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美國）

1991年紐約北部的山里，兩個露營者被黑熊攻擊。不僅攻擊，熊還吃了部分尸體，卻沒有動露營帳篷里的食品。這是紐約州近幾十年來少有的黑熊殺人事件，我在網(wǎng)上看新聞時，評論都說是小概率事件——那么多年那么多熊，才出過這一次事。俗語說夜路走得多了，總會遇到鬼，這就是概率，在山里轉(zhuǎn)，總會遇到熊。經(jīng)過幾百年的殖民，紐約上州荒郊野地里的原住民基本被一代一代的歐洲移民取代，原住民到哪里去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漸漸也不再有人問。但熊還在，熊不走。

我們這里沒有路燈，鎮(zhèn)上的人家像農(nóng)民一樣早起早睡。老羅搬出去以后，晚上盧卡做完功課，洗澡睡覺，我感覺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對房間里的安靜非常不習(xí)慣，連開了電視都覺得害怕。（電影里連環(huán)殺手進屋時，都是夜晚且屋里開著電視嘛！）我開始在晚上打掃，比如吸塵，用烘干機烘衣服。家用電器馬達的噪聲打破房間里的安靜。有時我也忍不住給老羅打電話，講講一天的事，盧卡的功課……如果晚上沒有打電話，就很難熬。我陪盧卡睡前讀書，擠在他的小床上。等他睡了，熄了燈。房間里暗黑的夜像是一床棉被，把我包起來，越箍越緊。我趕快爬起來坐到客廳去，逃開那個房間里的棉被、棉被里的自己。

熊出現(xiàn)之前，我一怕所有超自然的東西，二怕上門來偷東西的強漢，熊現(xiàn)在是我的第三怕。這座農(nóng)舍的前主人是在家里過世的，前前主人是他的父親，也是在這里離世。農(nóng)舍歷史上經(jīng)歷過一場火災(zāi)、數(shù)次水淹，地下室的墻上至今可以看到黃色帶霉斑的水線，農(nóng)舍一側(cè)的地基石頭上留著火燒后的黑色焦痕。這些農(nóng)舍的先人都是紐約上州的農(nóng)民，種土豆、玉米和蘋果，祖祖輩輩住這里，不知道死后靈魂歸于何處，會不會出來鬧鬼。我們?nèi)俗∏斑@房子已經(jīng)空置多年，真要鬧鬼也跟我這個中國香港來的移民無犯。

要說鬼和僵尸，在荒郊野外的小鎮(zhèn)并不“缺乏”。離我們半英里處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荷蘭移民改革派教堂，教堂后面就是墓地。經(jīng)過幾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墓碑薄得像一張張的硬紙片，插在地里東倒西歪。墓地是全美文物保護單位，這里埋了十七世紀(jì)中期小鎮(zhèn)初建時最早的歐洲移民、南北戰(zhàn)爭中犧牲的聯(lián)邦戰(zhàn)士，以及“二戰(zhàn)”時在諾曼底登陸戰(zhàn)犧牲的美軍下士。老舊的墓碑上面長著青苔和地衣，土綠色的墓碑和墓碑下的土地看起來沒有區(qū)別。有的墓碑?dāng)喑蓭捉?，只留下插在土里的那段。墓地里的橡樹和加拿大楓樹亭亭如蓋，秋天樹葉落在墓碑上、石墻上，風(fēng)吹過發(fā)出唰唰的聲音。這些大樹是近十年新種的，原來的老樹被閃電擊中，攔腰斷了。老樹留下的大樹樁在地上化土，那里的地面像眼窩一樣微微凹下去，長的苔蘚比別處更綠。

這片古老墓地屬于官地，氣氛祥和，綠化公司夏天來剪草，秋天來吹樹葉。到了老兵節(jié)還有小學(xué)生來獻花。官地里埋的死者應(yīng)該不會來擾民。石墻外不遠(yuǎn)處是一片荒地，面積有官地的一倍大，地上有些球形的、方形的石頭，半埋在土里。石頭上沒有字。如果沒有當(dāng)?shù)厝烁嬖V你，你絕對不知道這里也是墓地，是舊時專門給囚犯、行巫術(shù)的神婆和自殺者等低端人口下葬的野墳地。若有僵尸應(yīng)該會在野墳地出沒，夜里它們穿著臟兮兮布滿污漬血痕的囚衣、自殺時的血衣，大搖大擺，一心一意地左轉(zhuǎn)直走。穿過街口的紅綠燈后，第二條街就是我們家。

僵尸入侵，家里唯一能躲的地方，是閣樓。主臥外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可以推開的暗窗，推開窗后，里面有架伸縮式的梯子，把梯子放下來就可以爬進閣樓；爬上閣樓后，梯子可以收回，再拉上暗窗，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問題是我得站在凳子上才能夠到天花板上的暗窗。僵尸入侵的時候，大門被推得咣咣響，我?guī)еR卡，真能鎮(zhèn)定地操作暗窗，順利逃上閣樓嗎？逃脫路線是我晚上睡不著時常常想的事。我把家里的燈都打開，查看房間的報警裝置，查看家里的門窗是否鎖好了。有一次我還故意觸動警報裝置，半夜一點警察沖到家里來，我暗自計算了一下他們到達的時間……

和老羅分居后這個世界都不對了，所有的齒輪忽然都卡不對地方，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先是僵尸（在我想象中），現(xiàn)在又多了熊（真的熊）。但熊進屋干什么呢？開冰箱拿東西吃，坐沙發(fā)上看電視？那只從身邊飛快走過的黑熊，像所有童話里的野獸，像放大很多倍的嬰兒，肥嘟嘟的身體，厚厚的脊背，短短的四肢，弓身走在路上。網(wǎng)上公布過本地熊的數(shù)目，整個紐約上州加新澤西州有近萬頭熊，品種都是黑熊，體格最小的母熊體重達一百七十磅，只比前夫輕了十磅。我反復(fù)回憶著那天見到熊的情景，它速度快，悄沒聲地，一眨眼就到土路那邊。這樣敏捷，我拖一個孩子怎么逃得掉！

日本警匪片《追捕》中有一情節(jié)，真由美爬樹躲熊，熊在下面搖樹咆哮。這個場面一看就不合常理，在日本這個多山多熊的國家，編劇居然這么缺乏常識。熊極擅爬樹，母熊外出之前會帶幼崽爬樹，將寶貝兒女安置在樹上才單獨出行打獵。真由美爬到樹上，下面的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爬上去，怎么會站在樹下咆哮。

盧卡放學(xué)回來聽說附近有熊，很興奮，不停地問熊還會再來嗎？上學(xué)后，在家里他已經(jīng)改說英文，現(xiàn)在說到熊，特意轉(zhuǎn)成中文：“熊多大，多高，長什么樣？”他明天要在全班的show and tell會上宣布，家里有一只熊！我給周圍的人打了一圈電話以后，最后還是打給了老羅。

“真的是熊嗎？你看清了嗎？如果你實在害怕的話，我今晚就回家。”他勇敢地把自己貢獻出來，然后建議我買噴熊的辣椒水。這種辣椒水最遠(yuǎn)可以噴出十米，順風(fēng)向辣煙霧飄得更遠(yuǎn)。唯一的問題是這種化學(xué)武器只能在室外用，在室內(nèi)不行，會傷到自己。老羅說熊怕聲音，買一個鈴鐺，爬山的時候背包上帶著那個鈴鐺，熊聽到聲音就會主動退讓了。

“你去買鈴鐺和辣椒水，村上小說里不是有嘛?！闭f到村上春樹的小說老羅的口氣變輕松了。

那是我們都喜歡的《UFO飛落釧路》。小說中北海道某小城出了熊傷人的事，當(dāng)?shù)厝诵幕袒獭Ｒ粚δ信谏搅掷镆昂?，為了防熊襲擊，男人讓女人手里搖著鈴鐺，一直搖，不要停。女人半裸仰面躺著，兩腿分開，手里舉著一個鈴鐺，一直搖……小說中只有這個細(xì)節(jié)是搞笑的。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高檔電器商店的銷售員，木訥男，老實，無趣，對周圍的事漠不關(guān)心。老婆在阪神大地震后連日看電視新聞，最后離開他搬回娘家住，給他留言說你就像一坨空氣。妻子離家后，木訥男決定到北海道休假療傷，臨行前同事托他帶一個小盒子給自己的妹妹。

等到了北海道，同事的妹妹和女友按計劃來接機。閑聊中木訥男和兩位女子解釋自己來北海道的原因。這三人到愛情旅店歡度時光，轉(zhuǎn)眼間卻發(fā)現(xiàn)同事的妹妹帶著盒子離開，只剩下同事的女友。寬衣解帶后，木訥男忍不住問木盒里到底裝的是什么，女友笑嘻嘻地說里面裝的是你那一坨空氣，且送出去永遠(yuǎn)找不回來了。木訥男聽了這句調(diào)侃，突然想殺人，干掉面前這個壞嘴婆。

晚上我陪盧卡看電視，然后洗漱睡覺。眼前浮現(xiàn)的都是老羅聽話地舉著一個鈴鐺，每一個體式都配合著鈴兒響叮當(dāng)。一只大熊站在他們不遠(yuǎn)處，憂傷地看著。那只體格健壯、身上長滿黑毛的家伙轉(zhuǎn)過臉來，我這才看清，那就是我。鈴鐺聲聲響，我不能靠近。石川啄木有一首和歌：“今天忽然懷念山里，于是來到山里，去尋找過去坐過的石頭。”老羅就是這么一塊過去坐過的石頭，即便他回來陪我，我的心里還是得不到安慰。

過了兩天，動物管理處的亨利又打來電話：“天氣干旱，熊出來找水，跑到后院有泳池或者噴泉的人家喝水，沒有關(guān)系的。”我罵亨利拿錢不干活，最后他祭出專家，讓我可以跟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專家談?wù)?。這位專家專門為野生動物裝跟蹤芯片，在我們這里唯一需要芯片植入跟蹤的動物就是熊，所以他是熊專家。

“專家什么時候來呢？”

“過兩天。”

通過鎮(zhèn)上的報紙，關(guān)于某居民遇到熊的事已經(jīng)傳開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家里來了熊的女人”。我終于見到了鄰居老喬。我去串門時，他正在擦槍，桌上攤了好多武器，好像在辦展覽。我的槍支知識都是這個退休的老警察教的，射擊也是他教的?！斑@里幾乎每家都打獵，窮人也要吃有機鹿肉，哪里來？你以為都是上Whole Foods這種地方花大錢買？當(dāng)然不是，我們這里也沒有Whole Foods，唯一的辦法就是上山打獵?！彼f。

現(xiàn)在老喬不再休息，從八月底開始他有了一個新工作。這個新工作來源于臨近鄉(xiāng)的公立小學(xué)發(fā)生槍擊案。老喬退休前是警察，當(dāng)然是公校保安的第一人選。現(xiàn)在他上班，坐在公校的緊閉的大門后面，面對一張帶抽屜的小桌。抽屜的開口處帶暗鎖，出現(xiàn)情況時，只要按下暗鎖，抽屜打開，里面有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那把手槍跟他家里的魯格手槍一模一樣，但用的是威力更大的子彈。

“要是熊跑到學(xué)校怎么辦？”我問老喬。

“那就對不起熊了，只能射擊，熊必死?！崩蠁陶f，拍拍面前的手槍，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個子不高，還有小小的啤酒肚，經(jīng)常自嘲當(dāng)警察時甜甜圈吃得太多了。老喬再次工作以后開始減肥，像大部分白人，先瘦下去的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倒是沒有提吹哨子、噴辣椒水、搖鈴鐺這種小伎倆，直接說熊必死。我伸手摸了摸桌上的357馬格南子彈，想象它們在火藥爆發(fā)力的推動下，穿透黑熊的毛皮，鉆進熊的身體，瞬間炸出無數(shù)碎片，每一個碎片就像鋒利的刀子，飛進黑熊的內(nèi)臟。熊一臉無辜，哈著腰往前半爬半行。我有點心疼那只熊。

過了一會兒，老喬把槍放回槍套里，收拾桌子，他問：“小學(xué)需要一個中文老師，你愿意來教嗎？”

“愿意??！但我沒有教師執(zhí)照。”我說。

“可以先教，再考執(zhí)照。小學(xué)準(zhǔn)備明年一月開始開中文課。那你給我一個簡歷，準(zhǔn)備下周來面試吧。下周行嗎？”

我點點頭。

臨走前老喬摟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準(zhǔn)備面試，別去想什么熊了。”他的眼神都讓我懷疑，這個教中文的工作是不是他為了安慰我而臨時編出來的。我有那么緊張嗎？

按照亨利給的地址，過了幾天我開車去鄰鎮(zhèn)找熊專家。專家辦公室在當(dāng)?shù)鼐炀值叵率依锏囊唤牵鞘且粋€借來的地方。

專家名叫丹·拉森，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一米七幾的個子，戴著近視眼鏡，留著絡(luò)腮胡子，更像一個工程師。拉森穿著從GAP店買的普通卡其布長褲、長袖衫，腳蹬防水防蛇的高幫兒登山靴。他的辦公室的三面墻邊都擺著鋁合金的架子，一個架子上堆滿了大小不一的帶無線電信號器的項圈。還有一個架子上是各種哺乳動物的頭骨；最小的一只像一個小酒杯，那是黃鼠狼的頭骨，頭骨摸上去有粗糙感，顏色像河灘上的白卵石又沒有卵石那么滑溜。第三個架子上鋪著發(fā)黃的油紙，上面是一小撮一小撮的草籽樹籽，還有沒有完全消化的樺樹皮和草根，都是從熊的糞便里收集來的；另一張油紙上有幾坨咖啡渣一樣的東西，是熊糞便。拉森深情地把一坨“咖啡渣”舉到我鼻子下讓我聞，說：“有干草和藍莓果的芳香，對不對？”那語氣近于愛孩子的父母向兒科醫(yī)生炫耀兒子的健康。藍莓是熊愛吃的漿果之一。他特別怕我把熊妖魔化，反復(fù)說熊是雜食動物，不輕易傷人。

拉森是人形的熊爸和保育員，是全美國為數(shù)不多的黑熊專家。黑熊在熊類中太普遍，引不起大部分動物學(xué)者的興趣，棕熊、灰熊、北極熊才是熱門貨，常年被各種動物節(jié)目聚焦。很多戶外愛好者駕車數(shù)百里到深山里搭帳篷，就是為了看熊。“其實黑熊很普通，在家附近的山里就可以看到，哪里需要花那么大工夫?qū)ｉT去看……”他越說越興奮，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開始變得緊張。

“夏天是黑熊的交配季節(jié)，到了八月末，過了交配季節(jié)，黑熊心情輕松愉快，喜歡走出自己的地界四處玩樂。從你們家院子里走過的熊可能就是這個心態(tài)。也可能是年輕的公熊，第一年獨立生活，誤入了人類的地盤。幼熊跟母熊只共度一個冬天，第二年夏天母熊就會趕走這些討債鬼。母熊允許這些年輕的沒有經(jīng)驗的熊跟自己在同一個區(qū)域里分開過冬，但再過了這個冬天就不行了，這時母熊會有新的幼崽，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地盤里有別的熊出現(xiàn)?！?/p>

“絕對不允許？”

“對。熊傷人事件經(jīng)常就是人誤入或者被母熊認(rèn)為誤人了它的地盤。一般來說熊精神上出現(xiàn)問題，才會主動攻擊人。按熊的自然習(xí)慣，它應(yīng)該主動躲著人，遠(yuǎn)離人的居住區(qū)?！闭f到這里，拉森已經(jīng)滿臉堆笑，意思是你千萬別怕，熊不是壞東西。他的這些話壯了我的膽?！皫疫M山看一看熊的蹤跡行嗎？”我問他。他點頭，說：“這個容易啊，我?guī)闳タ葱芏叩亩础！闭f著就站起來，用手指著門往外走。

走在樹林里，拉森比我快很多，走幾分鐘他會停下來，轉(zhuǎn)身等落在后面的我。我們在那個鎮(zhèn)的自然保留地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天熱，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拉森卻安靜得像一只貓。轉(zhuǎn)過一個微微凸起來的小丘，他停在一棵倒下的橡樹邊，指指六七米外的一堆枯草，說：“就這里了。”說著他忽然脫下那雙登山靴，只穿著襪子走在草里。這是拉森靠近熊洞時的習(xí)慣，脫鞋，冬天還要脫夾克，為了減少衣物纖維的摩擦聲。熊的聽力極好，如果冬眠不深，它有可能驚醒。

旁邊一棵大樹的枝杈上掛著一根橘紅色的粗尼龍繩，繩子末端結(jié)成一個圓兜子。拉森見我眼睛往繩子那里打量，用手指指，說繩子是從樹上放熊下來時用的工具。給熊裝無線電項圈之前，他會先在附近找到熊，然后選好角度埋伏下來，等到好時機朝熊打麻藥槍。如果熊坐在樹上，要等熊坐穩(wěn)了再開槍，確保被麻倒后不會跌下來摔傷。等麻藥起作用，拉森就帶著繩子把熊從樹上像個包裹一樣吊下來。拉森說到熊，口氣再次溫柔，像說一個小嬰兒?！耙悄缸有?，小熊也麻倒嗎？”我問。他搖頭說：“小熊不用麻醉，熊媽媽下來，小熊會乖乖地跟著從樹上下來，緊挨著熊母。這也是為什么帶著小熊的母熊都極其兇猛的原因?！崩倪壿?，說來說去都是人不好，誤闖熊的地盤。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四肢著地趴在地上，對著一個高度不及半米，寬度不到一米的開口張望。那是舊熊洞，去年熊冬眠的地方。與其說是洞，不如說是坑，地表上的小凹陷。洞口堆滿的樹枝和落葉中已經(jīng)長出了蘑菇，靠近外面的蘑菇變成土綠色。大白天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小時候在野地里偶爾看到的地上的裂口，我們會說從那里走下去，能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邊。我把臉湊近洞口，一股涼風(fēng)帶著地下的氣味撲面而來，那空氣是重的。那是熊留下的一坨空氣。環(huán)顧四周，近旁草里的一縷黑色的毛，掛在枯草之間，我伸手取了過來湊到眼前。耳邊傳來拉森的聲音：“這就是熊的毛！熊會在地上打滾，或者站在樹下?lián)习W癢，在樹杈上留下它的氣味，也留下一兩撮它的毛?！?/p>

拉森從包里掏出手電筒，扭亮了遞給我，朝洞的方向示意。手電筒的光打在洞口的蜘蛛網(wǎng)上。我的好奇蓋過了恐懼，朝手電筒光打出來的通道爬了進去。四周安靜很多，光線暗淡，我睜大眼睛，慢慢往前挪著身體，洞里泥土凹陷，像一節(jié)盲腸。

不知過了多久，拉森的聲音已經(jīng)聽不到了。盲腸的末端是一個稍大的空間，可以直立，耳邊呼呼地傳來奇怪的風(fēng)聲，細(xì)聽又像是流水的聲音。環(huán)顧四周，密密麻麻疊著各種型號的手槍、長槍、半自動步槍，槍上掛著沉甸甸的子彈匣。老喬的聲音從縹緲的遠(yuǎn)處響起：“Have gun，will travel。（帶著槍，能出門）”

叢林一樣的武器圍出一個半圓形的空地，那里躺著一只毛乎乎的熊，四肢攤開，面朝上，它在等著我。我丟開手里的手電筒，猶豫片刻，像新娘一樣爬到它的身上。茂盛的黑色的皮毛立刻把我埋了進去。一只舌頭，厚厚的粉紅色的舌頭，帶著倒刺，熱辣，黏糊，掃過我的身體，像剝皮一樣，從臉開始往下卷著，裹著。雙腿分開，我騎在熊的身上，渾身顫抖，一股巨大的熱力把我和熊裹在了一起，熱浪讓我跌落下去又浮起來，反反復(fù)復(fù)。黑熊有力的雙臂圍住我，一對利爪在我赤裸的背脊上劃出深痕，一對黃褐色的圓眼睛閃閃發(fā)光，朝我靠近，又遠(yuǎn)離。它的表情，帶著史前的古老氣息，它是從遠(yuǎn)古順著地下水漂過來的生物。

在那雙溜圓的瞳仁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面色潮紅，黑色的頭發(fā)往上飛起，我變成一只熊。

原載《青年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

美術(shù)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