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晗
2022年11月,自ChatGPT橫空出世以來,人工智能的進一步發(fā)展帶來的教育變革成為教育者們津津樂道卻又難掩擔憂的話題。這款由Open AI開發(fā)的基于轉換器的生成式大型語言模型,具有語言理解和文本生成能力,回答各種問題并且提供幫助。樂觀主義者認為它代表著我們在不斷地突破認知的局限;悲觀主義者則看到了裹挾而來的教育方式和教育倫理問題。
不久前的一篇報道,提到北密歇根大學的哲學教授Antony Aumann在教一門世界宗教課程時,驚喜地讀到了一篇“極好的論文”,其簡潔的表述和嚴謹?shù)恼撟C令教授拍案叫絕,詢問之后才得知那個學生是用ChatGPT寫的。類似的新聞讓我們不禁再次思考關于語文教育過程中藝術和技術的二律背反。撇開宏觀教育意義上的喜與憂,在寫作教學的視域下審視ChatGPT,有人認為ChatGPT的出現(xiàn)與廣泛運用是更廣義范圍上的“互文”,為寫作教學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語料庫;也有人認為這是拉響了創(chuàng)作的警報,如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斬釘截鐵地表示“這是剽竊”。寫作教學視域下的ChatGPT是否具有教育價值,以及在ChatGPT強勢來襲的當下,我們的寫作教學該做些什么,需要我們靜下心來認真思考。
一、寫作視域下的ChatGPT的內涵與定位
在教育界,目前關于ChatGPT最大的爭議便在于寫作的內涵與倫理。許多雜志面對這樣的挑戰(zhàn)如臨大敵,紛紛發(fā)表聲明,拒絕以ChatGPT參與寫作的文章。在寫作視域下,ChatGPT究竟該如何定位,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這個話題的解決,首先需要我們先理解寫作的內涵。ChatGPT對寫作的定義是“一種藝術,涉及把想法和觀點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是“一種技能,需要練習和熟練掌握,以便能夠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也即我們所說的藝術和技術的結合。在當下,大家對ChatGPT介入寫作的討論要點主要在于寫作方式和寫作倫理。
(一)ChatGPT的寫作方式探討:對話與整合
寫作的過程就是和讀者對話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ChatGPT的思考方式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寫作”。而且在對話的過程中,不同于虛擬的游戲世界,ChatGPT具有寫實性,所有的內容都來源于真實的世界,讓人在對話的過程中克服內心的孤獨,感覺到對面有一個“人”,試圖喚醒人們內心的微妙情感。另外,ChatGPT的聊天內容是基于海量數(shù)據(jù)的存儲和高效設計的架構,從而在“人機互動對話”的過程中整合大量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呈現(xiàn)了真正的個體所不具備的廣博和深刻。
基于此,ChatGPT參與寫作的方式基本上是被大家所認可的。它所獨有的對話特征和整合的思維形式,使其具備了寫作所要求的讀者意識和信息整合能力。
(二)ChatGPT的寫作倫理思考:互文與剽竊
“互文性”這個概念由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娃首次提出,她認為整個文本世界抑或語篇世界,文本與文本之間呈現(xiàn)著動態(tài)的聯(lián)系。“任何一個文本都不能被看成一個單獨孤立的存在,在它的周圍,是一個無形的文本海洋;一個特定的文本,在它成為文本的過程中,總是在這個海洋中提取那些已被寫過、讀過的片斷語詞,并‘按照偽裝的程式把它們‘編織到自己的文本中。”[1]也就是說,在我們日常的閱讀寫作中,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文本之間有關聯(lián)性和參照性。所以,對ChatGPT介入到寫作中歡欣雀躍的人們激動地宣稱這是廣義的互文性。然而,由于無法追溯來處,難以尋覓思考的路徑,“寫作者”通過一個或者幾個簡單問題的答案整合就像模像樣地得出一篇文章的現(xiàn)象,也讓許多人大聲疾呼寫作倫理的喪失,像馬斯克一樣表示“我們離強大到危險的人工智能不遠了”。
于是,從寫作倫理上來看,ChatGPT對寫作的介入是一個難以有定論的話題。或許需要不斷地完善對寫作的定義,也許有一天,除了我們常說的文學寫作、應用文寫作等寫作文體之外,還有一個新的文類出現(xiàn),就是機器寫作。
二、以ChatGPT為憑借的寫作審思
寫作,無論是什么體裁和題材的寫作,從根本上來說都是講故事給別人聽。因此,審視以ChatGPT為憑借的寫作,也需要思考這樣的核心問題:誰是講故事的人?講了什么樣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是如何講的?
(一)寫作主體:誰是講故事的人?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的講故事場景再也不見,乃至“我手寫我心”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也逐漸成了過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人們從“復述”故事到“創(chuàng)作”故事,似乎創(chuàng)作的主體從群體到了個體,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主體性。而ChatGPT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比羅蘭·巴特“作者已死”更深的恐慌。在2023年2月28日上海圖書館公眾號推出“微閱讀:ChatGPT眼中最值得推薦的書單,你認可嗎?”,讓其推薦五本最喜歡的文學作品,分別是《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百年孤獨》《麥田里的守望者》《了不起的蓋茨比》,且都給出了推薦理由。最后,上海圖書館的公眾號也大方承認“部分文稿由ChatGPT回答組成”。那么,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ChatGPT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主體推薦了這些書目呢?我們不得而知。
人們也會以此產生質疑,ChatGPT的寫作是否是完完全全的抄襲,當各類機構爭先推出機器代寫的內容后,“人”寫作的主體性何在?從我的幾次寫作嘗試來看,ChatGPT的寫作需要給它明確的問題指向,并且在不斷的追問中完善答案。因此,或許我們可以勉強認為人的寫作主體性主要在提問和追問中達成。
(二)寫作內容:講了什么故事?
人工智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神奇對于大家來說并不陌生,之前韓少功曾將秦觀的《金山遠眺》“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青渚白沙茫不辨,只應燈火是漁船”與IBM公司的作詩小軟件所作的詩歌“西窗樓角聽潮生,水上征帆一點輕。清秋暮時煙雨遠,只身醉夢白云生”混在一起,請大家辨識高下,許多人表示難分伯仲。同樣的,如果我們給定方向,ChatGPT似乎也能完全應付寫作。比如,我嘗試給ChatGPT一個指示“請閱讀2022年高考上海卷,寫一篇命題作文”,ChatGPT稍作思考之后,大約用時一分鐘,寫出來一篇題為“從問題到結論:探究的重要性”的文章,字數(shù)在500字左右。我提出“請以納蘭容若的口吻寫一首詞”的要求,ChatGPT“創(chuàng)作”出來的詞“滿江紅,煙雨深,清風拂面,夢里依稀”,也頗有幾分納蘭容若的風格。
因為ChatGPT整合的信息更全面,答案可以到達文章長度,而且回答的思路更嚴密,說話的方式更像是真人,非常符合文章的寫作要求。由此,ChatGPT的寫作內容往往是基于大量數(shù)據(jù)的梳理、整合和篩選,給出一個既具有統(tǒng)整性又有一定的個性色彩的內容。
(三)寫作方式:如何講故事?
美國語言學家古德曼認為,閱讀是心理語言學的猜謎游戲,包含思想和語言的相互過程。謎底如何揭曉,就需要我們沿著文章內部的行文邏輯來推斷。在我們慣常的篇章分析理論中,“銜接”和“連貫”是最重要的內容。一般來說,篇章構成的關鍵在于句子內部各成分以及句子之間的銜接關系,一個完整的篇章,一定既有結構上的連接又有語義上的關聯(lián)。
以此來看ChatGPT創(chuàng)作的故事,會發(fā)現(xiàn)其內在的邏輯是相當自洽的。我曾經(jīng)嘗試讓其寫一篇意料之外的微小說。它講了一個叫做艾米的女孩子,可以通過擁有的魔法戒指來控制時空,但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如果濫用這些力量會帶來毀滅性的后果,所以艾米把戒指藏了起來,永不再用。這個篇章邏輯自洽,故事完整,語言通俗易懂,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意料之外”的要求。
然而,這樣的寫作也恰恰由于其“無缺”的特點而寡然無味。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說:“在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時代,凋謝的東西就是藝術品的光韻?!盵2]光韻在于身心的體驗,而非單純的聽和看。由數(shù)據(jù)庫檢索生成的文章中,那種“在夏日的午后,一邊休憩一邊凝視著地平線上一座連綿不斷的山脈或一根在休憩者身上投下綠蔭的樹枝”(本雅明說“那就是這座山脈或這根樹枝的光韻在散發(fā)”)完全不復存在,也便缺少了觸動心弦的力量。
三、ChatGPT的交流方式對寫作教學的啟示
以往,當我們談到AI的局限時,常常會提到那些涉及創(chuàng)造、想象力、審美、情感、知識積累的工作只有人類才能勝任。然而,隨著AI越來越聰明,在繪畫、寫作上屢獲大獎,讓我們不得不思考,似乎這類工作也不是不可能被替代。如前所述,ChatGPT在寫作主體上似乎淹沒了“寫作者”的主體性,但“寫作者”依然可以通過問題來不斷引導;在寫作內容上,ChatGPT也能給出一個既具有統(tǒng)整性又有個性化的文章;在寫作方式上,其相對自洽的邏輯和大眾化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通俗的語言表達,反而限制了寫作應有的“光韻”。以此來反觀我們的寫作教學,也有不少值得思考的地方。
(一)基于互文的文獻梳理
隨著人工智能學習能力的不斷增強,其知識越來越廣闊,寫作能力越來越強,許多文獻梳理的工作不再需要人工完成。正如贊同互文性的學者們所說,我們所用的每一個字詞,每一句話,其背后往往都蘊含著許多文本的網(wǎng)絡。因此,在寫作教學(尤其是議論文寫作教學)中,可以引入ChatGPT幫助學生進行文獻的梳理。
比如,想要寫一篇探討“人生的意義”的文章,但是對“人生的意義”這個話題比較陌生,可以讓學生通過和ChatGPT對話來完成文獻的梳理。如下面這組問答:
“什么是人生的意義?”
“人生的意義是一個深刻而又普遍的問題,它涉及人類的存在意義、生活目標和價值觀。一般來說,人生的意義可以分為兩類:宗教意義和世俗意義……”
這樣的回答,信息全面邏輯清晰,可以在學生寫作時作為借鑒。當然,由于回答的內容是在廣泛的內容中進行了篩選和整合,其內容的回答相比自己查閱資料,有一定的限制和局限,不利于學生從多角度來思考問題。當然,通過提問方式的改換(比如“哪些哲學家討論過人生的意義”“思考人生的意義是否有用”等)來使得信息的搜集與整合更為全面,也是一種可供借鑒的方法。
(二)基于對話的情感代入
從“對話”的角度來看ChatGPT的回答,它每次的答案組織都是寫作的過程。然而以“對話”為基礎來審視ChatGPT的寫作,會發(fā)現(xiàn)雖然每一次的對話回答都滴水不漏,甚至非常專業(yè),但是中規(guī)中矩,缺乏真正的洞見。如果真的設想對面是一個人,也會覺得這個人非常無趣乏味。如一位喜歡點評預測籃球比賽的同學問ChatGPT關于比賽結果的問題:
“凱文·杜蘭特加入菲尼克斯太陽能夠奪得NBA總冠軍嗎?”
“沒有任何球員能夠單槍匹馬奪得NBA總冠軍,需要一支強大的球隊才能取得勝利,凱文杜蘭特加入菲尼克斯太陽的確會增強球隊的實力,但僅憑一人的力量是很難奪得總冠軍的?!?/p>
“阿森納本賽季能不能奪冠?”
“這取決于阿森納本賽季的表現(xiàn)。阿森納的表現(xiàn)將決定他們本賽季能否奪冠。如果阿森納能夠發(fā)揮出色并實現(xiàn)歷史性的勝利,他們就有可能贏得冠軍。”
這些話初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說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也沒有說,像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正確的廢話。由此可見,ChatGPT所具備的語言智能還是處于一個對外部信息簡單“互文”生成的語言體系,而人類的語言則是關聯(lián)著情感愿望、當下心理、文化知識背景等多方面因素的過程,單靠ChatGPT的語言輔助,無法寫出真正的文章。而這一點,也正是我們在寫作教學中需要挖掘和喚醒的。
王筠曾經(jīng)在《教童子法》中提到:“吾鄉(xiāng)非無高才,然作詩必律,律又多七言,七言又多詠物;通人見之,一開卷便是春草秋花等題目,知其外道也,掩卷不觀矣?!彼惨虼藦娬{在教授作文時“必須放,放之如野馬,踶跳咆嗥,不受羈絆,久之必自厭而收束矣。此時加以銜轡,其俯首樂從。且弟子將脫換時,其文必變而不佳,此時必不可督責之;但涵養(yǎng)誘掖,待其自化,則文境必大進。”[3]仔細審視ChatGPT在寫作上的不足,便是如王筠所說的“外道”“一開卷便是春草秋花”。因此,在寫作教學中,讓學生從對話的特點出發(fā),隨心所欲地代入自己的情感思想,在放中慢慢地收,可以有效地避免ChatGPT介入寫作時帶來的刻板和無趣。
(三)基于體驗的想象空間
雖然相比之前的智能聊天程序,ChatGPT被更多的數(shù)據(jù)所馴化,成為知識更豐富,學習能力更強的聊天者,但是也有不少學者提出其弊端和局限。如上海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譚旭東老師并不擔心學生利用人工智能進行寫作,因為他認為“機器是生產,而人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意寫作“很容易調動學生的生活經(jīng)驗和知識資源,學生自己有話可說,可能就不會抄襲或者去利用人工智能寫作”。的確,人類真實的生活體驗,暫時還難以被機械的“經(jīng)驗”所取代,而且,相比于機器寫作,人在寫作時最核心的不同是能夠為自己構建一個基于體驗的想象空間。比如“打開一扇窗”,在當下ChatGPT的文字處理中,許多答案都指向推開了窗戶,而在我們想象的空間里,則有著更悠遠的美感和心境。
語文教育,尤其是寫作教育,不是一種單純的溝通技術教育,也不只是一種孤立的審美教育,它是整體生活文化的一個總的反映。當我們在進行寫作教學時,實際上也就是不自覺地在采用一定的工具培養(yǎng)學生們反省和解釋生活的能力,也是在潛移默化地實現(xiàn)并豐盈他們的精神,并且用語言來表達思維的過程。而這個思維的重整過程所倚重的,必然是學生的自我經(jīng)驗。如果沒有真實地經(jīng)歷過,只是通過別人的文字或者口述得來的知識很快就會死去,會變成散亂一地的碎片。如果每一個人都抱持著一塊碎片,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可以搭建房屋的所有材料,就會永遠游離在世界之外,看不到全貌。所以,在語文寫作教學中,最關鍵的,是讓學生回顧自己的經(jīng)驗,體悟情感,提煉思考,從而實現(xiàn)經(jīng)驗與思維的重整。
2017年5月27日,柯潔因0:3輸給了AlphaGo而哭泣的照片到處流傳。他曾對新華社的《新青年》分享過當時的感覺:“AlphaGo實在是太完美了,它下出了讓我感到寒冷的一步棋,令我感到絕望的一步棋。它下完之后,我知道我這盤棋是不可能贏了。我感到渾身都在顫抖,真的,寒冷地顫抖?!边@番話大概也是現(xiàn)在許多人面對ChatGPT的強勢來襲時內心的恐慌,當我們認識到自己此生無論花多少時間鉆研,無論多么努力地學習,都追不上一個冷冰冰的計算機程序時,內心真的會充滿一種令人顫抖的絕望。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我們也相信,那悲觀絕望的“作者已死”“職業(yè)已亡”也許并不會大規(guī)模地出現(xiàn)。畢竟,早在1950年英國數(shù)學家圖靈就設計了“圖靈測試”(Turing test,讓小屋內的測試者不斷提出各種問題,通過回答辨別小屋外的究竟是計算機還是人),并嘗試創(chuàng)造出人工智能來通過測試,然而走過了70多年的時間,人與計算機之間的壁壘也并沒有被完全突破。我想,教育如此,語文教學如此,具體到我們的寫作教學,也是如此。
參考文獻
[1] 馬新國.西方文論史(修訂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 [德]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M].王才勇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13.
[3] 燕國材等.中國心理學史資料選編[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3-4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博士研究生)
實習編輯 梁婉怡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