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憶

一

小時候，我特別不喜歡我媽。和我爸的溫和隨意相比，她總是那么嚴厲。從小，父親對我采取的是放養(yǎng)式教育：我可以大聲地笑，可以穿著短褲短衣到處跑，也可以小小年紀就獨自騎自行車在小弄堂里自由穿梭……我爸總說：“只要你覺得開心就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钡搅宋覌尩难劾?，我這樣子就是瘋丫頭、野姑娘，上不了臺面。

有一次，我和幾個男生一起玩游戲，不慎從一堆石子上滑了下來，把膝蓋擦破了。要是別人的媽媽看到可能早就心疼得掉眼淚了，可是我媽只是冷冷地拎過來一個醫(yī)藥箱，面無表情地用酒精棉給我擦了一下。刺鼻的酒精碰到我傷口的一剎那，我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哎喲”一聲。還沒來得及喊疼，我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只能強忍著淚水，一聲也不敢吭。我媽把最后一點酒精給我涂滿膝蓋后，瞪我一眼，還惡狠狠地來了句：“疼吧？活該！看你以后再出去瘋。”

我媽是醫(yī)生，我去過她上班的醫(yī)院，她對病人特別和藹可親，不知比對我這個女兒好了多少倍。有一次，一對農(nóng)村夫妻帶著一個小女孩來看病，女孩瘦瘦的，眼神怯怯的。我媽對她特別溫柔，問她哪里疼，哪里不舒服，語氣又輕又柔，和平時對我的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赐瓴?，我媽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孩子沒什么大毛病，就是貧血，主要原因是營養(yǎng)不夠，多給她增加點營養(yǎng)。”那對夫妻嘴里答應(yīng)著，臉上的神色卻有些尷尬。我媽沉思了一下，拉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拿出兩個紅艷艷的蘋果，塞到孩子媽手里：“這個給孩子吃吧?！焙⒆拥膵寢寚樀泌s緊往回推：“這怎么行？醫(yī)生，你已經(jīng)很照顧我們了。怎么還能要你的蘋果呢？”我媽看到小女孩正直勾勾地望著蘋果，還悄悄地舔了一下稍稍有些干裂的嘴唇。我媽一轉(zhuǎn)身，把蘋果塞進了小女孩手里：“拿著吧，記著阿姨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毙∨⒏吲d地接過蘋果，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怯怯的笑。

晚上回家，我氣呼呼地把白天看到的一幕告訴了我爸。其實，我氣的不是沒吃上蘋果，而是我媽對小女孩的態(tài)度。但我爸聽了只是笑笑：“你媽媽其實心挺好的，她之所以對你特別兇，也是因為望女成鳳，對你要求特別高?！蔽也灰詾槿坏負u著頭，搞不懂為什么對我兇就是為我好。

二

長大以后，我漸漸了解了我媽的身世。我媽出生在一個有重男輕女封建思想的家庭，覺得女孩子不需要讀很多書，只要把女德修好，將來嫁個門當戶對的老公就行。可我媽性格偏偏爭強好勝，她靠著自己優(yōu)異的學(xué)習(xí)成績考上了醫(yī)學(xué)?？茖W(xué)校，最后離開家鄉(xiāng)，進了大城市的醫(yī)院工作。然后她又不顧家里的反對，和同院工作的我爸自由戀愛，結(jié)成了夫妻。

我爸說：“你媽這一路走來不容易，所以她才特別好強，也對你要求特別高?！蔽衣犕陞s撇撇嘴，心想，她自己受過的苦憑什么讓我再受一遍？何況，我們家一點都不重男輕女，在我爸的呵護下，我不知道過得多滋潤呢。

初中畢業(yè)后，心思一直不在學(xué)習(xí)上的我沒能考上什么好學(xué)校，只進了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依然沒心沒肺地找同學(xué)瘋玩了一整天，我媽卻氣得連晚飯都沒吃，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唉聲嘆氣了好久。

進了職業(yè)學(xué)校后，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輕松的生活，身邊的同學(xué)都忙著泡網(wǎng)吧、打游戲、談戀愛，我卻被我媽管得死死的，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許做。

她總是一邊念叨“當初都怪我工作太忙，沒時間好好管你，讓你爸把你寵壞了”，一邊把厚厚的一摞書拍在我的面前，說：“趁著還年輕，好好學(xué)，我就不信你念不好書?！痹谖覌尩摹氨破取毕拢乙贿厡W(xué)習(xí)學(xué)校的課程，一邊自學(xué)準備考大專。

有一次，我剛考完期末考試，晚上想看會兒電視放松一下。沒想到剛在沙發(fā)上坐下，我媽就開始催我：“走開，還不快看書去?！焙鋈?，我心里積郁很久的委屈就爆發(fā)了，對著我媽一陣發(fā)飆：“整天就是看書、看書，難道我不累嗎？我是人，不是機器?！蔽覌屇康煽诖舻乜粗遥胩觳欧磻?yīng)過來：“你不得了了，敢和我頂嘴了。翅膀還沒硬呢，就想翻天了？”我倔強地昂起頭和她對視著。那一次，要不是我爸在一邊看形勢不對趕緊來勸架，我估計我和我媽真的能打起來。

雖然我討厭我媽，可還是在她的威逼下乖乖地自學(xué)英語，并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我有些感激我媽。但我從來沒在嘴上服過軟，我和我媽依然一見面說不了幾句話，就得吵。

三

我總覺得，我媽這么強勢，我這輩子都不會和她親近起來。直到我爸生病去世，我才改變了這種看法。那天，操辦完父親的后事，我正打算回自己家，我媽她輕輕地問我：“今晚你能不能留下來陪陪我？”雖然我媽的聲音很小，還帶著一絲絲的猶豫，但我還是被驚到了。我轉(zhuǎn)過身，就看到我媽倚在臥室門的邊上，神色憔悴，頭發(fā)花白。我的心忽然一動，那一刻我分明從她眼神里看到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落寞、恐慌，外加一點點的期盼。我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熱，趕緊將快涌出的淚水憋了回去，我使勁點了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媽的脆弱。我終于意識到，其實她并沒我看到的那么強勢。那幾天，我每天晚上都和我媽擠在一張床上。自從長大成人后，我是第一次和她如此親密，也是第一次聽她述說她和我爸的種種過往?！澳銊e看我平時挺兇的，你爸溫溫吞吞的，其實我們倆在一起，大事情都是他拿主意，我都聽他的?！蔽覌屳p輕嘆口氣，又細細地和我說了一遍她當初歷經(jīng)艱難，走出大家庭求學(xué)的經(jīng)歷。雖然我爸也曾告訴過我這段往事，但從我媽嘴里說出來別有一番滋味。

“我這大半輩子總是在往前趕，總是害怕稍一懈怠，就會失去自己所擁有的。幸好有你爸在，有他陪在身邊，我才感到安心。”說到這里，我媽忽然看了我一眼，悠悠地問：“你不恨媽媽吧？我老是逼著你，要求這要求那，一定給了你很大的壓力……”我搖搖頭，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卻終究不知該說什么。我忽然轉(zhuǎn)身給她一個擁抱，也許此刻這是最能表達我心意的方式了。我媽一愣，隨后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羞澀的微笑……

從此，我就充當起了我爸的角色，陪伴我媽，成為她的依靠。我?guī)ьI(lǐng)我媽了解很多新鮮事物，教她上網(wǎng)購物、刷短視頻。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固執(zhí)、堅持，開始顯而易見地放松下來，學(xué)會了快樂生活、享受生活。

那天，我穿了一條新買的破洞牛仔褲去看我媽。進門前我還有些擔心，怕被她說，便故意用手里拿著的紙袋遮住大腿。沒想到，我媽一眼就識破了我的“伎倆”?！澳氵@條破洞褲挺好看的，干嗎非得擋著？”我不好意思地挪開了紙袋，我媽又湊到我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眼，“知道為什么你這條褲子好看嗎？因為左右腿的破洞不對稱。上次我看到一個女孩兒穿的，兩邊是對稱的破洞，那就太呆板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媽，沒想到她竟然評價得頭頭是道?！拔业膶徝肋€不錯吧?！蔽覌尩靡獾匦π?，說完又來了句，“對了，你來了正好幫我參謀參謀，我也打算買條牛仔褲，就是不知道該買直筒的還是緊身的，你等會兒幫我看看……”我使勁點著頭。那一刻，我覺得我媽可愛極了，我真的很愛她。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