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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平

2023-05-30 07:12徐暢
花城 2023年1期
關鍵詞:小夏老師

徐暢

她不敢就這樣睡著了。她睜開眼睛,跟前的水杯仍冒著熱氣。車廂里燈光昏暗,但跟漆黑的窗外相比,光線還是過于明亮了。她心神不寧,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擔心會坐過站。想到將要發(fā)生的事,她感到一絲恐懼。這恐怕才是她不敢睡去的緣故。她喝了一口水,感覺熱流穿過喉嚨,經過身體,落到肚子里。她遠沒有白天時那么緊張了,那些繁亂的思緒和陣陣襲來的痛苦,曾讓她疲憊不堪。整整一個下午,她看著窗外想著心思。當人們談到往蘭州或西寧做什么事、見什么人時,她聽了一會兒,并不愿加入談話。有那么一次,她去衛(wèi)生間小聲哭了一會兒。等情緒平息了,她吸一口氣,捧起清冽的水,緊緊捂在臉上。

現(xiàn)在他們都睡著了,大概不會記著她濕漉漉的臉龐。她枕著胳膊,看到車窗上落著一層浮影??吹侥请p眼睛,她吃了一驚。車窗里的人那么消瘦,頭發(fā)披散著,神情嚴肅。隨著燈光的調亮,那片浮影緩緩蜇入了黑暗。列車晃動幾下,月臺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白熾燈下??吹綉覓斓恼九?,她竟奇怪地有一種篤定之感。

她跟著人流往站臺走,通過寬敞的甬道,出站口到處都是人。她好不容易擠出來,在廣場上又丟掉了方向。拉客的司機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她躲開這一群人,徑直往城墻根走。那里站著一位賣烤紅薯的小販。走近后,她問C大學怎么走?那人抬胳膊指了指,城墻近處的拱門旁有一座公交站臺。

找到那路公交后,她看了看手機,離四點的早班車還有半個多鐘頭。坐到長椅上,睡意壓倒了她。她聞著城墻根里的土腥氣,迷糊地睡了過去。夢里她又回到那座院子。早春的清晨飄散著泡桐花的香氣,屋里傳來腳踏風琴的琴聲。跟著畫面一轉,她站在屋里,風琴前并沒有人。正恍惚著,空氣中有人喊:雁平、雁平。聲音帶著她來到小床旁邊。她俯身下去抱出那個嬰兒??墒窃谒龖牙锏?,只有一件小衣服。

她在一陣寒噤中醒轉。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腹部,感覺到結實的一塊才放下心來。睜開眼睛,公交車正從城門下開出來。

到達C大學時天剛剛亮。雁平走到門衛(wèi)室,說想找一位姓胡的老師。保安抬眼看了看她,遞出來登記表和圓珠筆。她填寫了名字和電話,在事由一欄停住了。她對接下來的事沒有把握,于是笨拙地寫上:探親。

約莫八點鐘,她走進了辦公樓。按照短信上的提示,來到三樓靠里的房間。敲門后,里面有個人推開椅子站起來。你就是那位家長吧?那位老師問。辦公室里其他人也看向她。你先等一等。他說。他大概就是胡老師了。她退出來,守在門邊。她想聽聽里面的交談,但是打印機的轱轆聲響個不停。

胡老師走出來時,手里拿著一份材料。走進對面的會議室,胡老師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如實回答:這學期以來,她跟夏質每個月通一次電話。最后一次通話是在兩周前,談的是生活上的事。胡老師又問,出現(xiàn)過負面情緒嗎?她想了想說,沒有,應該沒有。

胡老師點了點頭,打開那份材料。她在小學里教書,知道在最上面的是成績單。胡老師翻了幾頁說,你知道的吧,周一學院里開大會,他缺勤了。過后陸續(xù)有老師反映他曠課。后來調查發(fā)現(xiàn),他三天沒在學校了。她不知道。她想到更為嚴重的事。昨天胡老師在電話里說,有學生反映,他平常郁郁寡歡的,跟老師和同學的關系都很冷淡。

你是說他不在學校,是因為有心理上的問題?雁平問。

有這種可能。胡老師說,現(xiàn)在學校就怕這個,一出事就往這上面揣測。

真有這個可能嗎?雁平說。

我查過心理咨詢中心的檔案,上面有他咨詢的記錄。胡老師說。

雁平雙手握在了一起。

我們學院決定報警。胡老師看著她說。

啊,你們還沒有報警嗎?她看著他說,語氣更像是質問。胡老師小聲說,這關系到學院……他又改了口說,這樣吧,你在這里待兩天,我這邊有消息,就打電話給你。

臨走時,雁平問,我能去他宿舍看一看嗎?她知道那是在四樓,但不知是哪一棟。胡老師翻了翻材料,用指甲在考勤表的最底下劃了一道斜線。

走到宿舍樓D樓時,學生們都去上課了。她向宿管阿姨說明來意,要了一把鑰匙。爬上樓,她揪起了心。兩天以來,她就在等待這個時刻。打開門后,四人間亂糟糟的,只有靠陽臺的床鋪比較整潔。床鋪上有一層毛毯,桌上擺著一件她熟悉的襯衫。她認定那是她兒子生活過的地方。有種情緒向她涌來,她忍耐著雙手扶住了椅子。

他不住這里的。身后有人說。她回過頭去,靠門的床鋪上坐起一個人。她看了看毛毯。那個人說,那毛毯是我的,防止學校來檢查。她摸索身上的考勤表,那個學生又說,他不住這里的,他住在外面。

外面?她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是一個怪人。那個人鄭重地說。

他住在哪里呢?她問。

他撓了撓胳膊說,我?guī)闳グ?,反正今天逃課。他穿著短褲下了床,飛快地套上長褲和襯衫。

走到外面,天氣開始熱起來。她以為北方冷,臨行前多穿了一件衣服?,F(xiàn)在那件絳紫色毛衣正讓她感到燥熱。那個學生領著她,穿過兩個路口,來到一處集市上。集市兩邊擠滿了賣糧油、鍋碗和各種瓜果的小販。她想到住在雪田時,小夏時常跟著她去鎮(zhèn)上趕這樣的集。有一回站在小攤前,生意人掰了一塊米糕給他。到了木桃酥攤前,小販也遞給他一塊。小夏吃著零嘴說,要是每個鎮(zhèn)上都這樣,豈不是走到哪兒都不會挨餓?她笑著不說話。又到了一個攤口,小夏去抓紅棗,賣東西的人操起了蒼蠅拍。小夏仰頭看著她說,這城里人真是怪。一會兒讓吃,一會兒不讓吃。

想到這些,她沒那么熱了。她看了眼那位同學,一路上他有兩次想說話,又不好意思開口。你是劉歡還是王崗呢?她說,小夏跟我說,宿舍有兩個高個子。他撓了撓頭說,我是劉崗。

穿過集市,不遠處就是城中村。劉崗說,唉,都幾天了,我電話和QQ上都聯(lián)系不到他。

他經常跟你們在一起嗎?她問。

不,他經常一個人。但偶爾也會來宿舍玩,有一回我們玩斗地主,他說想休學半年。

他要休學的話,學校應該知道的。她說。

當時他就是隨口一說。劉崗說。

走到城中村的舊樓前,劉崗撓著頭說,還有件事應該跟你說的。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雁平停下腳步。劉崗說,有一回,他在操場環(huán)道上一個人待到半夜。我勸他去心理咨詢室看看。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反駁道,你才有精神病呢!

為什么會這樣?她心想,在家里他不是這樣的。

我懷疑,他肯定得了抑郁癥。劉崗說。聽到這個陌生的詞,雁平想到胡老師的提問。

我看到新聞上說,有個學生因為失戀,在賓館里,堵上門窗,燒著了一盆煤炭……劉崗沒有說下去。

你知道他的QQ吧?劉崗拿出手機指給她看。雁平看到最近的QQ狀態(tài)寫著:承擔不幸是困難的,但要負擔幸福更是難上加難。她看了看劉崗,劉崗搖了搖頭。她想,那可能是哪本書里的話。這句話也過于悲觀了。想到劉崗說的新聞,她感到心悸。她不愿往那個地方去想,仿佛想了一次,就離那件可怕的事近了一步。

到了巷口,路兩邊開著幾家小餐館和雜貨鋪。劉崗指著第二棟樓說,那里就是了。

真的謝謝你。她說。

他們相互留了電話。離開時,劉崗說,你別擔心,說不定過兩天他就回來了。

她耳邊回響著那句話,走進猩紅色的鐵門。她知道那個男孩是想安慰她。但是那句話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在火車上,她揣測過各種可能。她希望這只是虛驚一場。她跑了幾千里地,就當作一次長途旅行。她希望小夏繼續(xù)讀書,讀完大學再到南方工作。這樣用不了多久,這個家庭又可以重新相聚在一起。她想到的還有很多。走在陰冷的過道中,她警醒自己這些念頭都是幻想?;孟胧俏kU的。她面臨的只有一個事實:他們分開十多年了,她的兒子下落不明。

過道盡頭是一個房間。說是房間也不一定準確,更像是木墻分出來的隔斷。通過格子窗能看到有個女人在打毛衣。她敲了敲門,里面“嗯”了一聲。進門后,女人雙手不離棒針,眼睛盯著一檔美食節(jié)目。雁平說,我想找房東。那個女人說,我就是。雁平問道,有一位姓夏的學生住在這里嗎?房東放下棒針說,我知道他的,他住在六樓。最近有段時間沒看見他了。

我是他媽媽。雁平小聲說,學校里說他出了點事。房東欠著身子,露出警覺的神色。她說,我們這里上下六層,什么人都有。誰出了事,我們不擔責任的。我知道的,我也租過房子。雁平說。她瞥了眼電視又說,我想上去看看。房東放松下來,打開手邊的餅干盒。餅干盒里裝著十多串鑰匙。

房東帶著她上了樓。走廊上到處晾著濕衣服。到了六樓,小夏的房間在過道盡頭。

跟外面的逼仄相比,屋里還算開闊。打開窗戶能看到城市遠處的高塔。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只有木床、一架布制衣柜和一張書桌。書桌旁立著那個棕色行李箱。箱口掛著橢圓形的密碼鎖。那是他考上大學那一年,她在百貨店為他挑選的。意識到門外還站著人,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對房東說,我能住在這里嗎?我付給你一個月房租。

一個月四百,你付給我八百吧。房東說。雁平以為她要坐地起價。房東慢悠悠地說,他上個月房租還沒付呢。雁平點了點頭,小心掩上門。她在門后拉開褲腰,解開里面的線頭。那個布袋是昨天縫上去的,里面裝了三千元。

房東接過房租時,雁平扶著門框說,我想再問一問。房東皺了一下眉說,我知道的也不多。有時電視壞了,我會找他來調一下天線。

他交往過什么人嗎?雁平趕忙問。

這個我說不上來。他沒有帶過朋友來,也可能是我沒有看到。房東說,他給人的印象是,不愛說話,也不跟別人來往。平時他就待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有回來很晚的情況嗎?比如到后半夜。雁平問。

大門是十一點上鎖。房東說,他一般都會按時回來。

她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房東走后,她反鎖了門。她解下背包,走到窗邊。心思在腦海里飄忽,有時是一個形象,有時是一句聲音。她什么也抓不到。她默念著夏質的名字,心思回到了眼前。她躺在床上,把頭埋到枕頭上。聞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她貪婪地吸了一口氣。那股氣味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想到寒假結束時,和丈夫送他到火車站,一路上,他認真地講柏拉圖的《理想國》,又談富蘭克林的人生哲學。過了一會兒,車里飛進一只蟲子,他又專心致志玩那只蟲子去了。那時她想,他完全還是個孩子。

不過四個月光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想到這幾個月里,她經常跟兒子通話。學習和生活上都在關心他。兒子出于好意,也會去關心她。但她總覺得兒子跟她仍保持著距離。有幾次她給兒子寄去生活費,兒子在電話那頭說了句,謝謝。她心里涼了一下,她從沒有跟父母這樣客氣過。這是小夏心理不健康的原因嗎?她想到劉崗的話?,F(xiàn)在她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她想到小夏住在舅舅家的十年里,每次通電話時說話遮遮掩掩。讀了大學后,也閉口不談過去的事。難道他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另一面?小夏的形象在她心中模糊了。這么一想,就說得通了。是啊,哪有學生會不在乎學業(yè),半夜還在操場上游蕩?哪有孩子會不跟家里說一聲,就擅自住到校外去?她不知道小夏還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她責備著小夏,心里難過起來。兒子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不正是她一手造成的嗎?當初她以為到了南方會有更好的生活,但是十多年過去了,她依然一無所有?,F(xiàn)在兒子出了這樣的事情,那些努力還有什么意義呢?

在長久的自責和內疚中,她打開手機,找到一段兒子的視頻。那是冬天里的公園,她跟在兒子身后,拍他的背影。他沿著小道走過水杉林和蘆葦叢,一直走到河岸邊。畫面停止時,他也沒有轉過頭來。她眼睛濕潤了。視頻越是真切,兒子離她越是遙遠。

感到心底的難過,雁平的偏頭痛發(fā)作了。她用手指按摩著頭部和頸部。隱隱的陣痛過后,真正的疲倦襲擊了她。她蜷著身體,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一陣強烈的饑餓感中醒來。天色傍晚,屋里昏暗。她走到樓下,在一家面館要了一份雞蛋面。熱面端上來時,她望著門口的石子路發(fā)呆。有多少個晚上,小夏走在這條路上。她在迷瞪中吃完了面。

回到屋子里,她身上暖和了。她坐在書桌前,拿出包里的隨身物品。尋找放充電線的地方時,她拉開了抽屜。抽屜里亂糟糟的,有一把舊口琴、文具和一個棕色的軟皮本。她放進充電線后,拿起了那個本子??吹届轫?,她知道那是一本日記。她瀏覽了一遍,發(fā)現(xiàn)日期停在五月二十日。她心算了日子,那是兩周前。上面短短寫著一句話:只要下定決心,沒有什么事情是困難的。她不知這句話指的是什么。

她打開臺燈,從日記的開頭讀起來。剛開始的十多天,日記里充滿了抱怨的話。談到學校、考試和教育,都是一些憤懣的荒唐話。到了三月,他搬出校園,過起了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從富蘭克林的自傳里學到了規(guī)劃時間的方法。他作息規(guī)律,留給自己大量閱讀和思考的時間。她不清楚日記中提到的巴門尼德、奧古斯丁和斯賓諾莎的思想,也不知曉唯理論和先驗論的含義。她只認識康德、叔本華這兩個人。因為小學學校走廊上,貼著這兩個人的名人名言??粗切碗s的名詞和一旁的小字注解,她放下了心里的疑慮。與她懷疑兒子有心理問題相反,從日記中的記錄來看,小夏似乎有著成為思考者的愿望。這一點讓她大為吃驚。原來小夏之前的種種苦悶,只是精神找不到出路的表現(xiàn)。她為兒子的改變感到高興。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勇氣。

日記到了月底出現(xiàn)了風波。那個叫尼采的人來到了他的面前。他在日記中寫道:尼采否定了超感世界,把理念世界帶回了人間。他的思想是一道龍卷風,經過的地方連草根都會拔起。站在這樣的風暴跟前,除了成為風暴的一分子,沒有別的去處。那半個月里,世界在他眼中發(fā)生了變化。幫助他者的善良人成了自私的卑鄙者,傳播知識的學者成了最庸俗的人。他像一個高燒患者,把自己燒糊涂了。在離經叛道的思考間隙,小夏多次提到,要追隨書中的智者去呼吸高原清新的空氣。

接下去的幾天,小夏開始關注青藏高原的氣候、往返的車票以及所需的花費。他列舉了所需物品的清單:睡袋、帳篷和防潮墊,以及壓縮餅干??吹竭@里,雁平停下了目光。她發(fā)覺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捧著軟皮本在屋里踱步。小夏一直住在校外,很少接觸學校里的人。如果他去了高原,別人不一定會知道。但是需要的錢他怎么解決?她每月給小夏的生活費不到一千塊。除去每月房租和伙食,不會剩下多少。她快速翻動日記,果然看到幾則找兼職的記錄。他在四月十日出去做了一天發(fā)傳單的小時工。在十五日又去商場面試過一次。到了十八日這天,小夏寫著:回到住處快十點半,攪了一天糖漿和冰激凌粉,胳膊都酸了。此外,剩余的幾公斤冰激凌可怎么辦?看到冰激凌和糖漿,雁平想到小夏工作的地方可能是一處飲品店。市里那么多果汁店、奶茶店,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一家呢?

她一直往后翻,想找到有關兼職的記錄。到了五一假期,夏質寫著:今天老板來探店,我把手頭的工作交代了一下。他遞給我一盒水果,說這是節(jié)日的福利。寫日記時,我正吃著他送的香蕉呢。這個麥香店的老板真不錯呢。

雁平念出了聲:麥香。她打開手機搜索,叫麥香的奶茶店是一所連鎖店,在市里有五家。她想把這個消息告知胡老師,但她又不能確定。她打定主意,去各個門店打聽后再跟胡老師商量。

第二天,雁平乘公交車來到雁塔區(qū)。她根據(jù)地圖上的位置,尋訪了兩家分店。一家分店在沃爾瑪旁邊,已經倒閉了。還有一家聲稱,從沒招過學生。她走了許久,才找到位于十字路口的第三家店。店門口擺了一些花盆和幾張塑料桌??吹降昀锏谋ち铏C,雁平踏實了一些。店里有個戴鴨舌帽的人正在打掃衛(wèi)生。他提著一桶臟水,走出來,倒進路邊的下水道??吹剿呋貋頃r,雁平走過去問,你知道一個叫夏質的人嗎?

那人摸了摸帽檐說,他在這里做過,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他每天都來嗎?雁平問。那人抬起頭問,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家里人。雁平說,學校里說他出了點事情。那個人露出想要詢問的神情,但雁平沒有說下去。她問道,你記得他哪天走的嗎?那人雙手叉腰說,我想不起來了。得去查查。他走進店里,拿出一個賬本。他邊翻著頁碼邊說,他一周來三天,有時也可以半天半天地來。只要一周滿三十小時。

你們是按小時計費的?雁平問。她想到平時兼做的家教。

也不是,按半天算的。他說完,把賬本擺到柜臺上。她看到末尾處潦草的簽名,那是她兒子的。日期是五月十日。

他說過來兼職,是為了什么嗎?雁平多問了一句。

那人搖搖頭說,這就不清楚了。他來干活,我給他錢,就是這樣。

雁平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

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雁平陷入了沉思??磥硭麙甑搅艘还P錢。她想到賬本上寫的工資是一千二。這筆錢再加上之前掙的和省下來的生活費,足夠他去一趟西藏了。他可以不告訴父母搬到校外,那也可以隱瞞旅行的計劃。那里山區(qū)的信號應該不好吧?否則電話怎么會打不通呢?她掏出手機,搜索到很多風景和一些廟宇。她心想去藏區(qū)雖然有一些風險,但是那里總歸是有人煙的地方。她相信小夏有獨自應變的能力。說不定,他把錢花完了,自己就會回來。她心里壓著的那塊大石,終于落了地。

雁平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胡老師。胡老師在電話那頭有些激動。他說,那就好,那就好。事情看來沒有那么嚴重。他停頓了一下說,但這事也不能馬虎。我再跟他們輔導員核實一下。等他那邊確定了,我們才能了結。知道了小夏的去處,雁平的神經松緩了下來。

真是麻煩你了。雁平說。胡老師說,昨天下午警察來了一趟,已經備案了。你最好去警察局跑一趟,以防萬一嘛。她默念了兩遍,以防萬一,以防萬一,然后對胡老師說,還是去一趟為好。你就說找何警官。胡老師說。

掛了電話,雁平心慌了。想到要去的地方,她用手在褲腿上抓了一把。她在最近的站臺下了車,搭上另一輛公交車。約莫一個小時的光景,她下了車,匆匆往路南走去。不知是走得太急,還是心里發(fā)慌,她手心里出了冷汗。穿過一段綠化帶,警察局就在不遠處。她腳下沒有了氣力。她又有了走進辦事單位時的那種緊張。過去不得已走進那里,她都感到一股力量在向她傾斜。

已經是傍晚了,警察局大廳里仍開著門。走上臺階后,她看到其他窗口都關閉了,最里面的一個還開著。有一對夫妻正在跟警察說著什么。她在旁邊的長椅上等候著。頭頂?shù)臒艄獍训孛嬲盏冒l(fā)白。她瞇著眼,覺得光線太過刺眼。焦急的等待中,自卑的情緒涌上她的心頭。她掐著腿上的肉,轉移了一會兒注意力??蓻]過多久,她又回過神來。她在這股情緒里進進出出。不適感讓她無比煩悶。

那兩個人終于站了起來,此刻她卻害怕了。她不敢站起來,也不敢走過去。聽到警察喊了一聲,下一位。她緊張地小跑過去,剛才想好的話全忘了。她坐下后立刻說,我叫張雁平,身份證號是……

里面的人看了她一眼,她搓揉著手背鎮(zhèn)定下來。她吸了一口氣說,是胡老師讓我來的,我找何警官。那個人撥了電話,用當?shù)胤窖哉f了一句什么。

過了一會兒,那個叫何警官的人走了出來。他板著臉,小眼睛,架著一副眼鏡,手里握著棕色保溫杯。她有一股腦的話想說,誰知何警官遞給她一張表格。他說,你就是那個失蹤學生的家長?

她點了點頭,從旁邊抓來一支筆。表格上煩瑣的選項,讓她生起一股悶氣。她想盡快填寫完。

你冷嗎?何警官看著她問。她抬起頭,看到他在笑。這不經意的笑是什么意思呢?他在笑她寫偏行的字嗎?

我不冷的。雁平說。她看到食指由于用力過大,指甲失去了血色。

填好了表。何警官拿過去看了看說,那就先這樣。

就這些?她說。她有些茫然。

對,只是需要你的信息。何警官說。

還有。雁平匆忙補充了一句。她聲音響亮,兩個警察驚訝地看著她。她搓著手說,還有,我懷疑我兒子是去了高原。

你確定嗎?之前的那位警察問。

我……我不知道。我是這樣認為的。雁平說。

他是什么時候去的?何警官問。

我想應該是五月中旬。雁平說。何警官在表格底下寫了幾行字。

還有別的嗎?何警官問。

沒,沒有了。雁平說。

那好,我們會去調查,有消息了就通知你。何警官說。

雁平站起身,又看了一遍表格,才離開椅子。她腦海里回響著何警官的話,那是應付她的話嗎?雁平帶著這樣的疑問走出了大廳。離開警察局,她才松了一口氣。她慶幸自己沒有穿裙子,否則別人肯定能看到她發(fā)抖的雙腿。

她經常會感到莫名的害怕。在學校里,她小心翼翼地處理人際關系,盡量表現(xiàn)出一名教師的善意和大方。只有在跟領導打交道的時候,她才表現(xiàn)出明顯的畏首畏尾??吹剿麄?,她總是低著頭繞到小路上。她感到自己的命運被別人拿捏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她去辦理證件、去銀行匯款時,都有種無所適從之感。她自始至終覺得,在他人面前,自己時刻都不是安全的。她曾把這種幽微的情感告訴丈夫,沒想到丈夫沒有安慰她,反而說,你怎么怕這怕那的。丈夫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卻說到了她軟肋上。現(xiàn)在想想,當初她離開雪田來到南方,不正是因為自身的膽怯嗎?那時,她嫁到雪田時,過著挺好的日子。丈夫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她在家里養(yǎng)家禽過日子。她養(yǎng)了幾只四季鵝、兩頭母豬,還有一百多只雛鴨。到了春天,雛鴨們長出了豐碩的羽毛。母豬也順利產下了十多個豬崽。

眼看著生活一天一天好起來??捎幸惶?,村委會的人來敲門,遞給她兩張紙票。這把她難住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丈夫問,候選人是誰?雁平說,一個是于家的老爹,一個是黃嬸子。丈夫說,那就選于家的人吧,于家的人背地里不說人壞話。雁平說,后來黃嬸子的兒子來過一趟。他說得含糊,大概意思說投給黃家,他們會請我們去吃一頓飯。往后有事情只要我們開口,他們都會幫忙。丈夫鼻孔里出了口氣,不再說話了。要么我一人給一張?反正兩個人我都沒打過交道。雁平說。丈夫瞥了她一眼說,凡事不要做和事佬,和事佬才最貪婪。

雁平不知丈夫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但是選舉那天,這句話一直在她腦海中回響。輪到她家時,她拉著小夏的手,往紅木箱里投了兩張選票。投票結束后,計票員讀著名字,念著票數(shù)。念到一半,黃嬸子的票數(shù)已經是于爹的兩倍。選舉結束后,雁平回到家跟往常一樣,趕著鴨子去了水塘。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散養(yǎng)的四季鵝只回來三只。雁平到院外去找,在一處水塘邊找到了丟失的那只。白鵝撲騰著紅掌,腦袋在蘆葦叢里撞來撞去。她卷起褲腿走過去,看到鵝頭兩邊有凝固的血污。原來鵝的兩只眼睛瞎掉了。

起初她以為白鵝感染了什么疾病,專程去鎮(zhèn)上配了藥水。又過了三天,她才意識到問題所在。那天出門放鴨子,平時常去的河灘上撒著一些米,十多只鴨子踱著步子去啄,回來后,那些吃了米的鴨子眼睛發(fā)濁、腳蹼發(fā)黑,到了晚上一只接一只地死掉了。雁平很驚慌,提著一只死鴨子去獸醫(yī)站。獸醫(yī)初步診斷為中毒。破開嗉囊后,他斷定那些米浸過鼠藥。

沒過多久,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這是黃家人的勾當?就因為兩張選票?他們已經得到了,還要割除心頭之恨嗎?她心里想得很清楚,黃家人是想給她點教訓。雁平從心底里感到害怕。如果他們傷害她的孩子可怎么辦?

第二天她從鎮(zhèn)上買回兩條里脊肉,敲開了黃嬸家的門。黃嬸剛起床,將她讓進門后,又回屋換衣服。雁平坐在院里的板凳上,看哪里都覺得不對勁。她站起來走到窗前說,黃嬸子,我小輩不懂事,你不要計較。說完她靜心凝聽著,一時間門內響起爽朗的笑聲。黃嬸走出來,仍穿著原來的襯衣。說的哪里話?這說的哪里話?黃嬸連連說。雁平拿出身后的里脊肉,放到黃嬸手里。黃嬸接過肉,拉住雁平的手說,妹妹你客氣了,這么著,晌午就在這兒吃。我待會兒去鎮(zhèn)上買點冷菜。雁平縮回手說,不了不了,家里還有孩子??吹近S嬸收下了豬肉,雁平擺著手,悻悻往門外走。

這場風波之后,家禽沒有再出現(xiàn)過意外。但奇怪的是,雁平走在村子里,總有人在身后指指點點。有幾次,她經過石橋看到人們在議論什么,等走近以后,他們又都不說話了。

過了幾天,一個姓胡的人拿著卷尺來敲她家的門。他說,她的豬圈蓋在了他家的宅基地上。雁平說,隔壁兩間土房很多年沒人住了,現(xiàn)在怎么有人來管?那人說,那是他叔的房子,他叔無后,死后這塊宅基地是歸他的。雁平執(zhí)拗不過,只得跟著他去量地皮。按照那人手里的地契,豬圈的位置果真建在了宅基地上。那人說著,就伸腿去踢豬圈上的磚頭。他帶來的幾個同姓的人也來幫忙。不多時,一面墻眼看要倒了。

雁平跑進屋慌慌張張地拿了把菜刀握在手里,那幾個胡姓的人也不怯懦,拿出地契對峙。雁平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地上的皮尺說,你們看清楚了,我們量的是正南正北,可地契寫著房子明明是朝西南蓋的。你們不是潑皮是什么?那些人理虧,草草收起皮尺,蒙頭離開了。

到了晚上,雁平照顧豬崽睡在豬圈里。夜里聽到窸窣聲,她擔心母豬翻身壓到豬崽,爬起來拉開電燈。剛有亮光,外面嘭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她拿著手電跑到圈外,看到有個身影往路上跑。她跟在后面大喊了一聲,那人跑得更快。追到村外的大場上,那人撞到石碾上摔了一跤。爬起來后,跑進水渠邊的樹林。雁平不去追了。她走到石碾處,看到那人掉落的棕色瓶。她用腳撥了撥碎片,不用看商標,她也知道,那是一瓶農藥。雁平嚇得坐到了地上。她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姓黃的人家欺負了他們,別的人就覺得可以隨便欺負他們嗎?要是真有人闖進了她的家可怎么辦?她朝著村口望去,道路通往村子深處,仿佛那里深不見底。

她想了會兒心思,看到大場上有許多稻草堆,那是秋收以后堆在那里的。如果趁著暮色去放一把大火,會怎么樣?一戶挨著一戶,燒過去。燒得滿天紅光,這算是報仇了嗎?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讓她心悸。回到家里,她趴在床頭小聲哭了起來。

第二天,她心里空落落的。她把家禽都關進窩棚,帶著小夏去了娘家。陪著母親做飯,又摘了豆角,她心里踏實下來。吃了早晚飯,雁平騎著自行車便回來了。

夏天的傍晚來得晚,騎到雪田時,天色還有亮光。快到家門口,她看到鴨舍的門開著。她放下小夏,扔下自行車跑了過去。木棚里滿地的斷尸和血跡,羽毛、內臟隨處可見。再往深處去,一群土狗正在鴨群里瘋狂地撕咬著。雁平抓起一把木鏟,大喊了一聲。土狗們齜牙沖她嗷叫著,雁平撲打進去,胡亂拍了一通。十多條狗撞著棚壁躥了出來。那些狗不會是別處的,都是村子里的。是狗自己鉆進去的,還是有人開了門?

雁平清點著數(shù)目,被咬死的有三四十只。她只得往好處想:剩下的還是多的。第二天她去換水時,成片的鴨子打不起精神,脖子下墜著。到了中午,一些鴨子蹲在地上,不停吐涎水。雁平不知道,病菌已經在滋生,瘟疫襲擊了這里。等她從鎮(zhèn)上買回藥水,已經來不及了。她灌藥的速度,遠沒有病死的快。大片的鴨子倒下了,它們眼珠紫黃,腳蹼縮成一團。雁平背著簸箕,一趟一趟,將成山的尸身埋到屋后楊樹林。

真正的災難還在后頭。有一天下午,雁平去豬圈喂食,發(fā)現(xiàn)一攤黃綠色的糞便。她拉開電燈去查看,一頭母豬的脖頸上出現(xiàn)大塊的紫斑,另一頭嘴里含著白沫。雁平搗碎了藥片,用針管喂進它們嘴里也無濟于事。第二天獸醫(yī)趕過來時,一頭母豬的后腿在不斷抽搐,另一頭身體硬邦邦的只有嘴巴在喘氣。豬崽們哼哼著吮咬著發(fā)紫的奶頭,兩只母豬連動彈的氣力都沒有了。

雁平在屋后挖了兩個半人深的坑。等兩頭豬的身體涼了,她拖著其中一頭的前爪往屋后去。拖走第一頭,她身上還有力氣。到了第二頭,她的胳膊沒有勁兒了,只得去借腰上的力。她半蹲著,往身后挪。經過耳房的后屋檐,豬越來越沉,任她怎么努力,也絲毫不動彈。她想不出辦法,原地坐著,把頭埋在胳膊里。

養(yǎng)家禽的事業(yè)破滅后,巨大的失落感讓她產生了逃避現(xiàn)實的幻想。她從電視上看到,沿海的幾座城市都在開放,工廠和學校正在招人。她沒有跟丈夫商量,默默賣掉了剩余的幾只鵝。丈夫從學校回來時,看到雁平躺在床上。雁平沒精打采地說,要不我們就離開這兒吧。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嗎?

過了兩天,雁平騎著自行車帶小夏去弟弟家。雁平說,你先住在舅舅家,過一陣子我就來接你。小夏還以為走親戚,在后座上哼起了歌。到了舅舅家,小夏高興地到房里找表妹小滿玩去了。她先前跟弟弟打過電話,現(xiàn)在也不必多說。她弟弟說,他來了正好,兩個小家伙都有個伴兒??吹叫∠南矚g這里,雁平就安心了。吃了午飯,她便回到了雪田。

為了趕第二天早上的大巴,他們早早睡下了。雁平閉上眼睛,雁平想著明早的安排??煲鴷r,她聽到門外有人敲門,聲音很小。起初她以為是風吹響了哪里。但是聽了一會兒,她確切地聽到了拍門聲。她套上衣服,拉開了院子里的燈。打開院門后,她看到小夏站在外面。他身上汗津津的,頭發(fā)上冒著熱氣。她一把將他摟在懷里。

孩子,你怎么回來了?雁平蹭著他的頭問。

我走回來的,我走回來的。小夏揉著眼睛哭著說。雁平去看他的腿,他的腳上和腿上沾了很多泥。涼鞋的鞋帶斷掉了一根。

你怎么走回來的?雁平問。

小夏站直了身體說,去的時候,我看到不遠處有一條高速路。回來時,我就沿著那條高速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鎮(zhèn)上那個出口,我就摸到家了。小夏抬起頭說,小妹妹說,你們把我扔在他們家里了,是這樣嗎?是不是這樣?他使勁捶打雁平的肩膀。

聽到這樣的問話,雁平緊緊抱著小夏,喉嚨里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口。一輛摩托車從路口開進來,弟弟從車上跳下來。他去拉小夏的手說,跟我回去。小夏用力縮回手,站著不動。舅舅大聲說,你媽媽把你送到別人家,那你就住在別人家了。她把你送到我家,那你還是住在自己家里。你知道嗎?

小夏點點頭,跟著舅舅上了摩托車。弟弟朝雁平點了點頭,踩著油門離開了。小夏伏在他身后,沒有回頭。雁平坐在門檻上,望著摩托車的燈光在黑暗中消失了。

回到小夏的住處,雁平給丈夫打了電話。她說事情沒有想象中的嚴重。她打算在這里先住著。丈夫同意了她的做法,并寬慰了她說,他一個人獨立慣了,愛自作主張。唉,這也怪我們。雁平知道丈夫想說什么。他們對孩子有虧欠。但是虧欠歸虧欠,總不能任由他的性子。雁平心想,她做過的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她把小夏放到弟弟家,不就是為了有個親人照顧,不至于跟著他們流離失所嗎?

雁平有些惱火。她對丈夫說,再怎么樣,我也是他媽媽吧?丈夫說,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雁平心底冒出火來。每次談到這件事,她丈夫總說,過去了過去了。她握緊電話說,不是說過去就能過去。有些事就是過不去。她看著窗戶上的一團黑暗,眼眶酸疼。

這天夜里,雁平夢見自己在昏暗的水底漂浮,周圍的水壓著她使不上力氣。她想喊出聲音來,可一開口,水灌滿了她的嘴巴。她仰著脖子,看到頭頂透著微光。她扭動著身體,朝著亮光游去??斓剿鏁r,她頭頂碰到堅實的冰層。冰層上有無數(shù)的人在玩耍。他們在滑冰、在說笑??粗麄兊哪_底板,她喘不上氣來。她用頭用背脊撞擊著冰面,但無濟于事。冰上的人沉浸在歡樂當中。在壓抑的胸悶中,她意識到得救的唯一辦法,只有立刻醒來。

她猛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天光大亮,窗外吹進一小股熱風。她看到枕邊的手機閃了一下指示燈。手機的兩個未接電話,都是胡老師打來的。此外還是一則短信:請來一趟辦公室。胡。

簡單洗了一把臉,她就往學校趕去。她責備自己大意了,竟睡過了頭。走到學校門口,她看到十多個學生在跟保安爭吵。他們要出門,但保安不讓。她顧不得這些,對著門衛(wèi)室里喊了一聲:我昨天登記過,找胡老師。卷閘門露出一個縫,她側身擠了進去。

來到辦公室,胡老師的座位旁站著一個人。胡老師介紹說,這是他們的輔導員,姓劉。劉輔導員朝她欠了欠身子說,我對這位同學有印象。他戴個黑框眼鏡,說話愛低著頭是嗎?雁平來不及想就說,是是。劉輔導員說,他跟我請過假。請了三天病假。雁平沒有聽明白。輔導員補充說,就在五月,請的三天假連著周末。輔導員打開桌上的工作簿,從折頁處拿出一張醫(yī)院證明。上面寫有治療咳嗽的用藥證明。

現(xiàn)在學生都這么干,撒謊開張假條,然后去干別的了。輔導員說。

也就是說,他確實是去了藏區(qū)。胡老師說。

是的,一定是去了。雁平看著胡老師說。

他確實去過。劉輔導員擰掉下巴上的胡須,繼續(xù)說,可是過了一周他就回來了。

雁平心里塌了下去。她問,那是什么時候?

做了幾年學生工作,有人請長假,我都會留意的。輔導員說,我記得五月中旬的學院大會上,我看見過他。

你記得清楚嗎?胡老師問。

清楚,就在主席臺旁邊。輔導員說,他跟我打了個招呼。

雁平的腦子全亂了。她扶著旁邊的桌子,假裝鎮(zhèn)定。胡老師安慰她說,總歸還有辦法,再想想他有沒有其他熟人。

走出辦公室,昨天剛平復的心思,又涌到了她胸口。他不去藏區(qū),到底去了哪里?她任憑雙腿帶著她,走下樓,來到大門口。聚在那里的學生已經散了。卷閘門打開時,胡老師的那句話回到她耳邊:他有沒有其他熟人?這句話一下點醒了她。小夏長這么大,跟他熟悉的除了她和丈夫,只有弟弟一家了。他在舅舅家住了快十年,有心事會不會跟舅舅說呢?她抱著病急亂投醫(yī)的心理,給弟弟打去了電話。

接電話的弟弟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剛睡醒。

弟弟說,大姐你好久沒有給我打電話了。上次還是小夏打的電話呢。聽到弟弟這樣說,雁平連忙問道,他什么時候打的?弟弟干咳了一聲說,上周吧。給我講了一些西北的風土人情。吃的喝的。還有呢?雁平問。弟弟說,除此以外沒講什么。哦,他還講了經常參加聚會的事。

聚會?雁平感到疑惑。她問弟弟,那是什么聚會?

我頭疼,記不清楚了。弟弟說,好像是烏什么地的,烏鴉的烏。他說在里面當了志愿者,認識了幾個朋友。

那是一個組織嗎?雁平問。

那我就不曉得了。他也是東一句西一句地講。弟弟說。

弟弟說的話,讓她警覺起來。掛掉電話,她給劉崗發(fā)去了短信:我有事想找你。劉崗沒有回復。過了十多分鐘,劉崗打來了電話。他說,學校封校了,現(xiàn)在不準學生出去。

為什么呢?雁平想到聚集的那群學生。

我們也不知道原因,通知上沒有任何說明。劉崗說,你要問什么,在電話里說吧。雁平說,我想知道夏質當過志愿者嗎?劉崗說,是學校里的嗎?雁平說,不是。劉崗說,我也說不準。我只知道他給人干過活兒。說是做文章的編撰工作,可以是搜集來的,也可以自己寫。我聽他說過一次。

那是報紙或雜志嗎?雁平問。

不是的,聽說是一個論壇。劉崗說。她問劉崗是不是烏什么的論壇,劉崗答不上來。一個念頭劃過雁平的腦海:夏質成為論壇的成員,人生就發(fā)生了變化?站在路邊想了一會兒,她走進路旁不遠處的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沒什么人,她辦好卡后坐到座位上。

從哪里開始呢?她打開網(wǎng)頁,手指停在鍵盤上。搜索了幾次,她找到了弟弟口中的那個論壇。

打開鏈接,她看到上面的文章關注的是社會時政和民生百態(tài)。劉崗說的論壇,在網(wǎng)頁的底部。她打開帖子,仍是一些政論文章。好在論壇右上角,有個搜索框。她輸入“夏質”兩個字,跳出幾篇帖子。多數(shù)是夏質編輯的,原創(chuàng)的帖子只有一篇。她打開那篇短文,看不出是小說還是寓言。夏質在帖子里寫著:

高原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山脈。旅行者來到這里時,產生了一種卑微的心理。白天還好一些,那些大山在日光底下看得分明。到了晚上,它們消失在夜幕中,只有山風帶來它們的呼嘯聲。旅行者躲在帳篷里,感覺四周站滿了巨人。

他就在這種膽怯中日復一日地行走著。他總是能找到一條小路,繞開跟前的山脈。他有足夠的糧食和時間。他不擔心繞遠路。他看著天空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掰著指頭,算著日子。掰到第八根手指,他眼前立著一座山脈。他準備像往日那樣繞過去,但是他發(fā)現(xiàn)兩邊也是山。他走進了山谷。他這樣想。

前面沒有路了,往回走他又不甘心。他猶豫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山風帶來的氣息讓他精神一振。他預感到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谷的另一邊。

第二天他卷起鋪蓋,開始攀登那座山。起初高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順利地爬上了一處石階。到了下午,海拔升高,空中飄起了雪。他抱著石頭,身體越來越重。他盤點著身上的物事,扔掉一些沒用的。他爬得越高,扔掉的東西越多。又爬了一截,他發(fā)覺腳沒有以前靈活了。他想著還要扔些什么,可他身上只剩一些干糧。他覺得不對勁,于是脫掉右腳的鞋。他發(fā)現(xiàn)兩根腳指頭變成了石頭。

這一點超出了他的想象。他驚呼著,以為要死在這里了。他索性卸下背包,連帶著干糧一起扔掉了。沒有了負擔,他爬上一個石階,又一個石階。終于趕在日落前,抵達了山頂。他匍匐到一塊石頭上面,往南部眺望:在那里的,是無盡綿延的群山。在群山盡頭,一場暴風雪正在醞釀著。旅行者掐著腿上的肉哭起來。他嗚咽著詛咒起這座高聳的山脈。

哭了一陣子,山風中有一個聲音說,你避開我又能去到哪里呢?

他驚奇地看了看四周,平靜下來說,恰恰相反,我沒有避開你,反倒死在了這里。

那個聲音說,我沒有讓別人到我這里來,對你也一樣。

旅行者提上一口氣說,這不是廢話嗎?

那個聲音說,你要知道,我跟你比起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旅行者抬起頭說,你到底想說些什么?

那個聲音嘆息了一聲說,你看我的身體是一些沙石,我的皮膚是一層草木。如果有一天,上天拿走我成噸的石頭,把草木也連根拔掉,這個時候,你說,我這座山還是山嗎?

旅行者沒有聽懂。

那個聲音說,可憐的人,我換一個方式吧。比如畫家畫了一幅描繪大山的畫,那么他在畫畫的時候,想的是山,還是山的概念呢?

旅行者厭煩了它的提問,揮揮手說,山老爺,你就別跟我玩這種邏輯游戲了。

山風一陣陣呼嘯,像是時斷時續(xù)的笑聲。

休息了一會兒,旅行者抹了一把鼻涕,鼓起勇氣翻過了山口。他靠著驚人的意志穿過了暴風雪,躲過了一次雪崩。他在雪山里行走著,直到有一天在睡夢中去世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靠在一塊巨石旁,閉著眼睛面部安詳。他后背挺得筆直,與腿形成一個滑稽的L字形。

故事的名字叫《旅者》。讀完故事,雁平有些地方能理解,有些地方覺得說不通。大山知道旅行者身處險境,為什么沒有勸他離開呢?它不同情人類嗎?還是說它認定這是自然的本性?更讓她想不通的是,小夏寫這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旅行者時,想到的人是誰呢?是書上的某個人,還是現(xiàn)實中的?文中“掐著腿上的肉”“抹了一把鼻涕”,都是她經常做的動作。小夏在故事里諷刺的那個膽小的人是她嗎?她想到有一次騎電動車帶人被警察攔住了,雁平害怕得站在原地不敢動。

如果她是旅行者的話,那么大山的話在向她解釋什么呢?大山問道,畫家畫畫時,想的是山,還是山的概念?其實是在問,她害怕的是山,還是山的概念?雁平似乎得到了某種啟發(fā)。她受到兒子的影響,試圖找到事物背后的實質。她在心底反問自己:雁平,你怎么了,你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回過神來,她瀏覽了一遍論壇的帖子。置頂?shù)哪且黄獮g覽量很高,大致講的是一位G城女孩曝光了工廠里的不公,而后無故失蹤的事情。緊跟著的是一份倡議書。

小夏是論壇志愿者,應該也收到了通知??吹焦娴紫碌母闫接蟹N不祥的預感。她拿出手機,給胡老師打去了電話。電話里胡老師氣喘吁吁的,像剛做完一件體力活。雁平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他。

那邊沒有聲音了。

雁平問,胡老師你聽到了嗎?

這下糟糕了。胡老師說。那頭傳來拍桌子的聲音。

文件下來得太晚了。胡老師又說。雁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就是跟這個有關。胡老師一字一字地說。

雁平不確信,拍了一張網(wǎng)頁的照片發(fā)過去。胡老師說,沒錯,沒錯。這個網(wǎng)站只是其中之一。

根據(jù)胡老師的轉述,起因是G城一家工廠跟工人發(fā)生了矛盾。工廠不給加班費,設置種種不合理的罰款。除此以外,工廠不顧工人隱私,偷偷檢查他們的宿舍。后來工人們罷工維權,遭到驅趕。其中有個女孩,曝光了此事。沒想到再也沒有人能找到她。

事情在網(wǎng)絡上傳開后,很多媒體和一些知名人士對此事發(fā)聲。沒過多久,事件的范圍擴大到了學生群體,各地高校的學生紛紛響應。他們相互聯(lián)絡,組織成隊伍前去支援。

早上剛剛傳出消息。這些學生堵在工廠門口。胡老師說。

這么說,他們是去替工人討說法。雁平說。

雁平拳頭握得緊緊的,心揪在了一起。

一時半會兒著急也沒用。學校正在排查學生的去向。胡老師深吸了一口氣說,我看這事還有轉機。要是有前往的學生,我們就能找到你兒子。

你是說小夏跟他們在一起嗎?雁平說話著急,喉嚨沙啞。

有這個可能。胡老師說,就算不是一起去的,人生地不熟的,也會找同一個學校的人。明天下午,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給你打個電話。胡老師說。

再三感謝了胡老師,雁平坐到座椅上,電腦上的網(wǎng)頁模糊了。走到外面吸了冷風,她的情緒平息一些。她想到小夏的思想處于搖擺之中。去高原就是很好的證明。他沒有多少人生閱歷,與這股勢力的人接觸,自然容易受到影響。她的兒子卷入了風暴的中心。

第二天,手機軟件里彈出G城的新聞。流出來的照片里有一些年輕人,嚴肅的神情里透露著遮掩不去的學生氣。翻看著照片,她想象在人群中能看到小夏的身影。翻看兩小時,她發(fā)覺這樣尋找是盲目的。她揉了揉眼睛,下樓吃了一碗面。

走出面店,她在附近的報亭站住了。木架上擱著的《S城日報》也報道了那則新聞。新聞里的解讀干巴巴的,看不出對事態(tài)的預估,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態(tài)度,跟報道天氣預報沒有什么兩樣。雁平買下報紙時,胡老師打來了電話。接了電話后,胡老師說,有個記者想見你。她纏了我一個上午了。我沒有辦法,只好把你電話號碼給她了。

雁平說,她要報道什么呢?胡老師說,一時我也說不清。她說他們報社在G城有聯(lián)絡點,說不定能提供幫助。雁平說,她能聯(lián)系到G城的人嗎?他們做媒體的,應該有的。胡老師說。

排查學生動向怎么樣了?想到一直等待的事情,雁平問。

學生太多,剛排查完一個年級。胡老師說。目前有去G省的嗎?雁平問。工商學院有一個,不過他是去見同學。胡老師說。

回到樓上,雁平接到那位陳記者的短信。她們約好一點鐘見面。等待半小時,聽到門外上樓的腳步聲。雁平打開了門,樓梯上的女人朝她招了招手。陳記者個頭不高,皮膚黝黑,隨身挎了一只布包。

進門后,陳記者打量了屋子說,你別緊張,我就是想跟你談一談。雁平放下了戒備問,有學生失去聯(lián)系是真的嗎?陳記者點了點頭,在書桌旁坐下了?,F(xiàn)在是法治社會,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雁平自言自語。陳記者掏出錄音筆說,現(xiàn)在還弄不清。她看了看雁平,又看了看錄音筆。雁平看著奇怪的塑料方塊說,可以的。

開始錄音后,雁平盡量不受滾動的數(shù)字干擾。她對陳記者說,你們在G城也有同事嗎?他們能不能聯(lián)系到我兒子?他叫夏質。

我們有兩個同事在現(xiàn)場,我會把你兒子的情況告訴他們。陳記者說。

你們需要照片嗎?我手機里有。雁平說。

暫時不用。陳記者說,請問您是什么職業(yè)?她開始轉移話題。

我做什么不重要。我兒子正在讀大學二年級……雁平要說出夏質的信息,陳記者打斷她說,我從胡老師那里已經了解。我想知道,你是哪一天來到的?雁平察覺到記者提問的重點在她身上。如果她不配合,這個記者很可能不會幫助自己。

她舔了舔嘴唇說,我是一名小學老師,來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她講述了這幾天的經歷。說到小夏接觸的論壇時,陳記者拿出了本子,迅速寫了幾句話。她說,這里能詳細點嗎?雁平想了想說,我知道的就這么多。陳記者抬頭看著她說,我是想讓你多講一講,他如何跟這個論壇接觸的。你說你兒子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日記里寫過這一段經歷嗎?雁平說,日記里沒有寫。但是我知道他們經常見面。陳記者的眼神里劃過一道微弱的光。她在本子上用力寫了兩行潦草的字。雁平一句也認不出來。

雁平心想記者的心思不在小夏,也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她不知曉的領域。結束了提問,雁平說,你報道的不是新聞吧?這方面的新聞報紙上已經有了。她指了指放在床沿的日報。陳記者說,算是深度報道。

結束了采訪。雁平說,寫完之后,我能看一下嗎?看完你再發(fā)表。陳記者收起錄音筆說,你是說,征得當事人同意?雁平沒弄懂她的行業(yè)術語,只是大概領會了意思。陳記者猶豫了一下說,那也行。

陳記者出門時,雁平拉住她說,我兒子的事情要麻煩您了。陳記者說,我回去就跟那邊的同事聯(lián)絡。我盡快給你電話。

下午五點多鐘,一個電話打了進來。雁平以為是陳記者,抓起手機時發(fā)現(xiàn)是胡老師。胡老師說,我們加大了排查的力度。有五個學生去了G城。

夏質跟他們在一起嗎?雁平提起了一口氣。

我們聯(lián)系上了其中一個學生。他叫劉銘。胡老師說。

是那個記者幫的忙嗎?雁平問。

不是。是他同學通過手機聯(lián)系上的。他跟其他同學在一起。胡老師說,校方讓他們立刻返校,他們也同意了。

小夏呢?雁平趕忙問。

劉銘說學校同去的人都在一起。但沒有一個叫夏質的。

這樣看來,小夏沒去跟同學會合,而是找了論壇上的那幫人。雁平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胡老師。胡老師說,這個可能性更大。

現(xiàn)在可怎么辦?雁平問胡老師,也在問自己。

今天那位記者怎么說?胡老師說。

她說會跟G城的同事聯(lián)系。雁平說。

再等等她的消息。胡老師說。

只好這樣了。雁平說。眼下只剩下她這根救命稻草。

這一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煲炝習r,短暫地睡了一會兒。起床后,她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氣喝下了去。

這時,枕頭旁的手機嗡嗡響,暗淡的屏幕上閃動著:小夏!

她倉皇地拿起手機。沒有錯,是小夏的號碼。她摁了接聽鍵,貼到耳邊。電話里沒有人說話,傳出拉門聲后,能聽到微弱的聲音:媽媽。雁平的內心被狠狠撞擊著,拿手機的手在發(fā)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雁平心想著。但是辛酸的情感一瞬間轉化成了憤怒。她握緊了拳頭說,你電話怎么一直打不通?

小夏說,我手機被人踩壞了。街上到處都是人,沿街的店面都關門了。早上才在一處小區(qū)里找到修手機的店。我剛收到你們的短信。

你沒受傷吧?雁平問。

沒事的。我們住在青年旅社里。有吃的,也有喝的。他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都很熱情。

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雁平問。

一時跟你說不明白。小夏說。

你們這是要干什么?雁平問。

我們要找回一個真相。這個你不懂的。夏質說。他的語氣像一個義憤填膺的人。這更讓雁平擔心。

你趕緊回來吧。我們都很擔心你。雁平說。

媽媽你放心。已經有了實質的進展。夏質說。

那要到什么時候?雁平說。

快了,快了。已經在談判了。小夏說。有人在旁邊說了一句什么。小夏說,媽媽,我們要出發(fā)了,稍后再給你打電話。

沒等雁平開口,電話傳來了忙音。她扶著床頭站了一會兒。這么說,小夏是安全的,她隨時可以聯(lián)系到他。如果事態(tài)好轉,他很快就會回來。雁平努力往好的地方想。她懸著的那顆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她發(fā)短信給胡老師,告訴他這件事。又補充了一句,我會勸他回來的。胡老師很快回了一條短信,上面是一行驚嘆號。

下午晚些時候,陳記者夾著一份文件來敲門。進門后,雁平問她G城的同事有消息嗎?陳記者說,前方情況仍不明朗。說完,她抽出文件袋里的三頁紙遞給她。那是她打印出來的文章。

雁平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拿著文稿走到窗邊。草草讀完了稿子,雁平大吃了一驚。文中的描寫離開了新聞報道本身,而是在寫一個普通母親的尋子之旅。而這個孩子因為接觸了某個論壇,變成一個性格偏執(zhí)的人。

在文章結尾,作者又開始抨擊論壇的組織者。雁平覺得自己被一股力量裹挾著。她開始懷疑記者采訪她的動機。她來講自己的故事不過是為了表明立場。她和小夏只是她說話的工具。這個記者是記者嗎?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提供幫助的承諾,只是為了騙取自己的信任?她壓根沒有跟G城的同事聯(lián)絡吧?

你到底是哪個報社的記者?雁平折起紙說。

不是報社。她答道,我是新媒體的記者。雁平心想,果然沒錯。她看過的報紙,不會發(fā)這樣的文章。也是網(wǎng)站,或者什么軟件上的?雁平問。

差不多是這樣。陳記者說。

雁平走到書桌旁,放下手中的紙說,我不同意發(fā)表這篇文章。陳記者皺起眉頭說,為什么?雁平答不上來。要說服陳記者是不可能的。掠過心頭的自卑情緒讓她執(zhí)拗起來。她說,就是不愿意。陳記者用力放下杯子說,你知不知道,這些人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雁平說。

你知道嗎?昨天訪談里,你不是說因為改革開放,才有機會去南方城市?他們反對的正是這個。你想想,當時是怎么到南方去的。陳記者說。雁平想到去南方的那個夏天。她和丈夫待在渡船里。周圍潮濕漆黑,只聽到嘩嘩的水聲。她不用再忍受雪田的屈辱,到長江的另一邊開始新的生活。

這么說吧。陳記者奇怪地耐下心來。她說,他們最后的主張是重新回到“文革”時的社會秩序。

聽到那兩個字眼,雁平身體沉了一下。在這一個瞬間,模糊而蜂擁的記憶占據(jù)了她的腦海。心理上的刺激,讓她神情木然。在混沌中,她看不清任何具體的畫面,只感覺一股力量從頭到腳拿住了她。雁平直愣愣地看著她,腦海里蕪雜的心緒頓時散去了,只剩下內心的空白。

所以說,你的孩子有點危險。陳記者說。

不,雁平忙去摸手機說,不,他今早給我打電話,報平安了。

我不是說現(xiàn)在有危險。陳記者說,我說的是他以后。

以后……雁平猶豫起來。她想把那本日記拿給她看,但是去拉抽屜時,她想明白陳記者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她松口。她推上抽屜說,你走吧。你在撒謊。

晚上臨睡前,她給小夏發(fā)去短信。整理好床鋪,小夏發(fā)來了信息說,他們靜坐了一天,正在回去的路上。雁平囑咐了他說,到了旅館給媽媽報個平安。雁平躺下后,抓著手機不敢睡去??斓绞稽c時,小夏發(fā)來了短信。準備睡下了,晚安。

讀了一遍信息,雁平安心了。她閉上眼睛,想象兒子住在擁擠的青年旅社里,跟一幫人談論著事情的進展。沒過多久,她便睡著了。夜里聽到窗外的風聲,她從一團不清晰的碎夢中醒來。她回想夢中小夏和陳記者的身影,翻了個身又沉入另一個夢里。

在這個夢里,她頂著暴風雪來到一處熟悉的村落??吹揭惶廃c燈的房屋,她扶墻走了進去。進門后,她看到地上躺著很多人。那是她死去的親人。在那些人中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臉龐。他的皮膚裂開了,露出里面的骨頭。那是她的二叔。她提著燈籠照過去,他睜開了眼睛。

她連吸兩口氣,從噩夢中醒來。后背濕答答的。她摸黑喝了一口涼水。過去時常感到的痛苦又來攪擾她。白天跟陳記者交談時,這股情緒在她身體里一閃而過。她坐到床邊,想到娘家,想到出生的米谷村?;貞泬旱沽怂?/p>

那時候,她總是為吃的發(fā)愁。她去撿地里的蘿卜心、捕樹上的蟬,還跟弟弟挖過田里的青蟲,但還是吃不飽。她印象最深的是下霜時生產隊里起山芋的情景。沾著新泥的山芋,在地里堆成一座座小山。社員們就在隊長和會計的帶領下,將山芋一袋一袋認領回家。

他們就是靠這些山芋度過冬天和來年春天的。在那樣的年歲,正月里走親戚帶的禮物,多是供銷社買的幾片桂片糕,或是用糧票在商品站換的油炸果子。只有二叔叔不一樣。二叔叔來她家,帶的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是扎頭的皮筋,有時是兩包糖精。她媽媽說,這個二叔從小得過大腦炎,長大后腦子不清晰,半瘋半傻。聽她媽媽這么一說,她對這個怪叔叔更加好奇了。

二叔叔沒有成家,一個人住在大場邊的土屋里。二叔叔不茍言笑,走到哪兒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有一年生產隊里挑河淤掙工分,他跟記工員吵了起來,說他好壞不分,心里有偏袒。記工員懶得理他,他就在河淤里打滾。還有一次,他跟隊長也掰扯起來。二叔叔說,隊長跟會計經常白吃生產隊的口糧。第二天,他就不來上工了。隊長找到他時,他正站在河塘邊。二叔叔說,他準備把河塘填起來。往后他要搬出村子,住到這塊地上。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又來河灘挑淤泥了。人們問他怎么不填塘了。他斜著眼說,日他娘的,我也不會蓋房子呀。

平日里大人們都躲著他,生怕他又說出什么怪話來。二叔叔也不愿搭理那些人。他更愿意跟孩子們在一起。夏天里,雁平跟兩個小孩在大場上玩。二叔叔喊他們來屋里。他摘下墻上的布口袋,拿出一塊圓薄餅狀的東西。他掰成三塊分給孩子們。雁平剛咬了一口,上下兩排牙就粘在了一塊,嘴巴里甜滋滋的。二叔叔說,這個就是粘牙糖。等費了大勁把糖吃了,雁平問,這是哪里來的?二叔叔笑著說,是用兩個壞鞋底跟賣貨郎換的。

二叔叔經常給她好吃的,還在生活上幫助她。那一年春天,學校里要開大會,需要畫頭像的道具。老師布置作業(yè),讓同學們帶鴨蛋來??墒茄闫郊依餂]有鴨子,只有一只白鵝。她趁著父母出門的工夫,拿走了圈里一枚溫熱的鵝蛋。

上課以后,泥巴講臺上擺滿了鴨蛋殼,真正的鴨蛋只有幾個。雁平捧著鵝蛋,走上講臺時,同學們發(fā)出羨慕的聲音。

大會開始時,雁平跟著同學們來到操場上。主席臺中央擺著她的鵝蛋。兩邊掛著的大紅布把鵝蛋襯得更加顯眼。看到這一幕,她心底里生出一種自豪感。她不由得擠到了最前面。鵝蛋兩邊還擺了兩枚鴨蛋。鴨蛋上用墨水畫了圓,圓里寫著字。憑著剛上的一年學,她認出上面的字。她的鵝蛋上,畫了眉毛和胡子,中間寫了一個“孔”字。

校長和教師代表輪流發(fā)言后,一位代表走到發(fā)言臺上。由于個頭太矮,他不得不站在板凳上。他拿著講稿,用袖口擦了一把鼻涕念道:別看我年紀小,心明眼亮斗志高……

結束了發(fā)言,臺下涌起熱烈的掌聲。就在熱情高漲的時刻,校長回到講臺前,舉起一塊木板沖著話筒喊,打倒反革命集團!底下人高舉右手高呼。校長揚起木板拍碎了一顆鴨蛋。

緊跟著他又喊,要批判克己復禮!底下人高舉右手高呼。校長雙手握住木板,拍碎了另一顆鴨蛋。

臺下的雁平喘不上氣來。校長走到主席臺中央大聲喊道,打倒封建殘余!身邊的大人們大喊。她看著校長高高揚起了木板。只聽得啪一聲,臺上的鵝蛋瞬間碎裂了,蛋黃濺到了紅桌布上,清黃的蛋液混著蛋殼流到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雁平嚇得坐到了地上。聽到身后的歡呼聲,她頓時號啕大哭。

放學后,她不敢回家,坐在大場上哭。二叔叔看到她,問她怎么了,她揉著眼自顧自地說,我要挨打了,我要挨打了??囱闫娇薜酶鼌柡?,二叔叔只好走開了。

等到了晚上,天氣轉涼。雁平沮喪地回到家里。剛進門,她看到二叔叔從屋里走出來。二叔叔朝她擠擠眼。到了堂屋,爸爸看著她說,鵝蛋有什么好玩的,幸好落在你二叔家。要不早被人撿了去。雁平看了又看,果然在案桌的瓷碗上看到一枚鵝蛋。

二叔叔拍了拍她的頭說,去洗把臉吧。她跟著二叔叔去水井邊。雁平問,這個鵝蛋是哪里來的?二叔叔笑著說,是我在別人家偷的。雁平說,偷東西的人是壞人。二叔叔仍是笑著。他說,光憑這一點,你就能分清人的好壞嗎?

那時雁平不理解這句話,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二叔叔對她的疼愛是真實的。后來雁平想,一個人可以不顧道德,這樣的愛還不是真實的嗎?然而奇怪的是,二叔叔死的時候,雁平沒有掉一滴眼淚。

那一年放麥假,雁平和幾個孩子在地里撿麥穗。她媽媽趕過來喊她回家。快到家門口時,她媽媽小聲說,今早公社來人把你二叔叔抓走了。按照媽媽的講述,昨天下午,隊里集體割麥子。休息的間歇,人們在地頭喝水。二叔叔撓著脖子,看了看太陽冷不丁地說,唉,我看哪,現(xiàn)在也未必就比過去好。隊里的人以為他又在發(fā)神經,斥了他幾句這事就過去了。誰知到了晚上,大隊部接到人舉報,說米谷生產隊出了一個反動分子。這事報到公社之后,隔天一早,公社就派出兩個人來調查。查出情況屬實,大隊里派出幾個民兵,當場抓了人。這個鐘點二叔叔應該被關在公社里。

第二天傍晚,公社要開萬人大會的消息傳到了米谷。家里人都很緊張,一夜沒有睡踏實。天還沒有大亮,雁平的幾個叔叔就來敲門。他們碰了頭,就往公社趕。大會開在公社對面的小學門口。他們走到那里時,已經搭起了十米長的高臺。

批斗會開到晌午才散。叔叔們站在一起,相互看著都不敢說話。等同村的人都走開了,大叔叔才從喉嚨里哽出一句,先回去再說。

晚上他們在雁平家吃了飯。大叔叔說,他留了個心眼。開大會后,臺上的人都沒有送往縣看守所。很有可能還留在公社。那也沒辦法啊!爸爸說。好歹能送口吃的。媽媽說。

說到事情的關鍵,三叔叔和爸爸都不說話了。最后還是大叔叔拿了主意:要么再去一趟公社?說著,大家忙碌起來。爸爸去收拾碗筷,媽媽用暖瓶灌了一壺稀粥,又拿布包了三塊玉米餅。

時間差不多了,爸爸和大叔叔走出了家門。雁平抓著爸爸的手說,我也想去看看二叔叔。爸爸看了一眼大叔叔,大叔叔沒有反對。

跟他們走了一段路,公社就在不遠處。爸爸想不到進去的辦法。大叔叔站在背陰處指了指磚房上高高的窗戶。那個窗戶是留著通風用的。爸爸立刻明白了。大叔叔說,你們過去,我在這里把風。爸爸小聲對雁平說,待會兒你騎在我脖子上,看到你二叔就拍一下我的頭,看不到就抓一下我頭發(fā)。但千萬不要出聲。雁平點點頭。

走到磚墻下,雁平站上爸爸的肩膀,扒住窗沿往里張望。屋里是空的。她抓了一下爸爸的頭發(fā)。爸爸扶著墻,小心挪向下一個窗臺。這回里面有兩個人,都扎著辮子。她又抓了一下頭發(fā)。爸爸走了十多步,轉角來到南面的墻。

靠近小窗時,雁平看到地上鋪著麥稈,有個人癱在木椅里,衣衫不整,像被挨了痛打。她小聲咳嗽了一聲,那個人抬起了頭。雁平拍了一下爸爸的頭。爸爸遞給她一塊玉米餅,雁平接過來扔進了窗戶。二叔叔爬過去拿起就往嘴里塞??炊迨宄酝炅?,雁平又扔了一塊。雁平正在發(fā)愁怎么遞暖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雁平縮起身體,只露出兩只眼睛。

屋里來了五六個人。他們把二叔叔捆到椅子里,將他的手綁在兩邊扶手上。帶頭的那個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厚木片,挨個塞進他的指縫。等十指完全分開,身后的人遞給他一把帶木柄的針錐。雁平見過這種針錐,她媽媽經常拿它來納鞋底。那個人問了一個問題,二叔叔搖著頭,回答含糊。那個人握住他右手的中指,將針錐刺進去。

又問了一遍問題,二叔叔的喉嚨里哼哼著,說不知道、不知道。那人沒有了耐心,拿過五枚針錐,朝他的左手手指迅速推進去。

看到二叔叔昏死過去,雁平大喊了一聲從爸爸肩上摔了下來。她爸爸抱起她,拼命往暗處跑。大叔叔也跟了過來。跑了十多分鐘,他們躲進一處水渠里??吹饺藳]有追過來,他們才走到大路上。

回到家,雁平躺到床上,直直地看著頭頂?shù)哪玖骸_@樣癡傻了一個日夜。兩天后的清晨,雁平的臉上泛出了紅潤。媽媽在鏡子前給她梳辮子,她眨了眨眼睛問,二叔叔死了嗎?媽媽看她恢復了,就把實情告訴她。媽媽說,大隊書記和村里隊長跑了一趟公社,說你二叔大腦得過病,說的凈是些傻話,央求他們不要往縣里送人。公社那邊也答應了,說這兩天會去核實。

沒過多久,公社就放人了。得到消息后,雁平跑去二叔叔家。站在大場邊上,她遠遠看到土屋的門上仍掛著鎖。又過了兩天,走夜路的人在村口的河塘里發(fā)現(xiàn)了他。

雁平看到二叔叔時,他渾身濕漉漉的,躺在一張涼席上,身上蓋滿干草和蘆葦葉。透過明暗的縫隙,她看到他潰爛的雙手和沾滿水草的頭發(fā)。

那時她年紀太小,無法建立事物間的聯(lián)系。這件事就像一粒種子,在無意間丟進了雁平的身體里。在日后一次次模糊的回憶中,那顆種子長出來的不是枝干,而是恐懼的藤蔓。它支撐著她,也禁錮著她。

坐在昏暗中,雁平的思緒在現(xiàn)實和回憶間飄浮著。她一下子想明白自己恐懼的根源。它就在那里,在她記憶的最深處。她挖掉一層層泥土,看到地底的水,渾濁的水。

想到親人的遭遇,雁平感到心底的膽寒。她拿起手機,在發(fā)亮的屏幕寫了一段話:陳記者,我想清楚了。我同意你發(fā)表那篇文章,但是請掩去我和兒子的姓名。請以后不要再做這種無恥的事。

她斟酌了字句,發(fā)送了出去。等到明天一早,陳記者就會看到??蛇^了一會兒,陳記者發(fā)來了短信:謝謝。

放下陳記者的事,小夏又讓她擔心起來。

她給小夏發(fā)去短信,叮囑他千萬不要出門。她擔心信號有差錯,特意重發(fā)了一遍。她卷上毛毯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小夏沒有發(fā)來短信。等到九點半鐘,手機仍沒有動靜。

你沒看見嗎?雁平發(fā)去短信。過了兩刻鐘,還是沒有回復。她在屋里走了兩圈,終于給小夏打去了電話。電話里傳出短暫的忙音后,提示無法接通。她又撥了一遍,情況還是一樣。

這簡直要了她的命。

她又跌入前幾天緊張的情緒里。小夏不會出了什么事情吧?難道夜里有人闖進了他們的旅館?她糾正自己的臆想。很可能是小夏一時沒有留意。過了一會兒,她又推翻了這個想法。

思前想后,她只能再去麻煩胡老師。她心里著急,手指摁錯了鍵。電話接通后,她告訴胡老師眼下的情況。胡老師深深嘆息了一聲說,你沒讓他立刻回來嗎?雁平挨了訓斥,沒有底氣地說,他說等事情結束了就回來。胡老師說,太晚了,那太晚了。你應該勸他立刻回來。雁平撓著手心說,我說了,他也不會聽。而且當時……當時……我沒想到會聯(lián)系不到他。

你們是怎么做家長的?自己孩子都管不了。胡老師說。雁平感到鉆心的疼痛。小夏不聽她的,都是她的錯。她丈夫也是這么認為的。雁平呼吸急促起來。

也怪我疏忽了。你給我發(fā)短信時,我應該立刻聯(lián)系他。胡老師說。

沉默了片刻。雁平咬著嘴唇說,我還有一個辦法。此刻,她顧不得有沒有麻煩別人了。胡老師在電話里等著。雁平說,你能說服在G城的那幾個學生嗎?讓他們去打聽打聽我兒子的下落。

這不可能。胡老師一口回絕了。雁平像吃了一個閉門羹。

為什么?雁平說,我知道有點危險,但是總歸是個辦法。

不可能了。胡老師又說,他們坐上夜里的火車,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雁平像挨了重擊,跌坐在床沿。胡老師繼續(xù)說,你兒子不知道事情的嚴重嗎?回來的那幾個學生跟我說,那邊亂得不成樣子。

雁平耳邊嗡嗡響,事態(tài)的嚴峻遠超她的想象。掛了電話,她捂著臉難過地哭起來。她后悔自己態(tài)度不夠堅決。在自責和痛苦當中,度過了漫長的上午。從迷瞪中醒來,她用冷水洗了洗臉。走過墻上掛的鏡子時,她認不出自己來了。

我就像一個鬼。她心想。

中午時分,她換上一件干凈的衣服,裝上幾樣隨身物品出了門。這一回,她鎖上門,把鑰匙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她坐上一趟公交車,來到了火車站。排了半小時的長隊,買到一張當晚前往G城的火車站票。

坐在候車廳里,嘈雜的廣播聲和人聲淹沒了她。她全都聽不清。她的心思處在黑暗中。她想象自己站在G城街頭,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撞倒了她。她躲到街巷里,迎面遇見另外一撥人。她無處可走,只得退到大街上。她身體發(fā)緊,她又嘗到那種滋味了,那種滋味如同一條冰涼的蛇爬過脖頸。

四十多年的人生在她眼前過了一遍。

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都活在恐懼之中。但是此刻,接回兒子的強烈渴望和對失去小夏的憂慮,讓她看清了恐懼的對象。當它們顯現(xiàn)出輪廓時,自身的神秘也隨之消失。在她心頭糾纏著的恐懼一下子化解了。她覺得一切沒有那么可怕了。認清這不過是情緒中的一種,她頭一次有足夠的信心,抬起頭去接受它們。承受下來,就沒那么害怕了。她靠在座椅上,坐直了身體。慢慢地,她心底里生出一些信念來。她期望明天到達G城時,能夠沉著冷靜,并對周遭的境遇報以冷漠而且堅韌的微笑。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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