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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趕集

2023-05-30 07:12楊衛(wèi)東
花城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臊子老漢

楊衛(wèi)東

甫一撩開葫蘆把村最西頭那戶人家門簾,窯里濃烈的臊氣味呼地就直襲而來,堂娃媽渾身一凜,下意識屏了氣,把頭扭到一邊。這是一座破敗的三孔窯院落,中窯門本就是開著的,門簾還是冬天用的那種,很舊,四周邊沿已破損不堪。窯里空空蕩蕩,空空蕩蕩的靜。上午的陽光從天窗斜照進來,灑在炕上,靜謐的光照里游弋著細微而悠閑的塵絮。炕頭仄臥著一個人,蜷曲著身子,腦袋下的枕頭半靠著影圪塄,衣服有些臃厚,陽光盤踞了他大半個身子。

“哦……誰咧?”醉漢似的聲音。

躺著的人身子挪了挪,爬了起來,吭哧吭哧的,有些吃力,坐好后他的腦袋微微晃悠,打了一個抽筋似的哈欠,目光在游弋著塵絮的光線里擺弄了幾下,才固定在門口正用一雙大眼睛盯著自己的老嫗身上。

呈現(xiàn)在堂娃媽面前的是一張胡子拉碴、皮肉耷拉、毫無表情的臉,一雙看上去懶洋洋,又有些陰郁的眼睛;嘟嘟賴賴的下巴頦子,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她本能地往門口退了一步。

“你……是誰呀?”老漢的聲音像他的神情一樣憔悴。

“西半岸圪垛村里的,路過你村子,討口水喝?!?/p>

堂娃媽應(yīng)著,心里卻直怪自己好沒運氣,竟碰上這么個邋遢人家。也是,葫蘆把村這十來戶人家她一個人也不認識,早些年靠腳板出行的時月,雖說西岸蠻嶺幾個村子人去鎮(zhèn)上,一條羊腸道下到河底,過了河再一條羊腸道盤到東嶺,中間必打葫蘆把村子過,但就是沒有交道,而且自打記事起也沒聽說過西岸蠻嶺這邊誰家跟這個村子結(jié)親聯(lián)故,似乎壓根兒不把東岸這個小莊子看在眼里。眼下多數(shù)人手里都有了車子,三輪或者摩托,大路一袋煙工夫便到了鎮(zhèn)上,越發(fā)覺得這個村子偏荒。

“去鎮(zhèn)上趕集——我常打你村里過?!碧猛迡層终f。

堂娃媽的確是去鎮(zhèn)上趕集的。她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更愿意靠自己的兩條腿走東串西。正月十五蟬峪河鬧紅火,四月八古城逢會,六月十五老君廟唱戲,年年不落,甚至隔壁村誰家設(shè)壇跳神她都要連夜去湊熱鬧。八十多歲的年紀,身板卻異常硬朗,幾乎還可以像姑娘家一樣,前坡里下,后坡里上,腳下風(fēng)氣幾十年不衰。之前每次去鎮(zhèn)上,都是一氣兒,從沒打過檔。今天純屬意外,該是早上那碗剩揪片害的,昨晚堂娃爸就說咸了,她還劈頭蓋臉把人家日噘了一頓。今天早上再吃時,真的太咸了。又怕耽擱了集,就那么心急火燎地把一碗又囔又咸的剩飯刨到了肚子里,出了村嘴巴里就開始齁齁的不舒服,下到東洼里嗓子里開始發(fā)干,趕到河底就干得跟要著火似的。

老漢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老女人,遲遲沒說話。堂娃媽有點不高興了,心想人常說寧可不敬神,也要好待過路人,我就是想討口水喝,你好像還不愿意似的,半天沒個應(yīng)承,那就拉倒算啦,不喝你這口水也渴不死,趕明天我非要讓幾條嶺都知道葫蘆把村里有個摳死鬼不行。想罷臉一沉,“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喂喂……”

老漢的聲調(diào)很高,顯然是情急之下發(fā)出來的。堂娃媽回過身,看見老漢正揚著胳膊,整個面目和善了許多。突然一縷哈喇子從老漢另一邊嘴角流出,老漢緊著在枕頭旁取了一塊手巾拭。

“呵呵?!崩蠞h很尷尬,囁嚅著,好像在斟酌什么,末了,抬手指著自己一直晃個不停的腦袋,眼神一時無處安放,“廢啦,呵呵,醫(yī)院里說血管里有栓啦,跟一堆石頭似的,把血管別住啦……一條腿死了,腦子癡得半天也尋不著一句話……”

溫和再次回到了女人臉上。自打兒子進城工作,她在圪垛村老年堆里算是有世面的一個,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老漢的境況。她見過這號病人,前些年堂娃引他爸去縣醫(yī)院看病時,愛看新鮮的她趁閑把每個科室都轉(zhuǎn)了個遍,康復(fù)科里多半都是這號的。

“不怕你笑話……家里沒水啦,前天……是前天,前天就沒了。這兩天沒背,這條好腿老是抽筋,走不成路……唉?!崩蠞h的神態(tài)里顯現(xiàn)出濃烈的尷尬。

堂娃媽的心水一樣軟了,鼻子一陣一陣地酸,直怨自己剛才過于冒失,錯怪了一個恓惶人。忙上前討稱呼。老漢說他姓秦,一個鰥夫,卻死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年紀,堂娃媽說怎么看你都比我顯老面,我就叫你哥吧,說著便知己一樣坐在炕沿,跟秦老漢拉了一會兒家常,掏心掏肺送了一堆安慰話,才起身告辭。

從天窗斜射進來的那道陽光自炕頭橫移到炕沿時,堂娃媽又出現(xiàn)在了秦老漢家里。

之前告別秦老漢,走出這家院子,上了坡,踏上去鎮(zhèn)上的路,堂娃媽就心無旁騖地加快了步子,她是心心眼眼要趕這趟集的,希望能把在秦老漢家耽擱的時間趕回來。但是走著走著,就慢了下來,秦老漢那雙渾濁、無處安放的眼睛不時在她眼前晃悠,讓她有些走神。剛才拉家常時,秦老漢說他前年犯病的時候,幸虧女兒在跟前,一直伺候到他能夾著拐把自個兒照護了才離開的。膝下就一個女兒,嫁得有些遠,前嶺山根底下,快出山了,回一次娘家不容易。吃的水除了村主任偶爾送一擔(dān),閑常都是自己背著個塑料壺去村底井上拎,一瘸一拐的,一回得一晌子。興許秦老漢太長時間沒跟人說話了,頭開始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含含混混,舌頭打滾,漸漸竟利索了許多,聽得淚珠兒不時在堂娃媽眶里打漩。但是很快又令她啼笑皆非,秦老漢一直在講車轱轆話,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這幾些內(nèi)容。問他老伴啥時候走的,老漢嘟嘟囔囔記不清了,只記得老伴喉嚨里長了一個瘤子,從難過下到咽氣就挺了三個月;問他以前都干過啥差事,更是忘得干凈,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女人想也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和年紀都想不起來的人,忘掉啥都不足為奇。

此時的堂娃媽心里已經(jīng)滋生出一個念想,卻被她死死摁在心底。她知道一旦把這個念想抽出來今天的集就趕不成了,但那個念想像一條渴望掙脫網(wǎng)罾的魚,不斷在她的身體里撒歡亂撞。她判斷:這個可憐的孤寡漢應(yīng)該兩天都沒吃飯了,甚至連口水都沒喝過。這條魚折磨得堂娃媽越來越心猿意馬,腳步凌亂,時左時右,時快時慢,一會兒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一會兒又覺得要是不管這事,好像作孽似的。就這樣糾結(jié)著,走著,直到看見地畔一堆垃圾。

垃圾堆里都是些雜亂不清的紅飾條和一些臟兮兮的一次性餐具,該是誰家剛過完喜事,打掃完堆到這里的。真正令堂娃媽感興趣的是被風(fēng)刮得滿地亂滾的那些綠色飲料瓶子。這些年鄉(xiāng)下過紅白喜事,席面上搭配的多是這種飲料,一瓶五斤,她沒少喝過。乍看到它們,堂娃媽心里冥冥覺得有些天意,于是咬了咬牙,決定聽從那條魚的指派。

重新出現(xiàn)在秦老漢面前時,堂娃媽兩個胳肢窩里各夾著一瓶五斤裝的綠色飲料瓶,里面裝著她從村下井里打來的水。到底是有了年紀,擱下水,她坐在炕畔足足喘了十多分鐘的粗氣。歇過后,便擼袖做飯,間歇不忘教導(dǎo)秦老漢,讓他別整天窩在家里,多到外頭走走,多走路才能有好身體,她就是享了多走路的運,才有現(xiàn)在這樣的好身板。很快小半鍋臊子面就做好了,她把飯給秦老漢盛好,自己喝了半碗面湯,匆匆告別了。

日頭已稍稍偏西,集是趕不上了,只能返回蠻嶺,老女人的背影多少有些落寞和黯淡。正是連翹花和荊條花盛開時節(jié),黃澄澄、藍汪汪交織成片,染遍滿坡,格外絢爛,她卻無心顧及它們,此時她正一遍一遍回味今天所做的事情,到底還是有些糾結(jié),為了一個萍水相遇的老鰥夫,就這么白白耽擱了她一集,隱隱感覺有些得不償失。

掃眼又是逢集的日子。

上次趕集所發(fā)生的事,除了自己的男人,堂娃媽對所有人都三緘其口。末了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堂娃爸管好自己的嘴,不準他把這件事漏到圪垛村任何人耳朵里。多少年來,這個半個多世紀前從蠻嶺渰子堡村嫁過來的女人似乎一直是圪垛村里的聚焦點,一些愛嚼舌頭的人總喜歡在她的一些事上添油加醋,這一點她是知道的,尤其她喜歡趕集這個話題,閑言碎語扯得很遠,也有鼻子有眼,說其實堂娃媽趕集只是個幌子,真正意圖是找老相好的去的;說她還是黃花閨女的時候就和東嶺一個后生好上啦,那個東嶺人當(dāng)年可是個有公干的,后來犯了錯被打發(fā)了,要不然哪有堂娃爸的事。因為這些閑話,早年她可沒少跟堂娃爸討氣。

一大早起來,堂娃媽做了一鍋蛋花拌湯,絮兒打得勻,蔥花熗得也正是火候,滿窯里飄香。另外又臥了兩顆雞蛋,都盛到了堂娃爸碗里,令這個始終像霜打過一樣的老蔫漢受寵若驚。

紅彤彤的日頭躍出東嶺那座頂上豎著一個信號塔的山尖時,堂娃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圪垛村東頭的坡道上。這段小道高低不平,常年散落著料結(jié)石蛋兒,以及貴金家的牛拉下的糞團。光線有些軟,拖在女人身后長長的影子虛虛幻幻,像一長片薄膜一樣在疙疙瘩瘩的路面上或者茂密的梢籠上飄忽。幾處前些天還垂死掙扎著的山桃花已完全沒了蹤跡,連翹花、荊條花已經(jīng)火一樣吞噬了整個嶺上,馬乳花、對節(jié)木花、沙棘花、狼牙花也開始蠢蠢欲動。薹薹苗、苦芥菜、灰條條遍野瘋長,看到這些野菜堂娃媽心里就舒坦,它們可都是她家后院那十來只母雞的上佳美食,也讓雞們較著勁兒似的坐窩下蛋,近日她每天可以收獲八九顆新鮮雞蛋,個兒大皮兒薄黃兒油,掂在手里就像掂著一疙瘩元寶,上門收一顆咋也得要他一塊二。坡下傳來零碎的牛鈴聲,貴金早早就把幾頭牛放了出來,它們在東洼那壟荒地里悠閑地啃草。這個脾氣倔強,說話總是南轅北轍的堂侄從來不出去打工,靠著幾頭牛養(yǎng)活著一家老小。

到了河底。河道逶迤而幽深,干涸的河床密布著大大小小圓頭圓腦怪頭怪腦的石頭。竄河風(fēng)作祟,常年制造出嗚嗚嚶嚶、忽高忽低、陰陰郁郁的怪聲,好像有無數(shù)孤魂野鬼扎堆兒低怨,是有些瘆人,堂娃媽卻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次走到河床中央,她總會大聲咳嗽一聲,這次也不例外。她的咳嗽聲鏗鏘有力,在兩岸崖壁上嗡嗡嗡嗡回蕩著,梢叢里撲棱棱驚出幾只鳥。

要過葫蘆把了,那座破敗的院落第一個進入女人的視野。這讓她稍稍有些不自在。事實上一踏上東嶺地界,秦老漢衰老而憔悴的面孔就幽靈一樣開始在她眼前飄忽。這令她不安,怕自己再一次呈現(xiàn)出過分的惻隱來。她覺得自己總在犯這樣的毛病。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是頭幾年在堂門妯娌南院老三媳婦身上發(fā)生的事,那可是一樁血淋淋的教訓(xùn):老三媳婦病下了,想從她這里買點新鮮雞蛋,她念著本家本戶的,不說錢的事,算她這個當(dāng)老嫂的一份心意。老兩口都舍不得吃,月月攢,月月送,病了幾個月她就送了幾個月,結(jié)果后來才知道,老三媳婦竟把她送的雞蛋拿去孝敬她后圪嶺娘家老子了。想起這檔子事堂娃媽的心就像被貓爪子撓了似的難受,覺得她的一片熱心被老三媳婦當(dāng)猴似的耍了。

那座破院近在咫尺,窯頂上的蒿草蔥郁茂密,那股濃烈的臊氣味仿佛就在鼻尖縈繞。堂娃媽輕輕干咳了兩聲,檢查自己有沒有口渴的跡象。喉嚨很滋潤,早晨那碗拌湯里香噴噴的蔥花味還在嘴巴里肆意飄蕩,讓她口齒生津。一絲失望掠過她的心尖,她知道自己又一分為二了,一半是丟不下那個可憐的老鰥夫,想他是不是跟上次一樣兩三天吃不上一頓正經(jīng)飯,在為自己制造借口去一趟秦老漢家的堂娃媽;一半是拒絕讓自己過分杞人憂天,安心去鎮(zhèn)上趕集的堂娃媽。還好,村子里出奇地安靜,從西到東,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只是從后村不知哪家傳出一陣沙啞而低回的亂彈,是《下河?xùn)|》里的一段,蠻好聽,不料被一陣拉著絲兒的咳嗽嗆斷。那天就聽秦老漢說過,開春后村里的小娃都去鎮(zhèn)上念書去了,能出去的勞力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些等死的老骨什。村子除了年節(jié)幾天,閑常寡靜得很??磥碚媸沁@樣,以前可沒注意過,幾十年來,路過葫蘆把村就像路過一叢蒿梢沒什么兩樣。堂娃媽不喜歡這樣的光景,太寡了會把人憋出毛病的。那堆垃圾已被人燒成灰燼,四周隱隱飄忽著塑料燃燒后的焦臭味。她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躲過了一劫似的。

順著彎彎曲曲的羊腸道繼續(xù)爬行三里多,翻過一道峪口,再下一截坡,拐過彎,就到了鎮(zhèn)上。紅光滿面的堂娃媽來到時,西街集市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各種樂響和叫賣聲此起彼伏。她走進集市,看看東家,瞄瞄西家,更愿意往人多的地方湊。先逛后買是堂娃媽多年積累下的經(jīng)驗,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僅僅隔了一集,許多東西竟都漲了價,豬肉的價格眼看快趕上羊肉的了,姜蒜芹菜都漲了好幾分錢,散賣的香油也漲了不少,收糧鋪子前擠滿了糶玉米的漢家,好像又漲了兩毛,新玉米還沒下,往年有存下的這回算是碰著大運了,一旁有個熱頭汗臉的老漢拍著頭發(fā)花白的腦袋,直后悔去年沒多種幾坰。集市不大,堂娃媽早早就逛完了,折身回來,悠悠哉哉買了一盒老鼠貼,一包刷鍋鋼絲球,稱了三兩大料,在一家小吃鋪子里吃了十個燙面油糕,喝了一碗店家白送的柴胡茶,歇了歇,抬身徑直走向不遠處一檔賣糖果吃喝的攤位,她是這里的??停侄斩盏臄傊骱笊线h就沖著她笑,末了又溫聲稱了一聲嬸子。她將兩塊錢遞到攤主手里,自個取了一袋果丹皮。閑常牙空口淡的時候她喜歡嚼這個,酸酸甜甜的,對腸胃還好,幾乎每次逢集都會買上一袋。她將果丹皮裝進袋子,順手在盤子里當(dāng)邊料散賣的果丹皮堆里捏了一片,擱進嘴里,邊嚼邊跟攤主后生道別,轉(zhuǎn)身到旁邊的雜耍場里看把戲去了。

一陣刺耳的叫賣聲傳來,堂娃媽循聲看過去。見不遠處圍著一堆人,人堆中間高高地站著一個長發(fā)后生,正一手揚著一袋東西,一手舉著擴音喇叭扯著嗓子吆喝,詞兒像蓮花落似的:“你知道,我知道,核桃天生能補腦。敬請大爺和大媽,豎起耳朵您聽好,我這產(chǎn)品不一般,野生有機又環(huán)保,關(guān)鍵還有黑科技,破壁技術(shù)不得了,十斤核桃一斤粉,斤斤粉來都是寶,小娃吃了考第一,老人吃了病自消,男人吃了能壯陽,女人吃了能瘦腰。吸收快,效果好,神仙見了也想要,北上廣深賣得好,三百一袋還脫銷,網(wǎng)上賣得更紅火,訂單就像雪花飄,為報家鄉(xiāng)養(yǎng)育恩,今天我們大酬賓,為報家鄉(xiāng)養(yǎng)育情,血本無歸也能行。五塊錢一袋,八塊錢兩袋啦噢——”這叫賣聲令堂娃媽怦然心動,她起身走過去,透過人群縫隙,看見一輛三輪車摞著滿滿一斗子紙箱子,幾個人忙著開封,里面的袋子上印著一個露著迷人微笑的姑娘,一只碗被她捧到一旁,碗里盛有潔白的粉糊,碗的上端印著核桃粉三個紅字,好像從碗里飄出似的,煞是好看……

日頭偏西,集市已然人稀,堂娃媽提著剛買的一袋核桃粉和新置的零碎,悠閑地走在回蠻嶺的羊腸道上。核桃粉漂亮的包裝讓她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她想給堂娃爸一個驚喜。她時而很心疼,覺得自己太虧欠這個厚道男人。當(dāng)年,那些閑言碎語可是把這個厚道男人折磨得幾乎快要瘋掉了,但他終究擰不過她,她知道自己瘋起來狗都怕,男人年輕時長得也算有排面的,生生被她挼成現(xiàn)在這么個朽樣子了。

快到葫蘆把村了,堂娃媽再次警勸自己,安然回家,不要再操別的閑心啦。心里嘀咕著,小山莊子一步步進入了視野,遠遠看見有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看來還是繞不過秦老漢這個梗,女人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秦老漢。老鰥夫分明也看見了她,慌忙挒扭著身子站起來,然后倚著拐,身子微微晃悠著,綻著一臉謙卑,等她走近。

“秦大哥,你咋在這搭咧?”走到跟前,堂娃媽忙問。

“呵呵,等你哩嘛……”老鰥夫笑說。

“等我?你還會哄人哩?!?/p>

“呵呵,不哄你,上午你過來時我見啦!”秦老漢竟是一臉俏皮。

“哦,見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可不是不打招呼,是……是怕耽擱你趕集咧,跟上次似的……嘿嘿……”秦老漢又拍了拍自己的腿,“我聽了你的話,天天走路,果然是好些了?!?/p>

“就是嘛,多動動就是不一樣?!碧猛迡屨f著,看了看天,又說,“你好著就行。時候不早了,我得緊趕走,再稍磨就得摸黑兒了?!?/p>

說著,便繼續(xù)往前走。

“他嬸子?!?/p>

堂娃媽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忽然聽到秦老漢在身后叫她,忙駐足回過身來。

“差點忘了告訴你,我想起我的名兒啦?!鼻乩蠞h很興奮地說。

“是嗎?叫啥?”

“根蠻子?!?/p>

“根蠻子?”堂娃媽怔了一下。

“根蠻子——我想這該是沾了你的福氣。”老漢說。

“你又哄人哩?!碧猛迡屢髋镀蹋皠e的有想起來的嗎?”

“呵呵,實在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就算他媽日的了。”

“看你粗魯?shù)?,沒準兒慢慢就想起來了——好啦,以后就叫你根蠻哥啦。”

說罷堂娃媽轉(zhuǎn)身繼續(xù)朝下走去,忽然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回頭對著老漢說:“今天實在趕不及了,下回過來,我再給你做飯吃。”

“真的嗎?”老漢一時有些激動。

“好哥咧,你去西半岸整條蠻嶺上打聽一聲,我多會兒哄過人嘛?!?/p>

“那太好了,本來就想說這句話哩……怕你覺著我人心沒盡。上次的臊子面真好吃,做下的我一頓就吃光了?!鼻乩蠞h說。

“那好,下次我還給你做臊子面?!碧猛迡尶戳丝刺?,又譏誚道,“看你這名兒叫的,日里古怪的,難怪連你自個兒都記不住?!闭f著人已拐過坡下一道長著一簇馬乳刺的圪咀兒。

看來秦老漢在路上等她,是把想起自己名字這件事當(dāng)作一樁喜訊來告訴她的,堂娃媽如此想著。能看出來,從見面到分別,老鰥夫無時無刻不顯露著對她的感激。但她似乎一時無心享受這些,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事實上,也不知是什么東西像羽毛一樣徐徐撩撥她的心,此刻一些陳年舊事莫名從她塵封已久的心底徐徐浮現(xiàn),令她的心緒有些顧此失彼。一直被人咀嚼的那些事并非空穴來風(fēng),那個東嶺后生,一個斯文的公家人,吃過一頓她親手做的派飯。那是他們僅有的一次共處時光,之后后生再無音訊,但她青嫩的魂魄已被后生勾走了。

都是因為早年的那個夢,呵呵,那個夢??!她自嘲地笑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夢里她和那個東嶺后生在集市上相遇,然后相跟上一起沿著小路回到蠻嶺。于是她開始趕集,而且只打小路走。最初的心愿無非就想碰碰運氣,看是否真的可以遇見她想見到的那個人。她甚至幻想過,某一天,最好是山花爛漫、鳥兒歡唱的時節(jié),能夠和他在這條崎嶇的羊腸道上邂逅。幾十年過去,她在這條羊腸道上來來回回走過上千回,由天真少婦走到耄耋老嫗,生生靠時光把趕集打磨成她煙火俗情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習(xí)慣,一個樂此不疲的興致,而那份憧憬和初心似乎早已煙消云散,那個夢也積塵成繭,需要某種提示才會想起,也不過是一笑而過的事情。

堂娃爸突然病下了。這個小恙不斷的老男人早前總是便秘,這兩天卻突然拉稀拉得拿不起身子。把村里的直腿子郎中叫來看了一回,開了五服中藥也不濟事。堂娃媽便撥通兒子的電話。堂娃只是縣城單位里的一個小職員,一天到晚地忙,她輕易不驚擾他。還好,堂娃很快開車回來。堂娃媽把院門鑰匙和一袋子麥麩托付給貴金媳婦,讓她幫著照護后院的雞,然后和堂娃爸一起坐上車,往縣城去了。

在縣醫(yī)院做了好幾項檢查,很快就找到了病因,正是那袋核桃粉闖的禍。醫(yī)生說這兩天陸續(xù)有十幾個從東嶺轉(zhuǎn)來的病人,都是因為喝了同一個牌子的核桃粉。這讓堂娃媽憤懣不已,她一邊咒罵著那些無良賣家的祖宗八代,一邊把剩下的多半袋核桃粉倒進醫(yī)院廁所大便池里。

堂娃爸這場痢疾所引起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令堂娃家熱鬧了很長時間。老兩口從縣城回到蠻嶺后,先是近親和門子里眾堂親陸陸續(xù)續(xù)過來探視,緊接著是一些遠親和旁親,連多年不走動的老親戚都聞訊趕來看望。渰子堡娘家和圪垛村本家,都是蠻嶺有名的大戶姓,各種千絲萬縷的親故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甚至許多親戚來到后需要梳理半天才能捋清頭緒。堂娃媽心里很明白,活到這個年紀,親戚們多半是揣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心思來的,說到底人們還是格外看重世道人情的。親戚們看到老人家并無大礙,便又心無忌憚地說上幾句俏皮話,再送上幾句吉祥話,然后歡歡喜喜地走了。這情形令堂娃媽接待來客的熱情逐日高漲,她幾乎挽留了所有波次的親戚在家里吃飯,飯也是變著花樣來的,這頓臊子面,下頓剁餡捏餃子,再下頓很可能就得搭上油鍋做一回椒香油饦,為此她好幾次把貴金媳婦叫過來做幫手。

這種絡(luò)繹不絕的場面一直持續(xù)到入秋之后。野菊花開始綻放的時候,就再沒什么親戚過來了,堂娃家里終于冷清了下來。男人身體已無大恙,堂娃媽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落寞,她打算恢復(fù)她的趕集時光。這時,她呼的一下想起秦老漢,可是的,還應(yīng)了人家的事,不能打誑,下次趕集得去早些。

終于等到集日。凌晨雞叫第三遍,堂娃媽就爬出被窩,開始切臊子,她想在出發(fā)前把案板上的事都備妥。事實上在等待集日的這些天里,堂娃媽并沒有閑著,兌現(xiàn)葫蘆把老鰥夫一頓臊子面的承諾成為絕對主題,前期籌備細致且不辭辛苦。她特意搗了兩缽辣椒面和花椒面。辣椒是前半年從自家園子里摘下晾干的,門頭坪子畔上一溜兒花椒樹,年年都能收個一二十斤,成色雖不好跟集市上賣的比,入了鍋漤下臊子卻是扎扎實實地香,那香味能把集市上的所有底料甩出十里八里外。冰箱里還有一塊上好的五花肉,前些日子招待親戚,她讓堂娃專程送回二十來斤豬肉,沒吃完,正好派上用場;去南園菜地里刨了幾窩土豆,拔了幾根白蘿卜、幾根胡蘿卜,豆角已是末茬,好不容易才在陰涼處的蔓子上尋到一把嫩些的;巧的是貴金媳婦適時送來一塊豆腐,把老嫗歡喜得揀出最好的詞兒夸了侄媳婦半天。集日頭天晚上,她從冰箱里取出五花肉解凍,又順手泡了一把香菇。一夜睡得并不踏實,輾轉(zhuǎn)反側(cè)生怕不周到落下什么。

叮叮咣咣的動靜攪得堂娃爸把自己裹在被窩里直嘆氣。前兩天女人跟他叨過,說之前答應(yīng)下人家的,本早該去的,是他病下了,才拖到現(xiàn)在;還形容老鰥夫如何如何恓惶,男人知道女人是在行善,但用心實在有些過重,令他心里還是多多少少有點怪怪的不痛快。很快,一應(yīng)材料都切成了臊子丁,姜蔥蒜芫荽也備得齊全,各式各樣分裝到食品袋里,林林總總,匯裝了一大塑料袋子。堂娃爸呼地掀開被子,坐在炕頭,吊著臉,狠狠乜斜著女人,嘟囔道:“也不知道哪根筋抽的,費這二虎子勁。”女人瞄了男人一眼,隨即搭鍋添水,說:“放心哈,你是我男人,我得先把你伺候好了。今兒給你蒸碗水蛋,吃了水蛋,肚子就平整啦。”男人不再吭氣了,他知道說什么也沒用,她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拗不過來。

堂娃媽到達葫蘆把村時,日頭剛漫過秦老漢家的女兒墻,窯頂上的雜草已略略發(fā)黃。秋陽和煦,嶺上微風(fēng)吹過,竟泛出些許涼意。女人拐下坡,走進院子,村里依舊安靜,頹敗的院落愈顯蕭瑟。中窯門上那幅破門簾子沒了蹤影,兩扇灰舊斑駁的楸木門緊閉,門上緊扣著一把老式插鎖,一根舊镢把套著門環(huán),橫別在兩邊的口墻上。堂娃媽呦了一聲,愣在院子中央,目光在院子里茫然環(huán)顧,失望掛滿臉龐。“你看這!”她喃喃自語著,折身走到院畔,朝村子里望著,將目光一直送到后村最末一家,沒見著一個人影,兩三家窯頂?shù)臒熗裁爸酂?,不時被風(fēng)鬼魅一樣掃亂,溝下一棵鬼拍手嘩嘩嘩地制造著響動;旁邊家戶門前長著幾棵一攬粗的老狗楸,一只健碩的大公雞從樹后走出來,歪著頭輕蔑地看了她半晌,咯咯了兩聲,然后跩跩地走了。女人想老鰥夫該是到誰家串門去了,便坐在一旁的柴火墩子上等。

身后傳來一陣沙沙的響聲。女人忙轉(zhuǎn)過身子,院子里已灑滿陽光,窯頂后的路上竟有一團小旋風(fēng),動靜正是來自那里。旋風(fēng)團兒越來越大,枯黃的楊樹葉子、核桃樹葉子,以及破布條一樣的玉米葉子被卷帶著,沒頭沒腦地上下翻飛。水甕般大小的旋渦像個醉漢一樣晃悠著,晃悠著,然后徐徐挪開原地,卷帶著一些輕軟雜物,順著坡路向下移來,堂娃媽以蠻嶺人常用的驅(qū)晦方式,對著旋風(fēng)呸了兩口唾沫,但好像有意似的,旋風(fēng)下了坡,鬼使般拐到了院子里,眼看著越旋越高,卷起的雜物在空中嘩嘩作響。

“呸呸!”她再次朝旋風(fēng)吐了兩口。

旋風(fēng)挑釁似的緩緩向她靠近,她慌忙站起來,把偌大的塑料袋抱在懷里,緊緊盯著旋風(fēng)垛兒,像要準備決斗的架勢。這時,旋風(fēng)竟像斷根的火苗一樣,突然向上一躥,便幽靈一樣消失了,被卷起的雜物飄飄忽忽落在了院子里。

院子里安靜了下來,堂娃媽的喉嚨像被攥緊后又被一下子松開似的,長舒一口氣。但是隨即驚愕再次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看見落在院子里的那些雜物中,竟夾雜著好幾張圓形的,碗底大小,中間留著方口的白色紙片兒,那可是送葬時才用的紙錢,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女人的腦海里倏然掠過,目光不由得投向別著一根镢把的窯門,這才發(fā)現(xiàn),門楣上還殘留著一條白色的楹聯(lián)橫批,一邊已從墻上脫落,飄搖欲墜,“音容猶在”四個字依稀可辨。

“好你個冤家欸!”

女人一時落寞難堪,對著窯門狠狠咒了一聲。

回到圪垛,望著重新被拎回來的那只大袋子,堂娃媽的心情敗壞到了極點。根蠻老漢的突然過世,錯愕之余,更多的是遺憾,遺憾此生再也無法償還所欠下的人情。在隨后的幾天,女人變得寢食難安,似乎咽不下這口氣,心中莫名滋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渴望能知道更多有關(guān)老鰥夫的信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但沖動執(zhí)拗且不可理喻,令她的精神變得格外飽滿。

于是,整個冬天,堂娃媽頻繁趕集,真正的目標卻是葫蘆把村。有一天,她仍以討口水的名義穿過根蠻老漢家的院子,下了坡,徑直走進門前長著好幾棵老狗楸的那戶人家。算有運氣,主家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拉扯不了幾句,便親切得像已交往多年的故人。堂娃媽一邊喝著水,一邊若無其事地告訴女主家,早前她曾在村口這家討過水,那個老漢也是個熱氣人,可這幾回呢,門上老是搭著鎖,是出遠門了還是咋的?!八览??!迸骷伊ⅠR應(yīng)道,“頭兩個月還整日在路上晃悠,好像比往常還歡實呢,突然一下子就起不來了。”說著歪頭看了一眼門道,聲調(diào)陡然變低了許多,“死得可恓惶哩,可村里人都知道,臨死前心心念念想吃一碗臊子面,女兒做下了,他卻不吃,說不是他要的味,問他到底要吃啥味的,他嘟嘟囔囔說不清楚,可憐的,到死都沒吃上那碗臊子面……說也是的,一輩子沒越過十里以外的地界,天知道這個可憐鬼在哪里吃過人家的好手藝,讓他到死都惦記著……”

堂娃媽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差點溢出來。但她立即讓自己冷靜了下來。女人沒有在這戶人家逗留太長時間,覺得過分打探有可能會讓人家猜疑出她的圖謀。她必須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無所事事的過路人。之后的集日,屢屢路過葫蘆把村,堂娃媽都會拐進她這位新朋友家里坐坐。有一次她是趕完集返回時去的,特意給女主家買了兩盒果丹皮,把女人感動得在給她倒水時格外大方地添了一把冰糖。

工夫沒有白費,有關(guān)根蠻老漢的信息溪流般源源不斷從女主家嘴里傳出。整合數(shù)次收獲,堂娃媽大概了解了老鰥夫的身世,知道了他本是東嶺鶴坡人,二十來歲時腦子受傷,落下了重殘。關(guān)于他的傷,有諸多說法,有說早年在縣城里挨斗,被人一磚悶在腦殼子上;有說當(dāng)年本村里年輕人模仿縣城里開石頭會,直接把他從石崖上丟了下去;也有說是被驢踢的,這個多半是玩笑??傊軅缶褪Я藨洠B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了,快三十了還尋不下媳婦子,沒奈何,入贅到葫蘆把秦家,幾十年活得又恓惶又窩囊,生了個女兒,門子里沒人瞧得起,親戚們多半也不沾他,社會上幾乎沒有什么朋友。

真正讓堂娃媽如獲至寶的是女主家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

“連鶴坡馮家親兄弟們都不咋跟他走動!”主家略顯神秘地說。

那一刻堂娃媽怔住了,愣愣盯著女主家。這個舌頭比她還活泛的女人表述再清楚不過了,秦是根蠻老漢入贅后改的姓,馮才是他的原姓。

女人感覺有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摁在了自己的心口。

走出女主家院子,回到羊腸道,女人一個人佇立在嶺上,在寒風(fēng)中久久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她需要獲得片刻安靜,整理自己恍惚的心。就在這寒冷而靜謐的嶺道上,就在此刻,好像有一幀一幀的畫面從她眼前掠過,六十多年前的場景慢慢呈現(xiàn)。

那時,她還不是圪垛村那個老男人的妻子,更不是堂娃媽,而是被譽為整個蠻嶺第一朵金花的李秀花。提起渰子堡村的李秀花,一條嶺多少后生都會心旌招展,提親的媒人生生把她家的門檻踩出一道豁口。有一天,村長把區(qū)委下基層包村的干部馮辦事員的晚飯派到了她家,還專門強調(diào)包村干部是個年輕后生,前途無量,可得招呼好哩。爸媽把鍋灶交給她,隨即都不見了蹤影,她明白其中意思。天黑下來后馮辦事員才來到家里,是一個精干的后生,梳著三七分,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左胸兜里別著一支鋼筆,盤腿坐在炕頭上時,筆扣兒在昏黃的油燈下閃閃發(fā)光。那天她做的是臊子面,后生吃了兩大碗,也跟她說了很多話,說他每次從區(qū)委到村里,或者從村里回區(qū)委,都打小路上走;說他喜歡山里的風(fēng)景,喜歡春天的山桃花,夏天的連翹花和秋天黃櫨木紅葉,說他喜歡聽鷓鴣、黃鸝和布谷的鳴叫在山間回蕩的聲音……末了又直夸她飯做得好吃,濃重的東嶺口音異常好聽,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讓她春心蕩漾。吃完飯,后生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毛二分錢和四兩糧票,恭恭敬敬放在影圪塄上,然后說了聲:“謝謝你!”就起身告辭了。當(dāng)她收拾伙食費時,看到底下還壓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三個字,第一個字她認得,念馮,后面兩個字卻很生,好久之后才查到。她知道那是后生的名字,也領(lǐng)會后生留下這張紙片的用意,興奮得一晚上沒有合眼。

她開始等待了,第一天沒有消息,她盼第二天,第二天沒消息,她又盼第三天,就這樣等了半個月,卻等來一個足以將她打入深淵的消息,馮辦事員犯了錯誤,被抓到縣里受審去了。從那以后,她沒有再獲得有關(guān)馮辦事員的半點音信,那張上面寫著三個工工整整水筆字的紙片也在她行將出嫁的頭天晚上被她扔進爐子里付之一炬。

馮庚漫!

一個讓她刻骨銘心的名字。

根蠻子,這三個字用蠻嶺口音讀出來,足以讓她恍惚。幾個月前秦老漢報上這個名兒時,曾經(jīng)有那么一刻,她是恍惚的,以致勾起她對往事的重溫和對歲月的無邊感嘆?,F(xiàn)在,又知道他竟然還姓馮,天殺的,巧合得讓她有點眩暈,有點猝不及防。

“哧——”女人差點笑出聲來,她實在沒辦法把六十多年前那個斯文后生和葫蘆把村這個粗糙邋遢的老頭兒對接在一起?,F(xiàn)在,他死了,就算不死,那段以馮為姓的時光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人一磚砸碎,或者被扔到石崖溝里去了,一切都已死無對證。

空中飛過幾只野鵲,女人目送著它們,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布滿皺褶的臉頰濕潤一片。她一直以為自己之所以如此固執(zhí),是因為心太善,不忍見那些恓惶人,放不下欠下的人情債,此刻她恍然覺得,是老天憐憫她,開眼了,一次次布施機緣,終于將她幾十年的掛礙度成一樁完整的,多少還帶著點傳奇色彩的故事,現(xiàn)在,只待她的態(tài)度,看她用怎樣的方式來收場……

來年清明,根蠻老漢的女兒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打前嶺來葫蘆把村給父親上墳。他們在村頂路上拐進一個小岔口,沿地畔往上,穿過一片荊棘,來到一塊緊依著一座小山包的麥地,父親根蠻老漢就葬在這塊麥地的地根。麥苗業(yè)已返青,墳堆上覆滿荒草,去年下葬時掛在墳上的紙幡還剩皺皺巴巴幾條,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走近墳前,夫妻二人幾乎同時愣住了:墓門石前,竟端端正正擺著一碗臊子面。面碗是一只白地藍花厚瓷大碗,碗壁還有點溫氣,在面碗和墓門石之間,立著一炷黃香,香煙裊裊,已燃過半截,分明是前腳剛供上的;碗中油紅的湯水里浸著白花花、圓滾滾、亮晶晶、粗細均勻的饸饹面條,臊子澆得飽滿,丁兒格外花哨,上面還點綴著一撮綠白相間的蔥花和芫荽。夫妻倆面面相覷,疑惑的目光在這碗面上糾結(jié)了半天,隨即又朝四處張望,迷惑而急切地搜尋著。四野空曠而靜謐,陽光微暖,湛藍的天空零星分布著幾片白云,嶺上山桃花業(yè)已盛開,漫山灼紅。

半晌,女兒似乎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機開始撥打,她連續(xù)打了好幾個電話,最后有些失望地收了手機,回身對丈夫說:“怪了?!?/p>

“咋了?”丈夫問。

女兒瞄了一眼墳頭,說:“問了娘家門子里的,問了后洼咱姑、牛王辿咱老舅、油坊嶺咱老姨、鶴坡大爸小爸幾家,連廟上、后溝嶺、董峰幾門堂親戚都問了,人家誰都沒有來過,老舅還說我是不是中邪了讓我立個柱祛祛?!?/p>

“那真是怪氣了?!闭煞虼纛^呆腦看著妻子,有些不知所措。

兩口子的目光再次回到墳頭,那炷黃香行將燃盡,碗里的臊子面依舊鮮亮,它注定將兩個厚道的中年人這次祭奠之旅弄得方寸大亂,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心神不安;也正是這碗鬼使神差的臊子面,通過親戚們翻江倒海的嘴巴,讓根蠻老漢,這個因為早年腦子重殘而被命運流放到葫蘆把這座偏僻小山村,疏庸愚鈍過完一生的往世之人,很快成為東岸整條嶺上人們茶余飯后的主角,一度被傳得神乎其神。

“一炷明香點紅燈,紅襖紅兜紅披旌,桃花灣,梅花坡,騎著紅馬過紅嶺……”嶺上忽然傳來一陣亂彈,聲調(diào)悠揚高亢,在東西嶺之間來回飄繞。

此刻,堂娃媽正爬行在西嶺的坡路上,亂彈聲傳來,已變得縹緲幽弱,卻像根絲線一樣拽住了她。她停了下來,回身朝東嶺望去,心想準保是哪個搗蛋鬼在上墳的路上吼的野調(diào)。亂彈聲不再,一切又安靜了下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蜜蜂在山桃花上嗡嗡嗡的勞作聲。她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便是自己身體里咚咚的心跳,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慌張的。她想象不到自己剛才在老鰥夫墳上會慌亂到怎樣的地步,臉上驚鴻般掠過一抹紅暈。

“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她低聲自嘲道。

為了清明日這天能順利來給根蠻老漢上墳,堂娃媽幾天前就打電話叮囑堂娃,讓他把自家上墳時間提前到昨天。昨天堂娃一回來就治怨她,說年年都是清明這天門子里幾家一搭上,今年突然要改時間,他費了好大口舌才跟幾個堂兄弟商議通,一門貴金子,杏樹院二門和老南院三門幾個堂哥電話里可把他啰唆得夠嗆。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回家,她時而回頭望去,滿嶺的山桃花,映掩了她走過無數(shù)次,逶迤崎嶇的山路。她對這條羊腸道上的每一處坑凹,每一道圪塄都了如指掌,能閉著眼單憑腳步判斷該是上坡還是下坡,該是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該扶左邊的石墩子,還是右邊的木根結(jié),甚至路邊哪一叢荊梢,哪一叢馬乳,哪一叢黃櫨,哪一叢沙棘,哪一叢狼牙刺,哪一叢杜蘭荊都數(shù)得過來。她的心中莫名掠過一絲傷感,感覺腦子里每閃過一念,似乎都有一種道別的意味……

天全黑下來時,堂娃媽才回到圪垛,男人已做好一鍋拌湯,了幾片饃等她。吃完飯,洗涮了碗筷,她說她累了,想早點睡,男人說好。

鉆進被窩,拉了燈,一切歸于黑暗和寂靜。

“這下安心了吧?”過了好久,男人忽然打破了沉靜。

“安心啦!”女人應(yīng)道。

“你啊,一天到晚閑的,竟干些不冒煙的事!”

“了人家一個心愿嘛?!?/p>

“哼,他的心愿了沒了不知道,倒是你整的這一出,可算把東嶺攪渾了?!?/p>

“咋啦?”

“你說咋啦,你人沒回來,風(fēng)就刮過來啦。前晌貴金來過,說整個東嶺都在傳,今天葫蘆把村出了一件怪事情,一家新墳上莫名其妙冒出一碗臊子面,把去上墳的家里人嚇得墳都沒上成?!?/p>

“哦!”女人吟哦一聲,說,“我才不管他神里鬼里的,反正這樁心事算是了了?!?/p>

男人又“哼”了一聲,說:“以后別亂折騰啦,留著勁,趕明兒我要是老到你前頭,給我墳前送一回飯吧!”

“看我不把你個老孽障舌頭剁了,黑天暗日地胡咧咧啥——能行,到時候也給你做碗臊子面。”

“我不吃那個,你做的臊子面不好吃?!?/p>

“那你想吃啥?”

男人沒再吱聲,漸漸發(fā)出細微的鼾聲。

“死東西?!?/p>

堂娃媽嗔笑了一聲,一個骨碌轉(zhuǎn)過,側(cè)身面向窗戶,這邊照樣一片漆黑,一片沉靜。她的內(nèi)心有種涓水流過一樣的感覺,想著是什么時候決定給老鰥夫墳上送一碗臊子面的,竟一時想不起來了。她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粗糙得像早年時用過的老麻紙。“你個老孽障?!彼蛋掂亮R道,卻不知到底在罵誰。此刻,她已心安理得:自己只是一個愛趕集愛湊熱鬧,生性有點冒失的老嫗,一個相信緣故因果、善惡有報的鄉(xiāng)下人,天大的心事,無非都是在家長里短、兒女情長里研磨著的顆粒,僅此而已。

明天又是集,她決定好好睡個懶覺,不去湊那個熱鬧了,沒什么事,以后也不去了。她長長噓了一口氣,心想用不了多久,她走過的那條小路肯定會雜草叢生,灌木縱橫,最終將荒蕪得跟從來沒有人走過似的。

2021年2月初稿于廣州

2022年2月修改于廣州

責(zé)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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