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強
在祖國版圖的中心地帶,黃河自蘭州開始轉向東北,甩出一個巨大的“幾”字,在那里,哺育了廣袤的河套平原,形成了“天下黃河,唯富一套”的景觀。而遠離“幾”字的遙遠的腹地,卻并沒有因缺少黃河灌溉而荒蕪,因為就在與黃河轉向東北的幾乎同一經度附近,發(fā)源了另一條偉大的河流——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這條橫貫甘、陜的河流,哺育和滋潤了黃土高原與關中平原,發(fā)育和見證了古代中國文化的軸心時代與鼎盛時期,其對中華文化的哺育之功,絕不亞于黃河。涇渭分明、渭水西風、灞橋煙柳成了中國文化的詩性名片,鄭國渠成了我國古代水利工程的典范,羲皇故里、唐宮漢闕、悠悠絲路也成為中華民族歷史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品牌,黃河象、藍田人、大荔人都是這塊古老大地留下的遠古印痕,其他如文、武、周公,秦皇漢武,名臣將相,士子風流,無不代表了我國古代社會最輝煌的篇章。應該說,在唐前歷史中,沒有哪一條河像渭河那樣深入地融進了中華歷史。
渭河發(fā)源于隴中渭源縣鳥鼠山,流經天水、寶雞、西安、渭南等地,在潼關三河口匯入黃河,全長818公里,流域面積13.5萬平方公里;寶雞以上為上游,寶雞至咸陽之間為中游,咸陽至入黃口為下游。渭河發(fā)源之地,為西秦嶺與黃土高原西南部的交界地,其蜿蜒東進時沖出的寶雞峽為秦嶺與隴山的結合部,其繼續(xù)東行所滋養(yǎng)的關中平原為秦嶺與黃土高原之間的一大片開闊地。渭河最大的支流涇河,發(fā)源于寧夏南部的六盤山,流經隴東黃土高原,融入馬蓮河、汘河等,最后在西安高陵縣匯入渭河;渭河的另一條支流北洛河,發(fā)源于陜北定邊縣,在潼關三河口附近匯入渭河。關中平原的渭河南岸,有從秦嶺北麓下來的數(shù)十條支流如灃河、灞河等匯入。所以,渭河是秦嶺與黃土高原共同滋養(yǎng)和發(fā)育而成的河流,是黃土高原與秦嶺結合的血脈和紐帶。由于秦嶺是我國南北地理的分界線,渭河又在我國大陸的最腹地,所以,渭河亦可看作是華夏文明的中軸線。
渭河流域處于干旱地區(qū)和濕潤地區(qū)的過渡地帶,這里土層深厚,年均降雨量574毫米,是較為適宜的農業(yè)區(qū)。在涇河流域的六盤山、隴山、關山,以及馬蓮河流域的子午嶺一帶,有著較為茂密的天然林,整體生態(tài)較好??梢栽O想,兩千年前,黃土高原不像今天這樣侵蝕嚴重、溝壑縱橫,許多支流都水量充沛,許多林木尚未砍伐凈盡,那時的渭河流域確實有培育農業(yè)、繁衍文化的優(yōu)良環(huán)境,尤其是關中平原,“八水繞長安”,謂之“天府之國”,毫不為過。正因此,渭河流域非常早地走進了中國歷史。
從出土資料來看,馬蓮河流域出土的黃河象,學名“黃河劍齒象”,距今約300萬年,身高4米,體長8米,是恐龍之外的“巨無霸”。300萬年前的涇渭流域有著大象生存,證明這里必然水草豐茂,氣候溫潤。而如今的大象早已退居華南,距離馬蓮河千里之遙,滄海桑田之變,不禁讓人感慨。陜西藍田縣的“猿人”,距今約210萬年,屬于“早期直立人”,比周口店“北京人”早十余萬年;此后又在陜西大荔縣發(fā)現(xiàn)了“大荔人”,距今約15—20萬年,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最完整的早期智人化石。這說明,渭河流域早期人類生存較為普遍,有人甚至認為:“古人類在約210萬年前占據(jù)黃土高原?!?/p>
渭河流域還有著豐富的史前文明。著名的大地灣遺址,出土于甘肅秦安縣清水河畔。清水河是葫蘆河支流,屬渭河二級支流。其中文化層距今約5000—8000年,是黃河中游最早、延續(xù)時間最長的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文化。出土于西安浐河東岸的半坡遺址,距今6000—6700年,發(fā)掘出豐富的生產、生活用具以及少量農作物,是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農耕特色十分鮮明。浐河為灞河支流,亦屬渭河二級支流。現(xiàn)在學界一般認為,伏羲時代距今5000多年,而伏羲“生于成紀”(《帝王世紀》),正在渭河上游葫蘆河一帶,大地灣遺址正好可以印證伏羲文化,因而這里被國家命名為“羲皇故里”。雖然國內南北各地都留下豐富的伏羲傳說,但能和典籍記載、文化遺址、歷史傳說相印證的,應以渭河流域為最典型。另外,渭河流域的白家遺址(陜西臨潼)以及馬家窯文化(甘肅臨洮)、齊家文化(甘肅廣河)等,也是較為典型的文化遺址,分別距今約7000年、5000年、4000年左右,其中馬家窯文化以彩陶聞名,齊家文化則銅石并用,能反映出這一地帶文明演進的大致歷程。
渭河流域的農業(yè)發(fā)展非常早。從大地灣、半坡、馬家窯、齊家等遺址的出土來看,生產工具如石制斧、鏟、鋤、刀、磨盤、磨棒等,小型紅銅器或青銅器如刀、錐、鏡、指環(huán)等一類,生活用具如陶制碗、缽、盆、盤、罐、缸、尖底瓶等,農作物如稷、粟以及蔬菜籽粒,飼養(yǎng)的家畜如豬、羊、狗、牛、馬等。這說明,早期的渭河流域,人們已經多定居生活。狩獵不足以維持生活,便培育農業(yè)來補充,農產品遂成為生活的重要來源,慢慢地,農業(yè)也就有了相對較高的水準。這可以從周人的農耕文明來印證。
周人是居于陜甘渭河流域的古老部族,后稷居邰(今山西武功縣),公劉遷豳(今陜甘交界地帶的旬邑、寧縣),古公亶父遷至岐山腳下的周原,至周文王時,有鳳鳴岐山,周人遂興。周人以農業(yè)立國,后稷既是農官,也是種田的能手;周人耕作的區(qū)域如周原、武功原(關中平原的核心區(qū))、隴東黃土高原,均適宜耕作,所以才培植了周人發(fā)達的農耕文明。《詩經》里的《大雅·生民》《大雅·公劉》《豳風·七月》等,都有周族率領人民修建住宅、劃分田畝、勤勞耕作、筑造城邦的事,周朝建立后制定的禮樂文化,更是典型的農耕文明之花,奠定了兩千年來中華文明的主基調。從此,中國歷史才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文明之旅。而哺育這朵文明之花的,正是渭河及其支流。
渭河流域還是古代神話傳說的主要產生地之一??涓?、伏羲、女媧、堯、舜、禹、炎帝、黃帝等都在這一帶留下了清晰的印記,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神話傳說,蘊藏著民族和文明的密碼。夸父逐日,“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山海經·海外北經》),這則神話出于渭水流域大致可定。趙逵夫先生認為,夸父逐日神話中,反映出商奄人和秦人西遷的歷史印跡(《“夸父逐日”神話的歷史文化內涵》)。
炎帝居于姜水,故姓姜;黃帝居于姬水,故姓姬。姜水即漾水,為西漢水之別名,發(fā)源于天水;姬水即今岐山、扶風一帶的漆水(學界還有不同說法)。黃帝曾“西至于空桐,登雞頭”,死后“葬橋山”(《史記·五帝本紀》),“空桐”即今平涼崆峒山,“雞頭”即崆峒山西四十里之筓頭山?!皹蛏健?,司馬貞《索隱》云:“橋山在上郡陽周縣,山有黃帝冢也?!标栔芸h的具體位置尚有爭議,但大體不出上郡范圍,其在陜甘一帶當無疑問。據(jù)《尚書·禹貢》載,大禹治水,曾“導渭自鳥鼠同穴”,鳥鼠同穴,即渭河發(fā)源之鳥鼠山。這是大禹在渭河流域的行蹤。俗語有“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姜子牙釣處,即在渭水之濱;而天水、寶雞一帶,自古即為姜姓發(fā)源地。
根源于這樣的歷史文化,渭河流域的彩陶、青銅遺存就極為典型。甘、青一帶出土了豐富、精彩、數(shù)量最多的彩陶,可以理所當然地稱為中國彩陶博物館,如大地灣出土的陶鼓,被譽為“天下第一鼓”;極具代表性的人面彩陶瓶,反映了五六千年前人們的唯美理想。至少從目前資料來看,國內出土的最早彩陶就在大地灣;從目前的資料推斷,彩陶起源于渭河流域。一般認為,我國青銅器始于商代,但寶雞、關中一帶出土的青銅器,數(shù)量之大、種類之多、影響之巨,不亞于商代青銅器,寶雞甚至被稱“青銅器之鄉(xiāng)”,著名如毛公鼎、大盂鼎、散盤、何尊、秦公鐘等,都出土于寶雞。另外,馬家窯還出土了一把青銅刀,為目前國內出土青銅之最早者。有人據(jù)此斷定青銅冶煉產生于甘肅臨夏一帶,雖然尚係孤證,難以定論,但至少可以推斷,渭河上游一帶的青銅冶煉,決不晚于商代。還有,渭河流域出土了豐富的玉器,有人稱之為“渭水玉光”,代表了中國玉文化的第一個時代——玄玉時代。1984年,在甘肅靜寧縣治平鄉(xiāng)出土了有名的“齊家七玉”,是目前出土的體型最大、最富代表性的齊家玉禮器。
《詩經》是以黃河流域為主要范圍而收編起來的詩歌總集,《詩經》里的渭河尤為真切感人?!肚仫L·渭陽》:“送我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惫湃苏J為,這是秦穆公之子送別重耳(即后來之晉文公)時所作。重耳之姊為穆公夫人,穆公之子稱重耳為舅公。重耳流亡19年后,秦穆公以武力護送重耳回國奪權,此后便稱霸諸侯。外甥送別舅公,渡過渭水,到達北岸,感懷傷別,秦晉之好便廣為流傳,而且還玉成了一個成語——“渭陽之情”。其實,渭水見證的秦晉之好不僅于此。在此12年前的晉惠公主政時,晉國大饑,向秦國購糧,秦國摒棄前嫌,派遣大量船只,載糧從雍城(秦國當時的都城)出發(fā),沿渭河東下,水行五百里,然后車運,橫渡黃河,再由汾河漕運北上,直抵晉都絳城。運船之帆從雍至絳八百里,首尾相連,絡繹不絕,聲勢浩大。這是史上首次發(fā)生在內陸河道上的運輸事件,史稱“泛舟之役”,也能反映出渭河曾經發(fā)揮的重大歷史作用。
事實上,唐代以前,渭河寶雞以下水量浩大,完全能承載水運任務,是國家重要的航道;唐代以后,由于泥沙淤積,流淺沙深,關中一帶渭河渡口的主要功能就限于兩岸擺渡。咸陽古渡就是古代關中地區(qū)的最大渡口,聞名遐邇。唐代溫庭筠詩:
目極云霄思浩然,風帆一片水連天。
輕橈便是東歸路,不肯忘機作釣船。
(《渭上題三首·其二》)
明代馬中錫詩:
野色茫茫接渭川,百鷗飛進水接天。
僧歸紅葉林間寺,人喚夕陽渡口船。
(《晚渡咸陽》)
清代朱集義詩:
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
江上太公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
(《咸陽古渡》)
其中“風帆一片”“渡口船”“載滿舟”都說明渭河渡口的繁忙景象。
《詩經》里的渭河,還有柔情繾綣、風情婉轉的一面?!肚仫L·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是深秋時節(jié)水邊懷人的詩篇,列于《秦風》,當然是秦地的水邊。是哪條水呢?多數(shù)學人認為是渭水,趙逵夫先生認為是西漢水。秦人以農戰(zhàn)立國,甚至被貼上了“好戰(zhàn)”的標簽,但從這首詩來看,秦人的愛情是那么執(zhí)著、繾綣和凄美!謂之俠骨柔情,洵不為過。這樣的渭水詩情,唐代以后被抒寫得更為豐富多彩,賈島“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憶江上吳處士》)的名句,尤為情韻彌漫,悵惘無限。后來周邦彥的“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齊天樂》),白樸的“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梧桐雨》),都吟詠和增益著秋風渭水中的婉轉詩情。渭河,成了一條流淌著濃郁詩韻的河流。
渭河還貢獻了一個極有名的成語:“涇渭分明”,產生了一個延續(xù)幾近兩千年的爭議:涇渭孰清孰濁?《詩經·邶風·谷風》:“涇以渭濁,湜湜其沚。”這是涇渭分明的出處,但究竟孰清孰濁,《毛傳》解釋含混,鄭玄則解釋為“涇以有渭,故見渭濁”,意思是涇清渭濁。從此,涇渭分明確鑿無疑,但孰清孰濁卻一直爭議不斷。比如,西晉潘岳《西征賦》有“清渭濁涇”之語,杜甫詩有“濁涇清渭何當分”(《秋雨嘆》),白居易詩有“舊居清渭曲”(《重到渭上舊居》),他們的“清渭”與鄭玄的“濁渭”正好相反。宋蘇轍詩“滾滾河渭濁”,元曹伯啟詩“涇清渭濁源何異”,則又與鄭玄相同。
到了清代,關于涇渭清濁的討論達到了最熱烈的程度。就連乾隆皇帝也參與了討論,他不僅個人認定“涇清渭濁”,還委派陜西巡撫秦承恩赴涇渭一帶實地踏勘,辨別清濁。秦承恩的實勘結論與乾隆皇帝完全一致。秦承恩又委派鞏秦階道李殿圖、中衛(wèi)縣令胡紀謨分別考察渭河、涇河源頭,于是就有李殿圖《渭水清濁源流辨》、胡紀謨《涇水真源記》二文傳世,這也是探源涇渭、辨別清濁的重要文獻。晚清譚嗣同曾“往來度隴者八”,“亂于涇渭不下數(shù)十”,熟悉涇渭流域,也作有《涇渭清濁》一文。大致來說,清代的基本觀點是涇清渭濁,不過也明顯有進步,比如看法較為辯證,能區(qū)別河流的不同季節(jié)和段落。個別學者如段玉裁、馬瑞辰、陳奐、王先謙等,則依托經學,持涇濁渭清的觀點。
現(xiàn)代以來,涇渭清濁的討論依然沒有止息。1961年5月6日,《光明日報》刊發(fā)張佛言《涇渭清濁辨》的文章,此后,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又撰寫《論涇渭清濁的變遷》長文,不僅論述涇渭清濁的變遷,而且還分析黃土高原的歷史生態(tài)。史念海認為,在春秋、南北朝、唐代以后的時期,都是涇清渭濁,而在戰(zhàn)國至魏晉、隋唐時期是涇濁渭清。這樣的清濁背后,是不同歷史時期的移民、開墾與砍伐,及其所導致的生態(tài)惡化。應該說史先生是從長遠的時限里進行整體討論,其對于黃土高原歷史生態(tài)的關注和研究尤具前瞻性,但籠統(tǒng)地討論清濁,還是有所不足。比如河流的季節(jié)性渾濁與澄清,河流不同段落、不同支流的清濁,記錄者不同情態(tài)、心境下的不同認知等,都沒能反映出來。
今天來看,涇渭分明背后的清濁及其徑流大小,都實實在在地反映著渭河流域的生態(tài)變遷,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僅就清濁的討論而言,夏秋洪水時沒有不渾濁的河流,冬季枯水時天寒地凍,生產生活對土壤的破壞小,清流的可能性就大。另外,河流上游一般都清澈,“在山泉水清”,下游多濁流,“出山泉水濁”,因為匯水多,雜質多。涇渭都流經黃土高原,都有著因土壤疏松而導致濁流的可能;但流經地區(qū)又有著相對較好的涵養(yǎng)條件,如果少加破壞,若干年后都很可能會恢復生態(tài),回復清流。還有,對于記錄者而言,實地踏勘者極少,踏勘也多是一次性考察,而不是長期熟悉水文條件后得出的結論;有些文學性的描述,也未必可靠;而且,所謂清與濁,不同人的標準也略有不同,比如看慣江南清水的人,看北方河流基本都算濁,而看慣濁水的人,對于稍微清澈一點的水,就認為清。所以,所謂涇清渭濁或涇濁渭清,都有著相對性,它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總體態(tài)勢,但也有著很多不確定因素,今天要進行絕對細致的討論,已經近乎不可能了。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