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

泛化成一個吉祥美好且時尚流行的圖案，因此被商王大墓、銅器裝飾和家族徽標(biāo)所采用。既然“亞”字形是一個吉祥美好且時尚流行的圖案，用來作為建筑物的形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即“亞”字用為某種建筑之義，與“亞”字字形的聯(lián)系并不如設(shè)想的那么簡單或直接。如于省吾先生即認(rèn)為“亞”字字形像建筑的方隅或角落，為訓(xùn)為“區(qū)隅”義的“阿”字的古文。如此，上引甲骨文中的“亞”也可能并非指宗廟、明堂或享堂，也存在指宗廟、明堂或享堂中的某個局部或區(qū)隅的可能。

古人很早就知道“亞”字與“惡”字可以相通，清人更是反復(fù)提到。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就說“亞與惡音義皆同”。早期典籍中就有“亞”“惡”相通的例子，從古文字資料看，在戰(zhàn)國秦漢的出土文獻中，“亞”“惡”相通更是常見的現(xiàn)象，僅白于藍編撰的《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一書就列舉了一百多條例子。從文字滋生演化的規(guī)律看，從“亞”為聲符的一些字，早期應(yīng)該就是用“亞”字來記錄的，后來才加旁分化出“惡”“堊”“婭”等字。“惡”從“亞”得聲，出土文獻的大量例證也證明“惡”在早期就用“亞”來記錄，所以《說文》訓(xùn)“亞”為“醜”，就相當(dāng)于訓(xùn)“惡”為“醜”。

“惡”有“醜”義，《漢語大詞典》“惡”字下第六個義項為：醜陋；憔悴。引有五條書證：

《書·洪范》：“五曰惡，六曰弱。”孔傳：“惡，醜陋?！薄蹲髠鳌ふ压四辍罚骸拔糍Z大夫惡，娶妻而美?！倍蓬A(yù)注：“惡亦醜也?！薄肚f子·山木》：“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薄读簳ふ衙魈觽鳌罚骸凹吧院V，左右欲啟聞，猶不許，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唐杜甫《病后遇王倚飲贈歌》：“王生怪我顏色惡，答云伏枕艱難徧。”

上引《梁書·昭明太子傳》的書證放到“醜陋、憔悴”義項下是不合適的，“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中的“惡”是“厲害”“嚴(yán)重”之義，即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中華書局，1953）卷二“惡”字下所謂“甚詞”，對應(yīng)上文“稍篤”的“篤”，指病情很重，“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就是“為何讓皇帝知道我這么嚴(yán)重”的意思，跟“醜陋、憔悴”無關(guān)。其他四條書證中的“惡”字皆為“醜”義，杜甫《病后遇王倚飲贈歌》中“顏色惡”的“顏色”為“容顏”“面容”義，“顏色惡”就是“容顏醜”“面容不好看”。由此推測，《漢語大詞典》把這一義項歸納為“醜陋；憔悴”中的“憔悴”一詞，大概就是因唐杜甫《病后遇王倚飲贈歌》描寫的是“病后”的“顏色惡”，因此才會從“顏色惡”體會并歸納出“憔悴”一詞。其實“醜陋”一詞已經(jīng)完全可以概括歸納上引除《梁書·昭明太子傳》外的四條書證，加上“憔悴”一詞完全是畫蛇添足，沒有必要。

《漢語大詞典》“亞”字下第一個義項就是“醜”，引書證為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jīng)·果童》：“夫地有山有澤，有黑有白，有美有亞?！卑?，在“醜”的義項下引這條書證是不合適的，因為這里的“有美有亞”就是“有美有惡”，也即“美惡”，這里的“美惡”不是“美醜”的意思，而是“好壞”“優(yōu)劣”的意思。古代典籍中常常用“美惡”來形容土地或田地的好壞優(yōu)劣，如《管子·山至數(shù)》有“田之美惡若干”的說法，《春秋繁露·四時之副》有“知地形肥磽美惡”的話，《春秋繁露·離合根》謂：“為人臣者法地之道，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高下、險易、堅耎、剛?cè)帷⒎兽]、美惡，累可就財也?！薄秶Z·齊語》：“管子對曰：‘相地而衰征，則民不移。”韋注：“相，視也。衰，差也。視土地之美惡及所生出，以差征賦之輕重也。”

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劉原甫博物多聞”條說：

又有獲玉印遺之者，其文曰“周惡夫印”。公曰：此漢侯印尚存于今耶？或疑而問之，曰：古“亞”“惡”二字通用?！妒酚洝繁R綰之孫他人封亞谷侯，而《漢書》作“惡谷”是矣。聞?wù)呤即蠓Ｒ蛞墒窏l侯名遂作“亞夫”之“亞”音未必然。春秋魏有醜夫，衛(wèi)有良夫，蓋古人命名，皆不擇其美稱，亦多有以惡名者，安知“亞夫”不為“惡夫”也？

宋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卷三“亞谷”條說：

“亞谷簡侯”，《盧綰傳》作“惡谷”?！侗苁钿洝吩疲河蝎@周惡夫印者，劉原父曰：此漢條侯印也，古“亞”“惡”二字通用?！妒酚洝贰皝喒群睢薄稘h書》作“惡谷”，葉左丞因疑條侯名作“亞夫”之“亞”音未必然。春秋魏有“醜夫”，蓋古人命名亦多以惡名者，安知“亞夫”不為“惡夫”也？仁杰按：《書·大傳》：武王升舟，入水，鐘鼔惡，觀臺惡，將舟惡，宗廟惡。鄭康成謂“惡”為“亞”，則“惡夫”正應(yīng)與“亞夫”之“亞”一音耳。然《水經(jīng)》櫟陽縣漢丞相周勃冢北有弱夫冢，“惡”“弱”名復(fù)相類，所未詳也。

上引兩文都提到典籍和出土璽印“亞”“惡”相通的例子，葉夢得文還舉“周惡夫”和“魏醜夫”兩個人名作為古人命名亦多以“惡名”的證據(jù)。出土秦漢姓名私璽中有“惡夫”“史惡夫”“范惡夫”“李惡夫”“郭惡夫”“兒惡夫”“傅惡女—妾惡女”諸印，也有“醜夫”“任醜夫”“姚醜夫”“趙醜夫”“樂醜夫”“王醜婢”等印：

（1）

《秦漢印章》050“惡夫”（2）

《秦漢印統(tǒng)》6·06“史惡夫”

（3）

《新見古代玉印選》251“笵（范）惡夫”

（4）

《新見古代玉印選》307“李惡夫”

（5）

《虛無有齋摹輯漢印》0836“郭惡夫”

（6）

《虛無有齋摹輯漢印》1610“兒惡夫”

（7）

《考古》2004年第8期《濟南市臘山漢墓發(fā)掘簡報》“傅惡女”“妾惡女”

（8）

《戎壹軒秦印匯》430“醜夫”

（9）

《古璽漢印集萃》431“任醜夫”

（10）

《盛世璽印錄》264“姚醜夫”

（11）

《文雅堂輯秦印》168“趙醜夫”

（12）

《中國璽印集萃》0560“樂醜夫”

（13）

《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印續(xù)集三》024“王醜婢”

上引秦漢姓名私璽中“傅惡女—妾惡女”和“王醜婢”應(yīng)為女性用印，其他名“惡夫”和“醜夫”的都應(yīng)該是男性用印，可見用“惡”和“醜”命名不分男女。前文說過，《說文》訓(xùn)“亞”為“醜”，就相當(dāng)于訓(xùn)“惡”為“醜”，這說明“惡”與“醜”義近，因此典籍可以互訓(xùn)?！肚f子·德充符》“衛(wèi)有惡人焉”郭象注：“惡，醜也?！薄对姟ば⊙拧な轮弧贰叭沼惺持?，亦孔之醜”毛傳：“醜，惡也。”《尹文子·大道上》：“齊有黃公者，好謙卑。有二女，皆國色，以其美也，常謙辭毀之，以為醜惡?！蔽闹械摹搬h惡”一詞為同義并列，“惡”亦“醜”也。典籍中有“兇惡”和“兇醜”兩詞，用法接近，亦可證“惡”“醜”義同。所以“惡夫”和“醜夫”這兩個名字取意相同，“惡夫”就是“醜夫”，“醜夫”也就是“惡夫”。姓名用“惡名”，應(yīng)與姓名用“賤名”觀念相近。古俗認(rèn)為以“賤物”為孩子取名，是因“賤物”好保存，目的是為了孩子好養(yǎng)育。以“惡名”為孩子命名，同樣是為了孩子能活得長久?！皭好蹦荛L久，《列子·說符》中的一個事例可以為證：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zé)o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長有者唯此也?！睂O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寢丘”之地不光貧瘠，名字也很不吉利。“寢”有“陵寢”“廢棄”“醜陋”等義，“丘”有“墳?zāi)埂薄皬U墟”等義，兩個字都不是好字眼。但卻正因“名甚惡”，才會被迷信的楚人和越人唯恐避之不及，也才會“至今不失”。

“惡”和“醜”除了有“醜陋”的意思外，還包含有“兇惡”“兇猛”“威猛”“厲害”的意思在內(nèi)。如“惡鬼”就是指“兇惡”“兇猛”的鬼?！稘h語大字典》“惡”字第六個義項為“厲害；兇猛”，引書證有《韓非子·八說》“有惡病，使之事醫(yī)”?！稘h語大詞典》“惡”字第3個義項為“威猛”“猛烈”，引書證有《易·遯》“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yán)”。《漢語大詞典》“醜”字第一個義項就是“兇，邪惡”?！搬h”又可訓(xùn)“怒”，《淮南子·說林》“謂許由無德，烏獲無力，莫不醜于色”高誘注：“醜，猶怒也?！倍芭迸c“兇”意義相關(guān)。“惡”可訓(xùn)為“威”，《漢書·匈奴傳下》“易肆以惡”顏師古注：“惡，謂威也。”《呂氏春秋·貴公》：“無或作惡”高誘注：“惡，擅作威也?！薄搬h”也跟“威”有關(guān)系，《逸周書·謚法》：“怙威肆行曰醜?！鼻拔脑龔埾唷对娫~曲語辭匯釋》，將“惡”視為“甚詞”，《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水波惡”是“水流很厲害”“水流很兇猛”之意，《梁書·昭明太子傳》“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惡”也是“厲害”“嚴(yán)重”的意思。從常理上說，容貌醜陋就會顯得“兇惡”“兇猛”“威猛”“厲害”，所以“醜陋”和“兇惡”“兇猛”“威猛”“厲害”本來就意義相關(guān)。從這個角度看，也可以將人名“惡夫”和“醜夫”中的“惡”和“醜”理解成“兇惡”“兇猛”“威猛”“厲害”的意思，“惡夫”和“醜夫”就是“兇惡/兇猛/威猛/厲害的男子”的意思。如此說來，這樣的名字似乎也不能算是“惡名”。

《莊子·達生》說：“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關(guān)于句中“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一段，學(xué)術(shù)界一直有不同的兩種斷句法。一種就是如此讀，王夫之《莊子解》、郭慶藩《莊子集釋》、阮毓崧《莊子集注》的當(dāng)代整理本和劉文典《莊子補正》、王叔岷《莊子校詮》、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傅佩榮《解讀莊子》等皆如此?！稘h語大詞典》“委蛇”一詞第六個義項下引此書證亦做如此斷句。一種是將“惡”字屬上，斷為：“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蓖跏遽骸肚f子校詮》謂：“馬氏故本（指馬其昶《莊子故》——筆者注）惡字句絕，引吳汝綸曰：‘惡字屬上讀，物猶狀也。錢《纂箋》（指錢穆《莊子纂箋》——筆者注）從之。案仍當(dāng)從舊讀，惡字屬下為長，《釋文》音烏路反，是也?！蓖跸戎t《莊子集解》當(dāng)代整理本亦如此斷句。蔣禮鴻在《義府續(xù)貂》（增訂本）（中華書局，1987）中也主張“惡”字屬上讀，謂：“若以惡字連下‘聞雷車之聲五字為一讀，則當(dāng)于聲字下重一聞字，乃能成句。此當(dāng)讀‘此（其字之訛——筆者注）為物也惡為一句，言其物容貌動作怪惡。下之二句，即惡字之注腳也。”并說明文成后發(fā)現(xiàn)他的老師鐘泰的《莊子發(fā)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一書亦如此斷句。筆者贊同“惡”字屬上的斷句法，因為如果“惡”字屬下，“則捧其首而立”的“則”字上無所承，文意不連貫。正如蔣禮鴻所說“當(dāng)于聲字下重一聞字乃能成句”，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12）將這一句翻譯成“這種鬼神，怕聽雷車的聲音，聽到便捧著頭站住?！闭窃黾恿艘粋€“聽到”，才讓文意連貫的。“其為物也惡”的“物”即典籍常見的專指“鬼魅精怪”的“物”，“惡”在此用為“醜陋”“兇惡”之義，“其為物也惡”，就是“委蛇作為精怪醜陋兇惡”的意思。

（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責(zé)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