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祎
(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江蘇 南京 210093)
契嵩是佛教史上倡導(dǎo)儒佛一貫的代表人物。佛教作為一種異質(zhì)文化,在理論內(nèi)涵、思維方式、思想旨?xì)w等方面和儒家文化存在很大的差異。兩種不同的文化如何實(shí)現(xiàn)會通、融合,始終吸引著我國古代思想家的重視和關(guān)注。契嵩認(rèn)為,“心”是本源,是儒釋道三教所立的根本:“心也者,謂佛與眾生本覺之靈源也,具一切諸法,備一切功德,即為三教圣人所立道與義之根本也?!盵1]34儒釋二家可以在“心”的問題上找到共通之處。契嵩出入于儒釋之間,汲取其思想精華,以本體之“心”作為融合儒釋二家的理論基礎(chǔ),從內(nèi)部打通了儒學(xué)與佛教的理論隔閡,從外部推動了中華文化的互融互鑒。
“心”在契嵩的理論體系中居于本體地位。在《廣原教》中,契嵩對“心”的本體屬性做了歸納:“群生者,一心之所出也?!薄胺惨磺斜娚?,皆從此一心之所出也。”[2]61本體之心就是真如:“心必至,至必變。變者,識也;至者,如也。如者,妙萬物者也;識者,紛萬物異萬物者也。變也者,動之幾也;至也者,妙之本也。天下無不本,天下無不動。”[2]26變是心動的開始,至是萬物之妙的根本。在這里,“至”相當(dāng)于“極”,意為最高本體,這一本體就是“如”,而“如”在佛教中又作如如、真如,即一切萬物真實(shí)不變之本性。
“心”在佛教教義中有多種分類,如華嚴(yán)五祖宗密所言四種心,分別是肉團(tuán)心、緣慮心、集起心、真心[3]401下。受宗密的影響,契嵩也將“心”分為肉團(tuán)心、緣慮心、集起心、堅(jiān)實(shí)心四種,其《壇經(jīng)贊》云:“曰肉團(tuán)心者,曰緣慮心者,曰集起心者,曰堅(jiān)實(shí)心者,若心所之,心益多也,是所謂名同而實(shí)異者也?!盵2]60錢穆先生就曾評價(jià)契嵩“兼治華嚴(yán),大有宗密之風(fēng)”[4]42。第四種堅(jiān)實(shí)心即“真心”是契嵩最根本、最重要的范疇,此“心”并非生理之心,亦非認(rèn)識之心,而是形而上的本體之心。
“心”之所以能作為萬物之本源、眾生之本體,首先是因其先在的、不可分的且高度抽象的外部情狀,具體來說是橫豎周遍、絕言離相、非空非有、不可思議。
第一,橫豎周遍。契嵩稱“心”即是“佛祖所傳之妙心”,并稱贊其“大哉心乎”。契嵩將“大”解釋為“謂其體無邊際、絕諸份量、豎通三世、橫該十方,故云大哉心乎”[1]138?!柏Q”指縱向的時(shí)間,“橫”指橫向的空間,這是從時(shí)間和空間的兩個(gè)維度來分析心的特點(diǎn)。在時(shí)間維度上,心“豎通三世”,存在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所有時(shí)間;在空間維度上,心“橫該十方”,“十方”為四方、四維、上下之總稱,指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因此,作為本體的“心”超越有限的存在,橫豎周遍,無有窮極,無所不至,無處不在。
第二,絕言離相。從性相的角度來看,本體之“心”絕言離相,超越了相對和絕對?!稄V原教》中言:“心乎大者至也矣。幽過乎鬼神,明過乎日月。博大包乎天地,精微貫乎鄰虛。幽而不幽,故至幽;明而不明,故至明;大而不大,故絕大;微而不微,故至微?!盵2]27世間萬物皆是真心所出,真心作為諸法之本體、萬物之本原,它至幽、至明、至高、至大、至微,幽冥超過鬼神,光明超過日月,廣博宏大包含天地,精粹微細(xì)貫通微塵?!靶摹比绱诵钪畼O,所以契嵩稱它“是可以言語狀及乎,不可以絕待玄解諭”,即“心”之奧妙,體離言象,言詮所不及。
第三,非空非有?!靶摹狈强辗怯?,超越了空和有而存在。《夾注輔教編·廣原教》言:“此之心法,相似乎有,相似乎無,相似乎非有非無,相似乎非非有,相似乎非非無?!盵1]62意心既似有,又似無,既似非有非無,又似非非有、似非非無。此處有、無、非有非無、非非有、非非無,互立互破,以中道般若觀破萬法而顯真空之理,論萬法之緣起而顯妙有之義。
第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即不可思慮言說之境界,主要用以形容諸佛菩薩覺悟之境地,以及智慧、神通力之奧妙,契嵩則用“不可思議”來形容真心?!秹?jīng)贊》有云:“心乎,若明若冥,若空若靈,若寂若惺……此謂可思議也,及其不可思也,不可議也,天下謂之玄解,謂之神會,謂之絕待,謂之默體,謂之冥通?!盵2]61“心”似明似暗,空虛又靈知,寂靜又智慧。真心的神奇深妙,不可以思之,不可以言議之。
在描述了“心”外部情狀的基礎(chǔ)上,契嵩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了其靈覺、寂凈、圓融的內(nèi)在特征,凸顯了形上之心的超越性。
契嵩把真實(shí)心稱作是“靈覺”,《夾注輔教編·廣原教》云:“此真實(shí)心,即一切眾生清凈本覺,亦名佛性,亦云靈覺,亦是一真法界。”[1]53此外,契嵩還把“心”看作是“佛與眾生本覺之靈源”,不僅指出作為佛與眾生的心之本源,更強(qiáng)調(diào)了本心具有靈覺的本質(zhì),認(rèn)為靈是心的重要體現(xiàn),萬物都有的靈性叫作心,“萬法同其覺靈,乃謂之心也”[1]61。
契嵩講“靈覺”,重點(diǎn)在于“覺”?!办`”是相,是“心”的外在表現(xiàn),“覺”是體,是本質(zhì)?!秺A注輔教編·壇經(jīng)贊》云:“方《壇經(jīng)》之所謂心者,亦義之覺義,心之實(shí)心者也?!盵1]61“心”有本覺的性質(zhì),《壇經(jīng)》所講的“心”,正是此義。契嵩對“覺”的理解,無異于中國佛教宗派對“覺”的釋義。呂澂先生曾指出,印度佛學(xué)主張心性本凈,中國佛學(xué)則主張心性本覺[5]4。“本覺”是《大乘起信論》中的重要思想,與“始覺”相對,指本有之覺性,先天本有而不受煩惱污染等迷相所影響,其心體本性乃本來清凈之覺體。契嵩《壇經(jīng)贊》云:“夫妙心者,非修所成也,非證所明也,本成也,本明也。”[2]64所謂本成,即自然而成,生來就具有的;本明就是本覺,在佛教中因本覺之體清凈而有大智慧光明,故稱本明。本成和本明,強(qiáng)調(diào)了“心”無須通過修行,也不須外求,它是“心”本來就具有的內(nèi)在特質(zhì)。
契嵩講“心”的覺性,是為了論證“心”的清凈。他在《夾注輔教編·勸書》中言:“佛乃覺義也,今所謂釋迦文佛是也。此佛預(yù)證得乎一切眾生一心覺源清凈之理。清凈,即真正之種智也?!盵1]34所謂種智,即佛之一切種智,離煩惱之垢染,即是一切種智。在《夾注輔教編·廣原教》中,契嵩又云:“佛謂妙覺圣人,此妙覺圣人已正乎清凈之一心源也。然此非筭數(shù)之一,謂如理虛融,平等不二,故稱一也?!盵1]76佛與人有著同一心源,這個(gè)“一”指的不是數(shù)字一,而是說佛與人之心都具有覺性且清凈。契嵩常言“寂靜”,寂靜即寂滅、清凈,且時(shí)常把這兩個(gè)詞等同起來使用,“夫清凈謂其性之妙湛。寂謂至靜,滅謂滅其情感之累非取其頑寂死滅之謂也”[2]297。清凈寂滅是指無漏無染,度脫生死,有情無累,而非死寂虛無。其《傳法正宗記》也有云:“然心本清凈,無生滅無造作,無報(bào)應(yīng)無勝負(fù),寂寂然靈靈然?!盵6]730下 清凈之心,不生不滅,如如不動,空靈常寂。契嵩認(rèn)為修行清凈寂滅之心可以成就佛道,他在《原教》中說:“夫妙道也者,清凈寂滅之謂也,謂其滅盡眾累,純其清凈本然者也,非謂死其生、取乎空荒滅絕之謂也,以此至之,則成乎圣神以超出其世?!盵2]8所謂妙道,就是清凈寂滅。世人如果能修此清凈寂滅,那么所蘊(yùn)藏的佛性就會成熟顯現(xiàn),進(jìn)而成就佛道。
“心”若離念清凈、純真一如,便可廣大圓融,契嵩稱此曰“玄妙圓極”。其《夾注輔教編·廣原教》言:“心即圓極之理,乃上乘之至也……‘至者,如也’者,謂此三種之至,都是真如圓極之一心也?!盵1]60《夾注輔教編·孝論》曰:“天下凡所謂玄妙之事法者,無有玄妙過于一法界圓極之道理也。”[1]117一法界指唯一無二,絕對平等之真如理體,即華嚴(yán)宗所說之一真法界。一真法界,圓融周遍,表示世界萬有最終的圓融,也就是圓極。宗密把華嚴(yán)宗稱為圓極,把真心稱為“一真法界”之體,云:“華嚴(yán)是圓極一乘,亦以此心為一真法界之體。故彼疏說,統(tǒng)四法界為一真法界。謂寂寥虛曠,沖深包博。總該萬有,即是一心。體絕有無,相非生滅。乃至云,諸佛證此妙覺圓明。”[7]676中 契嵩的“玄妙圓極之一心”正是來源于此。
契嵩繼承了華嚴(yán)與禪宗思想,通過“心”這一概念的抽象化、超越化、普遍化,建構(gòu)起“心”的形而上基礎(chǔ)。
在契嵩的理論體系中,高度抽象的本體之“心”是以“性”與“情”作為認(rèn)識的中介即前理解而展開。
關(guān)于“心”與“性”、“情”三者關(guān)系,契嵩受《大乘起信論》中“一心開二門”思維圖式的啟發(fā),提出“心統(tǒng)性情”的命題,他在《夾注輔教編·廣原教》中直接提出:“性能生也,情所生也,即‘心真如’而變?yōu)椤纳鷾纭??!盵1]63契嵩認(rèn)為“性”與“情”來自“心”的兩個(gè)方面,即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性”能生發(fā),是“心真如”,“情”是被產(chǎn)生的,即“心生滅”。在“心統(tǒng)性情”的基礎(chǔ)之上,契嵩對“性”與“情”做了諸多規(guī)定。
“性”的特性和“心”基本相同,契嵩對二者的區(qū)分并不嚴(yán)格?!靶浴笔钦鎸?shí)無妄、真如不變的?!跺羞b篇》云:“其分定而其性不可移?!盵2]142性者,不改之義也,通因果而不改自體是云性[8]1164?!秺A注輔教編·廣原教》云:“夫性之德者,乃為真而無妄,為如而無變,為圓極無有不偏,為真正而無邪,為清凈而無染,為寂靜而無生無滅?!盵1]64性是清凈寂滅、無漏無染的,他說:“夫清凈謂其性之妙湛,寂謂至靜,滅謂滅其情感之累,非取其頑寂死滅之謂也。”[2]297“性”同真心一樣也具有靈的特性,故其《中庸解》第三云:“天命則天地之?dāng)?shù)也,性則性靈也。蓋謂人以天地之?dāng)?shù)而生,合之則性靈者也?!盵2]75
與“性”的真實(shí)性不同,契嵩認(rèn)為,情的本質(zhì)為偽、為識,“夫情也,為偽,為識。得之則為愛、為惠,為親親、為疏疏、為或善、為或惡;失之則為欺、為狡、為兇、為不遜、為貪、為溺嗜欲、為喪心、為滅性。夫性也,為真、為如、為至、為無邪、為清、為靜”[2]28。總的來說,“情”可以抽象概括所有具體情感的表現(xiàn)形式,得之則為愛好、為恩惠、為親其親、為疏其疏、為或善、為或惡,失之則為欺誑、為奸狡、為兇暴、為不順從爭議、為貪婪、為沉迷愛欲、為喪失其真實(shí)心、為滅沒其正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情”可以看作是佛教對世俗世界特征的總結(jié)。
關(guān)于“性”與“情”是如何發(fā)生的,契嵩認(rèn)為性是生來就具有的,“情”是“性”的顯發(fā)?!吨杏菇獾谌吩疲骸靶阅怂赜兄硪玻楦卸兄?。圣人以人之性皆有乎恩愛、感激、知?jiǎng)e、思慮、徇從之情也,故以其教因而充之。恩愛可以成人也,感激可以成義也,知?jiǎng)e可以成禮也,思慮可以成智也,徇從可以成信也。孰有因感而得其性耶?夫物之未形也,則性之與生俱無有也,孰為能感乎?人之既生也,何待感神物而有其性乎?彼金木水火土,其為物也無知,孰能諄諄而命其然乎?”[2]75“性”是人生而具有的,是由天命賦予的一種本來屬性;“情”是人與外界接觸,有感于外物而生起的精神反映。契嵩還強(qiáng)調(diào),金木水火土與其他物一樣,都是自然之物,且是無知的,無法把“五?!敝再x予人,進(jìn)而否定了鄭玄“感神物而有性”的主張。
作為一對能夠反映“心”屬性的相對概念,契嵩認(rèn)為,“性”與“情”又具有如下分別:
其一,性靜情動?!靶浴笔菬o生無滅、真如不變的,概括來說就是“靜”。契嵩對“性靜”做了諸多論述,如“性者寂靜不動”“性貴乎靜”等等。而“情”作為外物的感應(yīng),相較于“性”來說,是動的狀態(tài),“天下之動生于情”?!办o”與“動”描述的是性與情的狀態(tài),在“心”未開始思慮之時(shí),人的真心、本性具有“靜”的屬性;自性動而起的就是情的范疇,故《夾注輔教編·原教》云:“凡一切心識,自真如性而起動者,皆屬情也。其情所染習(xí)者,或善或惡?!盵1]6
性寂靜不動,故而“性”是“本覺”,情感而遂動,故而“情”是“不覺”?!秺A注輔教編·原教》:“性者寂靜不動,人之資質(zhì)者也,亦其本覺者也;情者感而遂動,人之欲者也,亦其不覺者也……性亦本覺之真性也,情亦不覺之妄情也?!盵1]4寂靜資質(zhì)者都是萬物之體,本覺真性亦都是萬法所依之體。人的欲望是“七情”的異名,不覺一念動者,亦都是“七情”之異名。
其二,性凈情染。契嵩在強(qiáng)調(diào)性靜情動的同時(shí)又對善惡的產(chǎn)生進(jìn)行了分析,由性情的狀態(tài)繼而推導(dǎo)出性情的善惡屬性。在性情的善惡問題上,契嵩主張“情有善惡,性無善惡”,其《中庸解》第四云:“善惡,情也,非性也。情有善惡而性無善惡者,何也?性靜也,情動也,善惡之形見于動者也?!盵2]76因?yàn)椤靶浴睘殪o,“情為”動,“性”是靜止的,所以沒有善惡,情動才會表現(xiàn)出善惡,故而“性無善惡,情有善惡”。也就是說,善惡的表現(xiàn)是“情動”的結(jié)果。
契嵩強(qiáng)調(diào),“性”無善惡之別,由后天所感而形成的善惡以及“五?!薄捌咔椤?,這些都屬于“情”的范疇,而非“性”的體現(xiàn)。《中庸解》第四言:“茍以性有上下而不移也,則飲食男女之性,唯在于智者,而愚者不得有之。如皆有之,則不可謂其性定于上下也。韓子之言,其取乎仲尼所謂‘不移’者也,不能遠(yuǎn)詳其義而輒以善惡定其上下者,豈誠然耶?”[2]76他在《非韓·中》也提到,“如此則韓子之謂五謂七、謂善謂惡者,豈不皆情耶?”[2]305在契嵩看來,韓愈所說的“五?!焙汀捌咔椤倍际菄@情而論,并沒有真正地觸及到“性”。契嵩以情的“寂然不動”狀態(tài)作為人性的解釋,表達(dá)了佛教對人性的基本看法。對此,有學(xué)者認(rèn)為韓愈用善惡的標(biāo)準(zhǔn)來談人性,結(jié)果將“性”與“情”的關(guān)系弄得有些支離,邏輯上的確有些混亂,而契嵩超越了善惡的標(biāo)準(zhǔn)來談人性,發(fā)現(xiàn)了韓愈人性論中的某些弊端,確實(shí)有過人的地方[9]112。
“情”的善惡則與受到的熏習(xí)有關(guān),契嵩在《廣原教》中曾言:“夫心動有逆順,故善惡之情生焉;善惡之情已發(fā),故禍福之應(yīng)至焉。”[2]29由于人“心”與外物相接,“情”才有了善惡。心動就稱為業(yè),心與業(yè)會合就稱為感,由心動產(chǎn)生不同的善惡之情。他在《原教》也說:“情也者,發(fā)于性皆情也。茍情習(xí)有善惡,方其化也,則冥然與其類相感而成其所成?!盵2]1即由“性”生發(fā)出來的“情”,或受到善的染習(xí),或受到惡的染習(xí),等到人死之后,其魂魄就會與其生前或善或惡之情互相感應(yīng),各自成就其不同的果報(bào)。
因“心”統(tǒng)攝“性”“情”,加之“性靜情染”之故,契嵩認(rèn)為“心”之廣大能包容一切,其間善、惡、迷、悟圓融無礙,“善惡皆生、迷悟同體,故皆謂之心也”[1]53。而心有善惡之分,故表現(xiàn)為染凈相混。他說:“心有善者焉,有惡者焉?!盵2]27“心,謂如來藏心也,此之藏心染凈相混,具凡圣所到之二至也?!盵1]60因此,須辨別其中的真心和妄心,以區(qū)別精神作用里的正直之心?!捌浯酥模m有真實(shí)之心,有妄想之心,是皆欲別辨其心所之中之真正心也?!盵1]139契嵩對“性”與“情”所做的規(guī)定,解釋說明了“心”的基本特征和本質(zhì)特性,即“性”指向了“心”的真如不變,而“情”的存在則解釋了“心”的圓融義。
為了進(jìn)一步解釋清凈無漏的心本體與世間生滅法的關(guān)系,契嵩以華嚴(yán)法界觀作為方法論,解決“心”的歸依問題,從而構(gòu)建起一個(gè)融合的理論體系。
華嚴(yán)法界觀以理事范疇為核心,從理論的辯證分析入手,通過理與事、事與事之間的回互融通,層層遞進(jìn),最終達(dá)至事事無礙的終極圓融境界。法界觀相傳為華嚴(yán)宗初祖杜順?biāo)?,有三重之別,第一重真空觀,第二重理事無礙觀,第三重周遍含容觀。澄觀將華嚴(yán)先祖所述三觀,加上三觀所依之事法界觀歸納為四法界,真空觀相當(dāng)于四法界中之理法界,理事無礙觀相當(dāng)于理事無礙法界,周遍含容觀相當(dāng)于事事無礙法界。
法界之種類固然繁多,然一切終歸于一真法界,即諸佛眾生本源之清凈心?!靶摹边h(yuǎn)離一切迷情所見之相,超越了“有、無”之相對,呈現(xiàn)的是一種真空的狀態(tài)。真空并不是虛無的空,它不是事物的現(xiàn)象,但被萬物所依,無相的真空是包羅萬象的。對此,契嵩《壇經(jīng)贊》云:“心乎,若明若冥,若空若靈,若寂若惺。有物乎?無物乎?謂之一物,固彌于萬物;謂之萬物,固統(tǒng)于一物。一物猶萬物也,萬物猶一物也?!盵2]61即“心”是真空,但不能說它有物,也不能說它是無物。在《夾注輔教編·壇經(jīng)贊》中,他又補(bǔ)充道:“此心之所謂無有定相,或似乎光明,又似乎冥昧;或似乎空虛,又似乎靈知不絕;或似乎寂滅,又似乎惺惺。若言之為一法,則其體平等,故彌遍于萬法;若言之為萬法,則其體故通是一體。一法即萬法,萬法即一法,是蓋無礙法界一多相攝之義也?!盵1]141真空是萬物的所依,所以真空中就有一切事物。在事物顯現(xiàn)時(shí),觀察事物全體如觀真空,觀察真空時(shí),全體真空即是事物,所以見事物即見真空,見真空即見事物。萬法唯心所造,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心”即萬法,萬法即“心”,圓融無礙。
契嵩借鑒華嚴(yán)學(xué)中一真法界的生成論與本體論的雙重旨?xì)w,從真心的生成角度論證其本體特色。宗密認(rèn)為,一真法界不僅是本體范疇,還具有生成論意義,它是現(xiàn)世和出世間一切法的本體,沒有一法不是自心所現(xiàn),沒有一法不是真界緣起?!叭f法資假,真界而得初始生起也”[10]222中,從宇宙論的生成角度看,沒有一法是在真界之前。對此,契嵩在《廣原教》中說道:“有形出無形,無形出有形。故至神之道不可以有尋,不可以無測,不可以動失,不可以靜得。圣人之道空乎?則生生奚來?圣人之道不空乎?則生孰不泯?善體乎空不空,于圣人之道其庶幾乎。夫驗(yàn)空莫若審有形,審有形莫若知無形。知無形則可以窺神明,窺神明始可以語道也?!盵2]41有形之物,必定以無形之物作為本質(zhì);無形之物,可以生出有形之物。對于最為神妙的道理,就不能簡單地認(rèn)為它是有形還是無形,而要善于體悟佛圣人之道的空與不空。驗(yàn)證佛道的空,最好的辦法就是考察有形之物從何而來;考察有形之物,最好的辦法就是了解有形之物出自無形之物這一道理。因?yàn)橛行沃锍鲇跓o形之物,所以真心才可成為萬物的本體。
相較華嚴(yán)先祖,契嵩對一真法界和法界的運(yùn)用范圍更加靈活。他認(rèn)為,所謂法即是一種自然的規(guī)則,是本來存在的一種法則,它不因人們的尊重而有所增,亦不因人們的不信而有所減。“法界常住,不增不減。及佛氏所論法界者,謂其廣大靈明而包裹十方者也?!盵1]158故而,契嵩以法界來論證心的廣大。其《夾注輔教編·廣原教》云:“一心之理包圓十方,故云無外一心之道;法界無邊,故云無不中也。是故十方法界,無一事物而不廁預(yù)于道之中也?!盵1]53按“法界無邊”出自《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眾生無邊、世界無邊、法界無邊、三世無邊、一切諸佛自在無邊,覺如是等,無有障礙”[11]599下。此處契嵩是以“法界無邊”論證心之外無他道,道法無邊。接著契嵩提出,心是十方世界的至極之道,他說:“廣大乃道之廣博宏大,橫豎周遍,無有窮極;靈明亦法理冥靈寂照,未嘗泯昧。而具此二者,舉十方世界,無有至極者過乎此道也。神而自得,德無不備,妙以應(yīng)用,用而無窮,具此二者,舉十方世界,無有至極者過乎此心也?!盵1]54
根據(jù)理事關(guān)系,契嵩提出“道同教異”的儒佛關(guān)系命題。契嵩為了推行他的三教會通思想,作出了具有類似本體意義的論證,論證的主要方式是“理跡本末”說,即首先設(shè)立三教“同于為善”的理體(本),然后又肯定三教各自表達(dá)的行跡(末)[12]121。契嵩所講的“理”是三教共同的道,即共通的“心”本體,與“道”相對的就是教跡。其《廣原教》云:“夫圣人之教,善而已矣;夫圣人之道,正而已矣。其人正,人之;其事善,事之。不必僧,不必儒,不必彼,不必此。彼此者,情也;僧儒者,跡也。”[2]34他認(rèn)為佛圣人之教,其根本在于善,佛圣人之道,其根本在于正。對于世俗之人來說,重要的是所行之道正、所行之事善,而不是一定要分清楚這個(gè)人是僧還是儒,是屬于彼還是屬于此?;蛏⒒蛉?,不過是傳道所采取的具體形式罷了,無法決定其道的正與不正,其事的善與不善。佛圣人垂示教跡,其目的在于保存道這一根本,也就是“存本而不滯跡”。因此,世人須關(guān)注根本之道,而不拘泥于圣人教跡。
將“心”作為支點(diǎn),以“事事無礙”的觀法看待社會上儒佛不同的現(xiàn)象,契嵩提出了“儒佛百家,心一跡異”的觀點(diǎn)。他在《廣原教》說道:“古之有圣人焉,曰佛,曰儒,曰百家,心則一,其跡則異?!盵2]46“心一”即是儒、佛都有道德之心,向善之德,在教人為善的本質(zhì)方面存在一致性;“跡異”即是各家教化的方式不同,有淺有深,有近有遠(yuǎn)。而“心”這一絕對主體為“事事無礙”的主客合一提供可能。對此,荒木見悟認(rèn)為,“將此窮理盡性、徹果該因、汪洋沖融、廣大悉備、隨興無礙的絕對主體稱之為‘一心’的話,事事無礙的論理不單只是解析其存在的客觀論理,也不是主觀意識當(dāng)中探求客觀事物的唯心論理,而是主客合一、一真法界的論理”[13]43。依荒木見悟所言,若要真正實(shí)現(xiàn)儒佛之間的會通,應(yīng)當(dāng)從本體而不是從教跡上去看待問題。儒釋兩家為教雖不同,但最終的價(jià)值取向是相同的,正如契嵩云,“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雖不同,而同歸乎治”[2]149,儒、佛不同的教化手段是表象,其本質(zhì)都是為了勸善去惡,服務(wù)于王道。
縱觀契嵩整個(gè)邏輯進(jìn)路,是從關(guān)注一心開始,到超越儒、佛不同的教跡,最后回歸本體,得出儒佛一貫的結(jié)論,其“心”本體論的最終精神指向是“不必僧,不必儒;不必彼,不必此”[2]34。契嵩開演華嚴(yán)之奧秘,達(dá)于圓融之妙,在佛教內(nèi)部融合佛教諸宗,在佛教外部溝通儒道,這是一種極為寬廣的文化視野和境界,為儒佛會通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xiàn)。其化解對抗與沖突的根本之道對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建構(gòu)有積極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