冽的寒月,怕是擔心受寒吧。
親友幫忙做好了酒席,小院的靈棚里放著悲傷的音樂,兒子靜靜地躺在玻璃做的水晶棺里,一動不動,沒有笑容。
“聽說那個開車的是個有錢人,賠了好幾百萬?!?/p>
“這么多?”
“是呀,這老爺子后輩子都不愁了喲!”
老張坐在靈棚邊的太師椅上,那椅子是外孫特意從外地買的。親戚們都圍坐在老張身邊噓寒問暖,好不親切。連平日里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全都來了,親切地喊他老爺子。要是不知情的人路過這小院,還會以為是誰過大壽呢。
風吹動樹枝,明明只是初春,卻冷得要命。火紅的炭盆里,有些被燒成了灰燼,有些隨著這春風飄得滿院都是。老張只是坐在那,愣愣地坐在那,坐得筆直,若不是眼睛時不時地眨動,便以為他死了。
夜,深了。親友散去,老張站在棚里,看著身邊隔著玻璃的兒子。這好像是兒子離家后,他第一次這么近地看,他細細看著,生怕錯過一絲細節(jié)。棚里的白熾燈鋪滿了兒子的臉,黑眼圈、法令紋和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白發(fā)。老張整個上身趴在棺上看得仔細,又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拍著水晶棺,嘴里念叨著,卻又生怕吵醒了那棺里的人。一邊拍著,一邊小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晨光落滿整個小院,老張就坐在那兒,微笑著。小院的角落里,一只灰黑的老鼠倒在滿是白色粉末的角落,任由螞蟻將其分食殆盡。
(作者單位:江西省撫州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插圖:辛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