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14歲,小學畢業(yè)。10月上旬,我所在的四川平武縣城關鎮(zhèn)組織動員首批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我報名參加。中旬,我們40名首批男女知青經(jīng)過兩天的長途跋涉,來到與北川縣片口鄉(xiāng)接壤的馬家公社前鋒大隊高山上的大渠園生產(chǎn)隊插隊落戶。
我們這批知青,家庭出身絕大部分是“黑五類”,父母在“文革”初期,先是被批斗,隨后被陸續(xù)趕下鄉(xiāng)勞動改造。
生產(chǎn)隊曾隊長的女婿趙遠河給我們騰出4間瓦房,依次是廚房、女宿舍、堂屋、男寢室,這就是我們當時的家。白天,我們和社員們一起勞動,晚上吃了飯,有的在堂屋火塘邊烤火,有的上床靠坐在大通鋪的馬燈下學“毛選”、背“老三篇”或學唱“樣板戲”和“語錄歌”,10點多鐘,便熄燈睡覺。
那時我渴望閱讀一些中外文學書籍,然而在知青點只有馬、恩、列、斯、毛的書。元旦回縣城,我到新華書店去買文學書,卻一無所獲。店里售書的女同志告訴我,因“破四舊”,國內(nèi)很多著名作家和翻譯家都被打成“牛鬼蛇神”,他們的書也被定性為宣揚封、資、修的“黑貨”和“毒草”,已被列為禁書。
過了元旦,我從縣城回到知青點。一天晚上,大隊通知我們開批斗會,批斗的是一名1964年到我們大隊插隊的“黑五類”知青。因他在知青點公開閱讀《燕山夜話》、巴金的作品,以及傅雷、查良錚翻譯的外國文學名著,被人告發(fā)。我當時就想,這些書是從哪里來的?過了一段時間,有天晚上,我半夜起床上茅房,看見有五六個年齡大點的知青在昏暗的馬燈下看書,看得如癡如醉。我心想,累了一天,已是深更半夜,是什么好書使他們這樣入迷?
一天下午,我們在離知青點不遠的山坡上干活,我借故回到寢室,在他們枕頭下翻找,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枕頭下的鋪草里藏有不少文學書籍,書的封面都用舊報紙包裝,并用毛筆寫上“毛選”或“馬、恩、列”著作等字樣,其中“正大個兒”(知青正常翔的外號)的鋪草里藏有七八本名著。
有天下午收工,我身邊只有“正大個兒”,于是我向他借書看。開始,無論我怎樣求他,他都不借。我知道,他根本不信任我這個家庭出身“紅五類”的小弟。于是我對他說,如果不借我,我就到大隊告發(fā)他。他頓時害怕了,說,只要我發(fā)誓為他保密,他就把書借給我。此后,我得以經(jīng)常從他那里借古今中外的書看。
時間長了,“正大個兒”覺得我這個人可靠,于是就把其中一些秘密告訴我。原來,知青點其他人閱讀的文學書都是從他那里借到的?!罢髠€兒”1965年高中畢業(yè),因家庭出身地主,政審不合格,未考上大學,一直在家待業(yè)。他的大哥是縣文化館的館長,平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縣文化館的閱覽室看書。人手不夠時,大哥就叫他幫忙并把閱覽室和書庫的鑰匙交給他。“破四舊”時,縣城大批文學書被紅衛(wèi)兵查抄燒毀,他感到非常痛心,于是冒著風險趁混亂陸續(xù)將閱覽室和書庫中的100多本文學書偷拿回家藏起來。插隊落戶時,他帶了十幾本書到知青點看。后來每次往返縣城,他都要帶上十幾本書。
在插隊的幾年時間里,我不僅閱讀了屈原、李白、茅盾、老舍、巴金、郭沫若等人的文學作品,還閱讀了但丁、拜倫、雪萊、裴多菲、普希金、海明威、高爾基、巴爾扎克等人的著作。那是一段生活艱苦但心里充滿陽光的日子,是我青春期最美好的時光。閱讀中外文學名著,開闊了我的視野,陶冶了我的情操,凈化了我的心靈,對我的健康成長以及后來的人生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