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想上大學的人們

2023-05-30 13:58:19劉樞堯
陽光 2023年6期
關鍵詞:知青點文雅駐點

陳小康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我的好朋友,他本來可以和我一起長大,可他活到十七歲就突然停住,不再增添歲數(shù),永遠留在了克孜勒河畔。很多時候,人的記憶是可以喚醒的,一旦喚醒,就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1977年,我高中畢業(yè)到克孜勒河北岸的疏附縣下鄉(xiāng),年底全國恢復高考,在民間積壓了十年的求學欲望,立即呈井噴之勢,化為數(shù)百萬人同赴高考的盛況,給那些迫切想靠知識改變命運的人帶來巨大的希冀。我們知青點距離喀什市有三十多公里,因紀律要求,我們平時難得回喀什市里一趟。知青點對今天的人來說有些陌生?!爸帱c”這個叫法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后期出現(xiàn)的,當時,知青點大部分由財政撥款建立,有單獨的大院和土地,和當?shù)剞r民是分開的。公社從知青點附近生產隊抽幾個農民代表,到知青點帶領知青勞動。農民代表不在知青點吃住,干活的時候過來,干完活就回自己家。記得我們下鄉(xiāng)前一年,有部新電影《山村新人》上映,說的就是知青點的事,里面的插曲《我們有了一個新的家》挺好聽,現(xiàn)在網(wǎng)上還能搜到。

我到知青點的第二年國家開始了改革開放,“知青”也隨之成了歷史名詞,再往后的高中畢業(yè)生就叫“待業(yè)青年”,待業(yè)青年遠沒有知青幸運。待業(yè)青年是無組織的在家待業(yè),自謀出路,待業(yè)期間不算工齡;而知青是由各級知青辦統(tǒng)籌管理,根據(jù)國家政策安排工作,下鄉(xiāng)期間算工齡,這就是待業(yè)青年和知青的區(qū)別。

我們到知青點一周后,開始下地干活,像農民一樣給田地松土。松土這活乏味,沒一會兒,我們就扔掉手中的坎土鏝,聚到克孜勒河岸邊太陽曬不到的沙棗樹林里聊天,沙棗樹交蔭著成了一座天然的涼棚。這時沙棗樹上已經結出了酸澀的果子,無法下咽。帶領我們干活的是個會說漢語的維族農民,叫阿不都·買買提。他四十出頭,身材適中,體格健壯,五官倒還端正,頭上戴著帽子,帽沿邊露出卷曲的頭發(fā),胡須茬子雖密卻刮得很干凈,腳穿長筒膠鞋,走路膠鞋“撲哧撲哧”直響,我們叫他“阿組長”。阿組長從衣兜里掏出一疊裁好的報紙條,給我們讓著,然后開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個鐵皮小扁盒,掰開蓋子,往每個人的報紙條上倒莫合煙絲。阿組長熟練地卷好煙卷,把煙卷放進嘴里,劃著火柴點燃了他的煙卷,阿組長吸口煙說:“這個煙抽完了嘛,干活?!蔽覀儞]揮手說:“不急不急,慢慢的嘛?!笨粗覀儜猩⒌臉幼?,阿組長埋怨道:“你們不像勞動,像玩,比以前的知青差遠了。”我們聽得出來阿組長對我們不滿意,就不搭理他。阿組長見指揮不動我們,就把氣都撒到干活上,把坎土鏝掄得飛快,只見他身后塵土飛揚,像滾過一個車輪。

那時候,根據(jù)政策,縣知青辦往知青點委派有駐點干部,專管知青,但駐點干部管不了農民代表。農民代表歸公社管,只帶知青干活,管不了知青,所以干活時我們經常當著農民代表的面偷懶,農民代表毫無辦法,只能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們經常躺在克孜勒河邊傾斜成一片平坦的坡地上,坡下面就是潺潺流水,浸在河里的岸邊雜草被水沖擊得嘩嘩作響??俗卫蘸邮且粭l由西向東流淌的季節(jié)性河流,在我們知青點這里轉了一個彎,向喀什市流去,在喀什我們家那里又轉個彎,掉頭向東流去,所以我的青少年時代都是在克孜勒河畔度過的。我們都習慣地稱克孜勒河為大河,站在河北岸向河南岸觀望,由于河面非常寬闊,對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條線。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并不全是水,有幾條分叉的小河在河道里并排流淌,就像是有幾條河并存在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平時河流平穩(wěn),到每年冰雪融化時,河水暴漲,河道里的小河都不見了,暴漲的河水平著河堤滾滾而去。

每次,在田里干活到中午的時候,我們都步行返回知青點。知青點孤零零地建在一片略微有些起伏的草地上,是用土坯壘砌的一圈平房,形成一個沒有圍墻的四合院。院里房子的屋頂搭著木梁,木梁上鋪草席,草席上面抹一層泥巴就是屋頂了。由于缺少玻璃,房子窗戶上都蒙著透明白塑料布。知青點院子四周既不是荒涼的戈壁也不是碧綠的草原,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雜草叢生的大草地。大草地上已經被早期的知青開墾出了許多農田,農田的四周種植著沙棗樹,算是圍墻。每年春季,沙棗樹開花時一陣濃似一陣的沙棗花香籠罩著整個知青點。

知青點院子有一對白茬木門,兩扇門合起來頂端是半圓形的,大門還散發(fā)著木頭的清香。步入大門,院子中間是食堂,和大門相連的左右兩邊的房子,一邊是羊圈一邊是堆放雜物的倉庫。正對大門的是一間會議室,和會議室相連的左右兩邊的房子,一邊是駐點干部宿舍,一邊是會計宿舍和糧油倉庫。院子兩邊的一溜廂房,一邊是男生宿舍,一邊是女生宿舍。院子后面是菜地,種了大白菜、蘿卜、茄子、辣子、恰瑪古等蔬菜。

有一天,我們在宿舍里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陳小康突然“嗵”地一聲推開門,帶著一股寒氣沖了進來,由于用力過猛,窗戶都顫抖不止。出啥大事了?我們都愣住了。盤腿坐在床上挑腳刺的趙建新,對著鏡子拔下巴上胡子的小丙,還有我,都扭臉看著闖進屋里的陳小康,好像不認得他了。陳小康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華達呢上衣,衣領上別著曲別針。他天生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圓臉,腦門凸出,大嘴巴厚嘴唇,被太陽曬成了黑紅色的臉龐,眼里充滿了厚實和倔強。他夸張地把收音機舉過頭頂喊:“恢復高考啦!”

宿舍里短暫的寂靜過后,突然爆發(fā)出了大笑聲。在此之前,有關“恢復高考”的各種小道消息紛至沓來,一些頭腦靈活的家長開始叫在農村插隊的子女悄悄準備,由于難以判斷真假,我們沒當回事。趙建新說:“你做夢吧?”陳小康臉都憋紅了,縮了一下脖子,吐出一口氣說:“真的,真要恢復高考了,收音機里說的,我的話你們不信,收音機里的話總該信吧?”說著陳小康把收音機貼到耳邊聽,又拍了幾下,自言自語道:“咦——播過去了?”接著又說:“肯定還有重播!”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時候,趙建新從床上跳下來,伸手在陳小康腦門上摸了一下,不慍不火地撂出一句話:“你沒發(fā)燒吧?”引起大家一陣哄然大笑。陳小康撥開趙建新還想再摸他腦門的手說:“你手臟,我看見你用手指摳鼻子了?!毙”麖拇采献饋?,兩只腳倒騰著穿上鞋站起來說:“敢打賭嗎?要沒恢復高考,你輸給我兩塊錢?!标愋】嫡f:“我要是贏了呢?”小丙說:“我輸給你兩塊!”

沒過多久,高考真的恢復了。我們沒把恢復高考當回事的結果就是沒把學習當回事,所以應對高考毫無準備。隨著高考恢復,隨處可見鼓勵和支持年輕人報考大學的標語,縣知青辦干部到我們知青點開動員會,動員知青一個不落參加高考。縣知青辦干部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孩子也許一個也考不上大學,但沒經歷過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所以要鼓勵你們努力爭取,一旦被祖國挑選上,就是全縣的光榮??h知青辦干部還借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說,即使你們考不上大學,但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也不會為沒有參加高考而痛悔,在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參加過高考,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祖國的挑選。

在知青點,我和趙建新、小丙三人一個房間。當時,要論交情,我和陳小康最說得來,關系也最好。陳小康想和我們宿舍的人換床鋪,沒人愿意,陳小康就經常來我們宿舍找我。這幾天,陳小康好像心事很重,抱著胳膊在我們宿舍里來回走,趙建新抱著腳坐在床上,又在那里挑腳刺,他翻著眼皮問陳小康:“你不在自己屋里待著,又來干啥?”小丙插話說:“我知道他心里咋想的。”趙建新抬頭看著小丙說:“他想啥?”小丙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說,他把小說攤開,左手摁著書的扉頁,右手的手指在書的另一半上飛快地翻動,書頁快速翻動起來就像一個嘩嘩直響的扇面,一本書翻完,小丙說:“高考沒書,就像赤手空拳去殺豬。他呀,想書的事呢?!壁w建新一拍腿說:“活人能讓尿憋死?回喀什買嘛。”

隨著高考的恢復,到處都能感受到蓬勃的生機,大量下鄉(xiāng)知青從四面八方急速返城,復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當年的書店立刻成了人潮涌動的地方,只要和高考沾邊的書都一售而空。當時,我們沒有交通工具,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為了搶時間買書,我們連夜帶著一股傻氣硬是步行三十多公里路去喀什新華書店買書。書店在喀什解放北路,我們趕到時,天還沒亮,書店門口黑乎乎的一片,走近了,那黑乎乎的一片還會動,原來是排隊買書的人,都裹著棉大衣坐著小馬扎在書店門口排起了長蛇陣。天亮開門后,一個書店領導模樣的人手拿喇叭對著人群喊:“不要擠,大家好好排隊,書店正在想方設法調書呢,一人限購一套書,盡量讓排隊的同志都買到?!?/p>

那天,輪到我買的時候就剩最后一套了,排在我后面的陳小康“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嘴里一個勁地說:“完了完了,我咋這么倒霉?!睍觐I導就出來勸陳小康:“真沒辦法了,不光我這里沒書,臨近幾個縣都沒書了?!?/p>

下午,我們從喀什回知青點,陳小康沒買到書,他兩手空空眼里滿是委屈的淚水和我們一起往回走。我們都買了綠色書包,書包外側有兩根布帶,書包蓋子上也有兩根布帶,把上下布帶系上,書就不會從被撐得鼓鼓囊囊的書包里掉出來了。離開喀什沒多遠,一只灰白的鷂鷹一路跟著我們,時而停翅在云端,時而借著呼嘯的北風,翻轉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間,變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雪花般小白點。

陳小康走走停停,最后走不動了,蹲在路邊哭,哭得嘴角一個勁抽筋。我怕他把嘴巴哭歪了,就勸他說:“得走快點,不然天黑回不去?!标愋】堤ь^看看我說:“你的書借給我看吧?!蔽野殃愋】道饋碚f:“這算啥,我的就是你的?!币宦犨@話,陳小康破涕為笑,他幫我背著書包,一直跟在我身后走。

很快,高考成了熱點,駐點干部架不住大家的請求,任由大家復習。當時的高考復習,沒有考試大綱,沒有老師指導,我們不知道考什么,也沒有模擬考卷,除了一套書啥復習資料都沒有,只好囫圇吞棗自學。農場沒有電,晚上點煤油燈熬夜復習,油燈的光,把我的腦袋放大,投影到刷白石灰的墻上,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怪物。夜里,我們經常疲憊不堪地學著學著就睡著了,可是一大早,阿組長就開始喊我們干活,他挨個敲門:“庫邦啦(起床)!”我們假裝沒聽見,趙建新還故意打著響亮的呼嚕給他聽。

趙建新比較愛打扮,他身材瘦高,每天早起都要用梳子蘸著水梳他的大分頭,他先把頭發(fā)向上梳起,再把頭發(fā)拉直斜搭在頭頂上,看上去紋絲不亂且油黑發(fā)亮。趙建新的衣服也有講究,用茶缸盛上開水像熨斗一樣熨衣服,沒有一絲褶皺。我沒趙建新那么講究,穿著深綠扎趟軍棉衣,是當時青年們的時髦裝束。我的床鋪臨窗,阿組長猛拍窗戶揚起的細小灰塵順著窗戶縫隙飄落到我的床上,我只好鉆出被窩,昨晚吸了一肚子煤油燈的煙,一掏鼻子手指都是黑的。我對著窗戶說:“昨天晚上嘛,學習很晚很晚,起不來嘛。”阿組長喘著粗氣說:“上早工啦!”我說:“你自己去嘛。”阿組長“噗”地一下用手指在窗戶塑料布上捅個洞,眼睛朝里看著說:“干部說了嘛,上午勞動,下午學習?!壁w建新也不假裝睡覺了,從被窩里探出頭說:“干部還說了嘛,全天學習。”阿組長拍著窗戶框說:“我不知道,沒有人給我說嘛?!壁w建新說:“你去縣知青辦問一下嘛?!卑⒔M長不吭聲了,接著聽見他去敲隔壁陳小康宿舍的門,結果也沒人起來。

阿組長沒辦法只好嘟嘟囔囔地走了,他一走,我們就起床了,洗漱一番,開始準備早飯。知青點做飯是按宿舍排,一個宿舍做一天三頓飯。今天輪到我們宿舍,我去澇壩挑水,挑著兩個鐵皮水桶路過陳小康宿舍,我隔著窗戶喊陳小康:“去看我的書吧,我要做飯啦?!睕]人答復,陳小康宿舍門敞著,我伸頭看看,里面沒人。

當時的高考科目是數(shù)理化語文政治五門功課,復習不能偏科,一天要把這五門課都學一點,具體安排我都貼在宿舍墻上:

7:00??—?8:00 ?晨 讀

9:00??—?10:30 數(shù) 學

10:30?—?12:00 物 理

13:00?—?15:00 化 學

15:00?—?17:00 語 文

17:00?—?19:00 政 治

20:00?—?24:00 綜合學習

根據(jù)學習計劃,我的書不能長期借給陳小康看,我倆就顛倒著學,我下午的課,陳小康上午學,我上午的課,陳小康下午學。但有時難免沖突,不定哪一會兒,我會突然改變學習計劃,比如上午正學著數(shù)學,忽然又去學化學,所以那個學習計劃表,只是個大概,不時會調整。在去挑水的路上,不斷有人問我:“早上吃啥?”我說:“還能吃啥?苞谷糊糊,馕唄?!蹦菚r,我們食堂的飯菜十分簡單,而且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早上苞谷糊糊、咸菜、馕;中午湯面條、馕;晚上還是苞谷糊糊、咸菜、馕。有時來不及做飯,每人發(fā)一個馕,馕耐儲存,放一個月也不會壞,只是放久的馕像石頭一樣堅硬,得用力掰,甚至得用石頭砸開,蘸著水吃。

知青點院門朝著南面的克孜勒河,在澇壩和知青點院門之間有一條五米寬的土路,過了土路就是澇壩的取水口,取水口用木架支起一個站臺,有點碼頭的樣子。其實,澇壩就是一個大土坑,深三米,半個籃球場大小。澇壩四周種植著一圈白楊樹,遮擋著風沙。澇壩里儲存的水來自克孜勒河,水溫很低,經過沉淀和晾曬后才可以飲用。我站在伸到澇壩里的木架上,先用扁擔的鐵鉤,勾住一個水桶的提把,把水桶平放在水面上,看準時機把水桶口往水里一摁,水桶就“咕嘟嘟”地慢慢沉下去,再一提扁擔的鐵鉤,水桶就口朝上被提出水面。這是一個技巧活,稍有不慎,水桶就會掉到澇壩里去。據(jù)說,澇壩里已掉進去不少水桶。

這時,太陽慢慢升起,霞光在澇壩的水面上閃著亮光跳動著。一群麻雀在澇壩岸邊的灌木叢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忽地一下又躥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灌木叢顫悠地晃動起來,轉眼間,那群麻雀就落在了遠處田地里。忽然,有人在白楊樹林里喊我:“該你做飯了?”我順著聲音看去,是陳小康,他在樹林里晨讀。

正是深秋時候,澇壩四周飄散著花草馥郁的香氣。我放下水桶,走到陳小康面前,翻了一下陳小康手里的書,他正在背誦唯物論,滿口都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陳小康學習用功是出了名的,他背哲學的樣子十分兇悍,眼大睜,眼珠子盯著課本,嘴像咬東西一樣大聲朗讀,恨不得把課本咬爛。我看他書上有許多劃了紅杠杠的地方,就說:“這誰的書,你就在上面亂畫?”陳小康突然把課本朝天上一扔,課本在空中像鳥一樣展開翅膀飛翔,我緊跑幾步,接著書翻看一下,不是我的書。陳小康彎腰拔起一棵草塞到嘴里咬斷說:“這是小丙的書,他輸給我的?!?/p>

開始復習的時候,我們勁頭很足,別人學習,自己不學,就好像吃了很大的虧。我們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其余時間都趴在床鋪上學習。我從書包里依次拿出像磚頭一樣厚的數(shù)學、物理、化學、語文和政治書,幾本練習冊和文具盒。當時,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通過學習,大家知道了自己的斤兩,也知道自己是不是考大學的料。小丙和趙建新覺得學習真是遭罪,一打開書腦瓜子就嗡嗡的,不學習臉還是紅撲撲的,一學習臉色就灰灰的,哪哪都看不懂。小丙和趙建新首先打了退堂鼓,但為了不勞動,把書攤在床上,裝個學習的樣子。

有天,學到半夜,陳小康來到我們宿舍,他湊近小丙,小丙正趴在床鋪上打瞌睡,被陳小康推醒,陳小康討好地說:“把你的書給我看吧,反正你也不看。”小丙不耐煩地說:“你咋知道我不看?”陳小康從懷里摸出一個洗干凈的紅蘿卜說:“給你這個?!贝蠹彝砩虾蕊柫擞衩自又?,走路時肚里“咣里咣當”的,這東西不耐饑,到半夜就餓了。小丙立刻睜大眼睛,伸手想拿,陳小康一下把手縮了回去說:“你得給我一本書看?!毙”肓讼?,拍拍床鋪說:“不許拿走,就在這看。”說著,一把奪過陳小康手里的紅蘿卜,“咔嚓”咬了一口說:“他娘的,冬天的紅蘿卜真甜!”旁邊的趙建新站起來說:“給我留點?!毙”窨杏衩滓粯樱焖俚匕鸭t蘿卜從頭到尾啃掉一層皮說:“晚了,我都啃過了。”趙建新走過來,在小丙后腦勺上捋了一下說:“你敢耍我?!毙”φf:“這是給我的?!壁w建新就對陳小康說:“以后有啥吃的給我,我的書給你看?!边@時候,住在隔壁宿舍,臉上生滿粉刺的小丁推門進來說:“誰知道sin60°等于多少?”大家你我看,我看你,最后一起扭臉問陳小康:“你高中時是班上的數(shù)學課代表,你應該知道。”

我們這屆高中生,上小學趕上“文革”開始,“文革”結束高中畢業(yè),又趕上最后一批知青下鄉(xiāng),學習底子差,甚至連最基本的漢語拼音都沒學好。所以一個sin60°就把我們難住了。當然,難住的是我們,難不住陳小康,陳小康爸和我爸在一個單位上班,我們兩家住同一個單位家屬院。陳小康爸有眼光,在讀書無用論的年代里,仍然堅信知識改變命運,他老早就逼陳小康學習,他說:“別人越是不學,你越要學,學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碑斎?,陳小康也貪玩,他看我們玩,心里也癢癢。有次,我去找陳小康玩,被他爸發(fā)現(xiàn)了,他爸順手操起菜刀對陳小康說:“再敢出去和那些混小子玩,我劈了你信不信?”陳小康當然不信,還嘴硬說:“人家能玩,我也能玩!”他爹兩眼發(fā)紅,號叫一聲,居然真的握刀向陳小康劈來,若不是陳小康躲閃得快,怕是要被他爹劈成兩半了。

那天,陳小康一個急轉身跳到門外,撒腿就跑,他爸掂刀緊追不舍,陳小康繞過我時,還把我推了一把,是向他爸的方向推了一下。他爸兩眼發(fā)紅盯著我,大約是恨我找陳小康玩了,我心里發(fā)虛,扭頭也跑。陳小康爸見我跑,居然朝我追來,我大喊著:“不礙我事!”陳小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跑,陳小康爸掂著菜刀在后面攆。陳小康遇見一棵樹,就爬了上去。小時候,我們特別擅長爬樹,能像猴子一樣從這棵樹蕩到那棵樹上。我跑到樹前,朝樹身上猛跑幾步,一把抱著樹干,肚皮貼著樹干雙腳朝上一縮,雙手再朝上一扒,我手腳并用,一會就爬到了樹頂。我和陳小康各占一個樹枝,陳小康爸在樹下?lián)]舞菜刀亂蹦,也夠不著我和陳小康。家屬院里的人眼見要鬧出人命,連拉帶拽,好言相勸,陳小康爸才氣呼呼地走了。我從來沒見陳小康爸發(fā)過這么大的火,跟瘋了一樣,我害怕了,為了保命,很少再去找陳小康玩。

對于“sin60°等于多少?”這樣的問題,當然難不住陳小康,陳小康說:“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對的正弦值,是直角邊與斜邊的比,等于根號3比2?!壁w建新愣愣地看著我,先是撓頭,接著用雙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臉,把臉都拉長了,趙建新把手一松,臉又彈了回去。小丙笑呵呵地對陳小康說:“根號3比2是啥東西?”陳小康想了想,就打比方說:“根號是房子,房子地上有條白線,白線上面站3個人,下面站2個人,這就是3比2?!毙《≡谝慌?,眨巴眨巴眼睛說:“這五個人站在房子里干啥?”我說:“一邊2人,一邊3人,在打牌?!毙《×⒖碳m正說:“不對,打牌是四個人?!壁w建新大叫道:“多一人是裁判!”我在紙上畫了一道,上面畫了2個人,下面畫了3個人。陳小康說:“畫反了,上面3人下面2人!”

那天,我在澇壩邊打滿水,陳小康跟我一起回院子里,在路上遇見趕驢車的文雅。文雅穿著略顯肥大的勞動布工作服,正趕著驢車往地里送土,這是要在下雪前把土覆蓋到冬麥苗上,防止冬麥苗凍死。文雅是我們高中班的班長,她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走起路來矯健輕快。她膽子也很大,什么都敢干,下鄉(xiāng)敢騎馬、趕驢車。文雅爸是喀什地區(qū)行署的領導,文雅媽是我們高中數(shù)學老師,文雅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學習好,比陳小康學習還好。我挑著水說,你們女生都去地里了?文雅坐在空驢車上說:“阿組長一大早,先喊女生上早工,我們走的時候,阿組長還沒把你們男生喊起來呢?!蔽倚ζ饋碚f:“我們都沒起來,快把阿組長氣哭了?!蔽难乓宦牐砥鹨滦淇匆谎凼直?,到收早工的時候了,就趕著驢車和我們一起回知青院里。

在知青點時,我喜歡爬梯子上屋頂遠眺,天藍如洗,幾朵白云慢慢浮動,我就想,知青點離喀什我們家這么遠了,居然和坐在家中看到的天空是一樣的。太陽從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方向升起,穿越云層,將整個大草地映照得一片金黃,空中彌漫著雜草的氣味。西面是聳立在帕米爾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冰川,遇到晴天,冰川格外清晰,如近在眼前。高聳入云的冰川就像是從天上垂下來的一道巨大的閃閃發(fā)光的幕布。

我們宿舍房頂上有好些去年收割的麥秸垛,我三下兩下在麥秸垛上扒出一個洞,背朝洞口縮進去,再把麥草蓋到身上,背后是太陽曬熱的麥草,這樣就不會冷了。我從兜里抽出一本書,縮在麥秸垛里學習。不一會兒,陳小康順著木梯爬上房頂,在房頂邊沿露出個腦袋,我說:“過來過來?!标愋】蹬郎蟻?,后面還跟著小丙。陳小康和小丙學我的樣子在麥秸垛上扒出個洞鉆進去,我和陳小康是看書學習,小丙是上來玩。陳小康看小丙兜里裝了一本書,趁他不注意,一把搶了過去。小丙反應機靈,一個急轉身又搶了回去,我就說小丙:“你又不看,把書給人家又咋著?”小丙說:“我給他一本書了?!蔽艺f:“是不是打賭恢復高考的事?”小丙說:“算他賭對了?!标愋】嫡f:“不是賭,國家政策就是那樣定的?!毙”褧迷谑掷锓朔f:“這樣吧,我把書賣給你。”陳小康高興地說:“我看這本書定價多少?”小丙怕陳小康再搶書,就把書塞懷里,伸出兩個手指說:“不按定價,一本書兩塊。”陳小康有些泄氣地說:“太貴了?!蔽以谝慌陨斐鲆粋€手掌,來回翻著手掌說:“比原價整整翻了五倍?!毙”f:“買書多難呀,嫌貴我不賣了。”陳小康怕小丙反悔,就趕緊去內兜里掏錢,掏出一卷錢,是五分和一角的紙幣,數(shù)了數(shù)遞給小丙說:“先給你一塊,剩下的等我有錢了再給你?!毙”话褜㈥愋】凳掷锏腻X抓過去,邊數(shù)邊說:“啥叫有錢了再給,你要一直沒錢呢?這樣吧,”說著,小丙把錢收好,將書攤開放在自己膝蓋上,雙手抓住書的兩半,看了看兩邊厚薄,感覺差不多,用力一撕,就把一本書從中間撕開了,一半給陳小康,一半塞到自己懷里對陳小康說,“趕緊找錢,把這一半買走。”我就笑話小丙,原來你藏著壞心眼哪!小丙,小個兒,長得歪瓜裂棗,一副猴樣,跟我們玩,他就是跑腿的角色。小丙嘻嘻一笑,笑得小眼睛賊亮。

正說著,趙建新也沿梯子爬上房頂,他手里拿著一根細樹竿,樹竿頂端用木棍釘個十字架,十字架上釘上小釘子,釘子上像蜘蛛網(wǎng)一樣一圈一圈纏滿了亮閃閃的刮掉漆皮的銅絲線,是用來接收電波的天線。我知道,這段時間趙建新學了一點物理知識,迷上了礦石收音機,他回喀什買了二極管、可變電容器和耳機,把銅絲纏到圓紙筒上自制了線圈。在一塊三合板上用小錐子鉆出孔,把這些電子元件固定在小三合板上,用銅絲把各個電子元件連接起來。最后,把房頂上天線的銅絲線連到用圓紙筒做好的線圈上,把線圈另一端線頭連在地線上,通過耳機就可以收聽廣播了。

趙建新把天線豎在房頂上,挨著我坐在草堆里,把小木板礦石收音機放腿上。趙建新戴上耳機卻沒有聲音,他反復琢磨,找不到問題所在,自言自語地說:“我在宿舍里聽著有聲音呀?!闭f著,趙建新爬起來圍著天線桿轉了幾圈,還伸手握住天線桿晃了晃。陳小康正在看書,他提醒趙建新說:“地線接了沒?”陳小康一提醒,趙建新就笑起來說:“就是忘接地線了?!闭f著,拿出銅絲線把礦石收音機地線接到房頂上,再戴上耳機,就有聲音了。只是聲音有些亂,好幾個電臺在一起播音。趙建新小心調試著可變電容器旋鈕,不停調臺,調著調著,突然欣喜地說:“咦?咋還有高考輔導廣播呢。”陳小康一聽,趕緊湊到趙建新身邊說:“讓我聽聽?!壁w建新把一只耳機從自己耳朵眼里摳出來遞給陳小康,倆人就頭碰頭聽,趙建新說:“講的啥課?”陳小康說:“你不也有一個耳機在聽嘛。”趙建新說:“聽不懂?!标愋】嫡f:“講的是化學元素周期表?!苯又?,陳小康說趙建新:“反正你也聽不懂,兩個耳機都給我聽吧?!蔽以谝慌詭完愋】嫡f話:“你又聽不懂,讓給人家吧?!壁w建新不想給,陳小康就說:“算了,我去宿舍聽我的收音機去?!壁w建新見陳小康要走,就把耳機從耳朵眼里摳出來遞給陳小康,陳小康剛想接,趙建新把手縮回去說:“不接地線不響,啥道理?”陳小康說:“這是物理原理,天線與地線連接起來,之間就產生了電勢差,電勢差既給礦石收音機提供電源,又提供信號,這就是礦石收音機不用電池的原理?!标愋】到又f:“礦石收音機就是用天線、地線、耳機以及二極管和可變電容器組成的不需要電源的收音機,它是最簡單的無線電接收裝置,主要用于中波電臺的接收?!?/p>

陳小康說完,戴上耳機,課講結束了,就把耳機還給趙建新,在我身邊坐下,我正好有一道幾何題不會做,這道題我算了好幾天,絞盡腦汁也算不出結果。我知道這是一道難題,但算不出來我總覺得心里不舒服,還感到非常沮喪,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不適合高考。那天,我就用胳膊肘捅捅坐在我身邊的陳小康說:“問你一道題啊。”陳小康正在看書,怕受打擾,就推脫說:“你不會的,我也不會?!蔽艺f:“你別謙虛了,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叫你化學腦袋,咋不叫我呢?”我就用樹枝在房頂上把幾何圖形畫出來,題是這樣的:

四棱錐P—ABCD的底面是邊長為a的正方形,PB線垂直ABCD面,若面PAD與面ABCD所成的二面角為60°,求這個四棱錐的體積是多少?

陳小康研究了好一會兒說:“你從哪兒搞的題?”我把一本《數(shù)學難題解析集》翻給陳小康看,陳小康說:“這書你從哪兒弄的?”我“嘿嘿”笑起來說:“借的,這是一本‘文革前的老書。”說著,我把那道幾何題翻給陳小康看,并用手指著說:“就這道,也沒答案,我不會做?!标愋】蛋褧舆^去,又把題看了好一會兒說:“不騙你,真的,我也不會做?!蔽艺f:“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說?”陳小康說:“看你說哪去了,咱倆誰跟誰呀?”接著,陳小康想了一下說:“咱去問文雅吧,她要不會就沒人會了?!币徽f到文雅,我就有點心跳加速,其實,我也想請教文雅,只是心里不干凈,沒那個勇氣。說實話我在文雅面前有些自卑,不光我,過去我們班男生在她面前都有些自卑,都不敢和她說話,但私下里男生議論最多的女生就是文雅,文雅和我們班上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看上去就不一樣,她不論什么時候都精精神神,大大方方,不靦腆。

我覺得文雅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生,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女生。不,不是漂亮,是美。不,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一種美。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好比說一朵花,人們喜歡用花來形容女性。文雅這朵花非常美,不是插在花瓶里的,不是長在野地上的,也不是飄在空中的,而是長在我想象中的,文雅就是我想象中的好女人。我對文雅是一種復雜的男女感情,我是既喜歡又不敢喜歡,更多的是一種欣賞,就像欣賞油畫《蒙娜麗莎》,欣賞那道淺淺的微笑。有時候,我感到在知青點很苦,可一想到人家文雅也在這里,我還有啥說的,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陳小康比我小半歲,人也單純,心里沒有那么多歪心眼,他覺得請教文雅很正常,陳小康順著梯子下去,還不忘交代讓我把書帶上。我拿著書,跟在陳小康后面,陳小康走到文雅宿舍門口,“砰砰”拍門喊:“開門開門,大白天關門干啥?”一個女生氣沖沖開門說:“喊啥喊?”陳小康說:“把文雅叫出來?!迸f:“就不叫。”陳小康就站在門外喊:“文雅,我們有問題要問你!”不一會兒,文雅出來了,陳小康閃開一步,指著我說:“是他問你題呢?!蔽也挥傻煤笸艘徊?,趕緊把書拿出來說:“是我們倆人來請教。”文雅的眉濃而稍直,眼亮而略狹長,她笑起來牙齒又白又整齊。文雅問:“啥題?”陳小康搶先說:“是道幾何題。”接著給我擠眼,讓我把書給文雅。我把書給陳小康,陳小康把書翻開,找到那道題,指給文雅說:“就這道題?!蔽难沤舆^書看了一眼說:“女生宿舍不方便,咱就在屋外說吧?!?/p>

文雅左右看看,我知道她是想找樹枝,我就從院子里種的樹上撅下一根細樹枝,文雅剛想制止,我已經把細樹枝折斷拿在手里了。文雅說:“要愛護樹,用個石子就可以在地上畫了?!蔽野褬渲f給文雅說:“這個不用彎腰?!蔽难沤恿藰渲?,對照著書把幾何圖形畫在地上,然后把解題步驟在地上一步步列出來,邊列邊講解,還問我和陳小康,聽懂沒?我們說聽懂了,她才接著往下講,直到把題講完。最后,文雅說:“這是一道過去的數(shù)學競賽題,你們沒必要把時間花在這上面,高考沒這么難?!蔽艺f:“難的會了,簡單的不就更會了?!蔽难趴戳宋乙谎郏@一眼讓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文雅說:“你學習方法不對,應該把基礎學好。”接著,文雅又問我:“射影定理公式你會證明嗎?這可是書上的原題?!蔽覔u搖頭說,不會。文雅說:“你這是空中樓閣,有房子,沒基礎,高考會吃虧的?!?/p>

雖說知青點生活比較苦,但我們都知道不會在這里待久,我們每年都有參軍、招工、招干的指標,鍛煉幾年就可以離開,所以再苦的日子因為有盼頭,就不覺得苦,整天還樂呵呵的。一天,駐點干部喊我去他宿辦合一的屋子一趟,我不知是什么事,進了門,駐點干部原本斜躺在單人床上,見我來了,從床上坐起來,擺出一副有點兒“嚴肅”的談話樣子,我趕緊垂手站立在門口。

駐點干部屋子里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占據(jù)了房間的絕大空間,他讓我在桌前的空椅子上坐,我輕輕坐在他對面,兩手放在腿上,支棱著耳朵等駐點干部講話。駐點干部冷不丁扔過來一支煙,把我嚇了一跳,好在我機靈,慌忙去接,煙卷在我胸前跳躍著,抓了幾次沒抓住,把煙卷碰得飛向空中,我又一伸手凌空把煙卷抓在了手里。駐點場干部贊賞地說:“反應挺快嘛?!苯又v點干部又扔過火柴來,我劃著火柴,彎著腰給駐點干部點著煙,再用余火給自己點上,然后把火柴還給駐點干部說:“有啥指示?”駐點干部吸了一口煙說:“伙房沒面粉了,你去水磨上磨些面吧?!瘪v點干部這么一說,我愣了幾秒鐘,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離我們這不遠的克孜勒河邊上有座水磨房,但磨面很費時間,我怕耽誤學習,就在腦子里尋找可以拒絕的理由。想了一圈,我把煙從嘴里拔出來,一手摸著后腰,假裝腰疼說:“哎呀——我閃著腰了?!瘪v點干部眨一眨眼睛,向我送來詫異的目光,他提一提眉毛說:“你剛才接煙挺機靈嘛?!蔽引b牙咧嘴地說:“就剛才接煙閃的?!瘪v點干部“嗯”了一聲,臉上表情很嚴肅,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想去,都想吃現(xiàn)成的。我看你呀,腰一點事沒有!”這話讓我不好辯解,難道他看出我是裝的?不管咋說,駐點干部可不敢得罪,除了參加高考他壓不住,像參軍、招工、招干這類的指標,給誰不給誰都是他說了算。駐點干部雖然硬往我心里塞了個不高興,讓我心里憋屈,但我也不敢逆了駐點干部的意思,我假裝試著站起來說:“輕傷不下火線,堅決完成任務?!瘪v點干部朝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下說:“這樣吧,你再找個幫手,你看誰去合適?”我說:“陳小康吧?!瘪v點干部說:“行,注意安全,別掉河里了。”

出了知青點大門,一條略微有些起伏的土路彎曲展開,路真的不好走,土路被羊群踩出大大小小的土坑,深深淺淺地豁了邊,落腳須得十分小心,弄不好就會崴腳。我和陳小康趕著驢車沿土路中間走,行車之間,風貼著地面奔走,卷著塵土、樹葉、雜草甚至動物曬干的糞便不停飛揚。知青點的驢車是在喀什隨處可見的那種平板車,車前豎著一個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掛東西,平板可以載貨。驢車上裝了三大麻袋麥子,裝得重,走得慢,車輪不時陷進大點的坑里,毛驢四蹄打滑也拉不出驢車。我和陳小康就在后面推驢車,要是推不出土坑,就把驢車上的麻袋抬下來,等驢車出了土坑,再把麻袋裝回車上。麻袋很沉,我一抬,腿一軟,打個趔趄,但最后還是挺住了,喘著粗氣把麻袋裝上車。

我們一路磕磕絆絆走得很慢,人和毛驢凌亂的腳步聲驚走草叢里的蟲鳥還有野兔,放眼望去,天那么藍,陽光那么明媚,這里的草地不像草原上那種綠油油的一片,有些地方還裸露出鹽堿地,也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泉眼,清汪汪的一團水在那里,遠看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面鏡子。空曠的草地上刮起風,風貼著草地呼呼地響,草就像麥浪一樣在我們腳邊滾動。天上盤旋著鷹,一只,兩只……張開的翅膀連動都不動一下,就那么張著,在天上跟著我們轉著圈滑翔,一圈又一圈。

路實在不好走,走走停停,驢車走得比人還慢,快中午才走到克孜勒河北岸一座孤零零的水磨房前,我探頭探腦走進水磨房,里面是個大通間的木板房,房子地面由厚木板鋪成,厚木板就像橋一樣架在兩邊河岸上。水磨房中間是磨盤,磨盤上懸著吊斗,吊斗口正對著轟隆隆旋轉的兩塊上下疊壓的磨盤中間的圓孔,麥子順著吊斗口像流沙一樣落入磨眼里。一個維族漢子正在調整吊斗口原糧流出量大小的開關,由于吊在空中的大吊斗遮擋了維族漢子的視線,他沒發(fā)現(xiàn)我。我是第一次走到水磨房里面,首先看見的就是位于水磨房中間厚厚的磨盤,湊近看,是上下疊壓的兩塊磨盤,上面磨盤不動,下面磨盤在臥式水輪的驅動下旋轉,起到磨面的作用。很快,維族漢子發(fā)現(xiàn)了我,他見我對水磨很好奇,就說:“這個吊斗出口的開關很重要,能控制麥子流出量的大小,需要不斷調整,麥子如果放多了,兩扇磨盤之間的存糧過多,磨出的面不但粗,還影響磨盤的轉動;如果麥子過少,就會損壞磨扇?!蔽殷@呆了,維族漢子的漢語非常流利,我立刻身子前傾,右手撫胸行禮用維語問候,維族漢子用漢語說:“磨面的嗎?”我嗯了一聲,維族漢子戴著有一圈毛絨絨帽沿的圓頂黑棉帽,帽沿外邊露出的頭發(fā)有些凌亂。維族漢子臉色黝黑,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皺紋,但身體很結實,我看不出他的準確年齡,也許三十多歲,也許五十有余。

維族漢子讓我和陳小康把裝麥子的麻袋抬進水磨房里排隊。我這才發(fā)現(xiàn),水磨房里排著不少糧袋,糧袋上都用粉筆寫著名字,整齊地順墻根一溜兒放著,用糧袋排隊,磨的早晚以排次為序,人放下糧食就走了,所以水磨房里只見排隊的糧袋,不見人。磨好的糧袋都整齊地挨墻排放,等著主人來拿。當維族漢子知道我們是附近知青,沒面粉吃了,就指著旋轉的水磨盤說:“這個磨完,你們磨?!蔽揖唇o維族漢子一支大前門紙煙,維族漢子看了我一眼,鼻子又動了幾下,搖搖頭掏出了自己的莫合煙,問我抽不抽莫合煙,我說勁太大,辣嘴。維族漢子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我是兒子娃娃,羊羔子一樣鮮嫩。

等前面的麥子磨完,維族漢子松開繩子,放下懸在房頂上的吊斗,把吊斗放在地上,一彎腰就把我們抬進來的一麻袋麥子扛在肩上。維族漢子兩只大手跟小蒲扇似的,手上長滿了老繭,他把麻袋口對著吊斗,我趕緊解開麻袋,維族漢子一彎腰就把麥子倒進了吊斗里。接著拉繩子,把吊斗升到合適高度,打開吊斗開關,麥子就順著吊斗口流入兩扇磨中間的圓孔,開始磨面。我蹲下來,勾頭往水磨盤底下看,水磨的構造主要由上下磨盤和木質的轉軸、水輪盤、支架構成。上磨盤安置在支架上,下磨盤安裝在轉軸上,轉軸伸到水磨房底下,轉軸下端裝有水輪盤。水壩出口有水木槽,水木槽向下斜伸到水磨房底下,槽口對著懸空的水輪盤,以水的勢能沖轉水輪盤,從而帶動磨房屋里下磨盤的轉動,達到磨面的目的。

雖然縣上有很方便的糧食加工廠,但糧食加工廠不接受少量糧食加工,這樣少量磨面還得靠水磨。再說,水磨收費便宜,所以來水磨房磨面的人不少。我發(fā)現(xiàn)在水磨房的墻上用粉筆寫著一些簡單的維語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顯然維族漢子把木板墻當成記事板了,木板墻的釘子上掛著濕毛巾,當板擦用。我仔細琢磨,大概是哪天誰送來了多少麥子,哪天來取吧。接著,我去水磨房外面轉悠,水磨房真會選地方,選在了流水有落差的一段河道邊,人工挖了一條和克孜勒河邊平行的引水渠,引水渠進水口連著克孜勒河,出水口也連著克孜勒河,進水口高,出水口低,形成落差,湍急的流水驅動水磨房下面的水輪盤旋轉。這些水只是在挖出的渠里借道走了一下,又流回到克孜勒河里,一點沒浪費。引水渠在水磨房前建起了攔河壩,河壩上有幾個開口,每個開口還有閘門,可提升可下沉,能控制水流大小。

臥式水輪在水磨房底下被水沖擊旋轉著,終年運轉,“鐺鐺”作響,帶動水磨房里的磨盤轟隆隆地旋轉。水磨磨面是個慢活,等磨到我們第三麻袋麥子時,天已經黑了。水磨房里只有一盞馬燈,馬燈掛在從房頂上吊下來的一根鐵絲上,燈光太暗,除了水磨盤這里亮點兒,屋里其他地方是一片昏暗。水磨房最里面是一扇大窗戶,窗戶下的地上鋪著被褥,沒有床。陳小康就坐在地上,背靠墻借著月光讀書。我和陳小康不一樣,我的學習勁頭沒他大,我看水磨好玩,就把學習的事忘了。

通過交談,我和維族漢子熟了,我很好奇地問他:“你的漢語太勞道了(“勞道”厲害的意思)?!本S族漢子咧嘴嘿嘿笑起來,講起了他的經歷。維族漢子高中畢業(yè)上了地區(qū)水利學校,學校不許學生戀愛,他戀愛了,被開除回生產隊勞動。由于他漢語好,便于交流,就讓他來看水磨,每天記十個工分。這個時候,陳小康突然問維族漢子:“你上水利學校是高考考上的嗎?”維族漢子說:“我是‘文革前考上的?!苯又S族漢子指指自己的褲襠解釋說:“這個地方不老實,受批評了。”說著,維族漢子脫了磨面的大褂,到屋外抖干凈,回來小心地掛在墻壁釘子上,回身用勺子從鍋里舀出菜湯,盛進碗里,請我和陳小康吃晚飯,晚飯很簡單,就是菜湯和馕。

吃過晚飯,我們結伴走出水磨房去散步。這時,一輪明月高懸在天幕上,散發(fā)出冷靜的光輝,我回頭望著孤零零的水磨房,感覺水磨房在搖晃,陳小康說,你是站立不穩(wěn),所以看水磨房是搖晃的,你坐地上再試試。我往地上一坐,就感覺風從我的耳邊嗖嗖刮過,我紋絲不動,水磨房也紋絲不動。我四下張望,月光像水似的瀉向大地,把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只是這個亮和白天的亮不一樣,清幽幽的給人一種靜謐和不太真實的感覺。夜空非常明亮,天地仿佛渾然一體,草地上彌漫起朦朧的月光,像是升騰起來的一片淡淡的銀霧。在這幽靜的月光里,我們三人回到水磨房門口,在引水渠旁用木板搭的長椅上并排坐下來,月光照在水上熠熠生輝,把引水渠映照得像個透明的水銀世界。

我看到遠處的疏附縣城一片燈光,嚴格來說燈光不是一片,而是像許多重疊的線條一樣,不停地閃爍著,這是距離太遠的緣故,亮著的燈到我們眼里就像星星一樣眨著眼睛。維族漢子看看天看看地,舔舔嘴唇,清清喉嚨說:“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早晚會離開這里?!蔽液完愋】迪嘁暥?,陳小康說:“我們準備考大學呢?!本S族漢子接過話題,說陳小康,你學習比他用力。維族漢子說著朝我擠擠眼,我對維族漢子說:“他學習比我好?!本S族漢子說:“我看出來了,他一來水磨房就看書,你嘛玩了?!蔽覈@口氣說:“我對高考沒信心?!本S族漢子來了興趣說:“我當年是‘民考漢,國家照顧,比你們漢族學生容易考上?!闭f到這里,維族漢子臉色似乎不悅,他撿起一塊石子往水渠里扔著,沒再說話。

說起學習,陳小康確實比我好。上高中時,我們班同學的家都在學校四周。學校在我們家北邊,距離有兩公里,我們家南面隔著一大片莊稼地就是克孜勒河,克孜勒河在我們家附近轉了一個彎,向學校方向流去,在學校后門那里又轉個彎,掉頭向東流去。在蜿蜒的河堤上有條自南向北的小路,把我們家和學校連了起來,在河堤下是混合著泥土和爐渣鋪的交通要道。

當時,我和陳小康是班里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和陳小康就像樹和樹的影子一樣,我在哪兒他就在哪兒。那時,我倆特別喜歡攆從公路上駛過的卡車。每當有卡車駛過,每次都是我先跑,陳小康在后面攆,我先是聽到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就像敲打鼓點,越敲越快,接著陳小康就從我身后沖過去,只見他身后塵土飛揚,就像滾過一個車輪。陳小康攆著卡車跑,先是雙手抓住后車幫子,再一收腿就上去了,這叫搭便車。有時,我沒攆上卡車,陳小康不會揚長而去,他會下車。只見他雙手抓牢后車幫子,雙腿先落地,一落地就跟著卡車跑,跑得差不多了,雙手一松,減速,跑到路邊停下,扶著楊樹大口喘息,往往要吃一肚子塵土。

喀什的夏天罕見下雨,但奇怪的是冬天雪卻不少,甚至有大雪,也許這和附近的雪山有關吧。年底,知青點早早運來煤炭,我們把塊煤挑出來,剩下的煤粉摻上黏土用水攪和好,攤在地上,大約有兩指厚,再用鐵鍬劃成方格,曬成一個個煤餅,用的時候掰碎放爐子里燒?;馉t子是我們自己做的,在廢舊汽油桶里面糊上厚泥做爐膽,在油桶下半截四周鑿上眼,穿進去鐵棍,做成鐵箅子過濾煤灰。鐵桶下面再鑿開個口,用來扒煤灰。最重要的是,還有煙筒,把煙筒一截截連起來從窗戶通到屋外,煙筒能散發(fā)熱量讓屋里暖和不少,有些宿舍就故意讓煙筒在屋里多拐幾個彎。

紅旗公社有不少人家使用煤爐子,每年都有人因一氧化碳中毒在睡夢中死亡。知青辦下緊急通知,注意冬季用火安全,駐點干部要挨個宿舍檢查,禁止在夜里燒煤火取暖,駐點干部說:“夜里燒爐火,就是摟著炸彈睡覺,活不到天亮?!笨晌覀兌疾划斠换厥?,爐子生著就不想讓它熄滅,整夜燃燒,半夜還起來添煤,把爐子和煙筒都燒紅了。屋外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我們坐在一起,圍著火爐,都伸出手,手心翻手背來回烤火。我們每人屁股底下都墊著書,不是我們不看書,是越看越泄氣,根本就看不懂,我們有自知之明,參加高考不過是“打個醬油”。

夜里下起了大雪,知青點的人并不討厭大雪,理由很簡單,遇到大雪天,可以白天連著黑夜睡覺,也可以一連幾天圍坐在鐵爐邊打撲克玩。我鉆到被窩里,不斷擰礦石收音機的可變電容器調臺,時間越晚電臺播音越清晰,聽到各臺播放《國際歌》后,就出現(xiàn)了外語播音,還有聽起來蹩腳的漢語播音,疑似敵臺,我趕緊關掉睡覺。

第二天清晨,發(fā)生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大雪把知青點大門旁的羊圈壓塌了,幸好羊圈是空的。第二件事是所有參加高考的知青要去公社知青辦填高考志愿,領準考證。當天,大雪封門,我們穿上棉衣棉褲,穿上那種圓圓笨笨的氈筒靴,爬窗戶出去,雪深到膝蓋。我們像挖戰(zhàn)壕一樣在院子里挖路,路兩旁堆著高高的積雪,氈筒靴踩在積雪上“吱嘎吱嘎”響。我們把路挖到知青點大門外,風裹著雪花在我們耳邊呼嘯,很快就抹去我們剛踩下的腳印。雪地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有那么一會兒,我合上雙眼,讓風和雪花撲打我的臉頰,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吸著飛舞的雪花。后來,我把手架在眼睛上遠看,大雪填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克孜勒河升騰起像霧一樣的熱氣,將一望無際的大草地一劈兩半,蜿蜒曲折的克孜勒河就像天際飄出的一條緞帶,從遙遠的西邊浩蕩而來,閃著亮光向東流去。

大隊也很支持知青參加高考,專門派出兩輛馬車送我們去公社。由于天還沒亮透,馬車夫心里不舒服,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不停地嘀咕:“你們考大學,沒我的事嘛?!卑疡R車趕得忽快忽慢,引得一車人驚叫,期間還把陳小康顛下車去。不過,陳小康很機靈,一連打了幾個滾,滾到了路邊,沒有被后面趕來的馬車壓住。陳小康扶住路邊一棵胡楊樹慢慢站起來。這時候馬車已經停了下來,陳小康從路邊撿起一塊碗口大的圓溜溜的石頭,走到馬車夫面前,突然舉起石頭就要砸馬車夫的腦袋,馬車夫嚇得雙手護住頭繞著馬車跑,邊跑邊喊:“——殺人啦!”陳小康在后面攆。我一看不好,從后面馬車上跳下來,攔住陳小康說:“你瘋了,會砸死人的!”陳小康帶著哭腔說:“差點崴住我的手腕,咋寫字?。 闭f著,陳小康不停地甩著右手。

一路吵吵鬧鬧,不知不覺就到了距離知青點十多公里的紅旗公社。紅旗公社大院在街道中間位置,大門凹進去,兩邊院墻凸出來,就如碉堡的射擊孔。兩邊院墻上刷著維漢標語,一邊是“抓革命、促生產”,另一邊是“促工作、促戰(zhàn)備”。我們進了紅旗公社大門,只見一個披著一件半舊軍大衣的中年男人,一見我們就喊:“是不是知青點的?”不等我們回答,那人埋怨道:“等你們來填高考志愿好幾天了,上面天天催要,再不填,高考都趕不上了?!痹瓉?,高考填志愿已經開始了,駐點干部卻不急,還說誰也不敢把我們漏報了,大家趕緊排隊填高考志愿。

當年的高考是先填志愿后考試,由于我們信息閉塞,資料缺乏,經驗為零,填報什么志愿,都是一筆糊涂賬。前面人填報什么大學,后面人索性照著前面人報的填。輪到趙建新填高考志愿的時候,我就排在趙建新后面。我端詳著負責填志愿的人,是個中年男人,消瘦,淡黃色皮膚,戴著眼鏡,眼睛不大,面孔和善,臉上掛著微笑。負責填志愿的人看趙建新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大學,就笑著搖頭,敲桌子說:“別亂填,能考上嗎?”趙建新不以為然地說:“反正也考不上,就挑最好的大學填?!?/p>

那天,輪到陳小康報名的時候出了問題,公社負責填志愿的人在知青點上報的名單里找不到陳小康的名字,急得直撓頭,趴在桌子上找知青點的電話號碼。這人辦公桌上壓著一大塊玻璃,玻璃下壓著許多信紙,信紙上記錄了許多電話號碼。

陳小康站在桌前說:“老師,不用打電話,讓我報志愿就行了?!惫缲撠熖钪驹傅娜祟^也不抬,又把知青點上報的名單看了一遍,撓撓頭說:“咋回事嘛?報名表里沒你名字?!惫缲撠熖钪驹傅娜税褕竺砟闷饋斫o陳小康看,并解釋說:“報名表和高考填志愿表是對著的,報名表里沒你名字,你填高考志愿也沒用!”我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插話說:“……估計是漏報了,添上算了。”公社負責填志愿的人沒搭理我,低頭找知青點電話號碼,終于找到了。公社負責填志愿的人一手摁著桌上電話機,一手抓住電話搖柄“嗚嗚”地搖,搖了幾圈,把話筒摁在耳朵上說,接知青點駐點干部。不一會兒,話筒里傳來駐點干部的聲音:“老吳,啥?事,還打電話?”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公社負責填志愿的人姓吳。老吳說:“你們知青點的陳……什么來著?”我提醒說:“陳小康?!崩蠀钦f:“陳小康來公社填高考志愿,你是不是給人家漏報了?”駐點干部說:“該報的都報了,你是不是眼花了?”老吳“咦”了一聲,又抓起報名表來回看,然后,斬釘截鐵地說,確實沒報。

老吳放下電話,拿起報名表說:“我只能按這張報名表辦事,漏報就等于沒報。”陳小康急得滿臉通紅,嘴唇哆嗦著說:“補上不就行了?!崩蠀切Σ[瞇的臉變了,變得堅硬起來,老吳朝陳小康揮揮手說:“走吧走吧,明年還可以考嘛?!标愋】导钡眉t臉變成了白臉,臉色慘白,雙眼發(fā)紅,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一跳一跳的,他急糊涂了,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老吳的脖領子說:“給不給我報?”老吳被揪得離開桌子,抓住陳小康的手說:“你想干啥?你這么兇,怪不得駐點干部不給你報!”

這時,門外突然有人罵道:“嘿——反了你啦!”門外那個披著半舊軍大衣的中年男人撥開人群進來,一把揪住陳小康的頭發(fā),陳小康不得不松開揪老吳脖領子的手,老吳趁機逃脫,一個勁兒地喘氣。這時,屋里亂了起來,一會兒是那個披著半舊軍大衣的中年男人把陳小康揪到墻角,一會兒是陳小康將門外那個披著半舊軍大衣的中年男人逼到墻角,中年男人靠墻喘著粗氣,聳了聳肩膀,想把快要滑掉的大衣頂上去,可大衣還是滑到地上,被踩在了腳下。中年男人大喊一聲,猛然把陳小康的一條胳膊扭到了后脊梁上。陳小康被扭得彎下腰,像驢一樣伸腳朝后踢。但最后,陳小康還是被中年男人扭著胳膊推到門口,用力一推,就把陳小康推出去了。陳小康被推得雙腿打絆,踉蹌幾步摔了一個跟頭。摔倒在地的陳小康嘴里使勁地罵著,他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屋里沖,中年男人抬腿朝沖上來的陳小康蹬了一腳,這一腳蹬得太突然,正好蹬在陳小康肚子上,把陳小康蹬得向后翻了好幾個跟頭。陳小康又從地上爬起來,順手從墻角抓起半截磚就砸,中年男人頭一偏,半截磚飛進屋里,順著探頭探腦朝屋外看的老吳耳邊飛過,嚇得老吳“咣當”一聲關上門,“嘩嘩啦啦”把門從里面扣上。

文雅看陳小康和人家打起來了,就趕緊去找公社負責人。很快,公社書記從一排紅磚平房后面繞過來,喝令老吳開門,問清緣由,先批評老吳腦子僵化,馬上補報,又批評陳小康脾氣不好,想批評那個披著半舊軍大衣的中年男人,發(fā)現(xiàn)中年男人已經溜了。陳小康進屋補辦手續(xù),他填的都是一般大學,還填了中專衛(wèi)校保底,老吳氣呼呼地斜眼看著陳小康填表,邊看邊嘀咕:“你好兇哦。”陳小康填完表,后退一步,朝老吳深鞠一躬說:“我賠禮道歉?!崩蠀钦f:“今天要不是書記發(fā)話,你真報不上名?!?/p>

高考就是沖鋒號,由于我們知青點在疏附縣轄區(qū)內,所以我們要去疏附縣參加高考。由于路途較遠,我們帶著打地鋪的行李,這次沒有坐馬車,坐著大隊已用多年的拖拉機朝疏附縣進發(fā)。拖拉機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地上顛簸,大草地廣漠無垠,積雪已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樣子。在去疏附縣的路上,能清楚地聽到車輪在泥巴里的響聲,那是車輪從黏糊糊的爛泥里碾壓過的聲音。拖拉機硬撐著總算把這條泥路走完了,后來,拖拉機下了一段很長的緩坡,拖拉機下坡時,四野空氣里充滿奇怪的聲音,風吹過的聲音,云飄過的聲音,陽光灑下的聲音……這種聲音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后,縣城的輪廓慢慢地出現(xiàn)了。

全縣的考生涌進縣城,就像重大的節(jié)日一樣熱鬧,大街小巷到處是手捧書籍的考生,有三十多歲的“老三屆”,也有十六七歲的應屆畢業(yè)生。小縣城無力接待這么多人,騰出小學教室讓我們住宿。縣里根據(jù)知青點情況安排知青住宿,大知青點安排兩個教室,小知青點安排一個教室。教室中間拉一條繩子,繩子上掛著浸透油污的帆布,算把男女隔成兩個世界。一道帆布墻兩邊,有睡課桌上的也有睡地鋪上的,不過地上鋪了一層麥草。我們把鋪蓋卷攤開在麥草上,和衣而睡。說是睡,其實也睡不著,好在教室里有電燈,大家就抓緊時間復習。本來我對高考已失去信心,可一進入臨考狀態(tài),我也急了,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正巧,我和文雅隔著一道帆布墻,有問題我就撩開帆布下擺問她。文雅學習好,自學能力又強,再加上有課本,水平明顯比陳小康還高出一大截子。我請教文雅的時候,無心學習的趙建新和小丙不斷朝我擠眼、做鬼臉。學到半夜,教室外面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都飄進教室里。教室里沒爐火,我手凍得腫成個饅頭樣,握不住筆。鋪蓋卷又單薄,凍得睡不著。

趙建新、小丙和小丁閑著沒事,就拼命抽煙,煙從他們鼻孔里冒出來,嗆得大家猛咳不止。一個號稱“鐵姑娘”的女知青撩開帆布,一步跨過來,一巴掌打掉趙建新嘴里的煙說:“叫你抽!滾回知青點,好好抽去吧!”趙建新不生氣,反而笑呵呵地說:“煙暖房子屁暖床。”小丙接話說:“回知青點還要干活,還不如來縣城里溜達溜達?!?/p>

到考試那天,我一到考場就傻眼了??紙黾o律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嚴厲,武警戰(zhàn)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線里筆直地站崗,進考場對著照片檢查準考證,教室里前后都站著面色嚴厲的監(jiān)考老師,先宣布考場紀律,隨著尖厲的電鈴突然響起,開始發(fā)考試卷,接著監(jiān)考老師手一揮說,開始答題!

我哪見過這陣勢,早嚇傻了。等我平靜下來,把試卷從頭到尾看一遍,我的心就涼了,我一道題也不會。盡管在這之前,我囫圇吞棗把課本復習了一遍,可我的基礎差,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要把數(shù)理化、語文、政治的知識往腦子里灌,把我都灌懵了。我偷看了一圈考場,趙建新一副放棄的樣子,不緊不慢玩著手里的筆。小丙舉手說:“報告老師,不會做,能不能出去?”老師看看表說:“半小時后可以交卷出去?!敝嘈《∫踩缱槡?,看到教室外面站著武警戰(zhàn)士,也不敢搗亂,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后來,趙建新、小丁和小丁只參加了高考的頭門考試,后面的考試都放棄了。

我隔著課桌,先看陳小康,他在答題。再看坐在教室另一邊的文雅,她很沉穩(wěn),一點也不慌張,答題好像很順暢。這個時候我就想,這個教室里要是考出一個大學生的話,那就是文雅。

高考完,我考得很差,尤其是化學試題根本就看不懂。我們在縣城停留了一天,回來的路依然不好走,路上有雪也有凍土化開的泥,我和陳小康并肩坐在車廂后面,把一件棉軍大衣頂在頭上。路坑洼不平,老舊的拖拉機“嘎吱嘎吱”顛簸得厲害,好像隨時都會散架。我手扶車幫伸頭朝車廂外望,這一望不要緊,拖拉機正在下坡,車輪打滑,剎不住車,只聽“嘣”的一聲,拖拉機輪子撞著路邊大石頭上,把車廂掀翻了。就在車廂要翻的一瞬間,我拉著陳小康往車廂外跳,我倆幾乎是一起往外跳,糟糕的是我倆在空中撞在了一起,我把陳小康撞到車廂外,陳小康把我撞回車廂里,我被扣在了側翻的車廂下面。由于有一車行李支撐著,我沒受傷。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拖拉機翻過來,我們男知青輪流搖車前的一根搖柄,憋住氣使勁地搖幾圈,搖得全身快沒力氣了,拖拉機才“突突突”地響起來了,弄得我們滿手油污。

拖拉機翻車,我們不少人被摔出車外,由于年輕,活動一下胳膊腿,居然啥傷都沒有?;刂帱c前,趙建新腦筋一轉,去路邊尋了合適的木棍當拐棍。小丙一看,用圍巾把胳膊吊在脖子上。那天,駐點干部站在知青點大門口迎接我們,他發(fā)現(xiàn)我們不少人傷了胳膊腿,又見趙建新夸張地拄木棍一歪一歪地走路,還有小丙齜牙咧嘴吊著胳膊,就黑著臉問我們:“你們是去考試,還是打架去了?”我們說拖拉機翻了,駐點干部就瞪眼望著天,長嘆口氣說道:“沒出人命就好?!?/p>

開始幾天,我們都很老實地呆在知青點宿舍里,假裝養(yǎng)傷給駐點干部看。沒過幾天,我們就憋不住了,去院子里散步。有次,我上廁所回來,路過陳小康宿舍門口,門敞開著,發(fā)現(xiàn)他的床鋪上放著他的柳條箱,柳條箱八個角上都包著薄鐵皮。那箱子除了暗鎖,外面還加上一把鐵鎖,我覺得好奇,進屋對陳小康說:“你打算去上大學了?”陳小康說:“我收拾一下箱子?!闭f著,陳小康打開柳條箱,拿出一個瓶子,倒出一粒黃澄澄玉潤珠圓的魚肝油丸給我看,我說:“啥東西?”陳小康說:“給你吃一粒,補腦子的?!币幌氲礁呖迹铱寄敲床?,就賭氣說:“不吃?!标愋】悼赡芸嫉貌诲e,心情不像我那么差,他見趙建新和小丙還有小丁在院子里打籃球,瞄著釘在樹上的鐵圈反復投球,就對我說:“咱也去打球,活動一下身體?!?/p>

就在我們忘乎所以打籃球的時候,駐點干部靠著宿舍門邊,喝著一茶缸熱水,嘴里發(fā)出吸溜聲,像是把腦門上的汗都喝出來了。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朝駐點干部方向努努嘴,小聲說:“駐點干部在觀察我們呢?!标愋】当е@球扭頭看駐點干部,我趕緊說:“別看,回宿舍養(yǎng)傷。”我們剛想走散,駐點干部咳嗽一聲,大聲說話了:“都別走,來會議室開會!”

知青點會議室很簡陋,連個桌椅都沒有,大家提著小板凳或者一塊磚頭,靠墻圍坐在會議室里。院子里冷空氣伴著大風不時勁吹,樹木吱吱嘎嘎?lián)u晃,天空忽明忽暗,宿舍窗戶上蒙的塑料布在風中簌簌地響。駐點干部雙手捂住大茶缸,就像捂住一個火爐,他看著大家說:“都休息好了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著駐點干部說:“差不多吧?!庇腥苏f話慢半拍,在眾人回答完,那人的話留個尾巴,“……還沒?!瘪v點干部抬頭看了看,想找到那個說話慢半拍的人,結果大家都低下了頭。駐點干部說:“不管休息好還是沒休息好,該收心了。從明天開始下地干活!”大家一時無語,停了片刻,一起說:“好吧?!本驮诖蠹乙黄鹫f話時,還有人混在里面慢半拍地說:“……農閑啊?!瘪v點干部有點惱了,再看大家,又都低下了頭,似乎在說,不關我事。駐點干部徹底怒了,把一茶缸水潑到地上說:“現(xiàn)在就干活,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p>

高考發(fā)榜那天,儼然是一項重大盛事,全縣的錄取紅榜就貼在縣城十字路口書店的一面墻上,那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那天,我們從知青點坐大隊的拖拉機趕到縣城十字路口的時候,那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水泄不通。大學錄取紅榜就張貼在墻上,紅榜上用毛筆寫著考生名字和錄取院校,字體清秀工整,只是墨跡未干,像是連夜謄寫出來的。許多考生都在擁擠的人群里從紅榜上尋找自己的名字。一旦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圍觀的人群就唏噓不已,羨慕人家的福氣。我們知青點的人大多心里發(fā)虛,都不敢過去看,就攛掇我去看。我心里怦怦直跳,擠到第一張紅榜前,一眼就看到了文雅的名字。天啊,全縣高考第一名,被上海一所著名大學錄取,不禁讓人肅然起敬。接著,我開始找我的名字。我從第一張紅榜看到最后一張紅榜都沒有看到我的名字,我心存僥幸,是不是看漏了?我揉揉眼睛,從最后一張往前看,總共也沒有幾張,全縣錄取了不到五十人,在大紅榜的末尾有陳小康,他被地區(qū)衛(wèi)生學校錄取了。我們知青點就考上文雅和陳小康兩個人,其余人全部落榜。

那時候,考上大學是人生重大事件,也是人生的轉折點,誰要是考上了大學,立馬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覺。高考時,我就親眼看見一個高度緊張的考生,當時,我正對著考卷抓耳撓腮一籌莫展,忽然聽到教室窗外傳來一陣低聲的喧嘩。我臨窗,剛把頭扭向窗戶,監(jiān)考老師就認為我有異動,想偷看后排考生試卷,過來敲我的桌子,以示警告。我指指窗外,只見兩個男醫(yī)生架著一個身體瘦弱的男考生,急急忙忙往救護車上送。那男考生的腿就像沒了骨頭似的在地上拖拉著,脖子歪到一邊,似乎支撐不了腦袋的重量。一個護士緊跟在男考生的身后,手里拿著輸液袋,還有毛巾藥品之類的東西,一路小跑著。

高考不易啊。所以文雅考上大學,還是那么好的大學,連駐點干部見了文雅都變得格外客氣,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從上海發(fā)給文雅的錄取通知書,嘴巴都不把門了:“媽的——媽的,這他媽的太神奇了!”文雅開始和大家告別,鼓勵大家說:“明年接著考,一樣的?!壁w建新說:“人和人不一樣,不是我們不想上大學,是實在考不上,再努力也白卡(意為白費勁)?!蔽难耪f:“上帝關上一扇門,會打開另一扇窗,人生不止上大學這一條路?!鼻?,文雅多會說話,多會安慰我們這些落榜的人,我們就說不出這么有水平的話,人家到底是大學生啊。

文雅被眾星捧月一般,沒人搭理陳小康這個小中專生,他受了刺激,為了表達決心,他居然把錄取通知書給撕了,我氣得直吵他,給我呀,我替你去上。陳小康說:“替不了?!蔽艺f:“我知道替不了,我的意思是撕了可惜?!标愋】祽崙嵉卣f:“明年再考,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大學!”我說:“你他娘的真有種,是條好漢!”

文雅離開知青點那天,大隊派一輛嶄新的馬車送文雅去喀什。馬車夫是過去知青點的農民代表,調到大隊趕馬車去了。農民代表回知青點特意穿上了過年才穿的新衣服,看來他對新工作很滿意,農民代表對我們說:“姑娘走了,我嘛送一下?!蔽覀児厕r民代表高升,看著喜笑顏開的農民代表,我有點高興不起來,還很失落,原因是以后再也看不到文雅了。我對自己曾暗戀文雅感到羞愧,人家是文曲星,怎一個厲害了得。我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心虛得不敢看文雅,就低頭看馬車。這輛馬車是大隊新做的,白茬車廂還散發(fā)著樹木的香味,甜絲絲的。車輪是黑油油的汽車輪胎,輪胎充足了氣。文雅也有些激動,她臉上的酡紅越來越深,她把一個書包遞給我說:“這是我的高考復習資料,送給你?!蔽页泽@不小,她為啥要把高考復習資料送給我,而不是別人?比如,比我更需要高考復習資料的陳小康,難道她發(fā)現(xiàn)我暗戀她了?不容我多想,文雅把書包塞到我手里說:“世上無難事,明年再考。”我遲疑地接過書包,不知說啥好。我自作多情地想,也許文雅也有一點點喜歡我,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經常偷看我,有人告訴我,一旦女生經常偷看哪個男生就是喜歡上那個男生了,要是這樣,我和文雅算是互相喜歡,但在當時的條件下,我們知道愛情這種事成不了,就都留在心里不說出來。

農民代表坐在馬車頭位置,韁繩掛在胳臂上,另一只胳膊把鞭子在空中一甩,“啪”的一聲響,駕轅的大白馬猛地朝前一躥,馬車立刻一跳一跳很輕快地跑起來了,車輪碾軋著土路發(fā)出“噗噗”的聲響,路面的浮土里藏著不少小坑什么的,馬車顛簸得厲害。我們跟著馬車走,文雅一手抓車幫,一手在寒冷的空中用力一揮,高喊了一句,再見——!

文雅走了,我們跟著馬車越走越慢,最后都站在路邊揮手,我擴了一下胸,舒緩了一下,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馬車。馬車朝克孜勒河邊的水磨房方向跑去,在像個小黑點一樣的水磨房那里轉個彎,掉頭向喀什而去,最后連人帶車一起消失了。我久久地像木樁一般站在路邊,跟丟了魂似的打不起精神,到底因為什么,又說不明白,但有一點我深有體會,那就是文雅靠知識改變了命運。我身不由己地張開雙臂,抱住在荒原上罕見的一棵樹,把臉緊緊地貼在了冰涼的樹身上。

后來,文雅給知青點寄來一封信,雖然是寫給全體人員的,但收信人是我。信里有一張彩色照片,文雅胸口上戴著亮閃閃的大學?;眨尘笆茄髿獾纳虾M鉃?,我不由得看了一眼我們的知青小院,和上海外灘相比,猶如荒涼的火星一般,很難讓人相信文雅曾在這里生活過??忌洗髮W就是好啊,不服不行,天上地下的差別,連我都想再考一次大學了。陳小康看了文雅照片,許久沒有說話。我說陳小康:“你把中專錄取通知書撕掉,也許是對的?!标愋】嫡f:“我考不到上海,難道烏魯木齊不行嗎?”我朝陳小康翹起大拇指說:“有志氣!”

高考過后,知青點的日子恢復了平淡,天氣依然沒有轉暖,還下了幾場小到中雪。這個時候知青點里已經沒有人學習了,大家都對高考失去了信心,只有陳小康還在學習,而且更加刻苦。有人嘲笑他,他不反駁,臉上也沒表情,像是在說,你們越嘲笑我,我就越努力學習,你們休想打敗我像鋼鐵一樣堅硬的學習意志。有時,我想起文雅也會情不由己地拿起書看,被趙建新一巴掌拍掉說:“少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你懂數(shù)理化嗎?走,跟我去尿一泡!”

過去,駐點干部隔不了幾天就要按照知青辦要求,強調夜里滅掉煤火。自文雅去了上海,駐點干部也是羨慕得要死,竟然忘了提醒夜里滅掉煤火。有天夜里,風打著旋在知青點院子里刮,像是龍卷風,把屋頂上的草垛都刮飛了,也把我們宿舍伸到屋外煙筒的拐頭刮掉了,拐頭刮掉煙筒就沒了遮擋,風呼呼往煙筒里灌。我就爬起來,一盆水把爐火澆滅,蒙頭睡到天亮。

天剛亮,那個討厭的阿組長,又開始喊我們上早工。我說:“起來啦,穿褲子嘛?!卑⒔M長就去拍陳小康的宿舍門,我聽到阿組長在隔壁宿舍喊:“庫邦了(起床了)!”宿舍里沒有人回答,阿組長就用拳頭捶門喊:“大學考完了嘛,該干活了!”當時,和陳小康住一個宿舍的人請假回家了,宿舍里就陳小康一個人。阿組長喊得滿院子人都起床了,可陳小康就是不搭理他。不一會兒,就聽見阿組長帶著哭腔喊:“麻達(麻煩)了嘛,人掉地上啦!”

阿組長這一喊不要緊,引起了駐點干部的注意,駐點干部正在門口刷牙,刷得滿嘴冒白沫子,他瞪大雙眼問阿組長:“喊什么?”阿組長估計是嚇壞了,他跑到駐點干部面前,把頭上的棉帽取下來拿在手里,指著陳小康宿舍說:“那里……”駐點干部停下刷牙,疑惑地扭臉看阿組長。阿組長把棉帽子摁在胸前說:“人,地上呢。”駐點干部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噴掉說:“大驚小怪,睡覺掉床下嘛?!苯又?,駐點干部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然后“噗”一聲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攪著,邊攪邊說:“你看我干啥?快去把人叫醒,別凍壞了?!?/p>

阿組長這才回過神來,一個急轉身跑了。我披著棉襖在我們宿舍門口站著,阿組長趴在陳小康宿舍窗戶上,窗戶上蒙的白塑料布已經被阿組長捅開一個小眼,他把眼兒撕開,讓我過去看。我一看壞了,陳小康掉到床下,還向前爬了幾下。我趕緊用肩膀把門撞開,我抱著陳小康的肩膀一抬,他居然像截木頭一樣僵硬了。我趕緊和阿組長把陳小康抬到屋外,讓他透透氣。我怕陳小康冷,回屋里拿出被子,蓋在陳小康身上,接著我給陳小康穿棉衣,他胳膊彎著,怎么也扳不直,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陳小康死了!

真是晴天一個霹靂,知青點院子里的人全都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把陳小康圍著。這個時候,駐點干部已經騎著自行車慌慌張張趕往大隊部,慌不擇路,一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好在,大隊部離知青點不算太遠。等了一會,駐點干部就帶著大隊赤腳醫(yī)生趕來搶救。赤腳醫(yī)生一陣忙乎,又按是按壓心臟又是掐人中,最后掰開陳小康眼睛看,再摸摸陳小康手腕上的脈搏說,死了,徹底死了。駐點干部說:“強心針,不是讓你帶強心針嗎?!”大隊赤腳醫(yī)生哆嗦著手去急救箱里拿出注射器和藥水,把藥水裝好,往陳小康心臟位置扎,隨著針管推動,藥水從針眼反涌出來了。大隊赤腳醫(yī)生說:“藥水打不進去了?!瘪v點干部急得一蹦說:“快送醫(yī)院!”

……陳小康死了,看到他的尸體橫陳在那里,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昨夜很晚的時候,陳小康來找我,我們宿舍是不扣門的。這時我已鉆到了被窩里,陳小康說:“去我屋睡吧,有兩個空床?!蔽覄傁肱榔饋?,一股涼氣把我逼回被窩里,我趕緊用被子裹著脖子,把腦袋留在外面說:“算了……太冷了?!标愋】嫡f:“披著被子過去?!蔽艺f:“我都脫光了,起來還要穿棉衣棉褲,太麻煩。”陳小康不再堅持,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沒想到這是他最后看我的一眼,難道是來和我告別的?那晚,我要睡到陳小康宿舍里,估計也死了。

知青點死了一個知青,可把駐點干部嚇壞了。死個知青不是小事。不管怎么說人家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中煤毒死在知青點,這個責任駐點干部是躲不開的,最起碼沒有按知青辦要求檢查陳小康宿舍里的爐子夜里滅沒滅火,責任心不夠,上面處理起來不會輕。隨后,知青點為陳小康舉辦了追悼會,買來棺材入殮,我特意把陳小康的高考復習資料都墊在他頭下,讓他枕著夢想安息吧。

知青點出了人命,把駐點干部嚇跑了,知青點沒人管,大家都返回喀什家里,等待知青辦安置工作。隨后,知青點就慢慢荒廢,后來成了一個大羊圈,成了牧人們還不錯的一個歇息地。

十一

知青辦給我們分配工作,是按批次進行,什么單位都有,不滿意可以等下一批。文雅考上大學對我刺激太大,我沒在家里等待分配工作,而是上了高考復讀班。我知道我的數(shù)理化太差,就改學文科,避開物理和化學。過去,我不珍惜學習機會,現(xiàn)在是夜以繼日地學習,過去我是只要玩不死,就往死里玩,現(xiàn)在是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我是利用一切時間學習,把時間壓榨到了極限,連睡覺的時間都想取消。我一遍一遍地看書,滿腦子都是數(shù)學、歷史、地理和課本上被我劃過紅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體像螞蟻樣往我腦子里爬。

復讀班老師也下大力氣,刻蠟紙、推油墨磙子給我們印復習資料。過去不學習啥也不知道,現(xiàn)在一學才知道語文還有語法這一說,過去從沒學過。不過,我們老師教語法是一絕,就算是對定語、賓語、狀語……哪放哪還迷糊的學生,只要經他一調教,立馬開竅。一次課堂提問,語文老師搖頭晃腦地問我們,古人云,臨淵羨魚,莫若退而結網(wǎng),何也?我立刻站起來搶答,人站在河邊,只是望著河中肥美的魚,徒生羨慕之情,是得不到魚兒的,還不如回家結張網(wǎng)來捕魚。只有結網(wǎng)捕魚,才能嘗到魚的美味。老師很高興,表揚我說,你雖然基礎差些,但進步很快,如此堅持下去,考上大學還是很有希望的。我大受鼓舞,學習勁頭就更足了。

時隔半年,一九七八年高考隨即舉行,這一次,不再由各省出題,而是全國統(tǒng)一考試。由于時間倉促,高考太難,我再次落榜,我沒有選擇知青辦分配的工作,而是在年底參軍入伍。在部隊,我堅持學習和軍事訓練,憑著在復讀班打下的底子,考上了陸軍學校,成了一名解放軍基層軍官。

我們知青點的人都有了去處,駐點干部回原單位上班,趙建新、小丙、小丁結伴進了紡織廠。陳小康要是不死,也許能考上大學。由于維系我們和文雅關系的知青點沒了,文雅再沒給我們寫過信,我們和她在知青點的再見就是再也不見了。我們知道文雅的消息也越來越少,幾年后,有人提起文雅,說她留在上海的大學里教書。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文雅的消息,又過了好些年,有人提起文雅,說她當教授了。

劉樞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河南省小說研究會理事,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在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多次獲獎。著有長篇小說《民國書生》《期望書》。

猜你喜歡
知青點文雅駐點
知青樹
蹲姿欠文雅 健康益處多
山中
西湖(2020年8期)2020-08-13 07:03:30
我在知青點偷看文學名著
文史博覽(2019年7期)2019-12-15 04:04:08
文雅清虛 淄博文石
寶藏(2018年12期)2019-01-29 01:50:50
基于游人游賞行為的留園駐點分布規(guī)律研究
中國園林(2018年7期)2018-08-07 07:07:48
利用遠教站點,落實駐點干部帶學
利用遠教站點,落實駐點干部帶學
2300名干部進村“串戶”辦實事
源流(2015年8期)2015-09-16 18:01:32
On the Tragedy of Heathcliff and His Character in Wuthering Heights
教師·中(2015年7期)2015-08-07 12:05:55
大名县| 南投市| 屏南县| 通山县| 五寨县| 威信县| 宜章县| 沧源| 崇仁县| 稻城县| 扎鲁特旗| 江安县| 庆阳市| 建平县| 大田县| 政和县| 南昌县| 临清市| 芦溪县| 安远县| 同江市| 北辰区| 沈阳市| 城步| 蒲城县| 建瓯市| 阿克| 鹤峰县| 额尔古纳市| 多伦县| 衡南县| 同德县| 江阴市| 梁平县| 二连浩特市| 马尔康县| 铁力市| 嘉祥县| 大余县| 洮南市| 阜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