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寫下副標題自己也遲疑:這對臺靜農(nóng)先生是否有些不敬?
但難道不正是那些悲而能艷、哀而不失其艷、郁而不妨其艷的筆致、筆墨、筆力,才形構(gòu)了最動人的臺先生?他是飽滿、蒸騰、含容、低回。他是荒寒而從不枯槁。他是森戟而居然嫵媚。臺先生的健筆從來也是艷筆。他是豐色。
一
臺靜農(nóng)(1902-1990)生日是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臺灣大學中文系舉辦的紀念展大抵仍是以陰歷紀歲,于二○二一年年底舉辦,收到師友隔?;葙n的書畫冊則是二○二二年晚春了。這部《百廿誕辰紀念專輯》特意收取曾與他生命交集的一些老輩學人文章。紀念文第一篇出自彭毅老師之手。在余韻悠遠的“溫州街里歲月長”中,女弟子不乏犀利的視角檢證之下,處家的臺靜農(nóng)和他“布包鐵”一般倔強又溫潤的書法,看起來極其一致。
臺先生可能是魯迅晚年最喜愛最信任的學生,《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收入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作者四篇小說外,魯迅在序言里不吝贊美其能將“鄉(xiāng)間的生死,泥土的氣息,移到紙上”的深切勤奮。與許廣平通信中更稱臺靜農(nóng)、李霽野等青年輩待他有“老朋友的態(tài)度”,而非勢利眼。
在那個時代,臺靜農(nóng)婚姻自是家庭包辦,且為所謂的“指腹為婚”那種。但臺靜農(nóng)對待這種舊式婚姻,與魯迅、陳獨秀等人截然兩樣,甚至和他堪稱“發(fā)小同志”的韋叢蕪、李霽野等人都不同—后者一旦走出皖西鄉(xiāng)間,見識了大都會的新文化,便和家鄉(xiāng)父母之命的婚姻堅決告別了。臺靜農(nóng)不僅溫存地接受了舊式家庭的安排,且終及一生能與妻子彼此愛敬。這是見諸青少年密友親述的。
渡海之后的悠長歲月,臺師母常被人看見每日拎著大菜籃去黃昏市場買便宜菜,“盡她所能,讓所有人不會餓著”。家中有長壽的臺奶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們,還有臨時寄宿的親眷,乃至跑來蹭食的學生。
彭毅老師回憶臺師母晚年骨質(zhì)疏松身體孱弱,先生每晚都親自熱了牛奶倒在杯子里,再送到妻子面前。臺先生一生都是自許“不養(yǎng)生而壽,住濁世亦仙”的曠達者,而于他人卻能極盡寧謐。他完全清楚也敬意妻子在歲月顛簸中對家庭生活的默默承荷,這也即是師母亡故悼詩中所言“兒女相看催人老,柴米商量累汝多”。這樣柔細用心甚至也會體現(xiàn)在他觀察朋友的眼力。他會戲謔自己的老友“道貌”如“老太婆”或“苦媳婦”,理由竟然是:
刻畫在老太婆臉上的,是成家立業(yè)的辛勞;刻畫在苦媳婦臉上的,是忍受委屈而擔起一家的辛酸。(《何子祥這個人》)
如此細膩的觀察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中對女性日常的共感與同情。在學生輩的彭毅看來,臺老師待師母熨帖無間,沒有隔膜或保留。她忍不住感嘆,具有很多新派思想的臺先生處這舊式婚姻卻一點都不“敷衍”。
坊間一直流傳,臺先生在京時期,朋友中并非沒有彼此很能談得來的新女性,而少年臺先生的英秀過人是有目共睹的。他仍然選擇回鄉(xiāng)接受父母之命的傳統(tǒng)婚約且能盡行壽盡其認真,家教之外,或者最重要的原因已經(jīng)寫在了他的《地之子》里:他不容已的道德情感;他對于苦難的不忍與對于弱者的同情;他必然深諳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保守的淮南鄉(xiāng)間這段婚姻對于深閨女子決定性的命運意義。當他攜妻回京,為應(yīng)對張揚的新式女友邀請他們共進西餐—估計是傳說中曾熱烈追求臺先生的某著名才女。臺先生提前一天帶妻子到西餐廳悉心教她使用刀叉,避免次日可能遭人奚落的窘迫—有這樣細致照拂的丈夫,才會有傾誠相待的妻子。當時臺先生和關(guān)心社會的朋友在隔壁房子開會,一旦警察來查,臺師母就架起梯子翻墻通知他們,一點不膽怯。一位出自安徽鄉(xiāng)紳家、并未受多少新式教育的年輕女子,真能了解臺先生那些英氣勃勃的青春理想嗎?這毋寧就是一種基于古典承諾的肝膽相照。朋友的記憶中,臺先生甚至能令那熱情才女都不失體面,一直相處甚好。臺先生的風度或說“悲心”,也是他在《地之子》里善待生活的態(tài)度:他承認人世的不圓滿,但包容眾生。他筆下貼地的草人即使在恒久苦難中輾轉(zhuǎn),仍不失最后一線生機。就像《拜堂》中鄉(xiāng)間枯叢的喃喃低語:“總得圖個吉利,將來還要過活的。”
這樣的臺先生的心思,在渡海之后仍一一流瀉于紙面之上。觀其寫《遼東行》中女性的不幸、寫《世說新語》所及石崇的殘暴,臺先生的溫厚仁柔、穆然厚重,依然時時鮮明地躍然紙上。
二
“溫州街里歲月長”中彌散的,還有被彭毅老師稱為“一絕”的臺先生的笑聲:
既嘹亮,又清雅,我想可以說是“明澈”。很多人的笑聲是很復(fù)雜的,用來掩飾尷尬或其他情緒,但臺先生的笑聲不帶任何雜質(zhì),沒有一絲掛礙或算計,完全把自己敞開,他對家事、對系務(wù)也都是如此。
臺大師生記憶中幾乎是人人喜歡臺先生,大抵就是基于他學問好、修養(yǎng)好、性情好,待人接物如沐春風。處處好了,弟子輩居然也有了操心的猜想。諸如這么好的臺先生那罕見的有艷冶迷離韻味的幾首詩,“夢里凌波驚照影,月中消息誤鳴鸞”“要負今宵天豈許,欲尋往事夢難期”,究竟夢里是何人,往事在哪邊?
臺先生說了再說,那是政治隱喻詩。美人香草歷來有此傳統(tǒng)。何況又是“坐對梅花吟,吞聲誦楚騷”呢。但他那甲子年(1984)的春日信筆,“淡淡斜陽淡淡春,微波若定亦酸辛。昨宵夢見柴桑老,猶說閑情結(jié)誓人”,又是何意呢?還自己招供了,“《閑情賦》欲自往而結(jié)誓,懼冒禮之為衍”,還絕非無意地寫出兩個字形不同的“閑”。這下是連膝下聰穎詩弟子都要忍不住一和再和,說臺老師是“依稀重見稼軒老,識得淵明夢里身”。一向立言謹慎的葉嘉瑩教授也忍不住去找天津的李霽野先生,考證了一番少年本事。
然而在臺先生嘹亮又清雅的笑聲里,這些綿麗杳渺,真的可以“世味如禪參已透,三生同聽一樓鐘”。他絕不算短的一生公認“剛正不阿,一絲不茍”,臺大先后兩任校長傅斯年、錢思亮皆有此斷。他“剛毅木訥”近乎仁的本色厚重,足以令這些宛轉(zhuǎn)呢噥皆化作滿天花雨。那正如他的二十夢中得句,卻在時隔一甲子后的八十歲方才補足:“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此是少年夢囈語,天花繚亂許從容?!蹦阏娴囊餐耆梢詫⑵湟暈槎U機,所謂“蟪蛄靈椿俱可哀,任他春去與秋來。小窗寂寂枯禪坐,忽見桃花朵朵開”。
臺先生性情中深藏的柔美,筆墨間略略幾分豐艷,至少表明他并不拒絕這類題材。包括一九八九年選錄梁任公輯臺灣《竹枝詞》,也都是些艷麗情歌。這密潛深藏的婉麗其實同樣見諸他最成熟期的書法。那些溢出言表的沉重凝練、結(jié)構(gòu)森嚴,但厚實的線條卻往往導出纖柔的轉(zhuǎn)折,奔放的筆力也會突然以壓抑的回鋒收尾,這使得他書法的整體氣氛居然是凄迷陰柔的。不是剛猛,更非野氣;不是憤懣,而是深情。那種渲染飽滿而又含蓄收斂,那種突破常規(guī)而又控制得宜,那種且枯且潤的張力彌漫。
但又當如何理解他仿佛無處不在的“郁結(jié)”呢?
這自然未嘗不包括“身為北方人,于海上氣候,往往感到不適宜,有時煩躁,不能自已”的現(xiàn)實困頓,抑或也是語帶雙關(guān)的。島嶼盛夏“天氣奇熱”常令他“滿身濕疹,忽癢忽痛,甚是難受”,或初冬猶要“燠熱煩灼,蚊蟲紛擾”,更未免時常“緬想故人,墓有宿草”。這已是他渡海而來二十年之后的事了,仍是不能適應(yīng)。
因為晚歲經(jīng)??畤@的“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因為他為自己書法作品自序直稱的“每感郁結(jié),意不能靜”,更因為他被認為屬于人生絕筆的那首詩:
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
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云。
坊間仍然未免于推論:國家不幸書家幸。臺先生的欣慨交心之中,應(yīng)該有些政治寄托吧?他為什么沒有更鮮明的表現(xiàn)呢?于是推測:那時臺省還在“戒嚴法”管制下,人們噤若寒蟬。臺先生一九四六年應(yīng)魯迅至交許壽裳(時任臺灣省編譯館館長)之邀赴臺,先到編譯館任職,旋即掌教臺大中文系。不足兩年之后的一九四八年二月,遷任中文系系主任的許壽裳在家中慘遭殺害。繼任系主任喬大壯半年之后的自殺,常被做富有政治意味的解讀。臺靜農(nóng)此際出面掌系亦被認為具有“臨危受命”的意味。
臺先生生前無自傳,理由之一是“生平經(jīng)歷,大都記不清楚”。奇怪的是,時隔三十余年之后的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他追憶喬大壯的《記波外翁》,居然連言行細節(jié)衣服食物均能刻畫分明。與張大千、莊嚴、董作斌等人不同,喬大壯是因偶然的同事關(guān)系進入臺靜農(nóng)的視野的,顯而易見兩人不僅交往時日短(喬1947年8月來臺,1948年5月離開,在臺不足十月),如其所言“我交波外翁日淺”,臺靜農(nóng)卻用了甚長的篇幅記錄這段往事,其中隱約之情正值得推思。
三
喬大壯(1892-1948)名曾劬,以字行,號波外翁。他是四川華陽人,出身清末北京的譯學館。髫年習經(jīng)史、小學,以詩詞、駢文、書法、篆刻知名一時。一九三五年任中央大學藝術(shù)系教授,后任重慶中央大學師范學院教授等職。他應(yīng)聘來臺比臺靜農(nóng)晚一年,卻在次年二月即遭遇許壽裳的橫死,又在接任臺大中文系系主任不足三月之后渡?;貧w,更在又兩月之后自沉蘇州。
時隔三十余年,臺靜農(nóng)還記得喬大壯“本為避開中大方面的是非”,初到臺北卻遭逢“置身異域之感”—未免令人覺得有某種自況之意。他對這位“言語舉止,一派老輩風貌”卻又酗酒不醒的年長同事照顧有加,近乎天天相陪或看望。許壽裳遇難后,他一再哀感:“應(yīng)該具有無盡的生命力的老人,竟不能活下去,另一不算老的波外翁,反要毀掉他自以為多余的生命”,“中年剛過,體力猶強,可悲的,竟以生命為多余,必欲毀之于自家之手”—流瀉在《地之子》中那種善待人子與生命的熱情,仍時時會跳脫出來。尤其看到喬大壯自書挽聯(lián)甚至偷藏毒藥,感受更甚,臺靜農(nóng)居然同樣用“郁結(jié)”解釋了喬大壯的生存困境:
他對我也好像共過患難的朋友,放言無諱了。因他久處京朝,軼聞舊事,不雅不潔的知道頗多,談起來也不免憤慨。像他這樣將一切郁結(jié)在心中的人,只有痛苦。果然,他又再度縱酒不吃東西了。
一九四八年五月喬大壯渡?;販_靜農(nóng)送他到基隆碼頭,看他“白西服,黑領(lǐng)帶,蹣跚的背影走過橋頭上了船”。是年六月六日接到喬大壯寄自上海的信函,其中提到“四方靡騁”,這是《詩經(jīng)·小雅》之意,臺靜農(nóng)讀懂了其中“在動蕩的年代,這原是一般人的心情,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感受,最為深切”。聽聞七月二日喬大壯在蘇州自沉的消息后他再次感嘆:“舊時代的文人,飽受人生現(xiàn)實的折磨,希望破滅了,結(jié)果所有的,只是孤寂,憤世,自毀。”此際分明又是一個魯迅期待的“沒有冷氣,但求向上”的臺靜農(nóng)了。然仍是同情。仍是看到了喬大壯這類人何以過不了的那道坎:
久居冷衙門,不知波外翁有無冷凍之感?不過當時教育部確有不少名士,藝術(shù)文學,皆有高手,想波外翁會樂此窮官。可是后來竟拂袖而去……若波外翁這樣人,窮并不可怕,幾個月不給薪俸,他受得了,但不能傷害他的尊嚴。
他還特意錄下喬大壯在重慶任職中央大學時醉酒酩酊中寫的一首詞:
畫簾鉤重,驚起孤衾夢,二月初頭桐花凍,人似綠毛幺風。 日日苦霧巴江,歲歲江波路長,樓上薰衣對鏡,樓外芳草斜陽。
臺靜農(nóng)感慨道:“這首詞頗傳于同道之中,個人的寂寞,時事的悲觀,感情極為沉重,尤以末后兩句明顯的指責當時局勢?!彼芳恿艘痪洌骸熬迫撕螄L麻木,也許還要敏感些!”
喬詞“末后兩句”上半“樓上薰衣對鏡”,亦以美人香草喻志趣高潔。耐人尋味的是,“香詞”于喬大壯的創(chuàng)作來得數(shù)量特別密集而意象鮮明。唐圭璋《回憶詞壇飛將喬大壯》一文對《波外樂章》評價很高,稱其“深婉密麗,爛如舒錦”,特意提到一首《菩薩蠻》,其中湊巧也提到了香,且是名貴的水沉:
夕陽紅過街南樹,夢飛不到春歸處。翠羽共明鐺,為君申禮防。 東風寒食節(jié),闌外花如雪。百褶縷金裙,去年沉水熏。
唐圭璋將詞作時間落實為抗戰(zhàn)期間喬大壯避地重慶,夫人不幸亡故后為湘潭楊公庶夫婦邀約,暫寓沙坪壩雍園,時“有請為高官者,翁深惡痛絕”,作詞以明志,“百褶縷金裙,去年沉水熏”乃是“以美人自喻,身份絕高”。
“香”之意象出現(xiàn)在喬大壯詞作中,于此潔身自好、狷介不屈之意特別凸顯。《壬戌十一月三日夕,漫理弊麓,就睹濩尊辛亥遺墨,既慚學道,復(fù)畏修名,小詩始成,泫然而已》,起句就是“熨衣須好香,理鬢須勁刷”?!兑涝愂献V,和古龍涎始成,以詒稻孫》則從題目到內(nèi)容都重溫了一個湮沒于歷史很久的香故事:
聽殘鈴索檢衙香,一炷聊紓十載忙。
堆案成山除目里,為君重敘蔚宗方。
題中所言“陳氏譜”即宋元之際的《陳氏香譜》,喬大壯依循譜中“衙香法”合了一味“古龍涎”香,并希望與這香禮的接受者錢稻孫一起重溫范蔚宗(即撰寫《后漢書》的南朝史家范曄)的《和香序》。
范曄這篇《和香序》一向被認為是指桑罵槐、借香喻人,所謂“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盈今無傷”,或者“零藿虛燥,詹糖粘濕,棗膏昏鈍,甲煎淺俗”,皆是“此序所言,悉以比類朝士”??紤]到錢氏與日本文化尤其江戶文化的深刻聯(lián)系,當是知香之人,以及錢氏在淪陷時期被視為失節(jié)的表現(xiàn),兼之喬大壯本人一直推崇的風骨氣格,則喬氏這首贈香詩,是大有深意。
喬氏另外一首提到“合香方”的作品是《千秋歲引·贈尹默》,創(chuàng)作時間不明,內(nèi)容也是相當耐人尋味:
萐莆微涼,紅巾半蹙。隔座螺杯酌仙醁。新聲偏傳井水處,高名自映吳興錄。九天風,五湖雨,遠窮目。? 明鏡照人雙鬢綠。歸夢未闌更籌速。甚日經(jīng)帷理絲竹。床頭練裙斜草滿,班中袖簡霜臺肅。和香方,養(yǎng)生論,花前續(xù)。
尹默即書法大家沈尹默,曾是臺的書法老師,陳獨秀卻毫不客氣批評其“字外無字”。由喬大壯的郁結(jié)與香詞,或可理解臺靜農(nóng)的艷筆與郁結(jié)?
四
楊儒賓教授在《多少蓬萊舊事》里說,臺先生即是日語里的“一生兩身”,他可謂高壽的一生居然整齊地被海峽切分兩半:前四十四年與后四十四年。且之前寫作《地之子》與《建塔者》的臺靜農(nóng)與之后撰寫書法、篆刻、研究古典文學的臺靜農(nóng),令人有易代之感。他寫何子祥,要何“為發(fā)一發(fā)悶氣,多灌些老酒也好”,正如自我刻畫。
他會脫筆就寫出阮籍“與物無傷,只是好飲酒”是因“他越是麻醉自己,內(nèi)心越痛苦,別人看他是放達,實際上他是在肢解自己”?!奥樽怼倍终撬缒晗騿⒐忉屪约翰粫r而酒的直接理由。這也更像臺靜農(nóng)一生最重要的朋友莊嚴病勢沉重,臺靜農(nóng)坐在莊嚴的臥房床前,依然奉命而手握杯酒,自感“當我一杯在手,對著臥榻上的老友,分明生死之間,卻也沒有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當無可奈何之時,感情會一時麻木的”—這是時隔數(shù)年再度念及老友故去的平淡。卻是至痛。
他也會論及陶淵明“人們只見其曠達高懷,有誰知道他永遠藏著一顆熱烈的心,耿耿不滅,以至于死”—也足可以做他的自嘆。
臺先生溫厚有,幽冷有,這溫與冷原本就是一體的兩面、一身的兩生。他的溫厚是待人律己,他的幽冷則來自對歷史悲情的蒼涼之感。猶如他寫信給認為“絕對可信任”的學生施淑,贊美她鹿港的家鄉(xiāng),理由卻是“真喜其荒寒”:
當年的大街,今日的陋巷……如果我有資本可以告老,此地大可卜居。由今日的荒寒,想到昔年的繁榮,其興廢之機,又操之于自然的力量。
他甚至興發(fā)了少年時的“酒旗風暖”,認為可以“拿它作一小說的題材”。
這種幽冷荒寒其實早就現(xiàn)于他的筆端。尤其是詩。例如他自喜的早期作品“頹墳狐穴黃花老,廢殿烏棲泥馬尊”,理由便是“冷”。于詩道頗精的舒蕪言其詩中“郁怒深沉,冷寂森寒”,這是確論。他的和易清穆是真,他的幽冷荒寒也不是假。
既然“老夫?qū)W莊列者”,他就有更高的精神期許,一庭獨對,漆天冷星。
唯獨某種動蕩的熱烈與其無關(guān)。猶如他在《地之子》的時代也明確拒絕了那些未免浮夸浪漫的“戀愛的悲歡,都市的明暗”。
他“每感郁結(jié)”當然不必簡單掛搭于政治沿革,若僅釋之為獨負家務(wù)、系務(wù)、校務(wù)的辛苦,也未免淺薄,遑論更以個體情事擬之—倘若此“情”擴充為悲及眾生的歷史悲情,卻還使得。
試看他追憶喬大壯時節(jié)制懇切中的特別悲慨。試看他對陳獨秀暮年生命風姿不大以聲色的贊美。這是罹患癌癥之后的高年仍要病榻伏枕完成的紀念。正是陳的“談笑自然,舉止從容,像老儒或有道之人”,卻又保持了“目光射人”,不失《新青年》時代的“叱咤鋒利”。以及書道“體勢雄健渾成,不特見其功力,更見此老襟懷,真不可測”。乃至陳詩“俯仰無愧怍,何用違吝悔”體現(xiàn)的磊落倔強。慨嘆陳獨秀落難之際章士釗不計前嫌假以援手,贊美二人患難之時平生風義,豈不正應(yīng)對了他自己深感的“一生孤直自愛,猶遭小人環(huán)伺”。
試看他對當代教育的剖析:“學位不過是成績單直線累積的成果,有‘己饑己溺’那樣懷抱者,不必從此中出,雖此中也未必沒有此種人,所不幸的,太少了?!保ā堆┑乩锏拇禾臁沸颍┻@更關(guān)聯(lián)著一生執(zhí)教上庠的“郁結(jié)”。耿介自好如他,至于說出:“有人確以知識凈化了人生,堅定了他的操持,相反有了知識,更助長其狡黠,這種人從校園走出來的多的是,而前一種人則絕少?!庇种^:“在生存競爭于今日的工商業(yè)社會,能將知識狡黠融會貫通,才是第一等人才呢。至于說大學是培養(yǎng)以學術(shù)為己任與己饑己溺為精神的人才,已是理想主義了,不合時宜了?!保ā丁寸娐暥豁憽敌颉罚@是他為后學之書作序,多少基于長者的寬和,恐怕還有更深的無奈,他當然更期待“知識者的泥土,滋育茁壯,必有能使人振奮的人物”。王德威教授敏感地意識到臺靜農(nóng)身上有近乎神秘的執(zhí)著,這是因為叛逆而很難輕易??康膱?zhí)著,卻未能注意到臺身上同樣潛流的深厚的傳統(tǒng)意味。他經(jīng)常征引的“饑溺”之嘆正出自《孟子·離婁》:“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這豈是膚淺的現(xiàn)代性的個人主義所能比勘?比照其為人師表的漫長教育生涯,縱然臺靜農(nóng)總是留給晚輩學子又溫煦又豪爽的印象,其內(nèi)心又何嘗沒有深深的岑寂沉埋。畢竟,他從另一個并不如此的時代走來,他亦見識過完全不同的精神風采,那個時代已經(jīng)與他的“渡海心”一起沉埋:
我現(xiàn)在回憶這幾位先生,同時也想到,若按照現(xiàn)在大學教員任用條例,不經(jīng)審查,沒有教學資歷,或者學位等等,決不可能登上大學講臺的??墒橇呤昵芭f京的文化背景,自有它的特異處,那里有許多人,靠著微薄的薪俸以維持其生活,而將治學研究作為生命的寄托,理亂不聞,自得其樂,一旦被羅致到大學來,皆能有所貢獻。(《北平輔仁舊事》)
臺靜農(nóng)思念北平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那僅僅是一座城嗎?
他甚至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也懷念初渡而來的臺北,可以供人“踉蹌而行”的臺大附近安靜的街道,不像如今連校園之內(nèi)也非散步的福地。那個他初到不久“安靜質(zhì)樸的都市,小酒館既不煩囂,公賣局的清酒也遠比后來的好”。令人分明也有老北平之想—但這并非老去之人常見的懷舊,而是舊日之城里有更令其神往的精神。
在那座古城那個時代,即使激烈的反抗傳統(tǒng)者如魯迅如陳獨秀,也更神似國史上一脈相承的另類反抗:以菲薄禮教的行為試圖捍衛(wèi)真正的禮教精神。所謂“誠懇”,必須誠意。臺靜農(nóng)一定更愿重見和重建這樣的時代。那是誠篤勸慰他“人情復(fù)雜,似不必介意。待人處世,只有忠信篤敬四字。以弟飽經(jīng)憂患,定能領(lǐng)略。至于待遇之多寡,更不足計較”(陳垣語)的時代。針對臺灣教育“主持大學教育者,固然要有卓越的學識,更須要有獨立的人格與情操,才能負得起大學教育的使命”的主張,也正與那樣的回憶遙遙呼應(yīng):“清正自守,不茍且取容,‘潛心銳志,生死以之’,應(yīng)是青年學者的風范。”(《粹然儒者》,1983年)
可是時代已經(jīng)有些不允許了?!案C居一地,過著教書匠生活,僵化了,什么興會都沒有了”,至于偶被驚動竟然自擬為“塵封的敗琴”這樣的哀感。這最可解釋為何他堅持不寫自傳,為何他如此看重與莊嚴、張大千等人的往來。那一連三首“老夫”詩到底是他“布包鐵”中的綿里針,以及他在涵養(yǎng)深穩(wěn)之外留給自己的抗爭:
腐鼠功名侏儒淚,蝸蠻歲月大王雄。
老夫一例觀興廢,不信人間有道窮。
(《腐鼠》)
無明大夜難成寐,狐鼠穿籬折屋行。
魑魅魍魎都見慣,老夫定定到天明。
(《夜》)
時因秉燭銷長夜,寂寞清尊醒醉間。
一語語君君記取,老夫心事猶如環(huán)。
(《有感》)
但他終是從容的。兀自立著。既然看劉越石、張宗子皆是“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才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則岑寂與郁結(jié)也如天邊浮云,可以斜陽坐對而不失超然了。他對老友莊嚴贊嘆:“當今之世,人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能有點文學藝術(shù)的修養(yǎng),才能活得從容些。如慕陵之好事,正由于他有深厚的修養(yǎng),加以天真淡泊,才有他那樣的境界。”說的也正是他自己。
他的開張向外是需要筆筆用力克服了天性的嚴謹內(nèi)斂才使得出來,至于“越寫越覺得難”。包括晚年愛用日本溫恭堂長鋒羊毫“一掃千軍”與“長鋒快劍”,絕不同于早歲赴臺還流連硬毫,希望朋友托帶給他。這有意對運筆困難的全力克服,以成帶點苦澀的回味—卻也并不過分。
所謂“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云”,正是由梁啟超首倡而唐君毅發(fā)揚的“天地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的另版。只是前者屬于詩人,更觸目興發(fā)、意象聯(lián)翩;后者屬于哲人,更層層突越、方向明確。
只是從《地之子》到“江山此夜寒”—那是他很著名的一幅字,極盡清冷森寒—臺靜農(nóng)的渡海之心一直還在路上,至今未能還鄉(xiāng)。猶是人間“歇腳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