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鵬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2)
隨著公民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社會民主化、法制化進程的推進,公民個人能力水平和權利意識也隨之增強。信息來源和知識獲取渠道的多元化進一步弱化了領導者的優(yōu)勢地位,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領導者與被領導者之間基于權力等級的關系模式。新時代,無論是以單一行政命令為主的英雄式領導還是以服務為主的仆人式領導均難以形成真實的領導力?,F(xiàn)實問題往往可以從歷史演化進程中找到答案,晚清名臣胡林翼的治下經(jīng)驗為探索新時代的領導模式提供了歷史參考。
領導干部領導力主要在于如何用人。領導力的養(yǎng)成一方面要樹立科學的人才觀,另一方面需要通過實踐積累識人、用人、聚人之道。晚清中興名臣中,不乏精通用人之道者。曾國藩以選賢任能聞名,但因過于強調“慎用”,增加了埋沒人才的概率;左宗棠破格選材,重用廉干,卻無容人之量。相對于曾左,胡林翼卻能在晚清變局中做到唯才是舉、用當其人、用當其事、用當其時。以致湘軍上下 “人咸感其遇而服其功,莫不樂為之用”[1]10。
胡林翼,字貺生,號潤之,湖南益陽人,道光十六年進士,初為庶吉士,后任翰林編修、國史館協(xié)修,道光二十年任江南鄉(xiāng)試副主考,因主考文慶牽連被降級調用。后歸鄉(xiāng)里丁父憂,按慣例為內(nèi)閣中書。后捐知府,署理貴州安順府。因捕匪緝盜有功補道員實缺,歷任思南府知府、黎平府知府。咸豐四年補授貴州東道。后授四川臬司,留任湖南軍營。咸豐五年授湖北蕃司,同年奉旨署理湖北巡撫。咸豐十一年加太子太保銜并騎都衛(wèi)世職,同年因病歿于湖北巡撫節(jié)署,謚號“文忠”。
19世紀中葉,因平定太平天國運動,晚清將才齊聚湖北,如塔齊布、羅澤南、李續(xù)賓、都興阿、多隆阿、李續(xù)宜、楊載福、彭玉麟、鮑超等皆非等閑。曾國藩曾評價道:“前此湘軍,如羅羅山、王璞山、李希庵、楊厚庵輩,皆思自立門戶,不肯寄人籬下,不愿在鄙人及胡、駱等腳下盤旋?!盵2]41其中,所提之“胡”即指胡林翼。咸豐五年,胡林翼奉旨升任湖北巡撫。面對滿漢混雜、主客相異的“強勢”下屬,胡林翼卻能“量能授事,體其隱衷而匡其不逮”[2]4,將驕兵悍將凝聚在自己身邊。
分析胡林翼的做法,主要有以下六個特點。
羅澤文是湘軍中的元老宿將,曾“以名儒講學,學者所稱羅山先生也”[1]4,湘軍中的規(guī)制皆為羅澤文所創(chuàng),門下弟子多崛起為名將,例如同歸胡林翼節(jié)制的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兄弟皆為羅澤文的“高第弟子”[1]5,羅澤文實際上成為客居湖北的湘軍靈魂人物。雖然羅澤文為其下屬,胡林翼卻“執(zhí)弟子禮甚恭”,做到“語必稱羅山先生,事無巨細,諮而后行”。胡林翼的態(tài)度起到了積極效果,羅澤文盡心盡力地輔助胡林翼,“羅公亦稍稍分其眾隸公。俾部勒其士卒,由是盡傳楚軍規(guī)制”[1]4,這極大地提高了胡林翼所組建軍隊的戰(zhàn)斗力。羅澤文戰(zhàn)死后,胡林翼將其侄女許配給羅澤云的長子為妻,對其門生李續(xù)賓、李續(xù)宜等分別委以重任,牢牢掌握了楚軍的人心。
胡林翼帳下有楊載福、彭玉麟兩位將領,分領長江、內(nèi)湖水師。因兩人同掌水師,才能不相上下,常在戰(zhàn)事中負氣爭勝,素來不和。胡林翼知道后,為調和二人矛盾,以會商要事為由約二人見面。據(jù)方宗成的《柏堂師友言行記》記載:“楊公先至,歡談。而彭公至,楊公即欲出,文忠強止之。彭公見楊公在座,亦欲出,文忠又強止之。兩人相對無語。文忠乃命設席,酌酒三斗,自捧一斗,跪而請曰:‘天下糜爛至此,實賴公等協(xié)力支持。公等今自生隙,又何能佐治中興之業(yè)耶!’因泣下沾襟。于是楊彭二公皆相呼謂曰:‘吾輩負宮保矣!如再有參差,上無以對皇上,下無以對宮保!’遂和好如初……其苦心維持大局蓋如此?!盵3]4胡林翼當時的官銜是湖南巡撫,楊彭二人皆為其下屬,而胡林翼不惜放低姿態(tài),跪請二將冰釋前嫌,曉之以中興之志,動之以昆弟之情,以超乎常人的誠意和格局調和了楊彭二人矛盾,進而增強了湘軍凝聚力。
胡林翼在寫給其幕僚閻敬銘的信中提出了“責人以法須養(yǎng)人以私”[4]79的觀點,而他在日常管理治下諸將時也秉承這一理念。胡林翼不僅對麾下諸位將佐給予了優(yōu)厚待遇,并且將這種關心延續(xù)到諸將的父母妻兒。時值李續(xù)賓、李續(xù)宜正圍困九江不下,因戰(zhàn)事吃緊不能回家看望年邁的雙親,深以為憾。胡林翼將其父母接至家中,每日“晨昏定省,如事父母”,胡林翼的做法令“二李”感激涕零,發(fā)誓“愿盡死力”[1]4。湘軍名將鮑照告假回籍省親,遲遲未歸。正值曾國藩在祁門與太平軍激戰(zhàn),催促其速返,而鮑照卻行至望江“稟請曾相借發(fā)二千金寄家”。曾國藩當即震怒,斥責鮑照“今且未立一功,而先謀家室,將何以服前敵軍心”。胡林翼得知后,“自寄三千金贈之”,鮑照“深感激致死力焉”[3]51。
胡林翼于1860年任湖北巡撫,時英法聯(lián)軍進抵北京,勝保奏調鮑超率軍北援,而其真實目的是為分化湘軍力量。因正值湖北清軍戰(zhàn)事吃緊,曾國藩并未命令鮑超克日赴京。鮑超竊以為率兵進京是勤王建功的好機會,因而對曾國藩頗有微詞,并致信胡林翼征求意見。胡林翼在回信中以兄長身份痛陳利害,規(guī)勸其感念曾國藩的知遇之恩,莫生二心,并再三叮囑其信件內(nèi)容自己熟讀即可,千萬不要示與他人。騎兵將領多隆阿受總督官文邀請率馬隊南下增援湖北清軍,因其旗人身份,僅粗通漢語,在湖南人為主體的湘軍中備受排擠。胡林翼卻對他頗為看重,向其悉心講授湘軍規(guī)制,多次向朝廷保舉,甚至未征得曾國藩同意即舉薦多隆阿任都統(tǒng)。多隆阿也未辜負胡林翼的栽培之恩,成為湘軍中為數(shù)不多的敢與太平軍正面較量的王牌軍事力量。
胡林翼麾下將才云集,諸將常存一較高下之心。旗人將軍多隆阿性格孤傲,多謀善戰(zhàn),而霆軍將領鮑超為后起之秀,作戰(zhàn)勇猛,兩人才能不相上下。胡林翼充分利用二者的競爭心理,激發(fā)其奮勇爭先的斗志?!爸^多公曰:‘鮑超蠢悍,非兵家所貴。賴吾子庇蔭,以有今日。超之功,皆子之功也,幸始終左右之?!^鮑公曰:‘多公言汝勇而無謀。汝能奮功名無蹉跌,則可以間執(zhí)人口矣,勉之?!珊又畱?zhàn),賊來益眾,超將退矣。公遣騎馳書告曰:‘寇深矣,如林翼輩。生死無足重輕,君威名蓋世,宜自重,盍少退’。超益力斗,遂大捷。公知多、鮑二人皆好勝,各予卒萬人,當一面?!盵1]6胡林翼準確把握了多隆阿孤傲的心理,抬高其地位,增強其榮譽感;對鮑超采用激將法,激發(fā)其勝負心,而在軍力撥付方面對二人不偏不倚,同等對待。最終“二人爭以戰(zhàn)功相掩,勛伐皆為天下最”[1]6。
面對名將云集的湖北軍界,胡林翼的駕馭驕兵悍將的方式并無過多的“硬手腕”,似乎向世人傳遞了“弱領導”的形象。而真實的胡林翼并非只有菩薩心腸,對于尸位素餐、陽奉陰違、中飽私囊的官員但行霹靂手段。在籠絡總督官文的基礎上,胡林翼向咸豐皇帝上了一道“敬陳湖北兵政吏治疏”[4]142,提出了“地方吏治,撫臣專責”[9]145的建議,獲得了咸豐帝的支持,將湖北的財權吏權軍權集于一身。胡林翼講到“吾輩做官,如仆之看家,若視主人之家如秦、越之處,則不忠莫大焉。林翼必擇其尤玩者特劾之。天下之好劾人者,林翼是也;天下之至不劾人者亦莫也”[5]36。從1855年到1859年,經(jīng)胡林翼參劾罷免的各級劣跡官員多達數(shù)十人,其中僅罷免的州縣兩級官員就達三十多人(占州縣兩級官員總數(shù)的一半左右),既有辦理厘金營私舞弊者,又有破壞錢漕新章的州府官員,還有舉辦團練不力的縣級官吏。
關于胡林翼的馭下之道,曾有人評價其好用權術,精通牢籠之道。在現(xiàn)實工作中,領導者不可避免要采取一定的措施來駕馭全局。這里所謂“權術”并非無原則內(nèi)斗的手段,而是指領導的方式方法問題,屬于方法論范疇。胡林翼在《論東路事宜啟》中寫道“帝王馭世之微權,必取強桀之人,預為駕馭,為我用而不為人用”[6]4。面對有才能的強勢部下,胡林翼非但不視其為威脅,相反胡林翼感到的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興奮與自豪??v觀胡林翼的一生,其馭下之道運用的可謂爐火純青,從胡林翼的治下經(jīng)驗中,我們可以得出五點啟示。
真正的領導藝術植根于宏大的理想抱負。胡林翼的父輩故交為其捐得知府,他卻放棄京畿重地或江南富庶之鄉(xiāng),而選擇了偏遠貧困的貴州。他向友人解釋道:“天下官方,獨貴州州縣吏奉上以禮不以貨。某之出資皆他人助成之。竊念兩世受國恩遇,黔又先人持節(jié)地,習聞其風俗。某初為政,此邦貧瘠,或可以保清白之風而不致負良友厚意。”[7]7出身官宦世家的胡林翼深知清代官場陋習,之所以選擇民風淳樸的貴州,是想保持自己的廉潔清白之身,真正造福一方百姓。在湖北巡撫任上時,胡林翼“整榷政,通蜀鹽,改漕章,每月得餉金四十萬兩,養(yǎng)兵五六萬人”[3]45,將民生凋敝的湖北變?yōu)橥砬宓谝唤?jīng)濟強省,成為湘軍穩(wěn)定的軍餉來源。而胡林翼卻能堅持“不取官中一錢以自肥,以貽前人羞”[4]18。胡林翼的做法在吏治腐敗的晚清官場不失為一股清流。究其原因,胡林翼的選擇源自其經(jīng)世致用的理想抱負和家國情懷。領導策略的真正決定因素不在于下屬的強弱,而在于領導是否有一顆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初心,是否具有匡危濟世的宏偉志向。如果只是一味地實現(xiàn)所謂“掌控”和“立威”,進而為自己弄權謀私鋪路,再好的方法和經(jīng)驗也成不了藝術,反而最終為權術所累,遺患無窮。
領導力不是體現(xiàn)在浮于表面的稱呼和儀式上,能否與下屬真誠高效地溝通直接關系著領導力的強弱。面對“強勢”下屬,作為領導,不能僅僅停留在危機感的直觀感受上,更應該積極主動地和其溝通,掌握其內(nèi)心的真正訴求和工作愿景。胡林翼對晚清官場的虛偽套路深惡痛絕。在其家書中曾講到“吾輩不必世故太深,天下惟世故深誤國事耳”[8]28,因為胡林翼深知“挾智術以用世,殊不知世間并無愚人。以權術凌人可馭不肖之將,而亦僅可取快于一時本性。忠良之人則并不煩督責而自奮也”[9]8。對于真正品質高尚、能力出眾的人才,玩弄權術往往適得其反。為破除虛偽的官場積習,胡林翼堅持 “無眾寡大小推誠相與。諮之以謀,而觀其職;告之以貨,而觀其勇;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4]35。坦誠對待部下將才,并在具體事務中檢驗其“職、勇、廉、信”,治下將才無人不感其誠,樂于為其所用。
用人以長,天下皆是可用之人,用人以短,天下皆是無能之輩。任何人才的培養(yǎng)都需要一個過程,有能力的強勢下屬同樣也會有不足之處。面對能力出眾的下屬,領導者既不能過于求全責備,過于苛刻,同時也不能只當好好先生,對于下屬的錯誤言行一味縱容。更不能采取“捧殺”的所謂策略,坐視其失敗,進而給各項事業(yè)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而領導者也必然會喪失其應有威信和影響力。胡林翼年少時也曾是放浪不羈的官宦子弟,而其岳父兩江總督陶澍卻看到其巨大的潛能,以身示范、悉心調教,最終造就了清末一代中興名臣。在湖北巡撫任上,胡林翼對于其治下將才展示出極大的耐心和包容,如苦口婆心勸說教育莽漢鮑照、不顧曾國藩的反對大膽任用孤傲的旗人將軍多隆阿等做法,可謂用心良苦。
作為領導,要正確地對待成績和榮譽,不能把所有功勞攬在自己名下,把所有過失全部推給同事和下屬,長此以往,必然難以服眾。對于下屬取得的成績要及時地予以認可,為其日后的成長發(fā)展積極鋪路,要樂于促成下屬的成長。咸豐三年,因皇帝猜忌曾國藩以丁憂為名負氣回鄉(xiāng),將湘軍的諸多事物全部扔給胡林翼。此時的胡林翼反復向朝廷上奏,為曾國藩爭取復出的機會。一方面苦心維持湘軍內(nèi)部利益平衡,而自己卻從不以湘軍統(tǒng)帥自居,但有捷報則皆推總督官文、曾國藩上奏,自己甘居人后,且但有戰(zhàn)功獎賞都記在諸將名下。曾國藩在奏折中曾講到“自(咸豐)七年以來,每遏捷報之折,胡林翼皆不具奏,恒推官文與臣處主稿。偶一出奏,則盛稱諸將之功,而己不與焉”[10]22。在胡林翼任職湖北期間,僅僅武漢一役其舉薦的官員達到三千余人。因才華而被胡林翼破格保舉的各級官吏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正是這種推功讓人、為國選才的格局引得湘軍上下皆對胡林翼佩服之至?!耙粫r以善戰(zhàn)名者,若都興阿、舒保、劉騰鴻、蕭翰慶,皆公麾下之選也”[1]5。
在湖北巡撫任上時,為獲得滿人總督官文支持,減少不必要的內(nèi)耗,胡林翼每次奏折必將官文放在首位,且每月提供三千兩白銀供其支配。對于麾下將才,胡林翼毫不吝惜獎賞,每每超出其心理預期,并且去信勸說其幕僚閻敬銘,對于獎賞的發(fā)放不要斤斤計較。對于能力出眾的下屬,胡林翼從經(jīng)濟上、生活上予以關心關懷,為其解除后顧之憂,“金國琛以貧乞返,立饋千金;鮑超母病,時致參藥”[11]1101,成為后世佳話。而對于自己和親屬胡林翼卻格外的嚴格。凡兄弟子侄投靠,胡林翼堅持一概不用,寧愿“每年以養(yǎng)廉三分之一分惠宗戚”[4]117,也不用私人。胡林翼這一寶貴品格成為凝聚湘軍軍政官吏的強大力量。胡林翼常常被后輩清末名臣引為楷模,李鴻章在多年以后提及胡林翼時語氣仍極為恭敬,張之洞則將其奉為自己恩師長輩和終生榜樣。
胡林翼馭下之道啟示新時代領導者在處理與被領導者的關系時要具有遠大的理想抱負,公正坦誠的對待下級,堅持寬容而不縱容的原則,做到甘當人梯,律己寬人。胡林翼帶給我們的啟示,不僅僅是方法論的指導,更多是領導處世哲學和領導藝術的思考和領導干部今后修身正心、淬煉品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