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飲溪
長期以來,我一直以儒家的詩教觀念來約束自己,力求使自己的思想與行為同“三百篇”一般溫柔敦厚。然而,克己很難,假如楚靈王能夠克己,又豈會受辱于乾溪?
我對于自己內(nèi)心的貪婪常常束手無策。有時候一想到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與我無關(guān),我就抑制不住地沮喪,沮喪自己如此微渺、黯淡。我就是這樣一個欲以螢光比肩天心之皓月的人。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diǎn)后,便試著清心寡欲,希望能夠摒除艷羨之念,以絕沮喪之心,一番尋尋覓覓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徒勞。
也許我的心里住著一個項(xiàng)羽,這個心結(jié)成了我過不去的“江東”,可能我永遠(yuǎn)也無法把自己擺渡到對岸了。即便是魯迅先生在遇到他的“江東”后,也沒有真正地把自己擺渡到對岸去。魯迅先生雖然對外宣稱自己不會去理睬什么流言蜚語,也不去寫什么辯正信,而是以“慣而安之”的態(tài)度對待流言蜚語。但魯迅的母親在魯迅逝世后道出了實(shí)情:“大先生(魯迅)所以死得這樣早,都是因?yàn)樘珓诳啵趾蒙鷼?,他罵人雖然罵得很厲害,但是都是人家惹他的。他在未寫罵人的文章以前,自己已氣得死去活來,所以他實(shí)在是氣極了才罵人的?!?/p>
都說讀書能夠修身養(yǎng)性,可魯迅先生看了那么多書,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仍然有看不開的事,仍然無法對流言蜚語等閑視之,可見此話只能信一半——信一半的意思是說,書仍舊要讀,但不要指望看了很多書后能平復(fù)內(nèi)心所有的波瀾。有些波瀾,是書籍平復(fù)不了的。
電影《夏洛特?zé)馈防锩娴脑A在感情受到挫折后仰天長嘆:“這道題我不會做,不會做!太難了!”人生中遇到的難題,有的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會得出答案,比如我們少年時候解不開的一些心結(jié)在長大后的某一天忽然就解開了;有的即使飽經(jīng)滄桑也無法全部解開,就像魯迅先生經(jīng)歷的那些。人人都會遇到解不出來的難題,然而每個人解不出來的難題不必一樣,可能我解不出來的難題對你而言根本不是事兒,這就是人與人之間心性的差異了:有的人生性豁達(dá),別人想不通的問題在他那里根本不是問題;有的人生性敏感,在我們看來的一些小事對他而言可能就是一座小山。
人生中遇到的難題,解不出來就解不出來吧,反正不是罪過,如果因?yàn)榻獠怀鰜碛痔砹艘粚訜?,豈不是雙倍損失?
在遇到事情講放下、講看開的語境中,我不再盲從眾人強(qiáng)迫自己看開、放下,而是把自己變成一片樹林,視那些看不開的事情為一陣風(fēng)。對樹林來講,風(fēng)是躲不掉的,其實(shí)也無須躲避,只需要靜靜地站在那兒等風(fēng)穿過就好了。這其間,縱使風(fēng)會攪擾枝葉,但也不過是暫時的。風(fēng)歇后,樹林依舊會恢復(fù)平靜。風(fēng)固然不會只刮一次,那我就一次次讓風(fēng)穿過好了。
讓風(fēng)穿過樹林,雖然會引起枝干的卷折,這對樹本身來講當(dāng)然是一種損失,但誰又能否定損失的背后不會存在著好處呢?就比方我現(xiàn)在,因?yàn)闊o法參透內(nèi)心的貪婪而沮喪,正是因?yàn)檫@沮喪才促使我寫下這篇文章,使我的一些想法得以為君所知。至于想法對各位有沒有幫助我不敢保證,可萬一有用呢?
具體到我個人如此,擴(kuò)大到人類更是如此。
南唐后主李煜在詞史上獲得的評價極高。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面講 :“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倍艺J(rèn)為“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如此高的評價,是李后主拿“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換來的。唐圭璋先生的《李后主評傳》點(diǎn)評得相當(dāng)?shù)轿唬骸八頌閲?,富貴繁華到了極點(diǎn);而身經(jīng)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diǎn)。正因?yàn)樗蝗私?jīng)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在文學(xué)上的收成,也格外光榮而偉大。在歡樂的詞里,我們看見一朵朵美麗之花;在悲哀的詞里,我們看見一縷縷的血痕淚痕?!?/p>
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李煜從風(fēng)流帝王淪為階下囚,對國家、對他個人來說,當(dāng)然是一種不幸,然而就是這種極致的不幸卻成就了詩家的大幸。倘若后主絲毫不以國破為意,十分看得開,就跟那樂不思蜀的劉禪一樣,那么詞史上肯定不會出現(xiàn)這么愁人肺腑的佳作。
還有愛爾蘭詩人葉芝,在遇到他的繆斯女神茅德·岡小姐后,正如他日后說的,“我一生的苦惱開始了”。詩人多次向茅德·岡小姐求婚,但均被拒絕。茅德·岡小姐的理由是:“他是一個像女人一樣的男子,我拒絕了他,將他還給了世界。”
正是因?yàn)槊┑隆〗愕囊淮未尉芙^,才使得詩人以古老而高貴的方式、以摻雜在一生中的絕望與悲哀,一次次寫下絕美的詩行——“若愛得看不到、聽不到、說不出/誰又能在愛中游刃有余、全身而退?”“沒有枝葉因?yàn)閲?yán)冬的惡寒而凋零/枝葉凋零是因?yàn)樗鼈兟牭搅宋业膲簟薄?/p>
如果茅德·岡小姐沒有將詩人還給世界,或者詩人求婚失敗后很快就看開,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那我們今天還有可能看到這樣動人的詩篇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這對我們來講,何嘗不是一種損失呢?盡管這樣想有一點(diǎn)自私,但我還是忍不住以往古來今的態(tài)度看待這些事情,在對他們抱以同情之心的同時,更為人類的文學(xué)百花園增添了幾縷馨香而高興。
這大概就是杜甫筆下的窗與門吧:窗很小,卻能含有承載了千秋雪的逶迤西嶺;門很狹,卻能停泊一片萬里而來的東吳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