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要不,去我家吃炸串吧,我請。
柚子眨著她那明顯畫過眼線的小眼睛,說完也沒看我一眼,只顧著收拾書桌上的本子。她每次都這樣,非得把桌面弄得很干凈,好像下午就不用上課了一樣。
學校在河邊,圍著高高的欄桿,下面是水泥柱子,上面是鋼管,長著很臟的銹跡。開學第一天,我和柚子去河邊憑欄看了一下,河水是綠色的,除了同樣是綠色的水浮蓮,還漂浮著各種零食的包裝袋(哪個學校的學生不喜歡吃零食),我們都有些失望,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會是同桌,只是剛好就聊上了。柚子問我怎么報了這里。我說是我媽的意思,我本來是要報龍山的。我問,你呢?柚子說,我喜歡這里,我家就在附近,拐過前面的路口,就到了。我家是開小吃店的。柚子又加了一句。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真的要去你家吃嗎?要不在外面吃吧……
我還是不太習慣去同學家里,雖說開了店的家看起來不太像家,但也差不多。我媽每天給我十塊錢,要我在學校食堂吃,她擔心我騎單車要過馬路。我的車技一般般,性子還比較急,不像我姐,每次過馬路,她都會耐心地等到道路兩端的視野內(nèi)一輛汽車也沒有,才敢過去。我就不一樣,能搶一秒是一秒,開學沒幾天就出過一回事,被一輛摩托車給撞了。開摩托車的還欺負小孩,撞了人不說對不起,還罵我沒長眼睛。我當然長眼睛了,雖然有些近視,我是覺得單車和摩托車也差不了多少,憑什么要我讓著它?
事實上,我很少在食堂里吃。那也太難吃了,關(guān)鍵是鬧哄哄的,一點也不雅致。這事當然得瞞著我媽,我媽認為啊,難吃算什么,至少干凈、健康。我覺得我還年輕,還沒老到像媽媽那樣需要養(yǎng)生的年紀。
一出校門,柚子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如果不是一身校服讓她“原形畢露”,大概沒有人會認為她是一個初一新生——她甚至比老師還要高。我們的班主任叫Seven,是英語老師,她每次把柚子叫到跟前時,我總感覺她們更像是人們所說的“閨蜜”。當然,班主任不會把柚子叫柚子,全班人都不會那么叫,柚子是我給她起的外號,就像柚子也叫我“白日夢”,誰叫我爸給我起了一個土得可以的名字,竟然叫小夢。柚子呢,確實也長得像個柚子,不僅身材像,臉蛋也像,我想這跟她家是開炸串店的有關(guān)。她有時回答完老師的提問,還會下意識地問一句,還需要些什么嗎?在老師看來是禮貌性用語,我卻聽出了她的職業(yè)習慣。柚子說她一下課就得去小吃店幫忙,作業(yè)也只能在店里寫,所以她的作業(yè)本總有股油炸的香味。
我覺得柚子的身上也有香味,尤其是她站在陽光下,扭頭沖著我笑。
真的要去???我在校門口的坡道上立住腳步,與其是在問柚子,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走吧,別啰唆。柚子都有些煩了,她故意嘟起嘴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不過覺得可愛也是可以的。
你爸兇嗎?我快走幾步,和柚子并排。我比她矮半個頭。
我爸可好客了。柚子故意做出熱情的樣子,就像我媽面對親戚上門做客,也會表現(xiàn)出過分的歡喜和驚訝,實際上,她并不希望客人打擾到自己的生活。這點我爸就表現(xiàn)得很得體,他不會因為來客人而過度熱情,也不會在客人走后突然一臉的冷淡和嫌棄。我想爸爸基本都一個樣吧,柚子的爸爸應該也是。
校門口往下是一個很長的坡道,平時推單車,我都不敢騎著走,擔心剎車失靈——那玩意時不時失靈,否則上次我也不會和摩托車撞上。柚子步子輕快,轉(zhuǎn)眼就撇下我,到坡道下面去了,她真像是一顆柚子那樣滾下去的。我來到她身邊,柚子抬手指著一條橫斜進去的巷子,跟我說,喏,我家就在里面。我真沒想到,柚子的家會離學校這么近,簡直就是在家門口上的學,早讀鈴就是她的起床鬧鐘。
巷子看進去曲折幽深,不知道會通往哪里——我對這塊不熟。事實上,除了我家居住的小區(qū),我哪都不熟。我們沒走幾步,拐過一道彎,柚子家的小吃店就在眼前了,一個釘在墻上的橫出來的招牌,上面寫著四個卡通大字:斑馬炸串。為了圖文并茂,招牌上還印了一匹斑馬,正垂頭吃草。
斑馬炸串?我照著招牌讀了一遍,感覺還挺新鮮,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名字。
好聽吧?柚子得意地說,是我起的名字。
還行。我故意這么說,主要是不想讓柚子太驕傲。
柚子突然停下腳步,對了,等下別問我媽在哪。
我有些奇怪,我沒想過要問她媽在哪。柚子看著我,又加一句,沒什么,就是最近他倆在鬧離婚,我怕你問了,尷尬……我爸,他不想提這事,又不會騙人,你知道的啦,這種事在家里總是很糟糕的嘛。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家里沒遇到過這種事。這么一說,我還有些緊張了。我沒想到,柚子能以這么輕松的語氣跟我說起如此不愉快的家事。她內(nèi)心應該也不好受,誰知道呢?卻不像是那么回事。她確實很開心,就差沒在巷子里蹦蹦跳跳了。
我不好意思再多問,跟在柚子的屁股后面,還真把自己當成遠道而來的客人。
人還未進店,先聞到了油炸的香味,我甚至可以分辨出那是油炸香腸還是油炸魷魚串。難以想象,柚子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實現(xiàn)炸串自由,對我來說還真是遙不可及。在我媽堅決抵制的飲食名單里,有色飲料排第一,油炸燒烤排第二。至少在我成年之前,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吃一回炸串了。
店里并沒有多少食客,可能是時間還早,角落里有一桌,一看就是高年級的住宿生。他們正是我羨慕的對象,之前報龍山,我打的就是可以住宿的牌,只可惜被我媽識破了。柚子在邊上找了張小桌子坐下,看樣子不像這家店的主人,不過她開口沖著廚臺的男人叫阿爸時,聽起來語氣還是有些得意。柚子的父親是個高個子,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他了,但他沒看見我們,或者是,女兒帶同學來吃東西,在他看來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確實,柚子跟她爸介紹我時,她爸甚至連頭都不想回,只是把頭抬了一下,問我們,想吃點什么?他正在給油炸好的魷魚串涂上厚厚的汁水。我有些迫不及待,卻還是得假裝矜持,跟柚子說,其實我肚子還挺飽的,早上吃了肉包和雞蛋。柚子白了我一眼,她還不知道我嗎,就差沒罵我是婊子了。
怎么,嫌我爸做的東西不好吃啊?柚子故意提高聲調(diào)。
柚子的父親這才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笑著說,想吃什么就跟我說,別客氣。
我感覺挺好,不冷漠,也沒表現(xiàn)出過分熱情。此刻我想的不是他的廚藝如何,竟然是,這個男人的老婆為什么要和他離婚——哦,應該還沒離,柚子說的,好像是正在鬧。在我看來,婚姻一旦開始鬧了,就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局。婚姻的事情我還不怎么懂,平時看電視劇,總覺得那是一種很遙遠的關(guān)系,矛盾的是,我們又一直生活在別人的婚姻里,在婚姻所構(gòu)建出來的大的小的破裂的和睦的家庭里。反正我爸和我媽就從來沒鬧過離婚,他們甚至連架都沒吵過。這很不正常啊。我只能說我爸的脾氣太好了,要是換作我,巴不得天天跟我媽吵。我不知道柚子會不會跟她媽吵架,看樣子,她更親近她爸多一些。也就是說,柚子一家的天平已然傾斜,他們家也就更為接近電視劇里演的——我終于明白了,敢情是,因為生活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家庭里,才覺得電視劇里的婚姻生活離我很遠。這倒讓我有些羨慕柚子的意思——她的生活提前影視化。這種想法讓我高興不起來,甚至有些羞愧。
我埋著頭,像個怕生的小孩被父母帶到一個陌生的家庭里,每年春節(jié)前夕,都會發(fā)生類似的事情。柚子還是第一次看見我這么害羞,一下子又激起了她的表現(xiàn)欲望。她像只快樂的林間小鳥,跳躍在我和她爸之間,沒一會兒,就把滿滿一盆的炸串端到了我眼前。香腸、魷魚、蟹棒、豆腐干……它們看起來油滋滋香噴噴的,很奇怪,我卻控制住了吃的欲望。
怎么啦?還要不要來點別的?柚子倒是熱情,自己咬了一根蟹棒,給我也遞上一根。
夠了。我接過蟹棒,保持矜持的姿勢,生怕油水滴到校服上。為什么要叫斑馬炸串呢?
哈哈。柚子的爸爸聽了,率先笑開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欣妍起的名。
欣妍是柚子的原名,聽她爸那么叫她,我竟然有種陌生感,雖然班主任也這么叫,但好像又不太一樣。
沒什么意思,就是喜歡斑馬。柚子做出凝思的表情,仿佛在她眼前,真出現(xiàn)了一匹溫順的斑馬,正垂頭晃尾,在金色的荒原上站立著……
那是我想象出來的畫面。提及斑馬,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那樣的場景,就好像,我真在某個荒野上見過一樣。我不知道記憶中有關(guān)斑馬的印象最初來自哪里,大概率是父親喜歡看的動物世界的紀錄片(那些時刻我的情緒一般是憤怒的,因為它們侵占了我看偶像劇的時間),或者純粹是一種無意識的想象(這多少有些不靠譜)。奇怪的是,即便是來自于父親喜歡看的節(jié)目,我此刻想起,卻充滿祥和與靜謐,仿佛多么美好的事物,瞬間出現(xiàn)在眼前。這不合乎常理,至少與彼時的心情不符。
你見過嗎,斑馬?柚子突然問我。
沒有啊,我們這連馬都沒有,何況是斑馬。我回答得理直氣壯,像是在博老師的贊許。
有啊,好多年前,那年我剛讀小學,這里來了一伙馬戲團,那些大鐵籠子里除了老虎大象,還有一只斑馬……那時你沒去看嗎?就在螺河邊的文化廣場。
是哦,你還記得啊,我說嘛,連我都忘了,那應該是我們東海最后一次來馬戲團,之后就再也沒有了。柚子的爸爸插嘴。看來這事假不了,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當然是很長的時間。十年前,我才六歲,剛讀小學一年級。不過和柚子不同,我不是東海人,我們家五年前才搬來東海,先是在南華社區(qū)租了兩年房子,之后才在陽光城買的房。也就是說,十年前柚子在文化廣場看馬戲團時,我還在爺爺奶奶的村子里玩捉迷藏。但我沒跟柚子說實話,倒不是因為自卑,而是覺得沒有說的必要。柚子家也不是本地人,說白了就比我家早來幾年。這早幾年晚幾年的,沒一點鳥意思。
馬戲團好看嗎?我拿起一根香腸,感覺它會很好吃。
嗯,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我就是喜歡那只斑馬,它安安靜靜的,站在鐵籠子里,不像老虎,也不像猴子,亂吼亂動。它一直低著頭,很害羞的樣子,誰也不知道它一直低頭看什么。它像是睡著了,無論圍觀的人怎么逗它,給它東西吃,它都無聲無息,誰也不搭理——簡直酷斃了。
柚子說的,和我想象的一樣。那么至少證明,我印象中的斑馬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像個安靜的美男子,有點高冷,有點寡歡,但是很迷人。
柚子爸爸炸的香腸果然好吃,他還特意在上面撒了香脆的白芝麻。
你看。柚子特意用手肘碰了下我,壓低聲音問,你看,我爸像不像一只斑馬?
我一愣,一口香腸還含在嘴里,絲毫不明白柚子為什么這么問。不過,經(jīng)柚子那么一提醒,我也覺得她爸低著頭默默炸串的樣子,是有一些斑馬的神情。關(guān)鍵是他有那么高,弓著背的樣子,確實挺像斑馬長長的脖頸。
我老爸有抑郁癥。柚子探過身子,幾乎把嘴巴貼在我耳朵上。
哦,我點點頭。似乎柚子說的只是感冒,頭痛發(fā)熱肚子疼。我對抑郁癥也并非一無所知,至少是聽說了的,也知道它大致是一種什么樣的病,說不好聽點,估計跟犯傻犯渾沒什么區(qū)別,精神萎靡,想死,等等。我用手機刷短視頻時看到過。但說實話,我沒見過真正的抑郁癥病人,也從來沒有想象過一個抑郁癥病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會是怎樣。我不關(guān)心,就像婚姻生活一樣,那玩意離我很遙遠。當柚子在我耳邊吐出那三個字時,我便確定她不會說錯,誰也不會錯到離譜,拿抑郁癥開玩笑,在我看來這幾乎等同于說一個人得了精神病,尤其是那人還是自己的爸爸,就在剛才,還給我們炸了不少美味的肉串。很奇怪,我也沒表現(xiàn)出驚訝,像是一下子對“抑郁癥”三個字有了截然不同的解讀,認為它變得和傷風感冒胃炎一樣稀松平常。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柚子盯著我看,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有光,很快就隱沒了。
我知道。我肯定地說道,我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知道。
這時柚子的爸爸回頭,笑著問我們,還需要加點什么嗎?
看他那副和善的樣子,我都懷疑柚子是在逗我玩了。我腦子里那些不知來源的知識儲備又似乎在提醒我,人不要被表面的東西所蒙騙,小小的感冒還會咳嗽鼻子塞,有些病痛卻幾乎沒有任何可被輕易察覺的表征。我對無來由的知識也充滿懷疑,它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臨時解釋,是我面對秘密被媽媽揭穿時的最后狡辯。
我只跟你一個人說。柚子滿嘴油和孜然粉,朝我做了個神秘的表情。
那為什么要跟我說呢?我心里想,但沒說話,假裝沒聽見。幾串炸串吃下去,我的肚子竟然飽了。
柚子的爸爸轉(zhuǎn)身打開冰箱,給我們每人拿了一罐可樂。都忘了給你們拿點喝的。他笑著說。我接過可樂,感受著它冰涼的外殼,那些冒出來的水珠子像極了逃逸而出的小心思。是的,我很久沒有這么坦蕩地擁有過一罐可樂,不是買不起,也不是不敢買,而是可樂在我媽媽可怕的宣揚下,簡直成了一種罪惡的代表,仿佛喝了它就是對肉體和靈魂的最大的背叛。我覺得媽媽在對食物的“潔癖”上,其癥狀比一個抑郁癥患者還要明顯。
一罐冰鎮(zhèn)可樂給我的快感確實難以比擬,尤其是在吃完炸串之后。那日復一日縈繞在耳邊的嘮叨和囑咐,來自于媽媽苦口婆心的,在氣泡和冰冷進入食道氣管的那一刻起,它們都像是黎明之前的美夢般煙消云散。快感本身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氣體向上,沖破鼻腔的黏膜,液體向下,直至胃部……我竟然還不知廉恥地打了個飽嗝,香腸和蟹棒的味道彌漫而出,像是抽煙的人呼出一口煙霧。那一刻,偷歡的愧疚感便捉住了我小小的靈魂,仿佛媽媽雙手叉腰站在我的身后,默不作聲,分明又已經(jīng)在喋喋不休。
任何能給我刺激的東西,原來也不過如此,剩下的一半可樂,我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喝掉它的欲望,像是三餐都會喝掉一罐可樂,對它熟視無睹。我看著對面的柚子,她一副饑渴的樣子,似乎才是那個平日里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女生的真面貌。
Seven結(jié)婚沒有?我想換個輕松的話題。
她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柚子搖搖頭。
剛上學那會兒,我也覺得班主任和我們一般大,她往講臺上站時,我還以為是哪個膽大的女生上去模仿老師的樣子呢,就像是手機里那些搞笑的視頻。確定Seven就是我們的班主任后,我們便不得不接受一個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女孩可以用嚴肅的口氣和我們說話。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關(guān)于Seven結(jié)婚沒有,又成為了同學之間最熱衷聊起的話題,有人說沒有,她男朋友經(jīng)常開小汽車來校門口接她下班,有的說結(jié)了,她只是看起來顯幼稚,實際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就算按大學剛畢業(yè)算,那也有二十二歲了。一個頗社會的男生突然插上一句:你以為剛一畢業(yè)就可以當班主任啊,就算是我們這么爛的學校,那也得歷練幾年。同學們默然,顯然如此得體老辣又有說服力的言辭,讓他比Seven更像班主任。
我沒跟柚子聊過Seven的婚姻大事,不代表我就不感興趣,在某個需要故作輕松的環(huán)境下,它確實是最為適宜的話題。你見過她男朋友嗎?聽說是個很帥很壯的攝影師。
對于我的八卦,柚子沒表現(xiàn)出應有的好奇,就像“很帥很壯”“攝影師”這樣的字眼在她看來如同炸串一樣平常。
你對愛情的想象怎么還沉浸在科幻片的氣氛里?
柚子起身,邊說邊抽了張桌上的紙巾擦嘴,幅度大到像是在擦屁股。
我略微尷尬,倒不是因為柚子批評了我的粉紅色的少女心,而是她竟然能在老爸和幾個高年級的同學面前,大方地說出“愛情”二字。
別聽她的。柚子的爸爸見狀說,你們上樓去休息一會吧,需要寫作業(yè)嗎?
后面的問句顯然是針對我的,或許在他看來,我是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好學生,不像柚子,課堂上除了和老師貧嘴,作業(yè)從來就沒有準時保量完成過。
我收拾好盤子,起身跟隨柚子走進一道隱秘的木板門。它隱秘得像地道,一面大大的飲料廣告貼紙幾乎把整扇門給覆蓋住。柚子把門推開時,我還以為她想在一面墻壁上找出口。門后是窄窄的鐵制樓梯,走上去,便到了閣樓。沒想到小店面上頭還藏有一個寬敞的閣樓,兩個房間,一個小廳堂,看起來很舒適的樣子。上了閣樓,我們的心情明顯放松不少,至少我放松不少。這是一個干凈的溫馨的小家,可見背后一定有一個愛收拾的女人在辛勤地付出——這是Seven的口頭禪。
都是我爸收拾的。柚子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立馬給出答案。她在一張懶人沙發(fā)椅子上坐下,原地轉(zhuǎn)了個圈。那顯然是她單獨的領(lǐng)地。她見我還站著,示意我坐。我在柚子對面的排骨椅上坐了下來,底下有洗得很干凈的皮墊子。我有種想要躺下去睡一會兒的沖動。茶幾上有電視遙控器。是的,最好能把電視打開,芒果TV,斜躺著看。
你爸和你媽,真的……要……我做了個奇怪的表情,可能表達不準確,像是在問另外一件事情。
真的,他們都說好了,準確地說,是我們一家開了個會,還有我弟。我有個弟弟,在紅星小學讀書,我告訴過你吧?柚子像是要煞有介事地介紹下弟弟的情況,可不可愛,成績好不好啊,但她遲疑了一下,繼續(xù)之前的話題。我們說好了,不,是他們說好了,等我弟讀初中,他們就離婚,也就是說,還有一年,明年這個時候,他們就會搬出去住,我是說我媽和我弟,我還是跟著我爸,我媽不放心讓我弟跟我爸。我媽有的是住的地方,她已經(jīng)交了一個男朋友,年紀挺大,我叫他金伯,對我還蠻好,見面就給我錢,他在鳳凰城有兩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租人……
柚子說起這些家事,完全不像一個初一新生。這讓我覺得,她家這些復雜的事情,之所以能安排妥當,似乎還離不開柚子的一份努力,像是她從中調(diào)解的結(jié)果。一個懶人沙發(fā)也證明了她在家里的地位,哪怕是在同學面前,她也要顯示其不可替代的占有欲。
那你……不覺得……我吞吞吐吐。
奇妙的是柚子總是能準確猜出我要表達的意思——難過是吧,怎么說呢,肯定難過啦,不過他們的感情一直不怎么樣,做媽媽的像個爸爸,做爸爸的像個媽媽,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在一起了也得盡早分開,拖了這么多年,把我爸可憐得,沒見他真正開心過。
我腦海里又浮現(xiàn)斑馬垂頭吃草的畫面。
有一天,我偷看了我媽的手機。她的手機是不離手的,做微商的,都那樣,手機就是她們的店面。除了看手機,她還時不時要出去培訓,參加晚會什么,穿晚禮服,跟個明星那樣,也不想想卸了妝就跟關(guān)掉美顏一樣難看。那天她不知道是急于去拿什么東西,把手機落在茶幾上,就在你面前放著,我拿起來一看,沒鎖,點開微信,在第一條的位置上就看到了她和金伯的對話。我一看覺得不對啊,說的都是什么呀。我猶豫幾天,才敢跟我爸說,我爸平靜得跟什么似的,一邊聽著,一邊還不忘繼續(xù)炸串,他說,知道了,哪天我們坐在一起,再聊聊這個事情吧……
柚子低下頭,又抬起來,用力過猛,感覺像是被人拽著,又像是在隱藏什么。
嗨,要不是我看了我媽的手機,他們還打算瞞著我呢,大人做事真是不靠譜,都不知道怎么及時止損。柚子做出氣呼呼的樣子。
我是天天拿我媽的手機看作業(yè),不像你,還有自己的手機。
那你可要小心哦,別亂看人家微信。
嘁,我媽才不是那種人。
我以前也覺得我媽不是那種人。
我們陷入了一小會兒的沉默,接下來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如果是在學校,從食堂回到教室,大家會趴在書桌上瞇一會,起來時個個的臉蛋都帶著可愛的壓痕。不想睡覺也可以做作業(yè),作業(yè)是做不完的,永遠也做不完。既然做不完,就不用急于一時。我想看會兒電視,我知道那個放在柜子上的電視機可能長時間沒有開啟了,隔出好遠,我都能看見屏幕上的灰。我作為客人,自然不能擅自行動,我得讓柚子來做這個事情。柚子竟然看上了手機。她這是欺負我沒手機嘛。算了,我問,你喜歡看密室逃脫嗎?柚子頭也沒抬,看過幾集。比起電視,手機對她的誘惑顯然更大一些。
我爸聽不了電視的聲音。柚子突然意識到什么,抬頭看我,又轉(zhuǎn)身看向電視機。不知道這是我家換過的第幾個了,每次砸完,他第二天就會再去買一個新的回來,現(xiàn)在它就是一個擺設(shè),從來沒開過,連我弟都有自己的手機——我媽得用不同的手機給自己下單和轉(zhuǎn)賬,做微商的,哪個不騙人?
微商騙不騙人,我不關(guān)心。柚子說她爸聽不了電視的聲音,這我很好奇,他是自己不看電視呢,還是受不了別人看電視?其實也不難理解,失眠的人怎么受得了嘈雜呢?他們一家肯定發(fā)生過不少爭吵,柚子她爸本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是一個家庭里,突然住進一個新成員,新成員不是具體的肉身,而是附著在他人體內(nèi)的魂魄。真是見鬼,如果家里有一個人突然性情大變,安靜時像是一匹垂頭吃草的斑馬,憤怒時又可以對一臺電視大吼大叫,那可真叫人難受。相較而言,那些能在醫(yī)院的儀器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病變,肉眼可見的侵蝕和衰敗,倒不那么讓人煎熬……如果我家也發(fā)生類似的事情,說不定比柚子家還要糟糕。
我不敢再往下想,甚至有點要離開柚子家的意思……仿佛一下子,她家狹窄的樓梯和閣樓上都站滿了垂頭吃草的斑馬,擠擠挨挨,一屋子全是,連樓下的店面也是,柚子她爸和那幾個高年級學生,他們都變成了斑馬……就像是,我們來到了一片草原,遼闊而寂寞,只有我和柚子兩個人,在大草原上,遠處是起伏的山丘,近處是一躍而過的溝壑流水……當然,無論是遠山還是近水,目之所及,全被斑馬的身體占滿,那夢幻一般的軀體,迷惑人眼的黑白斑紋,如魔術(shù)師手上的道具,發(fā)廊門口的黑白轉(zhuǎn)燈……啊,我們到底到了哪里。我慌亂失措,柚子在我身邊,卻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依然淡定地玩著她的手機。我都快急哭了。很快,斑馬,以及旋轉(zhuǎn)的斑紋,瞬間鋪天蓋地,形成水波一樣流動的網(wǎng)狀物,傾覆到我的眼前,到我的頭上,到我的身上。我感到頭暈目眩,幾秒的時間,就完全不省人事,暈了過去。
喂,起來啦,又做白日夢?是柚子的聲音。到上學時間了。
我猛然睜開雙眼,才意識到,我竟然在柚子家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慌忙起身,生怕夢中所見和慌亂被柚子看出來。柚子正解下圍裙,她看樣子剛從樓下上來,趁我睡著的時間,她下去幫她爸爸炸串了。柚子一直盯著我看,似乎我臉上掛著什么,或是睡覺之前和睡醒之后變了一個人。我腦子里還盡是夢中斑馬成群的場景,莫非臉上也壓出了類似斑馬的條紋?我伸手摸了一把臉,卻摸到臉上冰涼的淚水。
“你怎么哭啦?”柚子吃驚地問我。
我也不知道,為何莫名其妙地,就哭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