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柳

一

三年前，我懷上二胎，便在心里暗暗做決定：這回說啥也不能再把孩子送到老家讓父母帶了。送到老家的弊端，別的倒沒什么，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家鄉(xiāng)口音?？谡Z方面的啟蒙是根深蒂固的。這不，老大回城都三年多了，口音依然很重，在學(xué)校讀課文時，常被同學(xué)們嘲笑。而且老大生活上的一些習(xí)慣也與城市長大的孩子格格不入。

可是這又能怪誰呢？當(dāng)時我和老公都要上班，又剛剛貸款購置了一套住房。每月近萬元的房貸，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現(xiàn)實(shí)根本不允許我們夫妻中任何一個人辭掉工作回家?guī)?。我的公公婆婆都已離世，我又是獨(dú)生女，所以這帶娃的重任只能落到我爸媽身上。

我老家在魯西北平原的一個小鎮(zhèn)上，離青島有幾百公里。那時爸媽都才五十幾歲，尚屬年富力強(qiáng)。他們對帶外孫這件事，覺得責(zé)無旁貸。而且，老爸還是我們村里的村干部，家境雖算不上殷實(shí)，但在當(dāng)?shù)匾策€不錯。孩子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定然不會受丁點(diǎn)委屈。于是，我便和老公商量，將四個月大的兒子送到老家。

就這樣，不知不覺兒子就在老家長到了六歲。其間，雖然我們每年也會專程回老家看兒子，但每次的來去匆匆在兒子整整六年的成長經(jīng)歷中實(shí)屬蜻蜓點(diǎn)水，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倘若不是因?yàn)橐闲W(xué)，我甚至還要兒子在老家多待幾年呢！

有了老大的前車之鑒，這次對二寶，我是斷然不會重蹈覆轍了。事不宜遲，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老媽。我的語氣十分堅定——“二寶一定要帶在身邊”，還用了“一定”這樣的字眼。而電話那頭，老媽答應(yīng)得卻有些遲疑。我以為是老家手機(jī)信號不好所致，便沒怎么在意。

二

臨產(chǎn)的前幾日，老媽如期到來，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實(shí)了。我興致勃勃地把老媽領(lǐng)到早已收拾妥當(dāng)?shù)姆块g。經(jīng)過六年的奮斗，我和老公已將原來的那套小房子換成了大三房，還添置了座駕。看到我家的變化，老媽很欣慰，可心思縝密的老公還是看出了一點(diǎn)端倪。他悄悄告訴我，老媽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我細(xì)細(xì)一想，這些日子老媽確實(shí)有幾次欲言又止。直到二寶滿月那天，在我的再三追問下，老媽才道出了緣由。她用試探的語氣跟我商量：“妮兒，你看能不能等二寶幾個月大的時候，我再抱回老家去帶。不是我不愿意在城里照看孩子，主要是擔(dān)心你爸在家不能好好照顧自己。這兩年你爸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他晚上睡覺?？人?。就那個降壓藥，如果我不天天叮囑他，他就會老忘?！蔽颐摽诙觯骸澳蔷妥屛野忠策^來唄，反正咱們這里又不是住不下。”

老媽面露難色，搖了搖頭說：“那恐怕不好辦。第一，你爸這個村干部還沒有卸任，根本離不開。第二，你爸天生的犟驢脾氣，又好面子，你讓他過來住幾天可以，常住的話，肯定不適應(yīng)?！蔽矣悬c(diǎn)兒生氣了，小嘴噘得老高：“那怎么辦呀！反正這回說啥也不能再把二寶抱回去了?！笨吹轿胰绱藞远ǖ膽B(tài)度，老媽長長地嘆了口氣，但她還是妥協(xié)了：“唉——那就依你吧！”

因?yàn)橛挟a(chǎn)假，在二寶兩個多月大的時候，我特意和老公一起陪著老媽回了趟老家。臨行那天，老媽盡管強(qiáng)裝鎮(zhèn)定，但我還是看得出，她其實(shí)歸心似箭。下樓時，望著老媽分明已有些彎曲的背影和頭上越來越多的白發(fā)，我心里忽然酸了一下。

在老家，老媽恨不得將一天當(dāng)兩天過，先是把屋里的角角落落收拾整潔，將老爸里里外外的衣褲、被褥洗凈晾干，再給老爸包好了足夠吃上半月的豬肉韭菜餡兒的餃子凍在冰箱里，還蒸了一大鍋白花花的大饅頭。老媽一邊干一邊對我們說：“你爸呀，一向懶于廚事，幾十年里飯來張口，早已養(yǎng)成習(xí)慣，要改掉絕非一朝一夕的事兒啊?！?/p>

看著已明顯變廋的老爸，老媽心疼地說：“我不在家，苦了你啦，老頭子?！崩习謪s大手一揮，哈哈一笑：“我沒事兒，不用老掛著我，你就安心在城里給閨女看好二寶吧。”

老媽還是不放心，又找到我的堂兄春生，反復(fù)叮囑他說：“春生，隔三岔五你就過來看看你二叔，萬一有什么事就趕緊給我打電話。”堂兄連連點(diǎn)著頭：“二嬸，放心吧！我會常來看我二叔的?！崩蠇屵@才戀戀不舍地跟著我們踏上了歸程。

回程的路上，我腦子里放電影似的：一會兒是老爸，一會兒是二寶；一會兒是老家，一會兒是青島……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真沒想到，老媽老了，反倒成了搶手貨！

三

轉(zhuǎn)眼又過三年，二寶到了入園的年齡。這期間，因?yàn)榭次液屠瞎珜?shí)在太忙，老媽只回過兩次老家。考慮到老家尚沒有暖氣，擔(dān)心凍壞孩子，就連春節(jié)我們也沒回去。每到大年三十，我都窺到老媽一個人躲在屋里偷偷地抹眼淚。我問她：“是不是想我爸了？”老媽慌忙抬手擦了擦眼睛，笑著說：“這大過年的，我一想到你爸在家里獨(dú)自喝悶酒的樣子，就有點(diǎn)難受。這么多年，都是我給他炒兩個下酒菜，然后坐在那里看著他喝。”聽老媽這么說，我的心里也禁不住有些酸楚。

有了老媽這個堅強(qiáng)后盾，我和老公的工作一點(diǎn)兒沒耽誤，小日子也過得風(fēng)生水起。本以為這樣的幸福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到二寶上小學(xué)，可那天堂兄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一下子就把這種狀態(tài)打亂了。

原來，自從老媽來了青島，老爸的生活就變得毫無規(guī)律。工作上本來應(yīng)酬就多，再加上村子里的紅白喜事，所以酒局便成了家常便飯。回到家，冷鍋冷灶，他又懶得動手，飲食上隨便應(yīng)付。長此以往，身體就吃不消了。那天晚上，老爸突然覺得有點(diǎn)頭暈、渾身乏力。正好堂兄春生過來送餃子，一看老爸情況不妙，趕緊撥打了急救電話。大夫說，是突發(fā)腦溢血，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

接到電話，老媽當(dāng)時就嚇得臉色煞白，我也急得直哭。我和老公都請了假，全家人連忙往老家趕。久別的老兩口一見面，老媽就哭了，她緊緊攥住老爸的手，哽咽著說：“老頭子，你可不能有事??！”老爸若無其事地說：“沒事，虛驚一場，這不都好了嗎！”老爸嗓門兒雖然還是那么響亮，但一旁的我卻看到他眼睛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他強(qiáng)忍著才沒有讓它流出來。

幾天后，老爸已基本康復(fù)，我和老公請的假也到期了。老爸一個勁兒地催著我們趕緊回去上班，并再三強(qiáng)調(diào)老媽也要跟我們一起回。老媽左右為難，我也有心讓老媽留下，可一想到二寶，又有點(diǎn)猶豫。正糾結(jié)著，老大的一句話瞬間就讓我有了決定。他說：“媽媽，你就讓姥姥在這里陪我姥爺吧，我發(fā)現(xiàn)姥爺比我們更需要姥姥?！崩蠇屢虼肆粼诹死习稚磉??；厍鄭u的路上，我緊緊將老大攬在懷里，動情地說：“謝謝你，兒子，是你一句話點(diǎn)醒了我?！?/p>

是啊，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我老爸和老媽明明可以朝夕相伴度晚年的，是我硬生生把他們分開了。老爸的一場大病讓我幡然醒悟，雖遲了些，但子欲孝親還在，尚不算太晚。我想好了，回去后就趕緊找個阿姨或者干脆自己先請個長假，也真正參與孩子的成長。最重要的是，等老爸退休后，就和他們商量度晚年的方式：一是依然在老家過，自由自在；二是來城里，由我們照顧。無論選哪種方式，前提都是老兩口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這樣想著、計劃著，我突然就覺得好像打開了一扇心里的窗，隨之而來的便是前所未有的通透與敞亮……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