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
朱自清先生的回憶性散文《背影》膾炙人口,也家喻戶曉。這種傳播的廣度和被讀者接受的深入人心取決于作品的形式,作品的內(nèi)容,以及作品的形式與內(nèi)容之中可供不斷解讀的豐富內(nèi)涵。
所謂作品的形式,指的是白話文的散文文體。朱自清是一個國文教師,“不放松文字,……總盡力教文字將他們盡量表達,不留遺憾。我注意每個詞的意義,每一句的安排和音節(jié),每一段的長短和銜接處”是國文教師的“本來面目”,而朱自清又更擅長散文,他在散文的書寫中也注意文字的使用,“我想盡量用口語,向著文言一致的方向走?!覀兊纳钤跉W化(我愿意稱為現(xiàn)代化),我們的語言文字適應著,也在現(xiàn)代化,其實是自然的趨勢。所以我又回到老調(diào)子?!坪踔挥小侗秤啊肥恰楦械淖匀涣髀?,但也不盡然。……我不大信任‘自然流露,因為我究竟是個國文教師?!保ㄖ熳郧濉秾懽麟s談》)這是朱自清在《寫作雜談》中對自己行文之形式的分析,大體上與實際寫作相符?!侗秤啊吩诎l(fā)表之初可能是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在如今自然已成平常,但其自由的語言風格和“真情流露”的表達比起文言文是更方便現(xiàn)在的人體味并記憶的。至于作品的內(nèi)容和豐富內(nèi)涵則是后文想要探討的重點,在此不再贅述。
正是基于以上三者,《背影》被選錄在中學語文課本上,中學語文老師和接受義務(wù)教育的學生口口相傳、以文化人,某種程度上也促進了《背影》的傳播、加深了國人對《背影》行文及其意味的記憶。因此,談到“離別”,似乎也很難繞過《背影》而談及其他,于是干脆鎖定“背影”,歷經(jīng)十多年的歲月后重新讀一讀《背影》,再次體味《背影》的內(nèi)涵。那么作為離別表達的《背影》蘊涵著什么呢?私以為,它囊括著離別之“情”,離別之“回憶”與離別之“動作”。
蔣濟永早先用精神分析法的視角解讀《背影》時指出,朱自清刻畫的是一個像母親一般的父親形象,父親的身上有三個特征是頗具女性色彩的:其一是細心,看到對面月臺上有賣橘子的,他便一定要朱自清等等,過去買幾個橘子,以解兒子長途跋涉的干渴乏累;其二是體貼,他總是憂心茶房的照料不夠妥帖,反復叮囑,又囑朱自清到北平后常常通信;其三是身體特征對傳統(tǒng)男性孔武有力形象的顛覆,《背影》描摹了一個胖胖的,且四肢不夠有力的父親形象,父親只有手腳并用才堪從月臺上緩緩爬上來。(蔣濟永《〈背影〉里的“背影”解讀》)
且不論蔣濟永的意圖是探索朱自清的自我心理投射,進一步引申出朱自清對于女性形象的偏愛,單說父親形象卻更像母親這一點便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我們確能明顯感受到《背影》刻畫的父親形象與日常生活中的父親構(gòu)成了極強的反差,日常中的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朱自清《背影》)。雖稱不上“英雄”,但卻有“英雄”意氣,至少是精明能干,遠離柴米油鹽這等瑣事的。況且近年來“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朱自清《背影》)。根據(jù)《朱自清日記》記述,我們得知父親待朱自清“不同往日”表現(xiàn)為其作為父親更加迂腐與專制,他將困頓苦難的生活引發(fā)的憤怒與無助加諸兒子——朱自清身上。無論是遠離庖廚的父親形象,還是專制的父親形象,其實都與車站送別兒子的父親形象有著障壁隔膜般的不同。
車站送別,起初朱自清“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朱自清《背影》),“心里暗笑他的迂”并覺得自己“太聰明了”,暗忖父親的交代與囑咐都是沒大用處的閑話。但是直到父親說要去買橘子,因此產(chǎn)生的那一連串的畫面無疑將父親形象的反差演繹到了極致。于是“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這是這種反差感首先表現(xiàn)在朱自清的情感變化之上。表面上朱自清依然是自覺“聰明”的,且回頭看父子二人送別的背景,祖母的離世、家道中落都要歸咎于父親不加約束的男女關(guān)系,想起離世的祖母,朱自清“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此時的“眼淚”既包含對祖母的懷念,也必定存著對父親的怨懟。可心中朱自清卻已經(jīng)被父親這副不渴求兒子回報、笨拙而耐心的送別兒子的樣子感動而流下淚水。父親過去的所作所為不會被輕而易舉地拋之腦后,此處的“淚水”加持了傷痛濾鏡,它必定是以朱自清對父親的怨懟和自作聰明的愧疚為底色的。朱自清被意料之外的“反差”極強的父愛所打動,他在用父子間的不快往事抵抗這種“反差”,卻抵抗不過這種“反差”中流動著的漫長歲月變遷中父子之情的一點一滴。同時,作為一個年輕氣盛、一心擁抱“自由平等”的新青年,朱自清當然也沒有放棄抵抗,至少表面上不愿承認這一點,因此他趕緊拭干了淚,怕父親看到,也怕旁人看到。但正是這種“反差”讓離別之情得以升華,也得以在八年之后仍然糾纏著朱自清的內(nèi)心,最終得以讓我們作為讀者窺見這份厚重的父子情誼、這份被“愧疚”“矛盾”的鬼魂與“愛”交織纏繞的“離別”之情。
如果“離別”只是“離別”的瞬間,那“離別”的意義將不復存在。無論對于生活,還是散文《背影》,“離別”之所以讓我們聞之哀婉、悲痛,久久而不能放下,是因為“離別”的瞬間之后,是我們面對每一個當下的時候,都擁有了“離別”的回憶。作為回憶的“離別”如果不加節(jié)制地重復,那么面對“離別”的對象便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從生理學、心理學的角度講,人體自動地采用“心理保護機制”設(shè)置了屏障以保障人正常清晰的情感運轉(zhuǎn)功能可以與“離別”有關(guān)的激烈的情緒反應加以區(qū)隔,宛如隔著一層半透明的毛玻璃般?!盎貞浛偸切枰粋€激發(fā),按照海納·米勒的說法,回憶由驚恐引發(fā)。”([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P10)于朱自清而言,離別的“背影”在八年后依然歷歷在目且離別之情深刻不減便來源于這段記憶的觸發(fā)點。觸發(fā)離別記憶者有三,下文一一述來。
其一,父親的來信。前文曾述及生活的困頓與苦難加劇了父子二人的矛盾,如朱父依憑與朱自清工作的學校校長的私人關(guān)系,越過朱自清,將其月薪收入囊中并不許朱自清支取等。生活的一地雞毛讓性情傲然的朱自清最終攜妻、子憤然離開父親,到外地執(zhí)教。(1921年)父子關(guān)系的裂痕自此開始蔓延:
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ㄖ熳郧濉侗秤啊罚?/p>
父親來信緩緩道來其身體不佳,大限將至的近況。這封信勾勒出了父親生命的進度條,并讓有限的進度條停在了終點的旁邊,留下所剩無幾的空余額度。倘若進度條蔓延到了終點,那就意味著,在不遠的將來將是一場永遠無法再見的別離。對于生命的“訣別”朱自清是敏感的,甚至是超于常人的敏感,因為他和父親之間有那樣一種糾纏的、矛盾的、愧疚的情誼,而這種復雜的情感帶來的就是,對于即將到來的這種無法挽回的“離別”深深的恐懼與懺悔。父親來信讓朱自清自然產(chǎn)生“驚懼”的情感,也作為一個觸發(fā)按鈕,打開了他對父親背影的回憶,對八年之前浦口離別的回憶。
其二,朱自清的父親身份。1918年9月30日朱自清長子朱邁先生于揚州,1920年5月18日長女朱采芷生于揚州,1923年11月8日二女兒朱逖先生于溫州,1925年5月31日次子朱閏生生于白馬湖,到寫作《背影》的時間1925年10月,朱自清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在散文《兒女》中朱自清直言:“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磨折,實在無可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蓖⑽囊蔡岬礁赣H致信于朱自清:
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么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朱自清《兒女》)
由此可見,朱自清在成為父親初,顯然并不善于作一個父親,且常常因此感到煩惱,甚至在1927年收到父親惦念孫子的來信時流下了眼淚,那眼淚必然為的是孩子們?nèi)粘5目奁鼘⑺麕Щ赝陼r期擁有父親教導的回憶里了。而這頻繁發(fā)生的育兒問題也就會常常成為激發(fā)與父親離別回憶的開關(guān)了。
其三,對于舊思想的再認識。新文化運動時,朱自清作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的一名大學生自是踴躍地參與在運動之中,他在1919年11月21日完成創(chuàng)作詩歌《光明》,詩中“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寫明了朱自清在新文化運動初期所懷抱的抱負,但在隨即到來的“轉(zhuǎn)型時代”中,“個體”如何安放并且介入時代與歷史進程的問題卻無法通過對于“個體”價值的肯定迎刃而解,一種更為具體也更加根本性的自我實現(xiàn)的期待呼之欲出。這是“五四”提出的課題,也是“五四”內(nèi)含的矛盾”(李浴洋《從“五四”到“后五四”——朱自清的“詩”與“思”》)朱自清隨后的作品《不足之感》《睜眼》《毀滅》都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其對“五四”精神的再認識。對于新事物不完全被接納、舊事物不堪完全被破壞的意識,在其經(jīng)歷生活的艱辛考驗后更加深刻了,這反映在他的個人生活上那便是對于父親的態(tài)度的變化。曾經(jīng)因為無法忍受父親的“專制”而憤然離去,現(xiàn)在便會反思父親的“專制”在那個時代語境中存在的合理性,思想變得寬容,對于父愛之施予便會更加愧疚,這種“愧疚”的情感也能激發(fā)回憶,同時還讓面對這份離別的回憶的朱自清,其感情、體會愈加深厚。
盡管“離別”作為記憶與回憶才得以施展它的有效性,但有一點讓讀者對朱自清的寫作贊嘆不已,那便是他對父親“背影”的細節(jié)描寫。無論哪個時代,“離別”都是恒久不變的主題,現(xiàn)代人面對“離別”時,盡管也會因人而異地產(chǎn)生不同強度的情緒反應,但毋庸置疑有一點共性便是——無論如何,“離別”作為一個動作,在它發(fā)生的當下,以及未來的回望中,都不會復現(xiàn)如此清晰的畫面。我們的記憶擅長減法,只保留最震驚的感受。然而朱自清寫下《背影》的時候距離那次與父親的車站離別已經(jīng)八年了,可父親的背影,在他的腦海中卻遲遲無法抹去: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朱自清《背影》)
二人離別在一個冬季,蕭肅凌厲的寒氣安靜地涌動在那個南方的車站。辦完祖母喪事后,朱自清和父親一同北上,經(jīng)南京中轉(zhuǎn),父親落定,朱自清繼續(xù)北上。臨別前,父親推掉原本繁忙的事務(wù)陪同朱自清來到車站,于是就有了《背影》中這一段“背影”的描寫。散文全篇共計1316字,卻有460個字在一字一句還原“離別”時父親跳下月臺、穿越鐵道、攀爬月臺、再往回走、將橘子散放在地上、慢慢爬起、再抱起橘子、一股腦兒地將橘子放在皮大衣上的一系列動作。朱自清用蒙太奇鏡頭式的筆法完成了這段占據(jù)全文篇幅的三分之一的描寫。這也意味著離別的動作在朱自清這里即使穿越了八個年頭的時間的洗刷,也未經(jīng)磨損,仍然清晰,可以再現(xiàn)?!肮鈺灐弊愿赣H的背影產(chǎn)生,讓記憶得以難忘?!肮鈺灐笔潜狙琶髟凇稊z影小史》中首次提出的概念,但在《機械復制的藝術(shù)作品》中他提到“對藝術(shù)作品的機械復制時代凋謝的東西就是藝術(shù)品的光暈”,雖然沒有做出明確的定義,但據(jù)上下文可以推測,所謂“光暈”,可以理解為本雅明在文中提到的“原真性”,即獨一無二性?!肮鈺灐北闶鞘挛锏倪@種獨一無二性。而與之相反的,便是機械復制時代人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的特點就是轉(zhuǎn)瞬即逝,而且充滿著偶然性”(汪民安《游蕩與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如果我們要明白何以使這些只在瞬間的畫面清晰地保存在一個人的記憶中,況且八年之久呢?就必須反觀當下的離別。
當下,現(xiàn)代工業(yè)帶來了先進的交通工具,也帶了便捷的交流媒介。人們穿梭在遍布鋼筋水泥的都市,手機電腦等信息化設(shè)備鏈接起越來越多的人,這就意味著現(xiàn)代人面對的離別頻次大幅增加;比起車馬運轉(zhuǎn)初流行的年代,飛機高鐵等交通網(wǎng)絡(luò)的聯(lián)通,為人和人離別提供了更“便捷”的條件,也加快了離別的速度。人與人的離別也正如現(xiàn)代生活中的大部分事件一般,轉(zhuǎn)瞬即逝。我們不再為離別作太多的心理準備,因為離別瞬間的到來太快,沒有充分的時間。我們也不再將離別的記憶長久地保留,因為很快會有下一個離別動作來替代這一個,重復的離別會讓我們失去對離別的“光暈”的敏感,我們逐漸麻木并選擇在離別動作的往復循環(huán)中遺忘離別。
而“背影”得以復現(xiàn),并以細致的慢動作和驚人的清晰度重寫在紙上,恰恰是因為那離別的動作對朱自清而言,是“獨一無二”的,而非可復制的、轉(zhuǎn)瞬即逝的。也正因如此“離別”之動作(即背影)才讓我們大受震驚與感動。
所謂“離別”,作為一種情感、一段回憶、一個已完成的動作,是獨特且個人的。《背影》帶我們走進了朱自清與他父親的故事,同時也賦予我們一種機會回望過去。本雅明在《評歌德的〈親和力〉》中用“錯失”和“斷念”來形容同一結(jié)果但意義不同的兩種際遇,而高尚的主人公用“斷念”實現(xiàn)救贖?;蛟S當我們停下來追尋曾經(jīng)的離別,無論那時“離別”滋味如何,再次走近它,讓它重回生命,將曾經(jīng)的“錯失”“斷念”,又讓曾經(jīng)的“斷念”與現(xiàn)實的生活彌合,那么離別的意義便也會在此刻復歸。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