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天地并生，萬物齊一”（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也無不出入于自然的山水之間。從《詩經(jīng)》到《楚辭》有不少自然景物的描寫，這些自然景物的描寫，雖然大部分是抒情的起興，但也并非以景物為主要的審美對象，從某種意義上講，卻也不失為我國山水詩的源頭，如“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秦風(fēng)·蒹葭》），“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屈原《離騷》），這些景物的描寫不是以自然為主題，而是由局部趨向整體描寫，把它作為抒情言志的陪襯。

一、荒野密林中的山水詩人—謝靈運

謝靈運（385—433），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后移籍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謝玄是謝靈運的祖父，謝靈運不滿二十歲便已襲封康樂公，后人多稱他為“謝康樂”，著有《謝康樂集》。謝靈運出身顯赫，加之他自幼聰穎好學(xué)，不單多藝且博覽群書，因此借著文藻艷逸而狂放自傲。謝靈運多才多識注定了他不甘屈于人下，但是他在當(dāng)時極為復(fù)雜的政治爭斗中頻頻失手，又陷入了一場關(guān)于帝位之爭的終極權(quán)力斗爭，被貶官后稱病辭官隱居。文帝即位后，對謝靈運仍然頗多猜忌，并沒有重用于他，只是給了他秘書監(jiān)、遷侍中的職位。謝靈運不滿于文學(xué)侍臣的地位，多次托病不朝，引得文帝震怒，諸臣為了迎合文帝心意紛紛上表彈劾。最終，謝靈運被糾彈徙付廣州，后以謀逆罪被殺，年僅四十九歲。

謝靈運因為仕途迷茫，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對人生的失望和無力感，這使他將個人目光轉(zhuǎn)向了山野密林。正因此自傲而郁郁不得志，最終他傾心獨行于山間野林。山行登頓，郁愁潦倒；百無聊賴，千頭萬緒；水涉洄沿，艱難苦恨；過往種種，奔至筆端。謝靈運將玄理和山水詩融為了一體，成為中國古代第一位山水詩作的文人。晉宋之間，許多文人雅士都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棄政愛林，忘懷塵世，寄情于山水風(fēng)物之中，將思辨頓悟和玄理禪佛融入自然山水之間的思想。例如，東晉初期的文人支道林，東晉末期的高僧慧遠，南朝的文學(xué)家、政治家沈約等人。謝靈運作為晉宋文壇的頂級人物，自然也是玄言佛理的躍躍表達者。從謝靈運的山水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自然景物有著很強的捕捉力和表達力。謝靈運這種高度敏感和自我個性的體現(xiàn)，其實也正反映他是劉宋時代政治仕途的失敗者，同時又是深埋紅塵的孤獨者，在吟詠清新山水的背后，深藏的是一顆孤寂苦悶的心。

（一）靈動的山水詩

謝靈運的山水詩體現(xiàn)著他個人對自然景物所特有的敏銳感知能力和深刻表達力。他重現(xiàn)客觀的自然景色，并注入他的思想情感和個人特性。它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與其說是他人格化了自然，倒不如說是自然已經(jīng)融入他的思想和生活，如《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彼谠娭屑容p易地抓住了早晨時自然景色所發(fā)生的不易被人察覺的細微變化，又能夠透過筆端的文字比興雜出，讓情景通過詩句更加形象地展現(xiàn)出來。謝靈運刻畫了幽石、清漣、新苔、海鷗、和風(fēng)、亂流、初葉、春芽、夕霏、暝色等景物，這些本都是無意之物，并不會有抱、戲、和、趨、競、收和斂等主觀的動作和意識。但是，謝靈運將他們分別契合，仿佛注入了主觀的情感，于是，這些自然之物便開始有了人的動作、思想、情感。

（二）由景入理，情景互融，隱顯交替

謝靈運的詩，是“卒章”，也是“玄思”；是蹉跎歲月的人生寫照，也是對世界消極反抗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謝靈運山水詩的又一重要內(nèi)涵，是一種不同凡俗的憂患之情和悲劇意識。與其說謝靈運山水詩當(dāng)中的“卒章”是在談玄，不如說它是在抒情更為貼切，謝靈運只是將建安以來慣用的儒家理性抒情轉(zhuǎn)變成玄理抒情而已。“謝公卒章，多托玄思”（沈增植《八代詩選》跋）表達了謝靈運仕途迷茫找不到出路，內(nèi)心產(chǎn)生的對人生的失望和無力感。他的《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貌似平淡，但細細考究所有的詩句詞間又極具章法，這是謝靈運在山水詩高度發(fā)展時期寫下的一首代表作。詩中寫了峽谷、猿鳴、山花和白云，以及山中的飛泉、林中的茂葉、曲折的棧道和奔騰的河川，可以展現(xiàn)詩人登高時心情的快慰。詩以“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的景物開頭，以“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的玄理結(jié)尾。

二、清泉松間的山水詩人—王維

王維，字摩詰，祖籍祁縣（今山西省祁縣），其父遷居于蒲州（今山西省永濟西南蒲州鎮(zhèn)）。王維是盛唐時期多才多藝的詩人、畫家、書法家和藝術(shù)家。他從小習(xí)樂，因精通樂理便少年得志，成為大樂丞。書法上，王維兼長草書和隸書，亦是大家。在王維的眾多才學(xué)中，繪畫則不得不提，后人尊推他為“南宗畫派”之祖。

“安史之亂”成為王維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安史之亂”之前，他官至大樂丞；“安史之亂”之后，他被叛軍所俘，并被迫接受了偽職，奉命為“新朝”譜樂；不久，兩京收復(fù)，又受責(zé)太子中允。這段波折的人生經(jīng)歷讓王維的詩詞風(fēng)貌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鞍彩分畞y”前的王維，總是懷揣著天真的熱情，以意氣風(fēng)發(fā)的姿態(tài)積極地生活著。他在《不遇詠》中寫道：“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边@些詩篇中或?qū)懳鋵⒂⒆?，或敘邊戍之苦，或描寫凱旋之樂，無不表現(xiàn)出詩人對那個盛世的熱愛和對生命的熱情。詩人后期歷經(jīng)磨難，少了年少時的逍遙自在，多了幾分愁思和離懷，如《少年行》：“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p>

盛唐時期的王維絕對能夠算得上是一位全才，不僅對各種詩體無所不長，還不斷探索“樂府”“楚辭”，后世將他稱為“無言宗匠”，至今所保存的詩歌數(shù)量也是最多的，如七言詩中的《伊州歌》和《送元二使安西》，五絕如《鳥鳴澗》和《輞川集》二十首等，五律中有名的是《終南山》和《山居秋暝》。除了七言、五絕和五律，王維在七律、雜言體樂府和楚辭體等方面也深有造詣。后期的王維，將理想完全托付給了“幽山”和“白云”，在松風(fēng)山月里談禪賦詩，直至終老。王維特別擅長用詩句表達景色的空間層次感，通過詩句中一兩個獨特的動詞便可立現(xiàn)點睛之筆，讓詩句瞬間靈動地描繪出山水景色中的錯落感和立體感，如《田園樂七首》其五中的“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山西去亦對維門）》中的“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

王維的詩受佛教影響非常深，王維取字“摩詰”便是體現(xiàn)，以至于后世人都稱他“詩佛”。他不但將宗教的觀念通過情感的詩句展現(xiàn)出來，而且能夠借用佛教和禪理方法在詩歌上開創(chuàng)出新的局面。禪家悟境的“默語無際”被王維優(yōu)美地闡釋出來，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歸嵩山作》）。

王維的山水詩是他對山水的理解，是他融詩、禪于一體自覺的熱愛，是中國古代山水詩由物向心的重要躍進，是對人生態(tài)度的再次覺醒。

三、月下把酒的山水詩人—李白

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靜寧西南），幼年隨父遷往綿州昌隆（今四川省江油市）青蓮鄉(xiāng)，并在蜀中度過了少年時期。李白聰穎好學(xué)，涉獵較廣，且善作詩賦，青年時便常常離家游仙問道。李白出川后娶高宗時宰相許圉師之孫女為妻，并被賀知章贊為“謫仙人”。

進入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和離京后的十三年歲月里，李白的理想不斷遭到現(xiàn)實的無情打擊，讓他對生活有了更加深切的體驗。從此，他生命中的浪漫主義開始萌芽并蓬勃發(fā)展，現(xiàn)實主義精神也逐漸走向了旺盛。從“安史之亂”到李白離世前的八年時間，他面對了比從前更加殘酷的打擊，雖有很多消極的情緒，但積極自救的思想意識并沒有徹底放棄。李白的詩歌，從極端的浪漫主義到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當(dāng)中有積極的揮灑，也有消極的展現(xiàn)，但總體而言仍是以積極為主體的。詩歌中最能夠體現(xiàn)出李白個人浪漫主義風(fēng)格特點的當(dāng)推《江上吟》，而《梁甫吟》和《遠離別》又借用神話充分地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

除了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李白的詩歌也帶著濃厚的人文主義精神，不但有對真與善的無限追求，而且也十分注重對個人價值的完美體現(xiàn)。例如，“開軒聊直望，曉雪河冰壯。哀哀歌苦寒，郁郁獨惆悵”（《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以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

李白的山水詩具有濃厚的個人性格特點，也是其人文主義精神的無聲延續(xù)。李白根據(jù)自身主觀境遇的變化，在詩歌里為靈秀的山水渲染上了不同的情感色彩。

李白完全將自己的身心和自然山水融為一體，在他的各種山水詩的意境當(dāng)中，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只屬于他自身的個人情感特征。同時，李白也將自然山水轉(zhuǎn)化為寄托情思的一種精神活動對象，從而獲得某種屬于自身的意義。

四、草堂花徑下的山水詩人—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出生在河南鞏縣（今河南省鞏義市），著名詩人杜審言是其祖父，父親官至奉天縣令。杜甫生活的洛陽是當(dāng)時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加之他自幼好學(xué)，七歲便可吟詩，追求功名仕途和詩名便成了他年輕時期的人生理想。

杜甫在二十歲開始游覽秀麗山川，三十五歲時想憑借著自身才華到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謀求官職，但求官之路并不順?biāo)?，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在困守長安的十年間，杜甫傷懷地寫下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麗人行》等詩，十年的困苦潦倒讓杜甫從少年風(fēng)發(fā)的愛國文人變成了一個憂國憂民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此后，他將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了極點，在思想的成就上也到達了一個頂點。在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并目睹了因為戰(zhàn)亂和壓迫而帶給普通老百姓的深切痛苦后，杜甫寫下了感人肺腑的“三吏”“三別”和《春望》《北征》《洗兵馬》等詩歌。

乾元二年（759），杜甫棄官歸隱成都，蓋了一所草堂，之后逐漸對鄉(xiāng)村景物產(chǎn)生了興趣，抒寫了許多山水田園詩。杜甫的山水詩大多借景抒情自成一派，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絕句》）。所謂景隨情動，情隨景生，一種熱愛現(xiàn)實人生、詠嘆生命常新的悠悠情愫油然而生。

山水詩成了杜甫排解憂愁、寄托情感的對象，在表達個人情感的同時也深刻地寓意著國家、個人和命運之間的客觀實境，是對現(xiàn)實人生最有效，也是最無奈的逃避。

五、柳暗花明的山水詩人—陸游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出生于越州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陸游的青少年時期適逢烽火連天，整日疲于奔命，因此歌詠國家統(tǒng)一成了他詩歌的主題。他在《書憤五首》其一中寫道：“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他度過了艱難的少年歲月，終于在秦檜去世三年后被任為福州寧德縣的主簿，后來做了樞密院編修。由于北伐失利，力薦出兵的陸游被罷官，之后便在宦海中不斷沉浮。他在《臨安春雨初霽》中慨嘆：“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痹谑送纠硐肫扑橹?，陸游對當(dāng)時的國家政治的衰敗腐朽及官場的黑暗有了更清醒、透徹的認識。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陸游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故鄉(xiāng)山陰，他愿和山水自然為伍，與山野農(nóng)家為伴，過上了難得的寧靜、簡樸且無限安樂的田園生活。由于體會過淡泊的人生，陸游更加能夠欣賞山水自然帶給內(nèi)心的“柳暗花明”，故鄉(xiāng)的自然景色被他巧妙地裁剪入詩，如《游山西村》：“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p>

陸游山水詩里的山水、草木、鳥魚在他的眼中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他會在詩歌里贊美“柳橋”，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炎夏的“晨雨”，他深情地注視著冬日的“落葉”，他不吝歌詠故園的“春景”。陸游用獨特的筆法，讓眼中的山山水水都饒有意味地流淌在他的詩歌當(dāng)中，如“風(fēng)微僅足吹花片，雨細才能見水痕”（《春陰溪上小軒作》），“射的山前云幾片，一秋不散伴漁翁”（《暮秋》）。

陸游的山水詩，寫山水、寫天地、寫自然、寫情感，其實都是寫生活在特定時代背景中的人。他對人生所持的進取態(tài)度，已在山水詩中以自然暢達的方式反映出來。

古代的山水詩，其內(nèi)容不但體現(xiàn)人格精神，而且將古代文人的思想、家國、境遇，以及情感顯現(xiàn)在山水詩文的側(cè)面。不同時期的山水詩人蘊含著不同的豐厚內(nèi)蘊，值得我們不斷地學(xué)習(xí)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