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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 行

2023-05-30 10:48李知展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玉田糖水小妹

李知展

有人聽王素琴講白話,且是本地話,再看她的營生,就覺得好奇:“是不是家里有幾套房,閑著,出來做個事消磨???”這城市有這樣的老人,據(jù)說人民公園做保潔的那個阿姨家里有七八套房,閑極生悶,出來做個事;還有人不知真假地傳過,有個大爺,上穿幾十塊錢的背心,下穿大褲衩,趿拉個防滑拖鞋,腕上卻戴著幾百萬的名表,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常去市場擺個攤,碼放幾捆青菜,他坐在邊上,笑呵呵的。那些菜是他別墅前的花園種出來的,吃不完隨便賣賣。人們喜歡這樣的市井傳奇,也見慣了因為拆遷獲利而坐擁巨額財富的本地樸素“土豪”。

“姐,你家到年底不少分紅吧?”遇到類似的問題,王素琴也笑笑:“是哦,我家門口拿美元墊腳,馬桶都是鑲金邊的。”琴姐能說什么,說自己地?zé)o一壟、家無片瓦?還是說自己獨自撐著一個家?那些怨念,沒人愿意聽的,何況琴姐并不覺得悲慘。她清楚,說到底,還是占了這地緣之便,讓她能在深夜守住一個小攤,靠著來此打拼的海量人群掙點兒辛苦錢。

晚上的糖水?dāng)?,甜甜的,淡淡的。嶺南夏日漫長,溽熱的白天熬過去,到了晚上,夜市興旺,三五好友,約在大排檔,吹吹涼風(fēng),扯扯閑篇,喝點啤酒,是忙亂人生里難得的松閑。那些喝醉的、開心的、難過的、壓力重重的年輕人,在燒烤之前,或是酩酊之后,多要來到琴姐王素琴的小攤前,啜一碗糖水,再去酒場鏖戰(zhàn)或是回去酣睡。

琴姐的糖水,大致十來個種類,菠蘿百合、楊梅糖水、紫薯糖水、紅豆糖水、腐竹鶉蛋、芋頭糖水、桂圓黑糖水、甘蔗馬蹄、綠豆薏米、銀耳蓮子、銀耳雪梨……根據(jù)節(jié)令和上市的蔬果變動。糖水?dāng)偸切新分嘘麆诘臎鐾?,比如酒醉迷離,吃一碗銀耳雪梨,甜甜的,淡淡的,解酒除膩;或是饕餮之前,要一甌綠豆薏米,去暑下熱,開胃生津;或是什么都不為,就夜里溜達到這兒,點一缽時令水果熬制的糖水,加上冰沙,清心爽口。

做這個小攤,一不需要多少成本,二她是本地人,煲得一手靚湯。煲湯和糖水相通的地方,都在于讓時間出香。琴姐熬煮的是一罐罐時間,食材有的微苦,有的回甘,有的酸辛,她熬出它們的滋味,混合起來,盛在碗里,湯匙調(diào)和,喝下去,百般滋味,才是生活。

琴姐的糖水,有口碑。常有那老阿婆顫巍巍的,入夜要來琴姐攤上吃一碗,甜甜嘴,再去睡,似乎夢都會香甜一些。

守了這么多年攤子,王素琴愛看的,還是那些拍拖的小情侶。逛街累了,或是從午夜電影院出來,點兩份糖水,桌上頭抵在一處,悄悄私語,趁人不注意,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底下手拉手,腿還要并在一起,有時一句話說岔了,女孩兒小小嗔怒,打男生一下……這樣的情景,琴姐會想,兒子談朋友了沒?她想,不會的,兒子正在考研,學(xué)習(xí)那么努力,他才不會分心。她感到一種由衷的慚愧和欣慰,琴姐見過好多穿著打扮還是中學(xué)生的男孩兒女孩兒,打鬧著、嬉戲著,挽著手來小攤甜上加甜。琴姐是開明的,她年輕時美麗過,知道情竇初開是多么美好的事。兒子本來也該無憂無慮享受青春的,他那么帥,像他老爸一樣。他們父子的帥氣一脈相傳,不是流行的那種軟綿綿的精致的女孩兒般的好看,是氣概,五官里有一份清朗昂揚的英氣。最受不了的,是他們的笑,一笑起來,仿佛陰天里陡然亮了光,世界一下子亮亮堂堂。當(dāng)初王素琴就是這樣淪陷在黎玉田的笑里的。

王素琴瞇著眼想,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腦子里過起云煙,她嘴角浮著笑意,嘆了口氣,樣子像回憶吃過的甜東西,悵惘里帶一點兒慰藉。王素琴承認,盡管近來嚴(yán)霜催逼,她的前半生總體來說還是被命運照顧得很好的。

這命運,便是黎玉田。

黎玉田和王素琴是近鄰。他們的父母都是“桂元糖廠”的職工。嶺南產(chǎn)出好甘蔗,糖廠一度非常紅火,所產(chǎn)的白砂糖、單晶冰糖、赤砂糖、精制綿白糖、果糖曾壟斷過嶺南的糖類市場,糖廠里學(xué)校、商店、娛樂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那時糖廠所在的臨江有許多這樣的國營企業(yè),紡織廠、臘味廠、輕工廠,每家都生機勃勃。這些廠中,數(shù)糖廠規(guī)模最大,有員工五六千人,廠區(qū)和家屬區(qū)連成一片,樓舍林立,道路縱橫,儼然一座小城。企業(yè)對員工的生老病死大包大攬,員工從而產(chǎn)生極強的歸屬感,自帶一副被體制全面照護出的優(yōu)越笑臉,走起路來腳底下像是踩著無形的氣墊,那份氣定神閑,好日子無限鋪展下去的篤定感,人群里,打眼一瞧,僅憑氣質(zhì),便知誰是在糖廠上班的。

可黎玉田沒有按部就班地承襲父輩的職業(yè)。他學(xué)習(xí)好,撇開糖廠,自己設(shè)計個人發(fā)展道路,考上了省府的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原籍街道做中學(xué)老師。王素琴就沒這么幸運,她學(xué)習(xí)也不差,家里卻不鼓勵一個女孩子出去經(jīng)風(fēng)沐雨,中學(xué)畢了業(yè)順理成章到糖廠做了工人。

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以琴姐現(xiàn)在的年齡來看,都不過是完成普通的一生,可在當(dāng)時卻不甘心。一件事,一種選擇,在別人看來,都已屬于幸運的一小撮了,她自己卻心意難平,這不平之中,最大的心結(jié)就在于,她和黎玉田越來越遠。她想,他們將要分屬不同的人生,再無交集的可能。

她喜歡他,這點兒情思,從她是少女時就揣在心里。喜歡他什么呢,笑起來干凈明朗的神情?和她打招呼時那份溫和的真誠?他儒雅挺拔的樣子?王素琴說不清,反正一見到他,她心里頭就覺得亮堂堂的,陽光普照大地,陽光是他,大地是他,她呢,是那墻角突然綻開的玉蘭花。玉蘭是這個城市尋??梢姷氖谢?。

她還記得,第一天下班回家,正好他也從學(xué)?;貋?。在樓道前碰到了,王素琴穿著印有廠名的工裝,那一刻,她勾著頭,只想迅速溜走。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低矮、平庸,不配接受他的光。黎玉田眼睛一亮,想和往常一樣揉揉她散亂的短發(fā),可伸出手,卻遲疑了一下,落到她的肩頭,輕輕拍拍,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小妹,長這么高了,都上班啦?!?/p>

黎玉田大她四歲,卻自覺長她一輩,?!靶∶谩薄靶∶谩苯袀€不停:“小妹上學(xué)去啊。”“小妹吃飯了嗎?”“小妹一起去玩啊……”小時被這么喊還好開心,見到了,整理下她的紅領(lǐng)巾,拽拽她的馬尾辮,大哥哥似的寵溺。王素琴長大后,他還這么叫,她就反感得很:根本沒把她當(dāng)成平等對話的大人。什么嘛,小妹小妹的,我有名!

回想起來,王素琴總想哭一哭,是歡樂也是委屈,暗暗喜歡一個人,曲意婉轉(zhuǎn),深情款款,卻不見天日,是多少黑夜里的獨自憑欄,他是那欄桿上的紅月亮,踮著腳,夠不到……這瞬間,月亮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還在欄桿跟前,并且長大了。不再被他當(dāng)成小孩子,王素琴是該笑還是哭呢?

夕陽的光線打在她臉上,眼眸低垂,不勝嬌羞。她大著膽子,抬起頭看他一眼,沒忍住,歡快地落下一串淚。

自此,黎玉田這個傻大個兒似乎才模模糊糊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不過顯然還沒有引起他足夠的重視,再見面,仍然賣弄大哥哥的人設(shè),剛要喊一句“小妹”,王素琴一跺腳,瞪他一眼,氣沖沖地扭頭跑了。

她能怎么辦呢?一千個一萬個呼喊在心里回響,王素琴總不能揪著他的耳朵罵,向他說破:“黎玉田,你個大傻瓜,看不出我喜歡你嗎?你那豬腦子什么時候才能領(lǐng)會呢?”

可接下來更讓她糟心,黎家?guī)退擞H。女方在工會廣播站做播音員,是全廠公認的美人。王素琴聽說時,一家人正在電風(fēng)扇下吃晚飯,她突然眼前一黑,人直接向后仰躺過去,帶翻椅子,碰灑湯盅,摔在地上。湯湯水水,遍地破碎……大家手忙腳亂,母親剛要責(zé)備,卻被嚇住了:平素文靜的女兒,為何突然滿臉的淚,肩膀也抑制不住地顫抖?母親攬住她,扯她手,拍她頭:“傻妹子,你莫唬我,怎么好好的忽然發(fā)癲哦?”王素琴本來已經(jīng)醒轉(zhuǎn)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可弟弟接著一句高喊,提前揭穿她所有小心的遮掩。弟弟喊道:“我姐想嫁給黎家哥哥,知道他定了親,天都塌下來啦!”王素琴剛要睜開眼,聽到這句,心想,完了,手腳一攤,眼一閉,繼續(xù)裝昏,臉上火燒火燎的,手扣在臉上,沒法兒見人了。那一刻,她有一千個念頭要把弟弟一頓好揍,但是到后來,王素琴最感激的是偷看她日記的弟弟這莽撞的一嗓子。以她的性格,大約會如所有無疾而終的暗戀一樣,在暗處發(fā)芽、開花,再默默凋零,直到若干年后,記憶里徒留一痕悵惘的舊影,永遠不會跳出唇齒。弟弟這一喊,像黑屋子忽然扯開窗簾,壓著的心事呈現(xiàn)在太陽底下,遮掩沒用了,沉默和羞澀改變不了事實。

王素琴把心一橫,從地上爬起,跑進臥室,閂上門,大不了不活了,她想。家里其他人對著“肇事現(xiàn)場”面面相覷。

事情隨之陷入僵局。

接下來幾天,王素琴足不出屋。

父母臉上掛不住,給她請了病假,可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母親將勸慰的話掰開揉碎反復(fù)灌輸給女兒:“黎家那娃不行,瘦瘦弱弱的,還戴個眼鏡,一張嘴不好好說白話,大著舌頭拽北佬的什么普通話,酸文假醋的,不是正經(jīng)樣子。”父親也在旁邊及時附和妻子,點頭補充道:“就是,普通話是他們普通人說的,我們不要那愣子?!蓖跛厍傥婢o耳朵,不吃不喝。

到第三天下午,父母不在家,弟弟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張紙條,她打開,眼淚就跑了出來:人家嫌我沒錢,看不上我,快去吃飯上班啦。還簡單勾畫了個笑臉。王素琴推開窗戶,他背著那個熟悉的褪色帆布包,正趕往學(xué)校:明天是周一,要上課。心有靈犀似的,她探出身子,黎玉田回過頭,沖她招招手,咧嘴一笑。

終于連上了信號。

王素琴之前沒什么波折,深刻的回憶也不多,這個笑,是序曲,是前半個括號,從這一刻,她才敢確定自己被括進他的人生里,相伴度過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直到未來那一天,命運潛伏在遙遠的前方,要打上后半個括號。

他們戀愛了。

王素琴藏著掖著,然而掩不住顧盼間的熠熠生輝。最初的甜蜜沒多久,就要面臨現(xiàn)實的問題:雙方父母對他們都不滿意。王素琴這邊,母親發(fā)動親朋,緊鑼密鼓地在為她另覓佳婿。黎玉田那邊,有個叔叔已得風(fēng)氣之先,辦了來料加工廠,賺了錢,雖然和他們家沒多大關(guān)系,但父母跟著好吃好賭的叔叔不時地去香港澳門游玩,帶動得他們眼界跟著突飛猛進。除卻王素琴的身份是工人,門當(dāng)戶對方面落了下風(fēng),此外因為她個子矮,直接被黎母否掉。

其實王素琴不過是嬌小,自有她的協(xié)調(diào)。

從黎家出來的那個傍晚,王素琴低著頭,路旁棕櫚樹巨大的陰影壓下來,她走著走著停住了,忽然轉(zhuǎn)頭對他說:“對不起……”黎玉田心緒復(fù)雜,傻不傻,有什么好對不起的呢,我就喜歡嬌嬌小小的你啊,永遠像小妹妹似的??墒牵撛趺锤忉屇??王素琴扭過頭,伏在棕櫚樹上,難過得走不動。

過了許久,一只大手扳過她的肩頭,拂開鬢發(fā),他輕輕靠近她的臉頰。急遽的暈眩之后,王素琴嗅到雨后的氣味,混合著眼淚、傷心、甜蜜、幸福的味道,他們交換的除了彼此的初吻,還有往后漫長的約定。

他們同居了。

第一次住在一起,早上王素琴去衛(wèi)生間,似醒非醒間,黎玉田睜開眼,最先看到她的背影,藕粉色的睡裙,綴著浮動的碎花,是他買的。黎玉田心里填滿幸福,那種美好和喜悅。這么可愛的小女孩兒,是我的妻,黎玉田想,多么好。

黎玉田的母親得知消息后,氣極,周末率領(lǐng)親戚到他宿舍興師問罪。好在有為他們通風(fēng)報信的弟弟。得知消息,黎玉田騎摩托載著王素琴去東江入??谕媪?,春暖花開,江水溫潤,他們劃船、野餐、采花、踏浪,玩了個痛快。及至歸來,宿舍大門洞開,空蕩蕩的,如遭洗劫,木床、被子都被搬走。黎玉田倒哈哈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母親緝拿落空后的惱羞成怒:忤逆子,翅膀硬了,被個女娃弄得五迷三道,連家里的安排都不聽了,有能耐別回家,睡地板去!

他們借了同事的被褥,在狹小的宿舍真打起了地鋪。拉上窗簾,插上新采的野花,有情飲水飽,局促的夜晚竟也迷離搖曳。

王素琴常在半夜醒來,疑是夢里,望望枕邊,才安心。撩起一點兒月光,看他的眉眼,眼帶笑意,總看不夠。黎玉田有時醒了,也裝睡著,心里靜水潺湲,讓她看,做游戲一般。在她癡迷恍惚時,他突然坐起,大笑著撲她入懷。王素琴每次必然嚇得尖叫連連,然后顧忌動靜,兩個人互相發(fā)著噓聲,在寂靜中演繹愛情和生動,快樂得孩子似的。王素琴發(fā)傻時,總愛糾纏著問他:“為什么會選擇我呀?”黎玉田不答,問急了,刮一下她的鼻尖兒,回一句:“你就是你呀?!?/p>

王素琴琢磨不透,但歡喜是真的。阻力也是真的。

抽離了短暫的歡愉,從他的小屋里出來,就像潮水退去,仍然要面對廣袤的沙地。

先是雙方父母互相攻擊,一個說你家閨女不檢點,是找不到男人了,這么著急勾搭我家兒子?一個說你放屁,你家兒子就是個弱雞,癆病鬼似的,怕是扛袋米都費勁,誰會看上他,除了眼瞎!爭吵中,正撞見王素琴下班,黎家阿母居高臨下啐了一口,罵了很長一串。

王素琴哪里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招架不住,要躲開,黎家阿母驍勇善戰(zhàn),戳著她,嘴里不斷放出暗箭。王素琴避之不及。

被身后的臟話追著,王素琴想跑,卻怎么也躲不開罵聲的圍剿,像是拔足狂奔,到了山巔,往下看是懸崖,無路可逃。黎家阿母的詈罵還在窮追不舍:“還沒結(jié)婚呢,就岔開腿讓男人睡,真賤!”帶著無數(shù)的回聲:賤,真賤……王素琴跺著腳,抱著頭,捂著耳朵,原地打轉(zhuǎn)。像只陀螺,被臟話抽打著,被手指戳著,兀自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她忽然發(fā)狂,一聲厲喊,然后,一下子癱坐地上,嗚嗚呵呵的,不是哭,是笑。王素琴的頭發(fā)披散開來,眼睛直勾勾的,神情飄忽蒼白……

黎家阿母不罵了,想溜,被放學(xué)回來的王素琴的弟弟薅住脖頸,摁在石礅上,她也嗷嗷哭。

王素琴一家手忙腳亂,拉起她,捋背,掐人中,灌涼水……都不管用,她依舊笑個不停,抱著塑料凳子不松手,喃喃自語,仔細辨聽,才知道她說的是:“我和他結(jié)婚了,我好開心呀……”

那只凳子是黎玉田來她家時坐過的。

樓道里圍觀的人們心說:這下壞了,閨女癔癥了。

王素琴縮在角落里,笑累了,嘻嘻的,撥弄著地上的小蟑螂,和它們竊竊私語:“我要嫁給他啦,你們知道嗎,到時給你糖吃哦……”

王家人七手八腳將黎家阿母拖起,要她給個說法。黎家阿母哭號著。兩家鬧得不可開交。

黎玉田被喊來。他沒理會爭執(zhí)的雙方家庭,徑直走到王素琴跟前,蹲下來,攬住她,說:“小妹,乖,我們走呀?!蓖跛厍俦愎怨缘攸c頭,任他牽起手,穿過喧嚷的人群,靜默地走向猩紅的黃昏。

三天后,王素琴大夢初醒一樣,望著黎玉田,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他嗎?”她捧著他的臉,盲人似的,一點一點撫摸,看是否真的是他,世界是否騙她。

他把結(jié)婚證拿給她,王素琴呆呆地看了半天,眼睛又浮現(xiàn)那種飄忽:“我們結(jié)婚了?”黎玉田使勁點頭,看著她,淚眼迷蒙。她比對著結(jié)婚證,反復(fù)摩挲著照片上兩顆挨在一起的腦袋,猶然呆呆地問:“我們真結(jié)婚了?”她指著自己,再指指他,“我,你?”黎玉田再次點頭確認,還笑給她看,摩挲著她頭發(fā),說:“昨天一起手拉手去的嘛,這么快就忘啦。小妹,這回你真是我的人了,跑不掉啦。”王素琴哆嗦著嘴唇,將鮮紅的證書捂在臉上,忽然號啕大哭:“我們結(jié)婚了……我們結(jié)婚了……我們結(jié)婚了……”是啊,結(jié)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墻上掛著黎玉田擅書法的同事寫的一副中堂:慶上天巧配良緣,有情人終成眷屬。橫批:琴玉偕行。

黎玉田抱起她,他合法的妻,他也落了淚。卻為逗她開心,他挑了挑眉毛,說道:“下午我偷偷回去,把結(jié)婚證復(fù)印一份放飯桌上了,你說我老媽看到,會是什么反應(yīng)?”黎玉田哈哈笑。他牽住她的手,“小妹,跟著我,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你可別后悔哦。”

王素琴眼淚嘩嘩地落。都以為她的癔癥好了,后邊的生活里,沒再復(fù)發(fā)。其實呢,癔癥一直潛伏在她體內(nèi),直到黎玉田病情惡化之際。

婚后的王素琴是個溫柔恬靜的小婦人。不多久,糖廠改制,減員縮產(chǎn),分流下崗,他們夫妻倒沒覺得可惜,社會上正興起各種私營工廠、企業(yè),總能找得到工作。王素琴癔癥剛好,黎玉田讓她繼續(xù)靜養(yǎng)身子,還安慰她:“好好歇個一年半載,長胖些,別讓人說跟著我受苦了。不上班也沒關(guān)系,我的工資雖不多,可養(yǎng)你還是沒問題的。”

王素琴就篤定地笑啊笑。

到了周末,她計算著菜錢做幾個小菜,香煎海魚、蒸雙臘、白灼生菜,再加一道蓮子棒骨湯,關(guān)上門,只要有情,平凡夫妻的煙火日子也可以過得跟神仙似的。吃飯前,王素琴讓他閉上眼,他知道驚喜來了,卻沒想來得這么快:醫(yī)院的孕檢顯示四周了,他要做父親了。

黎玉田反復(fù)看那張紙,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撫摸她的肚子。他的手指輕如羽毛,摸得她發(fā)癢,王素琴咯咯笑。還早呢,肚子仍然平平常常,可一切真就不一樣了。黎玉田的心如蓄滿水的缸,總感覺要從眼角暖暖地溢出來。男人這種感覺真的挺奇妙,突然間,不再是一個人了,他的生命,有了延續(xù),有了血脈涌流的回音。他還來不及深想,孩子必將深切改變他的世界觀、生命觀,當(dāng)時只是覺得兜里這月剛發(fā)的工資,有點薄了,他再拿出來給妻子,心里沒了往日那份松弛。

很快,這一擔(dān)憂變?yōu)楝F(xiàn)實,妻子孕吐厲害,酮體偏低,吃不下東西,什么都沒胃口,好容易吃下去幾勺,又吐得渾身痙攣,臉上黃巴巴的,瘦得措手不及,只腹部迅速隆起。她就像一抔土,以托舉的姿勢,將全身的營養(yǎng)供應(yīng)腹部,而人卻逐漸塌陷下去。

黎玉田著急,試偏方,煲老湯,找醫(yī)生,均于事無補。王素琴還是瘦,像是她嬌小的身子承受不住這愛情的果實。不用醫(yī)生說,他也知道,再這么下去,孩子很難保住。

婆婆又得了口實:“不讓你娶她吧,不聽,她那小腰就一掐,連個桃兒都掛不住,還生孩子呢!我們尋常人家,就要娶個好生養(yǎng)的,這種病秧子,寶貝似的捧回家,中看不中用,花這么多錢看醫(yī)生,白搭工夫……”話沒說完,被黎玉田瞪了一眼。他是打算來找老娘借錢的,卻憤然離去。

王素琴摩挲著肚子,眼淚長流。她發(fā)狠,燉了一鍋豬肉,捏著鼻子,直接用手指送進喉嚨,然后牙關(guān)緊閉,兩只手捂住嘴,強迫自己咽下。她在心里默念,再吃不下東西,孩子可就要流產(chǎn)了……王素琴氣得照自己胃上搗了一拳,像是對自己的胃部哀求:求求你啦,吃下去好嗎?我想要這個孩子啊……黎玉田勸不住,她還在努力往嘴里塞,終于吃下去兩塊。王素琴很欣慰,還想接著機械地下咽,腹腔卻猛地一陣翻騰,她拼命捂住嘴,死守不放,苦水遂順著指縫淋漓而下,胃內(nèi)仍在翻涌。王素琴絕望了,守不住了,松開手,“哇”的一下,噴出一口血水……淚眼中,她朝黎玉田說:“哥,對不起……我真沒用……”

黎玉田抱緊妻子,不停地安慰:“沒事的,小妹,我們?nèi)チ鳟a(chǎn)吧,不要這個小禍害了,以后也不生了,太受罪了,不然生出來我也得狠狠揍他?!?/p>

王素琴一邊哭一邊笑:“可是,我想給你生,怎么辦……”

黎玉田取出所有的錢,托同學(xué)從香港帶營養(yǎng)液、維生素、魚肝油,多管齊下,將王素琴的體重勉強維持在三位數(shù)。他從五金店里推來老式帶卡標(biāo)的磅秤,天天盯著刻度,每次睡覺前,讓妻子上去稱一稱。他尋醫(yī)問藥,一日三餐搭配出最合理的營養(yǎng),眼巴巴地喂著妻子吃下。這個以前切個菜都能切著手指頭的男人,現(xiàn)在精通幾十道家常小炒;小攤上哪家的蔬菜最新鮮實惠,他也了然于心。王素琴體重慢慢上去了,他卻瘦得掛不住以前的衣服。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妻子的體重最高紀(jì)錄攀升到一百零九斤,黎玉田喜極而泣。好了,儒雅的他罵了句粗話,終于打贏了這場戰(zhàn)役。妻子不吐了,身上有肉了,臉上也圓潤了,有精氣神了。

可是,徹底沒錢了。

他以前不知道人能窮到這個程度,預(yù)支工資,拉下臉,親朋故舊借遍,都能看出朋友客氣笑臉后的厭倦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拿去賣了,再沒一點兒錢。黎玉田想到一個詞——寸草不生,真的,就是一棵草,怕是也嫌憎他這片鹽堿地。

他決心去做生意,推銷打印機。

這個活兒是同事介紹給他的,他也覺得干這個符合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徹底淪為令人厭惡的小商販,還有點兒可憐的文化屬性,沒那么丟臉。他想多了,錢拿出來,你能說哪張高尚、哪張下賤?這一行還不接受他呢。最有油水的是銀行取款機終端上的打印配件,此外是政府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采購單,可他都沒有人脈關(guān)系,只有跑企業(yè)。大的企業(yè)都有固定對接的采購公司,小公司就費勁了,跑了一個月,也沒賣出幾臺。

黎玉田最后借了一筆高利貸,打算賭一把,請幾家模棱兩可的小公司的采購人員吃個飯。再賣不出去,妻子下月的營養(yǎng)費可就沒了。

那天,外面下著大雨,很晚了,他仍沒回家。王素琴在家等得焦灼,坐公交車去給他送傘。聚餐地點是一家潮汕菜館,外墻通體玻璃,明燈璀璨,她在外面就看到了丈夫所在的包間,他們正在喝酒。黎玉田舉著酒杯挨個敬過去,點頭哈腰,做出種種恭敬狀、親切狀、低矮狀。她知道丈夫沒有酒量,二兩就臉紅脖子粗,這一圈下來,喝得那么實在,至少得有半斤吧。黎玉田敬完酒,腳步踉蹌,需要扶著椅背才能走回自己座位。王素琴心底涌起一陣辛酸:做點兒生意,沒有人脈,沒有資源,為了開拓局面,能怎么辦呢?黎玉田在里邊喝,她躲在外邊綠化樹下哭。

悄悄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幫人“伺候”完,后邊的寒暄好像有點兒不歡而散的樣子。他們要走,黎玉田趕忙跑到前面,因為太急,跌了一跤,擎著飯店的傘,一一送他們上車。冒著雨,黎玉田不停點頭、揮手、致意,直到那些車消失在雨里。

都送完了,他才又折回包間,坐在椅子上,滿臉醉態(tài),搓著腦門兒,想吐大約又吐不出來,從桌上撿了一支帶著菜汁的煙卷,點上,噴出濃烈的藍。她都不知道丈夫何時抽煙都已這么熟練。他背對著她,從外面看不到他的臉。王素琴移開雨傘,讓夜雨無遮攔地落在臉上,這樣她至少可以哭得酣暢些。只是進餐館時,服務(wù)生有點兒訝異,她拿著兩把大傘,何以淋成這個樣子?

進到包房里,她靜靜地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邊。黎玉田抬起頭,看到是妻,驚喜地笑了一下,眼里泛著淚花。她拍拍他的頭,說:“走,我們回家,大傻瓜,這些人哪兒值得你這樣喝呢?”

就這一句,黎玉田忽然受不住了,嘴一咧,滾落兩行淚,雙眼通紅,都是委屈,攥住她的手,說:“小妹,對不起……我沒本事,沒做成這單生意……”黎玉田不停地在說對不起,搖著腦袋,憤怒而又無力地哭泣?!拔液攘艘煌砩系木疲阶詈筮€是沒伺候好他們,吃了飯,他們要去‘帝豪酒店,我不想去啊……”

“帝豪酒店”曾是此地聞名遐邇的風(fēng)月場所,不是他請不起他們,而是他有她,他不會去。王素琴都懂,她的男人,她有什么不了解呢?她笑了,抱住他疲憊的頭,摟在懷里,貼在隆起的腹部,揉搓他的短發(fā)。黎玉田還在孩子似的說著對不起?!坝惺裁春脤Σ黄鸬?,傻哥哥哎,”她說,“乖哦,沒事,這單生意我們不做,走,回家啦,聽話啊……”

她扶著他,回家。有家,還怕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黎玉田就乖乖地被妻子扶著,臨走站起,搖搖晃晃的,還不忘拎上打包好的吃剩下的白灼蝦。他的妻子愛吃,可很久沒能吃得起了。

時代像一艘巨輪,載著諸如三來一補、出口退稅、產(chǎn)業(yè)扶持等優(yōu)惠政策,駛向迷霧深處的金銀島,趕上趟的,坐上這艘冒險的大船,穿過迷霧,別有洞天,大多數(shù)都盆滿缽溢。但有人怕船會碰到霧氣里的暗礁,稍一遲疑,就錯過了時代賜予的最好的一次紅利,等回過頭看到別人真獲取了財富,一幫人湊一塊兒,撐著飄飄搖搖的小船也要去試試,可能就沒那么幸運了,有撿到漏的,也有被風(fēng)浪拍落的,但擋不住誘惑,永遠在尋寶的路上前仆后繼地翻涌著。

黎玉田沒想過發(fā)財什么的,只希望日子寬裕些,體面地生活,讓妻子跟著自己不后悔。他鉚足了勁,生意漸漸有了起色,酒量也上來了,唯一堅守的底線是,不去風(fēng)月場所應(yīng)酬。他想,當(dāng)初也不過是想掙點兒奶粉錢,夠了。隨后幾年換了房子,有了車。房子不大,老式公寓,五樓,沒電梯,車是國產(chǎn)的,可黎玉田挺知足。他覺得上天對他已經(jīng)夠好了,給了他知心的妻子,聰明可愛的兒子,他有事做,很好了。

有了孫子,阿婆對兒媳的態(tài)度有了改觀,沒想到瘦枝上結(jié)了個大果兒,孫子生下來時七斤六兩,阿婆想起以前職工宿舍前流動攤子上福建人賣的云吞,真是皮薄餡多,好大的個兒。阿婆破天荒地煲了雞湯送過來,也說得直白:“是為催你下奶,讓我兒省點兒,好好的教師編制不要了,做點兒小生意,可憐見的……”

征求了丈夫的意見,王素琴直接將雞湯扔出去了,結(jié)婚你阻攔,孕期你不出面,現(xiàn)在生了兒子——要是生的是女兒,肯定又是一番怨念——你來做便宜奶奶來了,不需要,有多遠請滾多遠。王素琴柔弱的身子里暗藏骨氣。

大約是孕期受完罪了,兒子自落生幾乎沒什么病,有母乳就吃母乳,沒母乳各種牌子的奶粉也不挑,胃口好,虎頭虎腦,健健康康,一月一個樣。黎玉田真感激妻子,生意上遇到困難了,或者債要不回來了也不氣惱。不管什么時候回到家,總有一窗橘黃的燈光等著他,遠遠看到,他就心頭暖烘烘的。確實是,平頭百姓不就圖個家和人順嘛。在他的庇護下,家庭和美,妻兒幸福,作為男人,他由衷地感到欣慰。

如此過了二十三年。那一段黎玉田總沒胃口,厭食,經(jīng)常性地上腹絞痛、飽脹,臉色黃綠。黎玉田本來吃得就少,有時沒胃口,以為是以前陪客戶喝酒喝傷了,自忖是胃炎,吃了藥,還不見效。去檢查,已經(jīng)是胃癌。

“早期胃癌沒有特別癥狀,很容易被忽視,尤其是他這樣常年瘦弱的體質(zhì)……”

醫(yī)生還在那里解釋,王素琴腦子“嗡”的一下,蒙了,在走廊里,舉著化驗單子,踉踉蹌蹌地倚著墻,臉色慘白,忽然怪叫一聲,人直接出溜下去。

黎玉田嘆氣,隔了這么多年,以為妻子的癔癥又犯了。

王素琴手舞足蹈,哭哭笑笑,瘋言瘋語,持續(xù)了三天。這幾天里,黎玉田關(guān)了店面,在家買菜、煮飯、拖地,守著她。第四天晚上,半夜了,王素琴爬起,再去仔細核驗醫(yī)院化驗單。白紙黑字,一點兒也沒變。她一邊撕扯單據(jù),一邊嗚嗚地哭……這一次,王素琴瘋得這么賣力、這么辛苦,以為就像她結(jié)婚那次,醒來一切都能如愿,世界照常運行,他沒有病,家里還是幸福的笑聲。

可這一回,沒能應(yīng)驗。

黎玉田只不停地喊她:“傻不傻啊,小妹……”

月光斜入窗口,王素琴捧著丈夫的臉,一點點地撫摸,像是在打撈水里的月亮。她默默地落淚,自始至終難以相信:這么好的人,上天何以這么狠心?

“嫁給我,你算是倒了霉啦……”

王素琴一直搖頭,眼淚掛在嘴角,他擦了還有,擦不干那細小的河流。黎玉田抱住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別哭,沒多大事,我想好了,不就是個死,我不打算治了,剩下的錢省著點兒花,夠你和兒子用了。”他說,“要說后悔,就是沒聽你的話,只給你倆買了保險,自己犯傻,沒舍得,”他笑了,“不是惜命、怕死,是還沒和我的傻小妹過夠呢……”

對普通人來說,好的婚姻是什么呢?不過是兩根柴棒,平常時在一起,做什么都多了一份力量,遇到凄風(fēng)苦雨時綁著燃燒,以御寒涼。王素琴想,為了這個家,你把自己燒成灰,現(xiàn)在,該我這根柴棒,來支撐著燒熱整個家了。你的小妹長大了,都老了呀。琴姐笑說:“終于輪到我啦?!?/p>

王素琴不哭了。她仰起臉,似乎是沖著冥冥中的上天或是命運,平靜地,也惡狠狠地說道:“想把他從我這兒奪走?想都別想!”她起身去煲湯,黨參黃芪燉雞湯、猴頭菇烏雞湯、山藥排骨湯、菠菜豬肝湯、四寶蔬果湯,一天一個花樣,養(yǎng)護他的胃。

王素琴決定和命運來一場拉鋸戰(zhàn)。

治療了幾個月,所有掙下的錢又吐出來,穿刺,手術(shù),化療,黎玉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同病房的患者比黎玉田年輕幾歲,胃切除,在肚子上打個孔,放上導(dǎo)流管,一股腐爛氣味,天天用碘伏小心擦洗肚子上那個窟窿,觸目驚心。黎玉田受不了,不是怕疼,是那種破敗的腐爛的生命真相,沒有絲毫美感。他一生干凈體面,窮的時候一件破舊西裝都穿得板板正正,這樣開膛破肚,后續(xù)護理的惡劣氣味,他受不了。

“咱不治了,”他乞求妻子道,“你讓我體面點兒走吧?!?/p>

王素琴沒有淚,任他求,只輕輕搖頭。

過了半年,臨床那位胃切除的病友病情還是惡化了,整個病房散發(fā)著惡臭。那種臭,帶著沉悶壓抑的重量,沖擊著嗅覺,經(jīng)久不散。黎玉田吐得嘴里發(fā)苦,什么再吐不出了,還干嘔著。

最終,臨床患者還是被推進ICU了,基本上沒救了。他的妻子女兒辦完手續(xù),退了病床,母女倆哭著收拾東西。黎玉田看著形容枯槁的母女,一個重癥患者很快就將整個家的錢財和精氣神都吸干了。母女倆臨走時鼓勵他們繼續(xù)加油,還將剩余的水果送給他。

她們走后,黎玉田怔怔地盯著那幾個皺巴巴的蘋果,母女倆憔悴心碎的樣子仍在眼前晃動,特別是那個女孩兒,才十四歲,剛上初二,沒了父親的護航,她的一生自此都要在艱難中奮力支撐。黎玉田想想兒子,眼里帶著驚恐,低聲道:“小妹,我求你了,別治了,好嗎?”

王素琴依舊搖頭。

黎玉田惱了,整個人崩潰掉。

“王素琴,你怎么就不聽勸呢?家里有多少錢你沒個數(shù)嗎,我不要治了……”文雅了半輩子,從來不曾講粗話的黎玉田捶著床,罵個不歇。

王素琴只笑,罵累了,給他喂口糖水。她想,反正我不管,只要你活著,就還有個家。有了家,什么都有了。

只要你活著。

可黎玉田執(zhí)意要回家,不治了,醫(yī)生護士一轉(zhuǎn)身,他就把輸液針頭拔了;再輸液,他胳膊扳著鐵床,不松開,誰插針罵誰,張牙舞爪的,面目兇狠。如此幾回,王素琴讓醫(yī)生給他開了安定藥片,偷偷喂給他;趁他睡著,將他胳膊用布條綁牢再輸液。

黎玉田醒來,搖著身子,頭磕在床上,咚咚咚,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王素琴都要給他跪下了,他閉著眼,仰著臉,頭撞著鐵床,悲憤地喊:“我不要治了,王素琴,你他媽聽不懂嗎!走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聽醫(yī)生話,你好好配合治療,沒事的……”

“別啰唆了,好嗎,我要出院,回家……”

她全都明白,他是怕拖累了這個家,化療、手術(shù)是個無底洞,他前半生積攢的家底,填不滿這個窟窿。

王素琴無計可施,求佛問卦,在家對著佛龕默念藥師經(jīng);一次次去觀音山,磕頭作揖,上香求簽,在觀音蓮花座下淚流滿面。去的次數(shù)多了,住持和尚看她哀苦虔誠,問是何事。王素琴如在隧道里盤桓已久,終得出口,便和盤托出,作揖祈求,問住持和尚該怎么說服丈夫接受治療。

和尚沉吟良久,方予開示:“老僧委實也不知如何相勸,只記得《傳燈錄》里有一樁公案,洞山良價禪師將圓寂時,謂眾弟子曰,‘離此殼漏子,向什么處相見?禪師是以此言,試驗他的門徒是否開悟;可諸般凡人,來生畢竟虛妄,沒有了這副臭皮囊,肉體凡胎消失了,該以什么形式、去哪里再相見呢?”

王素琴匍匐下來,向住持跪拜。

回到醫(yī)院,她將老和尚這般說辭轉(zhuǎn)述予黎玉田。同時,左手端一杯水,水體發(fā)黑,說道:“我從街邊賣蟑螂藥老鼠藥的人那里買了一包,要是還不打算接受治療,你喝下去,你省事,我也省事。”王素琴將水舉到他跟前,顫顫巍巍的,黎玉田知道,他喝了,她會把剩下的也喝了的。她干得出來。

黎玉田苦笑,他何嘗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你哪怕在床上躺著,只要有一口氣,這個家就還有主心骨,就不會散。

王素琴跪下來:“哥,小妹求你了,好好活著,為了我,為了兒子?!彼f,“就算存款沒了,有個糖水?dāng)傋?,也餓不著?!彼终f:“醫(yī)生說了,根據(jù)你的身體情況,只要好好配合,手術(shù)后好好休養(yǎng),會恢復(fù)得很好的……”

黎玉田無語凝噎,攥著妻子已然粗糙的手,點點頭道:“嗯,小妹,我治?!?/p>

王素琴忽然大放悲聲,哭得那個傷心,隔壁住院的、醫(yī)護人員紛紛過來圍觀,以為黎玉田突然撒手人寰了呢。沒等人們勸,她忽而想起什么,不哭了,戛然而止。明天是周末,房產(chǎn)抵押的事最好今天把手續(xù)辦了,王素琴抓起包就要走。

臨走,她一揚脖子將床頭杯子里的水喝了。黎玉田驚叫,已來不及。王素琴擦擦嘴,搖搖杯子,笑了。“黑糖水,大傻瓜,”她說,“想死我前頭,別做夢啦。”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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