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每當暮色降臨,無論在哪,忠平都會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豎著耳朵,壓低呼吸,把視線隨意扔向某個地方,直到黑暗淹過一切,月亮從房后跳出,或燈光亮起,他才會緩過神來,不緊不慢把羊趕進圈,取下銅鑼,敲著朝西村走。
過去,忠平不敲鑼,只放羊,爹娘活著時,放自家的羊,爹娘死后,幫別人家放。但無論放自家的羊,還是幫別人家放,從來不超過五只,超過五只就心慌氣短,腦袋一直嗡嗡叫,感覺自己要活不成。
忠平的母親是個藥罐子,死得急,棺材也沒提前備。那天,鄰居們循著哭聲來了,對著一臉鼻涕和眼淚的忠平說:
“把錢拿出來,給你娘買個棺材吧,鄉(xiāng)親們搭把手,把她跟你爹埋一塊兒?!敝移娇拗鴱哪锷硐绿统鲆粋€紅色塑料袋,鄰居接過去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一百三十五塊零六毛。
“這哪夠……”
一屋子眼睛望著忠平,他哭著起身朝羊圈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來,看到娘的尸體,哭聲更大了,又轉過身去,把羊從圈里牽出來,有大有小,一共五只。鄰居廣紅牽著羊往鶴鎮(zhèn)上走時,忠平的哭聲再次飆高,像公雞打鳴。眾人驚詫,不知道他這一嗓子是哭娘還是在哭羊。
娘沒了,羊也賣了,忠平一下子丟了精神,整天在床上窩著,很少出門。一會兒想想娘,一會兒想想羊,眼睛濕了干,干了濕,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
忠平活這么大,連熱水都沒燒過,鄰居擔心他餓死屋里,偶爾過來,端碗熱飯或拿點干糧,放在床頭柜上,第二天再來看,竟一點沒動。一連半年過去,忠平更恍惚了,走在街上,視線迷離,像夢游一樣。半年多來,東村的人沒見忠平吃過飯,但也沒見他餓死,無不好奇,問到臉上,忠平齜牙笑笑不吭聲。
忠平越來越瘦,看著可憐,于是有人提議,干脆大伙湊錢給他買只羊得了,好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上。
“就你是個大善人,要真想當善人,你干脆把忠平接回家,供著算了?!焙眯呐隽艘槐亲踊遥撕笠簿蜎]人再伸頭說這事兒。
忠平生來殘疾,一條胳膊伸不直,走路的時候腳下一高一低,起初他以為是路不平,后來村里鋪上了水泥路,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腿有問題。
過去,但凡見人迎面走來,忠平就突然背過身,假裝在看什么東西,直到對方走遠,他才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但自從娘死后,忠平見人也不背身了,迎面遇見,咧嘴笑笑。大家都說忠平的腦袋清亮了,見了人會打招呼了。但只有忠平知道,自己非但沒有清亮,反而越來越糊涂,母親去世后還更嚴重了一些,只是在一片糊涂中,時常閃現(xiàn)娘的葬禮上,東村的人來幫忙的景象:那天陽光猛烈,炙烤著平原,東村的人用板車推著棺材往平原上走,汗珠子擠著扛著往外冒,忠平哭得稀里嘩啦,渾身發(fā)抖,東村的人以為他犯了病,趕緊勸他別哭這么兇。
半年后的一天,當忠平牽著二冬家的羊往河堤上走時,東村的人撇著嘴,背后紛紛掏忠平的耳朵眼兒,勸他跟二冬撂挑子。但忠平不干,他覺得二冬待自己不薄,放羊的日子,每天中午管一頓飯,等到了年底還會給他三百塊錢。在忠平看來,錢和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死那天,二冬光著上身,脖子上掛條毛巾,滿頭大汗挖墓坑的樣子,至今還釘在他的腦子里。因此當二冬來家,撂下幫他放羊的話后,忠平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下來。如果那天把二冬換成東村里的任何一個人,他也會毫不猶豫就答應,但東村的人才不相信他這屁話,見挑撥不成,又紛紛說忠平會攀高枝啦,知道幫誰家放羊有前途。
忠平齜著牙,一個勁兒笑。
天黑了,忠平回到家,把羊趕進圈,把白天隨身背的、用化肥袋子做的兜子拿過來,把東西一股腦倒在地上,有鐵釘、爛瓦罐、塑料袋、舊衣服和爛皮鞋……
多年來,忠平走路始終低著頭,但凡看到別人扔的東西,就撿起來帶回家。往昔,他娘活著時,不時會把那些東西整理歸納一下,可自從娘死后,那些東西便開始肆無忌憚侵占房間的角角落落,僅一年多的時間,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下腳的地方了。眼下,那些東西正從門口和窗口往外溢。
之前,忠平睡覺的時候還能從窗口小心翼翼爬進去,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放棄了這種艱難的跋涉,把睡覺的地方轉移到了羊圈里。
二冬的媳婦嫌羊騷味難聞,讓忠平把羊牽回自家養(yǎng),忠平?jīng)]二話,牽著羊就往家走,反正自家羊圈空著也是空著。但唯一令忠平想不明白的是,羊身上怎么可能會有什么騷味呢?自己養(yǎng)幾十年的羊了,可還從來沒有聞到過。
忠平睡在羊圈,春夏都挺好,就是秋冬天有點凍人,被子在屋里,他也懶得去拿,畢竟東西太多,想進屋把被子扒出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就在身上多套幾件撿來的衣服,多鋪幾層干草,如果還冷,就擠在羊堆里睡——羊身上暖烘烘的,睡得踏實又安心。
那年年底,二冬沒有食言,果真給忠平掏了三百塊錢,東村的人聽說后很詫異,都以為他在誆忠平,沒想到會真給。
傍晚,忠平來到村頭的超市,把三百塊錢攤平放在桌子上,說要全部買雞蛋。
“你飯都不會做,買恁多雞蛋干啥?是不是有相好的了,要拿著雞蛋去提親?”
忠平的聲音很低,憋了半天才把話說明白。超市老板臉上的笑隨即褪去,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忠平就站在那等。
“沒那么多,你先回去,我明天上午讓他們送過來,然后幫你分好,你明天中午來提。”
老板望著冬日里忠平一瘸一拐的背影,感嘆道:
“沒想到,真沒想到哩?!?/p>
第二天,東村的人無不震驚。
有的人滿臉疑惑接過忠平送來的雞蛋后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人當場傻愣在那里,想不明白忠平這是在搞啥。如果對方遲遲不接,忠平就把雞蛋放在那人腳下,轉身就走。
“你這是啥意思???”
“給恁吃?!?/p>
再追著問,忠平就不吭聲了,挨家挨戶接著送。
有人提著雞蛋,一直跟在身后撬忠平的嘴,都沒有撬開,于是便跟著來到了村頭超市,問老板,忠平這是咋回事?
“忠平這人仁義??!他昨天說,他娘死的時候,村里的人幫完忙,連口水都沒喝……現(xiàn)在有錢了,買點雞蛋,一家送一點。”
這事著實把東村的人感動了一番,但那份感動像夏日傍晚的一陣涼風,很快也就過去了,沒人再提。
第二年,扶貧干部蔣大為從扶貧款項中爭取出來兩頭羊,牽到了忠平家。
“俺不要?!?/p>
“為啥不要?”
“俺有羊。”
“你哪有羊,你放的羊是二冬家的?!?/p>
“俺娘從小就說,不能要別人家的東西。”
“這不是別人家的,這是國家給你的。”
“國家為啥給俺羊?”
“想讓你日子越過越好?!?/p>
“俺現(xiàn)在日子就可好?!?/p>
“好啥!你連一只羊都沒有?!?/p>
“俺有!”忠平指了指羊圈。
“那是二冬家的,不是你的羊?!?/p>
“那俺也不能要國家的羊?!?/p>
“為啥?”
“俺跟國家都沒見過面,咋能平白無故要他的羊?”
蔣大為撓著腦袋,發(fā)現(xiàn)跟忠平完全溝通不了,但扶貧工作繁雜瑣碎,也沒時間一直耗在忠平這,就找來村支書做他的思想工作,務必讓他收下這兩只羊。村支書接下這個任務后,頻繁牽著羊往忠平家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嘴皮都快磨破了,但忠平還是那句話,“不要,俺跟他又沒見過面,他為啥非要送俺羊?!”
村支書被忠平氣得要吐血,“給你解釋你又聽不懂,還問恁多干啥?送你,你收下不就完了,咋恁多事兒啊?脫貧攻堅,不漏一人,你是不是想拖咱村的后腿?”
忠平蹲在羊圈邊,撓著頭瞇著眼,咋想都想不明白,剛才還在說羊的事兒,怎么一轉眼又扯到了后腿上啦?忠平想問問支書,自己到底是拖了村里羊的后腿,還是人的后腿。但看支書臉都氣紅了,也沒好意思再開口問。
村支書焦頭爛額的那幾天,村里別的貧困戶摸到了消息,也陸陸續(xù)續(xù)登門,哭哭唧唧,說自己這困難,那困難,總之就是想把羊要走,但都被村支書一句話給頂了回去,而唯獨梅花來的時候,村支書突然腦袋一亮,讓梅花趕緊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茶葉水,問:
“你爹的響器班里是不是缺個敲鑼的?”
“是缺一個敲鑼的,都幾年了。”
“沒想著招一個?”
“俺爹說過,有沒有敲鑼的都行,反正現(xiàn)在也幾乎沒啥人聽響器了。主家也知道,請個響器班兒來,也就是走個形式而已,所以價錢也壓得死低!”
村支書聽罷,話鋒一轉,說這兩只羊就給你養(yǎng)了,誰再來說破天也沒用。
梅花滿臉詫異,有點不敢信,畢竟她知道,在她之前,村里就有好幾個貧困戶為了這兩只羊來找過村支書,結果都碰了一鼻子灰。自己這趟,本來也沒抱啥希望。
“但有一個前提。”
“啥?”
“讓忠平加入你爹的響器班去敲鑼,也不用按場給他分錢,年底一次性給個四五百塊就行。你爹的工作你去做,行的話今天就把羊牽走,后面想牽羊的還排著隊呢?!?/p>
聽了這話,梅花心里沒底,看看羊,又舍不得放,索性雙眼一閉,咬了咬牙,就把羊牽回了家,然后直奔娘家而去。
梅花她爹聽了前因后果,一直抽煙不說話,梅花坐在云霧中,心懸在刀尖上。
梅花他爹一臉絡腮胡,抽煙的間隙嘴巴一直在咀嚼空氣,像一頭牛在反芻干草。梅花他娘坐不住,在一旁站著,彎著腰,望著煙霧中男人的臉,“閨女不容易啊,男人走得早,一人拉扯倆孩子,身體又不好,眼下平白多了兩只羊,生活上多少不是能改善些?”梅花他爹“嗯”了一聲沒了下文,半晌后突然睜開眼,炸出一句:
“換,咱不虧!”
這一句話砸出了梅花的眼淚。
她沒想到,大半輩子了,向來以小氣著稱的父親,竟如此爽快地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
“真沒白叫你一聲爹!”梅花笑了,一張臉濕淋淋的,擦不干。
傍晚,羊一個個肚子渾圓,聽到腳步聲,用前蹄扒著羊圈,看到梅花他爹左手拿笙,右手拎著銅鑼走進來。這時,忠平正蹲在地上,把白天撿的東西往屋里扔,根本沒察覺有人走近,直到一陣刺耳的鑼聲從屁股后傳來,才猛然轉身,看到梅花他爹正齜著一口東倒西歪的黃牙。
忠平怯生生地接過銅鑼,兩只胳膊架在空中,手足無措。梅花他爹說,調整呼吸,放開膽子,敲!
忠平閉著眼,一串急促的鑼聲在院子里炸響,驚得羊在圈里上躥下跳。
這一下子可把忠平樂壞了。從小,他就喜歡聽響器,十里八村跑著去聽,聽到興奮時就站起來,隔著褲子把屁股拍得啪啪響,引來一陣哄笑。但忠平怎么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這雙牽羊的手能摸到鑼。一時,鑼聲震天,頗感夢幻。起初,忠平敲得混亂無序,完全是憑著感覺來,但隨著梅花他爹的細心指導,很快就找到了一點節(jié)奏和狀態(tài)。
“來,咱倆和一個。”梅花他爹捧起笙,吹起了《哭七關》,悲涼的曲調一下子擊中了忠平,恍然間他又想起死去的娘,竟忘了敲鑼的事兒。梅花他爹捧著笙,拐著腿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這一下子仿佛踢中了開關,忠平瞬間回了魂,含著淚,咧著嘴,把一張鑼敲得鼻涕眼淚往下掉。
“是敲鑼的料子!”梅花他爹扔下這句話,抬腳就往門外走。
從那以后,那張鑼就長在了忠平身上。睡覺的時候他掛在脖子上,放羊的時候拎在手中,興致來了,就對著流水、田野、羊群、天空和飛鳥敲一陣,覺得單調時,嘴里就哼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哭七關》,把鑼敲得當當響,敲著敲著,就想到死去的娘,以前一想到娘就哭,現(xiàn)在也不哭了,因為她頻繁托夢給他,這使他意識到,死仿佛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是換一個地方住而已。
“忠平敲鑼越來越順溜了,別看腦袋不靈光,音樂感覺倒不錯,啥時候慢,啥時候快,啥時候輕,啥時候重,拿捏得越來越準。”
扶貧干部蔣大為拍著村支書的肩膀,夸支書干工作有一套,一舉兩得。既讓梅花這戶貧困家庭多了兩頭羊,又使得忠平放羊之余多了一份收入。
但忠平可從來沒有在乎過錢,他放羊僅僅是因為喜歡看羊肚子吃飽像皮球以及羊嘴沾滿綠色草汁的樣子,敲鑼純粹是因為喜歡聽鑼聲在耳朵里嗡鳴,全身酥麻仿佛像升了天……這些話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跟人說,直到后來遇到西村的喜林,他才算在這世上找到了一個知音。
忠平第一次見喜林,是他從鶴鎮(zhèn)敲鑼回來,路過西村,喜林主動問他:
“去敲鑼啦?”
“你咋知道?”
“你脖子上掛著鑼呢?!?/p>
忠平嘿嘿笑了,“你咋知道我脖子上掛著鑼?”
雖然已是夏天,但喜林還穿著保暖褲,上身穿秋衣,外面套了一個厚褂子,面無表情坐在大門口。忠平笑笑,繼續(xù)往東村走,又發(fā)覺不對勁兒,于是退回來,順勢坐了下去。
喜林家門前有個坑,水渾濁腥臭,有幾只鴨子在上面游。
喜林一直望著坑里的鴨子,忠平的目光不知道往哪撂,雙手也空落落的,索性就把銅鑼取下,扯著衣角反復擦。期間,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有時候,忠平覺得自己挺能說,有時候又發(fā)現(xiàn)連一個屁都蹦不出來,就那樣傻愣愣地在喜林旁邊坐著,但一點也不覺得生疏,仿佛兩個人已經(jīng)認識了好多年。
由于經(jīng)常跟著梅花他爹趕白事,西村的人對忠平并不陌生,但路過喜林家門口,看到忠平在那坐著,還是一驚,轉而就嘿嘿笑了。喜林家男人死多少年了,忠平又是個老光棍,兩個人突然坐在一塊兒,也難免不讓人多想。
“喜林,家里來客了,咋不知道給人家做口飯???”路過的人故意拿他們開玩笑。喜林二話不說,起身走進廚房,過一會兒,就端出了一碗面條子。
筷子和碗都臟兮兮的,仿佛這輩子從來沒洗過,但忠平一點也不在意這些,接過來,狼吞虎咽就開始吃。一碗飯吃得干干凈凈后,他用嘴含著碗邊,把碗轉上一圈,用袖子抹了抹嘴,起身準備走時,鄰居壞笑道:
“還走啊忠平,在這睡唄?”
忠平撓著頭,“不啦,離家近,兩步就到啦?!比缓笕∠虏弊由系你~鑼,敲著往東村走。
忠平離開時,喜林沒起身,一直盯著水面上的鴨子,翅膀撲棱著暮色,一層層蕩漾開來,彌漫著西村。
此后的日子里,忠平的影子便常游蕩到西村來,有時是傍晚七八點,有時是夜里十點多。聽到稀疏的鑼聲由遠及近,西村的人都知道,是忠平來了,于是豎起耳朵,直到鑼聲消失在喜林家門口。
喜林不分白天黑夜,聽到鑼聲就去開門,忠平也不吭聲,把鑼掛在脖子上走進屋。喜林不說坐,他就垂著手一直站著。
無論忠平多晚來,喜林都會去廚房給他做一碗飯。
忠平咕嚕咕嚕開始吃飯時,喜林才張嘴說話,東扯西拉,天上地下,什么都講。相比而言,忠平的話倒比較簡單,永遠都是說羊怎么怎么了,當然,偶爾也會談到他娘給他托夢的事兒。
以前,忠平把很多話都掖藏在心里,直到藏不下了,就來到爹娘墳頭,對著荒草說,但風很快就吹散了他的話,空蕩蕩的田野上,他一個人站著,時間久了也就沒有興致再說了。而喜林呢,自從兒子失蹤,老伴去世,女兒出嫁后,一人獨居,別人嫌她說話不著調,也懶得聽她說。于是她就常常坐在門口,對坑里的水說,對水上的鴨子說,對鴨子上的羽毛說,對吹起羽毛的風說……而她最想的,還是對著一個人說,遺憾的是,整個西村,已經(jīng)沒有愿意聽她說話的人了,而西村之外,她一個也不認識。
有時,忠平走出喜林家時,天都亮了,西村早起的人會攔住他:
“天天來回跑多麻煩,干脆搬過來算了,白天有人跟你做飯,晚上有人給你暖腳?!?/p>
忠平咧著嘴傻笑,同時把鑼敲得震天響,然后突然加速,在灰蒙蒙的西村奔跑起來,邊跑邊扯著嗓子大聲回應道:“不了,離家近,兩步就到啦。”
忠平的腿一長一短,跑起來的樣子既夸張又怪異,反而惹得身后的笑聲更持久和狂野了。但忠平卻一臉得意,仿佛故意如此。
一夜間,村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迎面走來,還故意拉開距離,然后加速走過去。忠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總之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笑又令人搞不懂。他記得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著,就是為什么大家都把自己的屁股包裹得嚴嚴實實,拉屎的時候還要找一個有遮擋的地兒,而臉倒整天暴露在太陽下誰想瞅誰瞅?而且有的女人還在臉上抹雪花膏擦胭脂,裝扮得漂漂亮亮給人看,屁股卻看不得?他曾就這個問題問過娘,娘瞪他一眼,罵了一句:“你咋恁二百五啊?”忠平更迷糊了,不知道娘為啥要罵他。但他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突然意識到臉其實跟屁股一樣,也是不能輕易給別人看的,要蓋住遮緊。果不其然,這一天說來也就來了。
忠平激動地跑到西村,對喜林說了這事兒。
喜林一邊聽忠平說話,一邊喂豬,聽完了也沒有接他的話。忠平悻悻然,牽著羊又回到了西村,在村頭被村支書攔住了路,質問他為啥不戴口罩?忠平聲音很低,支支吾吾,說了屁股又說臉,村支書也沒聽明白,順手從兜里掏出一個新口罩遞給了他,“戴上!這個時候,你光著屁股沒人管,不戴口罩可不行。”忠平接過來,順手就戴了上去。
“戴反了!”
忠平取下口罩,掉個頭,又戴了上去,還是反的。
村支書“咦”了一聲,本想上去幫忠平戴好,心想算了,上邊要求戴口罩,也沒說不能反著戴,再說了,就忠平這腦子,今天給他糾正了,明天一準還戴反。
“除了吃飯睡覺,口罩不準取下來?!?/p>
“為啥?”
“來病毒啦!”
“那去地里放羊呢?”
“也不能取?!?/p>
“要戴到啥時候?”
“等通知?!?/p>
忠平“哦”了一聲,繼續(xù)往家走,一路上,不停摸口罩,很不習慣,總想取,又怕支書見了吵他,所以就一直戴著。忠平也沒想到,這玩意兒戴著戴著也就慢慢習慣了,甚至連睡覺的時候也不想取。
那陣子,忠平放羊的路上,聽到西村的人都在談病毒,說是美國人想害我們,故意放出這個病毒,結果沒想到,他們倒把自己人毒死了一大堆。忠平聽后有點納悶,“美國放的毒,那美國應該有解藥啊,為啥最后反而把自己人毒死了那么多?”
東村的人頓時目瞪口呆,大伙還從來沒想過這個事兒,而他們更沒想到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忠平會突然問出這么高深的問題,一時倒把大家給難住了。好在支書有見識,他清了清喉嚨大聲說:“毒性太大,美國的解藥也失靈啦!結果他們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對對,他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圈人都在附和時,蔣大為跑進了村子,大喊:“啥時候啦,還搞聚集?都快回家,又嚴重啦!這病毒看不見摸不著,萬一染上就麻煩啦,華佗再世都救不了!”
一時,東村人心惶惶,但忠平倒覺得無所謂,在他看來,死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是搬家換個地方住而已??僧斔仡^看到身后那幾只羊,突然又擔憂了起來,“我死了恁幾個咋弄啊?”忠平只是在心里想想,就忍不住難過了起來。即便他也知道,就算有一天自己真死了,二冬也不會讓那幾只羊餓著。“但那不一樣啊?!敝移蕉紫聛恚蚰樥f,“只有我知道哪里的草最嫩,只有我知道你們幾個分別都喜歡去哪里吃,二冬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他也懶得帶你們去。我死了,他為了省事兒,春天和夏天最多牽你們到門口的垃圾坑里,吃那些又瘦又老又臭的草,秋天和冬天就喂你們吃曬干的花生秧,那玩意兒不僅難吃而且還很容易就劃破嘴,你們的嘴被劃爛了都不知道,還在大口大口地吃,以為草里撒了鹽,其實是你們的血……”講到這,忠平再也說不下去了,抱著羊嗚嗚地哭,幾只小羊圍過來,用前蹄搭在他身上,而那只老羊,則用溫熱的舌頭去舔他臉上的淚。
路過的人見了,也沒上來勸,大家都躲著他匆匆走過去。
一覺醒來,村子里的大喇叭就一直叫,忠平也沒有聽清楚在叫啥,牽著羊準備出去放時,發(fā)現(xiàn)自家的大門從外面落了鎖。忠平撓著腦袋,牽著羊在院子里轉圈,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啥時候出門把門鎖了,而且還把自己和羊都鎖到了院子里。
羊餓得咩咩叫,忠平坐臥不安,扒著門縫對著外面喊。村支書穿著紅馬甲跑了過來:
“你瞎叫啥啊忠平,不讓出!疫情又嚴重啦,咱村實行足不出戶!”
忠平用手使勁扒著門縫,仿佛要把腦袋擠出去,“豬不出戶可以啊,但你讓我跟羊出去一會兒唄,羊都快餓毀啦!”
支書板著臉,“忠平我給你說,我現(xiàn)在忙得腳不沾地,你少給我開玩笑。老實在家待著,足不出戶,服務上門!”支書說完就走,忠平對著他的背影喊:“豬不出去我沒意見,但你讓我跟羊出去一會兒唄?”
忠平垂頭喪氣坐在院子里,羊餓得圍著他咩咩叫,他越想越懊惱,不時朝自己的腦袋上扇一巴掌,嘴里狠狠地說:“都怪你!恁粗心,把羊和自己都鎖在了院子里!”
幾只鳥在樹上捏著嗓子笑,忠平昂著臉,對樹枝上的鳥說:“你們去從外面幫我開開門唄,等我過年有錢了買一兜小米送給恁,中不中?”那幾只鳥沒有搭理忠平,而是翹起尾巴,拉下幾滴黑白相間的鳥糞,撲棱著翅膀飛遠了。
忠平坐在院子里,看了看高高的院墻,又低頭瞅了瞅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腿,一直唉聲嘆氣。
傍晚,蔣大為提著一個蔬菜包,隔著院墻喊忠平,忠平像遇到了大救星,跑到大門口,扒著門縫,對蔣大為說:“我不小心把我和羊都鎖院子里了,你快幫我開開門,羊要餓毀了!”忠平的眼圈紅了。
蔣大為隔著院墻把一個蔬菜包撂到了院子里,安慰道:“忠平啊,特殊時候,就先別管羊了,先把自己照顧好,我給你撂過去一兜蔬菜包,你先吃著,過兩天我還給你送?!?/p>
忠平打開那個塑料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個饅頭、一塊豬肉和三捆青菜,一時倒生出幾分感動來。他提著袋子回到大門前,對蔣大為說:
“我現(xiàn)在沒錢,先欠著你,等過年二冬給我錢了再還你?!?/p>
“不要錢,這是國家免費給你的。”
“國家對俺咋恁好?”
“因為你是貧困戶,國家特殊照顧你?!?/p>
忠平?jīng)]有說話,低頭看著袋子里的肉說:“你跟國家說說,以后,能不能把肉換成青菜,多給我送點青菜?”
“好啊,下次多給你送點青菜?!?/p>
蔣大為走后,忠平坐在院子里,把青菜掏出來喂羊。
羊確實餓了,都搶著吃。忠平喂了它們兩捆青菜,正準備把最后一捆兒也喂了時,忽想到娘活著時說的一句話,于是便把最后一捆青菜攬入懷里,對羊說:“俺娘說啦,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哩,不能鉆進去頭不顧屁股!這最后一點青菜留著明天吃。”但那幾只羊顯然還沒吃飽,他就拿出饅頭遞到它們嘴邊,羊聞聞,搖搖頭,目光繼續(xù)盯著他懷里的青菜。
白天,忠平閑著沒事,就坐在院子里,村里大喇叭一直在說病毒的事,每天一大早就播報,美國死了多少人,英國死了多少人,印度又死了多少人……忠平本來沒在乎這個病毒,聽了兩天,開始坐臥不安,老怕病毒從空氣里飄過來,倒不是惜命,主要是擔心羊。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忠平夢到自己的羊全部染上了病毒,橫七豎八在院里躺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夢里,忠平急得嗷嗷叫,大門又從外面反鎖著,抓耳撓腮之際,看到羊圈里藏著一匹高頭大馬,忠平趕緊騎上去,一鞭抽在馬屁股上,馬嗷嗷叫著,猛一躥,躍出院墻。忠平騎著馬在茫茫平原上,在深山老林中四處尋找解藥,直到活活把馬累死,他一頭從馬背上栽下來,才突然驚醒,看到那幾只羊安然無恙,正在陽光下走來走去,忠平坐在地上突然號啕大哭,那幾只羊停下來,睜大眼睛,滿臉疑惑地望著他,繼而面面相覷,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咋回事兒。
忠平從院子里走出來,已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兒。那天,他戴著口罩,牽著羊往河堤走。
東村的人見了他,無不驚訝。而最為驚訝的是二冬,解封后他心急火燎地往忠平家跑,心想,封控這么久,羊會不會餓死?或被忠平燉了吃肉也有可能,人在沒東西吃的時候,啥事干不出來啊?二冬的心七上八下,見到忠平和羊的那一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羊不但一只沒死,還明顯肥了很多,而再看看牽羊的忠平,瘦得已經(jīng)脫了相。
忠平牽著羊站在田野上,像一個被風吹拂的稻草人。
村支書和蔣大為看到忠平瘦成了這樣子,又生氣又心疼,說以后你要再這樣,就沒收你的放羊權!
忠平一直低著頭不說話。
蔣大為嘆了口氣,臨走的時候指著忠平的口罩提醒他要經(jīng)常換,不要總戴這一只,原本一個藍口罩,都被戴成黑色的了還不換一個?
忠平看了看羊,“哦”了一聲,牽著它們繼續(xù)往河堤上走。
那天晚上,忠平腋下夾著幾件舊衣服,牽著羊來到了喜林家。
這還是喜林第一次見忠平牽著羊來,也沒多問,照例給他做了一碗飯,他端著一直不吃,心事重重地望著喜林:
“現(xiàn)在大家都戴上了口罩,說是防病毒,我這幾天睡不著覺,一直想,人怕得病都戴上了口罩,羊呢?羊沒有口罩咋整?思來想去,想請你幫幫忙,給我家的羊縫幾個口罩戴戴。”
喜林一愣,然后從里屋拿出針線和剪刀,對著一堆舊衣服無從下手。
忠平扯起一條舊褲腿,連說帶比畫,“從這一剪,一縫,再弄四根繩一穿,往嘴上一戴,一系?!敝移礁杏X自己已經(jīng)描述得很詳細了,但喜林好像還是沒聽懂。忠平急了,學了一聲驢叫,然后五指彎曲,成爪狀,往自己嘴上罩的時候說:“就跟牲口戴嘴上的那東西一樣,咱們用褲腿,一剪,一縫,再弄四根繩一穿,往嘴上一戴,一系!”
喜林這才恍然大悟,糾正道:“那是嘴籠子,人戴的叫口罩,動物戴的都叫嘴籠子!”
別看喜林平日里邋遢恍惚,但干起活來可從不馬虎,穿針走線,幾個給羊戴的嘴籠子,不一會兒就弄好了,為了怕悶住羊,還在上面用剪刀扎了一排小孔。
忠平拿著用褲腿改成的嘴籠子后,臉上樂開了花,當即就要給羊戴上。可羊哪戴過這玩意兒啊,一個個甩著腦袋不配合,“咦,別傻啦,我這可都是為恁幾個好?!毕擦挚粗移脚蛔。采蟻韼兔Ρё⊙?,兩個人累得滿頭是汗,才總算給羊戴上。
喜林搖了搖頭,“一個個犟得跟牛一樣,你以后可不少費勁兒啊?!?/p>
但忠平一點也不為這事?lián)鷳n,因為他知道,自己剛戴口罩的時候也不適應,可戴著戴著不也就習慣了嗎,甚至后來都不想取。
果不其然,不出半月,再給羊戴嘴籠子的時候,它們不僅不鬧騰了,還主動把頭伸到忠平跟前,直到戴穩(wěn)后,才肯跟著他出門到河堤上去。
每天,除了吃草,忠平就讓那幾只羊一直戴著,睡覺的時候也不取。很多人聽聞這個事兒后,都跑到忠平家來看稀奇,對著幾只戴著口罩的羊哈哈笑,有的人還夸忠平腦袋好使,竟然想到了這一招。
“錯啦,那是嘴籠子,人戴的才叫口罩,動物戴的都叫嘴籠子!”
忠平一臉得意,不厭其煩地對一波波來人講嘴籠子的做法多簡單,然后勸他們家里有豬馬牛羊雞鴨狗貓的,回去后也給它們做一個戴上。
“病毒來了,我們不能只顧自己安全了,不管它們的死活?!敝移降奶嶙h除了惹來一陣更大的笑聲之外,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村里的動物,除了他家的那五只羊,并沒見誰家用布給牲畜做嘴籠子。村里的大喇叭還在一直宣傳病毒有多么多么厲害,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忠平越聽越不安,擔心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挨家挨戶去勸說讓大家給自己家的動物都戴上嘴籠子防病毒。
為此,有人找到了村支書,說:“忠平天天在村里搞怪,你也不說說他?”
“說啥?。恐移降哪X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再說啦,他給二冬家的羊戴嘴籠子,二冬都沒說啥,哪輪到咱們多嘴?另外,哪條法律規(guī)定,忠平不能給自己喂的羊戴嘴籠子?”村支書這話剛說完沒幾天,東村就出了大事兒。
那天,人們火急火燎跑到居委會,告訴支書,也不知道是啥時候,忠平把很多舊衣服抱到喜林家,讓她做了許許多多的嘴籠子,有大有小,顏色各異,裝在一個用化肥袋子做的兜子里。眼下,忠平提著那個兜子,在村子里轉悠,看到誰家的雞鴨牛羊在外面跑,就瘋了一樣在后面追,追上后,就掏出一個大小合適的嘴籠子硬往上戴。一時間,東村雞飛狗跳,怨聲沸騰。
村支書和蔣大為聽后,氣得直跺腳,趕緊把忠平叫到了村委會,狠狠地批評教育一番后,不僅沒收了他所有的嘴籠子,還把他家羊正戴著的那幾個也扯了下來,當場點了一把火,統(tǒng)統(tǒng)撂進去燒成了灰。
忠平一臉無奈,牽著沒有嘴籠子戴的羊走出村委會,一直在橋頭坐到很晚。他想不明白,東村的人為啥都那么自私,只考慮自己的安危,不管動物們的死活。而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村支書和蔣大為為啥不僅不支持他,甚至還罵他是瞎胡鬧,并一怒之下沒收了他所有的嘴籠子。想到這,忠平耷拉著臉,把羊攬到懷里,在羊頭上摸來摸去,摸著摸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那一晚,東村沒有響起鑼聲,西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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