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那個自然村叫丑可里。
順著山坡,這個村莊的邊界無限延伸,直至與一條無名的江水相抵。
既然如此,它就是丑水了——這是村人在數(shù)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前就達(dá)成的共識。
幼年,我曾無數(shù)次跟隨在城里工作的父母,乘著竹筏渡過那條久也不會開口的丑水,回鄉(xiāng)。路只通到鄉(xiāng)街,停車后,父親將那輛借來的北京212吉普的前門重重關(guān)上,指著江對岸他無比眷愛而我無比陌生的村子高喊,我們快到家了!
雖然我從小在城里長大,但丑可里人頑固的基因在我的身上瘋狂延續(xù),我有一頭先天枯黃卷曲的頭發(fā),像草苔一樣緊貼著頭皮生長。在整個學(xué)生時代,這幾乎成了將我判定為農(nóng)村人的最有力的證據(jù)。所以每當(dāng)此時,我的喉頭深處總會醞釀出一種怪異且劇烈的生理反應(yīng)——這是你的家!而我的家在幸福路27號!此時,坡坎下升現(xiàn)棕黃色的兩瓣葉,鈴鐺響動——是騾子的耳朵。爸爸笑著說,丑可里家里的人來接我們了。
再后來,我在某個回鄉(xiāng)的夜晚做了怪誕的夢——我變成了丑水里的一滴水。
身處其中,整條江水寂寂無聲。
我看到了,作為出山與進(jìn)山必經(jīng)之路的江邊渡。我會與灘涂上的巨石迎頭相撞,至此,走完短暫到?jīng)]有具象的一生。于是,我奮力逃離江岸。天意,巧合,有穿身而過的肉掌將我剜離寄身的母體。人,喝了一口水。指縫開合,我的一部分被放歸江河,另一部分永遠(yuǎn)滯留在陌生人的袖間褲腳。在分離的瞬間我看到自己不規(guī)則的具形,依托不明的面料茍延殘喘,等待盡知的死亡和未知的輪回?;馉C的太陽在我頭上滾過,皮脂被蒸發(fā),直到與肉體徹底分離,我作別飄散升騰漸行漸遠(yuǎn)的自己,同時眷望蜿蜒流淌踽踽獨行的自己,我又想到那些淺灘上的死亡、衣褲上短暫的具象、手掌中暫留的虛影,每一種有形或無形的離開都等量于空氣,而我,或者我們,都將重新歸于平靜。
在江河的眼中,水是群居動物。或許,一群人的精神生命就這樣被濃縮在一個夢里,每一滴丑水都是村莊里每一個離開或留下的人,而他們本身又被丑水深深地哀憫著。丑水在一遍又一遍地向過往的人聒噪著那件事,那個葬身于丑水的人。直到我經(jīng)過,它對我與往事主角的親緣關(guān)系心知肚明,它閉上了嘴巴。
原來,某一個體的存亡之于無數(shù)個體群居的村莊,只是喑默的引子。
在丑可里,父親的家族被視為“不易招惹”的,因為人多。近似向陽坡上生的豆瓣香,老樁下亂生著細(xì)雜的根須,挖斷新鋤都未必能牽動分毫,卻可輕易被一場短促的山雨沖蝕推倒。是的,它很難長高,村里人叫它千年矮。
七子二女,事實存活六子二女——總會聽到他們的老母親有意無意地提及那個“消失”的兒子。她說,養(yǎng)不動咯,從肚子里摳出來順著丑水漂了。
回到那個死者,他是我大姑媽的兒子,也是我的哥哥。只有高小文化的爺爺在給兩個女兒起名時,動用了他關(guān)于知識的淺水洼中兩顆最光潔的石頭——芝、蘭。對于我,與姑媽的視線隔著二十多年的時間交接,我是日漸粗壯蓬隆的樹,她始終是那一片黑黃的院壩土,被生活踩得很平。不忍再用符號式的稱呼提及她,總想讓她有些許不同——芝姑媽,干凈熨帖得就像她垂老的身體里安放著六十年悠然平和的光陰。
哥哥的死是人禍。起靈那天,單位臨時通知開會,我沒有到場。其實,那個會并不重要。
早七點,我接到大伯家哥哥的電話,他說,按風(fēng)俗,今天送上山前,我們幾個兄弟姊妹要給他獻(xiàn)一桌酒飯,十七個人,每人拼三十五塊三。
我在微信上轉(zhuǎn)賬。雖是十七個堂表兄弟合辦的獻(xiàn)席,但真正在場操持的只有四個人,我想找到一個或兩個同樣因“工作繁忙”不能回鄉(xiāng)的親人聊幾句。而我的手指竟成了銹鈍的針,戳破關(guān)于親緣的謊言——我們大部分有著相同的姓氏,血管中流著細(xì)弱但相同的那部分血液,十七個人,我只有七個或八個人的微信。
最終,我沒有點開任何一個人的對話框,關(guān)于死了的哥哥,我們似乎無話可說。也許是為了消解些許的愧赧,我翻看了每一個人的朋友圈,在第五個人的沒有圍墻的私囿里,看到一條發(fā)布于四天前晚上十點四十二分的朋友圈:幫轉(zhuǎn),本人于今晚走失一條純白色比熊犬,三歲,聰明乖巧。若有愛犬消息,請速與我聯(lián)系,必面酬!下面甚至還有一個來自于我的社交“贊”。
而那個死去的哥哥失蹤于四天前的下午四點左右。
散居在山中的村人是應(yīng)聲振翅的蟲,飛聚在丑水邊。天空落下,群山放大,電筒光屏幕光摩托車燈光一線而去,是薄刃劃破剝離的異時空。
數(shù)十公里之外,城市燈火通明,我們翹著手指,轉(zhuǎn)發(fā)、點贊、找狗。
早十一點不到,我收到大伯家哥哥發(fā)來的信息——一張照片。他的本意是讓我看看大家共同出資的奠席,亮黃的四方桌端正置在靈堂前方,桌上有熟雞整魚白豆腐饅頭,葷饌素饌的頭皮上都繪了彩,戳著常青樹的枝。手指在屏幕上緩慢走動,縮小放大,在桌面稍遠(yuǎn)處,看到土瓷碗盛放的生米,插著紅錢,是一朵蜷曲怪異的花。如果紙花在空氣中靜默自焚,我會透過稀碎的煙看到哥哥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黑白的臉。
然而,沒有遺像。
松毛覆蓋的青棚在近正午的陽光下像潮濕的山洞,零星的光斑是不明成因的水漬。
沒有紅漆的棺材。
一個鼓鼓的半透明的巨型塑料袋,扎口收緊,就像某天在菜市場買魚,攤主遞過來一個裝著水充了氣的袋子,有限的空間里,魚在游擺。
在丑可里,“先生”的到來可能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分水嶺。那個穿著半舊夾克衫中等身材的先生過了嶺岡,在丑可里人(尤其是芝姑媽一家)意念的海上征風(fēng)召雨。
他來之前,親人都在泫嘆哥哥失蹤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他來之后,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隱隱地戚戚“命”這回事,“命”被認(rèn)定是籠罩在村人頭頂上無法擺脫的烏云,而親人,竟抓摸到幾分淺淡的松釋和寬慰。
是的,請先生來的時候哥哥還沒有死?!安辉撗?,不該的呀……”芝姑媽濃重的口音與破碎的敘述攪拌在一起是一盆新鮮的雞食,先生安靜啄食著,頻頻點頭。
得益于政府的農(nóng)村危房改造,芝姑媽家得到了一筆錢。幾經(jīng)商量,門頭是最先要翻修重建的,這是以后討新媳婦的門面。下午三點,干曬的太陽在肩背上慢悠悠地滾過去,像有持久的鈍響。大門的工程已經(jīng)完成了三分之一,好在日漸寬裕的芝姑媽家還請了兩個工,哥哥的活計只是倒茶遞煙。哥哥自己也抽煙,相對固定的位置是院大門東側(cè)拴著騾子的那棵橄欖樹下。煙頭明滅,他用兩指夾著煙蒂虛畫院門。照村里的習(xí)慣,修好的大門是平頂?shù)?,要裝上一組太陽能,門框貼豬肝色瓷磚,門頭上依芝姑媽的喜歡,用紅色帶花的拼字磚貼出“家和萬事興”。院壩西側(cè)臺坎往下是平敞地,種的山核桃已經(jīng)掛果,底下停著哥哥去年買的福田輕卡。時間打頭,三十五歲的哥哥沒有什么不順心的,唯一的梗結(jié),年初時他媳婦——娃娃的媽,悄無聲息地回了鄰村的娘家,再未出現(xiàn)。
有人來,約哥哥去江邊觸魚。他們是江邊村的,因江邊人屢教未改的電魚陋習(xí),他們的漁器早已被沒收,他們知道,居住在丑水邊的哥哥家中還落藏著一套由電瓶、逆變器、電線抄網(wǎng)組裝的小型漁器。幼時溺水的經(jīng)歷讓哥哥對丑水有濃重的厭惡和恐懼,但他的手還是松垮垮地被來人拉了過去。
走前,哥哥應(yīng)該說了一句,等我拿手機。
“拿什么手機,哪個會找你?”
五個人順著小路走了,哥哥殿后,他身上褪色的暗綠背心是一片邊緣不規(guī)則的葉子,漸消失在燥悶微黃的空氣中。
五點,當(dāng)哥哥遺落在家的手機響過第三次,芝姑媽拙笨地接了電話。
“你,回去了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很大,蓬松而沒有實體。
“什么……啊,什么?”芝姑媽耳背,往往因無法判斷對方的語義而兀自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噢,是大媽……”聲音是太陽落山后逐漸涼徹的江水,“你們兒子還沒回到家?”
“回什么家,不是聽幫工的四貴說跟你們出去了嗎?”芝姑媽在笑,“他是不是又跟你們喝酒喝多了?”電話掛斷,芝姑媽舀了一碗肉湯晾在灶臺上。
芝姑媽的嘴是盛雞食的盆,此時,這個鐵皮盆里的食被吃盡了,先生依舊點頭的動作似乎會觸發(fā)“篤篤篤”的聲響,而這觸音又真實地存在著,先生在手機屏上打字:“你家兒子什么屬相?”
不該啊,不該他呢啊,那幾個說要到對面汪潭里拿魚,他嫌過橋太遠(yuǎn),直接蹚著水過去了,他們兩個人,偏生就他被沖走了。他們眼睜睜地望著他被沖走了,沒人救,一個個都跑了……每一個久居農(nóng)村的人都清楚地知道問屬相的冰冷內(nèi)涵,她在刻意回避。
姑爹開口,壬戌年屬狗的。
先生照著手機屏幕念字,啊嘛,就是了,注定的,那天申時龍狗相沖,合該是蹚水的兩個人一起遭禍的,氣在你兒子屬相小扛不住,命里繞不過去的。
芝姑媽的哭嘆聲漸熄,聽清了先生的另一句話:不對不對,你把他生辰寫來,我再看看。
哥哥無端落水失蹤,對于一個六子二女的農(nóng)村家族而言是欺頭的大事。
當(dāng)芝姑媽家不大的院壩里擠坐了密匝匝的本家,伏伏起起的談笑聲、叫罵聲、私語聲沖散了稀薄的哀傷氣息,更像鄉(xiāng)村中一場親戚們久別后的攢聚。
“人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這個事,咋辦?”家里最小的六叔開口,雜聲持續(xù),只是隱秘地混跡著或輕或重、或快或慢的心跳。由姓氏和血緣編織的線,是先天自帶的掌紋,自手心出發(fā),迅速生長,直至將每一個人牢牢捆綁,被推搡著去參與一場即將到來的“會審”——關(guān)于哥哥的失蹤。
此時,在家門口立著的芝姑媽顯得不知所措,她的衣兜里墜脹脹地放著六叔的那句話——看到人來了,往死里哭!
芝姑媽的蹲守沒有等來那幾個肇事者,卻等來了家里的幺女,我的小姑媽。
小姑媽常年蓄著短發(fā),由于天生干枯卷曲,近似于一捧棕褐色的拐棗。而年近六十的芝姑媽,頭頂上始終箍戴著一頂灰青色的八角帽,因為口傳村外的無主墳收葬著當(dāng)年犧牲在路上的紅軍,村里有歲數(shù)的老人對八角帽都有莫可名狀的好感。我之所以詳述她們的頭部,是因為它們在數(shù)秒后重重地砸撞在了一起。
小姑媽聳顫的肩是低矮的山包,她在離芝姑媽半米處哭癱在地上:“恨我們兩姊妹統(tǒng)共就生下這一個兒子啊……”
此時,小姑媽的哭聲是帶著腐蝕性的液體,在她與芝姑媽中間的狹小區(qū)域疾速漫延。芝姑媽無所遁逃,失足跌落,皮膚、血肉在瞬間被灼燒殆盡,只留下森白的骨架,里面是鮮紅活跳的心。她像發(fā)瘋一般撞向小姑媽,撕扯嗓子叫著旁人聽不懂的話:“我知道的,我哪里不知道!你嫁得好,你從來都是瞧不起我的,現(xiàn)是等著來看我絕戶了!”
小姑媽條件反射地伸手?jǐn)r擋,蹭了芝姑媽的帽子,幾綹散發(fā)垂落下來,像細(xì)渺渺的白煙。她睜開眼,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在家里生下第二個女兒,火塘上架著的水壺黑黢黢的,水煨漲了,門開了,投射進(jìn)來線直的光。她看到她的母親走進(jìn)來,伸手從棉絮底下摸探睡在她身邊的新生兒:“絕了么,絕了么,你們家絕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迎著芝姑媽的頭狠狠地撞了上去。
這一刻,這對年齡相差十一歲的姊妹哭著抱著相撞著,撿拾并丟棄著半生的記憶,然后,無知無識、孑然一身,執(zhí)手重回那個相同的母體。
一切可憐可悲可嘆可笑都融化在兩聲痰響、幾對腳印、一捧揚塵中。無人注意,四個年輕人像投射在白墻上的虛影子,悄無聲息移動到那個人聲鼎沸的院子里。
面對四個肇事者,芝姑媽恢復(fù)了往常的木訥寡言。
她的五弟——我的父親,開口時帶著明顯的哽咽:人,是你們拉出去的,是死是活,你們帶回來。
二伯自上衣內(nèi)袋中摸出一包軟珍,撕破了口抖出四支煙。
六叔看著他們接過煙,點燃,煙頭是萎謝吐放又萎謝的生命體,像作為公允的第三方參與著這場交涉。六叔罵了一句,爛窩糟根的刷把菌。雖是縣中學(xué)的老師,六叔罵人水準(zhǔn)堪比一個出口見血的村婦。笑出聲的人都懂,山上那種聚集生長的賤濫野菌總是爛一窩,而在村人試探揣測的目光中,六叔有意無意地挑起了對峙的簾角。
甚至,在鄉(xiāng)村宗族社會的痼識中,生死背后冗長的尾綴比生死本身復(fù)雜得多。
約莫半小時,有人跨進(jìn)芝姑媽家的院子。這個年逾五十的男人套著一件發(fā)白的舊迷彩,左右耳后各夾著一根煙,像眼鏡的斷腿。他的膠鞋幫上沾著黑泥,應(yīng)是從江邊的灘涂地上來,他是丑可里的村長。起讓、搭訕、閑諞,他的到來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投進(jìn)水潭,蕩開一圈有限的波紋。他卷了一道左腿的褲腳,露出一塊巴掌大的醬色疤,據(jù)說是幼年家窮,去偷地里的苞谷被主人家的狗咬了見骨。他默認(rèn)村民都知道這小截往事,順趟開口:“現(xiàn)在日子是越來越好了,誰都想安安生生的,啊嘛出了這種事,都不想?!?/p>
村長吸著煙筒,左耳里滿灌“咕嚕咕?!钡穆曧?,猛抽一口,在喉舌間縈漫的煙味中不動聲色地用右耳聽著煙筒里徐徐下滴的水聲。他自褲兜中拿出一疊厚厚的錢,只說是那四個人湊的。無人應(yīng)聲,村長不合時宜卻又恰到好處地說話、拍桌子:“人,必須盡快找到!”無人接話,他舔了一下嘴角的死皮:“我們村上的意思是,這些錢統(tǒng)共支出,把事辦完,盡量不要讓你們家欠外債。”辦事,當(dāng)然不僅僅是找人。
芝姑媽無法開口,但卻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正在狠狠掐住她的咽喉,讓她無法逃避,她對命運長久保持的沉默讓她徹底喪失了保持沉默的權(quán)利。她像被抽去架桿的瓜蔓,軟爛地癱在地上,她空落落的眼孔被強行塞下雜亂的畫面——三伯一指頭戳向村長:“找找找,狗日的卵子翻天你去找呀!”無人勸止,六叔的視線自手機屏幕上移,定格在村長的鼻頭:“邀約下水,見死不救,那幾只爛崽子怕是不懂法。”
村長敏感地覺察到自己的原始動機已然被質(zhì)疑,罵著臟話走了。
在沒有對手的對峙中,我的親戚們?nèi)〉昧硕虝旱膭倮?,芝姑媽的臉上似有一閃而逝的笑,她彎曲的腰桿被幾雙無形的手撐著,讓她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局?,或者,被推下崖坡?/p>
三天,哥哥像被丑水帶到了一個平行的不可觸及的世界,在城里工作生活的親人暫時離開了丑可里,回到另一個平行的相互隔絕的世界。生死暌隔,誰也不知道這兩個“世界”有沒有重疊的部分。
相差一個多小時,父親在家中接到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芝姑媽說,采買,請船,辦伙食,他們拿來的一萬塊錢快花完了。第二個電話,村里人說,人找到了。
父親斜身子靠在沙發(fā)上,脫下眼鏡,鼻梁上有鏡架的壓痕。
誰也沒想到哥哥能被找到——撈尋無果,十?dāng)?shù)公里外江水靜緩,將要折返的人用長篙撥開那些從上游沖下來的浮物,有塑料的泡沫板,如果丑水是人,應(yīng)該這就是它漂浮著的蒼白發(fā)脹的臉。因為長時間的浸泡導(dǎo)致尸身膨脹變形,他們無法把哥哥塞到擠窄的棺材里。
在我記憶里,哥哥是一個清秀干凈的人,在我上小學(xué)那段時間,他一年中總會有幾次在外地和丑可里之間往返,偶爾暫住我家。我隱約地感覺,自小心高氣傲的哥哥是在刻意逃離那個瘠病的村子。他耳朵里塞的耳機連著最新款的MP3,他去報刊亭買回來新一期的《當(dāng)代歌壇》,他甚至在家里來客問他“是不是從老家過來”的時候用一個模棱兩可的微笑輕輕帶過。作為一個過來人,父親不動聲色地縱容著哥哥忘本的行為,父親想在他心中最暗秘的角落種下一顆不安分的種子,對同一個村莊最濃烈的愛和憎惡就是這顆種子亟須的養(yǎng)料。
現(xiàn)在,我的哥哥被裝進(jìn)一個巨大的塑料袋里,連同他數(shù)年前稚嫩的夢想和三天前對于“幸?!钡囊磺性O(shè)想。
哥哥就停靈在院子里,芝姑媽沒有眼淚,她安坐在檐下的矮凳上,手被村里年老年少的女人們輪流拉著,只有大門被她飄忽的視線反復(fù)剮蹭,日光在未完工的大門上投下斑駁殘缺的影子,像磨起的毛邊。所有人都猜到,她在等一個人;所有人都沒有猜到,她等的那個人。
忘記說了,那個先生的鼻梁上始終架著一副眼鏡,這讓大部分人安心,仿佛通過有科學(xué)技術(shù)含量的光學(xué)鏡片的過濾,一切心象都會得到合理的證實。每個人的軫念都是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他會暗示你迷宮盡頭的存在,但從來不為你指路。也許,這就是他能在復(fù)雜的農(nóng)村小社會中穿梭自如的原因。
主桌,上八位,吃飯還早,已有人用牛眼杯給他斟了一杯酒。酒液與他口唇相觸時發(fā)出“刺溜”的聲音,他用手指在舌尖上蘸了酒與唾沫的混合物,在桌面上寫字。他的嘴是一口不深的井,里面有芝姑媽心牽的兒子八字的下落:“我家老姐姐,讓他早去……他的八字,他上輩子是個賣酒的,靠著搗鼓摻了水的假酒掙下家業(yè)。那天逢著他前世的老娘過壽,他為了給老娘積陰德,破天荒沒在酒里兌水。正好一個老主顧來打酒吃,按著平時的量要了兩碗三兩三,半斤多一落肚,酒勁騰地躥上來,把頭撞了個暈暈乎乎,歪三倒四醉倒在路上,一個大活人被過路的馬車踩了個稀爛。所以啊,他是欠下陰司債的,沒辦法的事……”先生比說書還好聽的批命像一根明子點燃了堆疊沉默的柴草,靈堂前延燒起劇烈持續(xù)的笑。也許附和已經(jīng)成為一種條件反射,芝姑媽也笑,像簸箕篩下的癟谷,安靜而細(xì)碎。
先生又在他親口營造的綿密切當(dāng)?shù)目諝庵新龔堊欤骸白騻€天擦黑,你家是不是死了一頭騾子?”又補充一句:“被牽繩繞死的?!?/p>
“是,是是是,是!”芝姑媽臉上微動,“就是拴在門外那棵樹上的大青騾子,自己硬生生被繞成死結(jié)的繩子勒死了。”
先生應(yīng)了:“有說法的,我望見你兒子就是騎著大騾子走的。”
芝姑媽凹陷的眼窩里滲出幾滴淚,是鉆的深井見了水:“是呢,這娃娃從小就不愛走路……”
一場鄉(xiāng)間尋常的喪事正在按照命運推演的流程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家族贏得了口頭上的勝利,家庭得到了內(nèi)心短暫的平靜。然而,這始終是一個無法掩蓋的責(zé)任事件。
大伯在哥哥的靈前被叫走,作為家中的長兄,他被天然地賦予了家族代理人的身份。
時間不長,他回來的時候把芝姑媽單獨叫到廂房。據(jù)父親講,大伯給她遞了六千塊錢,至于說的什么話,應(yīng)該是他們猜測的——他說,那幾家商量了,現(xiàn)在是秋老虎,又是泡過水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快點送上山去,不能讓你們辦事虧錢,這些錢盡著用。
父親和其他兄弟是在聽到炸裂的爭吵聲時跑進(jìn)去的。大伯眼瞪六叔,像在看著忤逆的兒子,他抖顫的手背上生了黑烏烏的老年斑,是行走著擴(kuò)大著的沼澤,即將吞噬所有人的理智。所以,當(dāng)六叔叫出“不要藏頭縮腳,有本事當(dāng)頭對面”的時候,誰也不知是救人的拋繩還是絆腳的水草。三伯在罵,驢日的,干他幾兒子去。此時,父親成了那個不得不開口的人:不是下葬的事,大姐家三十多歲的獨兒子稀里糊涂地沒了,現(xiàn)在要的是她下半輩子有一個保障。
“我就是五哥這個意思,”六叔的話近似挑釁,“大哥,你說呢?”
大伯性格基因中隱藏著與芝姑媽截然不同的一種呆訥,這種難以言狀的處世咒訣讓他在縣城有了一席之地,撐展起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yè)。他已經(jīng)清晰地預(yù)感到,“家長”與“兄長”即將成為聳立在他正前方的一道兩難命題。于是,他強迫自己繼續(xù)保持沉默。
三伯說:大哥你一句話,把人提過來,談不攏就報警打官司。
六叔添薪:一萬六打發(fā)一條人命,只當(dāng)我們這家是死絕了。
忽的,直喇喇的三聲嗩吶戳破了院壩上空窄小的天,主班、扎帛師傅、白匠都到了。先生將自己從大小的雜聲中擠剝出來,拿了一枝三杈松,他要為亡人解結(jié),消除他在陽間的種種愁仇,而對人世的怨結(jié),他無能為力。松枝的根部被削凈,他用右手分別在兩邊的軟條上各向前打了三個結(jié),左手反搓一條麻線,用線的一端拴住松柄。做完這些,他拿刀尖蘸了祭牲的血,在松枝和麻繩上涂染。此時,哥哥的孝子——八歲的女兒跪在血紅的松枝前面,伸出細(xì)短的手指將結(jié)挑開。她身后不遠(yuǎn)處,一樹紙扎的塔狀大白緩緩立起,十歲一臺,一共三臺,“塔”身有淺浮雕——女孩和紅樹。
熱鬧的儀式與混亂的爭吵同時進(jìn)行,互不干擾,直至大伯半句淺淺的話,讓所有的聲音燭滅了。他說:“還是算了,他們四個里有一個是江邊村村長的外甥?!毕駥⒁姷椎木茐?,搖晃兩下,終是倒出了那幾滴殘酒:“你們也知道的,我們家罩籃(他的小兒子)媳婦今年才考上江邊的村官,以后就怕難相處……”
捆綁或者松釋,再無人開口。
金斗銀斗馬鹿大象銅錢傘,夕陽里有念經(jīng)人暗色的剪影,他開了嗓,嗨!嗨!嗨!
二伯接了電話,離座起身。三伯問:“回家咯?”“吃飯呀?!倍鲩T往東,朝江邊去了,那家人辦了伙食,叫他去吃飯。六叔罵了一句“叛徒”,語氣像個孩子。從未開口的四伯把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了:“我就在想,我就希望,我們丑可里出個天大地大的官,但就是千萬別出在我們這家!”
然而,在家族集體偃旗息鼓之后,事件走向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方向——芝姑媽家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得到一筆可觀的賠償款。
有人說,四個肇事者出于人道主義湊了這筆錢;有人說,六叔向他那個在電視臺都市頻道當(dāng)記者的同學(xué)提供了新聞爆料;有人說,丑可里某個人在縣政府政務(wù)公眾號“回音壁”上的留言引發(fā)了關(guān)注。
而拋開一切,錢,對于兩個日漸老邁的農(nóng)村失獨者而言,才是最大的救贖。
今年是祖母九十大壽,齊聚的兒孫讓干癟熏黑的祖屋煥發(fā)了短暫的神采,如同回光返照的老人。
我無意間點開哥哥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停留在二〇一七年九月。是一個嘈雜而模糊的視頻,他的女兒鼻尖上被抹了黃白的奶油,面前蛋糕上插著紅的小蠟燭——數(shù)字“8”,她的頭上戴著用金色卡紙折的皇冠,像個小公主。一個叫不上名字的親戚湊頭過來,看了我的手機屏幕:“如果不是她媽媽跑了,她現(xiàn)在也不至于那么可憐……”她努著嘴,示意我看向檐下。
一個三十多歲的農(nóng)村女人,她的到來不可能引起太多關(guān)注,她把兩提鮮紅的大棗牛奶怯怯地放在祖母身靠的那根柱子背后。
她走了,老人站起來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芝姑媽家嫂子的名字叫什么?”我隨口問向親戚。
親戚說:“只知道小名跟你哥哥一樣?!?/p>
“我哥哥叫什么?”
我用前述冗贅的文字悼緬我的哥哥,卻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虛偽,又真實。
壽席上,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一份來自六叔的贈禮——他在縣城文印店自費編印的《家譜》。對于我們這樣一個世代務(wù)農(nóng)的家族而言,序言上當(dāng)頭的“男杰女淑,鸞翔鳳集”讓人惶惶不安。
作為嫁出去了的姑媽的兒子,理論上我不可能在《家譜》上找到哥哥的名字。但是,我的六叔,在宗譜之前種下了一棵虛擬的樹,出芽、結(jié)果、葉落,他在自創(chuàng)的表格式世系表中記錄下每一個與家族血脈相連的名字。
姓名、近照、居住地,哥哥的備注一欄寫下這樣的文字: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二年,西藏軍區(qū)某汽車團(tuán)運輸分隊士兵,在部隊期間忠于職守、勇挑重?fù)?dān),是一位無愧于黨和人民的合格軍人。
我想,這就是哥哥淺短的一生得到的最好的評述。
離鄉(xiāng)返城,汽車在澗底的一條土石路上顛簸,我突然想到那條久違的江水:“爸,這次回來怎么沒經(jīng)過丑水?”
“我們現(xiàn)在走的不就是……”父親按下前車窗,“南邊新修了大壩,山翻過去又有新的回水灣?!?/p>
車輪碾過干涸的河道,我的耳洞里沖灌著江水的轟鳴。
村子越來越遠(yuǎn)。而丑水,短暫消失卻又永遠(yuǎn)存在。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