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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平衡

2023-04-29 00:33牛伯成
天津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老林紅梅書記

劉文彬從監(jiān)獄大門出來,望了望外邊的天空。天空湛藍湛藍的,飄著不多的云??諝馇逅?,帶著自由的味道。

沒人來接他。

他已一無所有,沒有一個能通知的親人和朋友。

劉文彬鄭重地摸了摸謝頂?shù)念^顱,掂掂挎在肩上的提包,朝長途汽車站走過去……

往事如煙,時間仿佛退回到十五年前……

1

林書記找劉文彬談話之后,劉文彬就開始嘀咕。

妻子鐘紅梅感覺出丈夫情緒不對,吃過晚飯問他。劉文彬說:“老林安排我到二廠工作,征求我的意見。”

鐘紅梅馬上說:“二廠不能去,那是個大陷阱,誰去誰會埋里邊?!?/p>

“他要我過去當一把手?!?/p>

紅梅愣了下,奇怪地問:“一把手,老林不就是那邊的一把手嗎?”

“他想退下來,回公司工作,要我過去接替他?!?/p>

外邊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陪伴著他們的談話聲。

二廠有一千多職工,曾是公司的龍頭,出經驗也出干部。產品有玻璃紙、拷貝紙、變壓器紙、半透明紙和銅版紙。過去,二廠紙張供不應求,現(xiàn)在各地引進了進口紙,廠子的銷路一下子出現(xiàn)了問題,五個車間停了三個半,只銅版紙車間開開停停。

其實也不全是市場的事,還有資金的問題,廠子要發(fā)工人工資,一個月六萬多元,財政上已難以為繼了。

劉文彬是公司的后備干部,曾代表公司陪市長到二廠調研。當時廠里的一把手大楊準備了很長的材料,向上邊訴苦。劉文彬一聽就感到大楊把匯報搞砸了。市長的臉越拉越長,沒聽完匯報就帶著一班人馬離開了工廠。大楊在二廠待不住了,繼任人選卻始終定不下來。

那時,二廠已在醞釀引進國外銅版紙先進設備,大楊本想“三步曲”——先說困難,再說國際國內形勢,最后說引進新設備的必要。這叫先打基礎,再蓋高樓??墒虚L沒聽到后面。劉文彬想,大楊要是倒過來匯報就好了??上疽殉芍?,大錯鑄成,無法挽回。

這是兩年前的事。那種形勢下老林去了二廠,然而他并沒辭去總公司的領導職務,是兼任那邊的一把手。在劉文彬看來,老林是現(xiàn)有秩序的破壞者,但算不上改革家。他大刀闊斧砍掉了玻璃紙車間,關停了兩個高級紙車間,只留下特殊工種有技能的工人和銅版紙車間原班人馬。他把引進全套銅版紙新生產線的大項目推了上去——在大楊他們完成調研寫出可行性報告之后,老林拿著文件以公司名義上報,獲得了市經委批準。這樣,大楊的“遺產”就成了老林的第一筆貢獻——拯救了造紙二廠,也挽救了造紙公司。

亂世出梟雄。劉文彬心里這樣想。

在總公司,劉文彬是老林的心腹,他是老林一手從造紙研究所調上來的干部。所謂心有靈犀,老林做事的手法劉文彬看得透徹——他很有另一種“務實精神”。

果然,在老林的領導下,很快就把國營大廠搞趴了架,各項工作一團糟。不僅留下的銅版紙車間難以維持,投資了三個億的大項目也卡了殼——這才兩年。

當時,不止二廠,全行業(yè)都經歷著這場風暴,造紙公司原是市里的大公司,是輕工業(yè)局下的幾大支柱之一。兩年間,公司下屬企業(yè)大部分關停,只少數(shù)幾個維持生產,造紙二廠的產品線砍掉80%,但大項目鶴立雞群,逆風上馬,昭示著公司的未來。

鐘紅梅在總公司擔任安技科副科長,與二廠技術干部聯(lián)絡頗多,對那邊的情況了如指掌。

紅梅說:“老林留下的是個爛攤子。他什么都不懂,還在那邊瞎指揮,把廠里什么都搞亂了?!?/p>

劉文彬說:“這個我知道?!?/p>

“知道你就別蹚那渾水?!?/p>

“不對呀,這是我的機會?!?/p>

紅梅咂咂嘴,說:“什么你的機會?老林多奸的人,他要是還能干下去,會把二廠的一把手讓給你嗎?”

劉文彬胸有成竹地說:“二廠是大廠,就是現(xiàn)在這種狀況,還有大項目?,F(xiàn)在,大項目是全市造紙行業(yè)唯一的希望?!?/p>

紅梅不屑,嘲笑說:“聽你的口氣,還真想在那邊干一番事業(yè)啊?”

“先不說干不干事業(yè),我下去,行政上等于提了兩級?!?/p>

紅梅哼了聲說:“這倒是你的心里話?!?/p>

劉文彬一本正經地繼續(xù)說:“我有上進心,追求進步,這有什么不好?”見妻子沒說話,又說,“這也說明,林書記器重我?!?/p>

他再次提到林書記,紅梅眼里滾過一團陰云,劉文彬并沒察覺。

紅梅問:“林希勝為什么器重你?”

“這你知道啊,我是他的嫡系,是他把我調上來的,這些年,他有事愿意跟我商量,把我當成自己人?!?/p>

紅梅輕蔑地撇撇嘴,又說:“你想過沒有,他在二廠沒干好,你去了,他會拿你當替罪羊?!?/p>

劉文彬被觸動了一下,說:“這也是我猶豫的地方。”他把兩腿伸平,說:“可我不是傻子,遇到問題我會繞著走,他做的事,我是不會攬過來的?!?/p>

“你想跟他斗,我把話說在前頭,你斗不過。”

“我為什么要跟他斗呢,我不跟他作對,我一切都順著他辦事的方向去做,順著他,慢慢尋找我的做事方法?!?/p>

鐘紅梅站起身說:“你別得意,等栽了跟頭你就知道疼了。”

劉文彬不再說什么,他也站起,走過來摟住鐘紅梅。

紅梅盯著他的臉說:“怎么了,一提老林,你又來勁了是吧?”

外邊的雨仍在下。一道閃電過后,“咣啷啷”打了個響雷。風也刮起來,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嘩啦啦”一片響聲。

劉文彬摟著紅梅的腰,兩人站著沒動,劉文彬低聲說:“今晚你讓我,好吧?”鐘紅梅沒言語,劉文彬便把她抱起,堅定地走向里屋。

劉文彬騎自行車來到二廠。公司的任命還沒下來,老林仍是這里的書記兼廠長。劉文彬像個實習生,先到辦公室報到。

他見到辦公室主任賈玉玲,一個吊眉杏目的女人,與她的名字一點兒都不相符。見到這女人劉文彬渾身一震,立時感到對方有股不可小視的氣勢,迎面襲來。

賈玉玲緊閉著嘴唇望他,并不說話。

劉文彬說:“我找林廠長。”

賈主任用眼睛把他刮過一遍,說:“應該叫林書記,他在三樓辦公?!?/p>

劉文彬感到,這女人知道些什么,但她對自己并不尊重。

辦公室在二樓,旁邊是宣傳科和保衛(wèi)科。沿著樓道朝里邊走,有樓梯通往小三樓,那邊是書記室和廠長室。

劉文彬不由得想,書記室有點兒高高在上。

老林的辦公室很寬敞,有30多平方米,墻壁旁立著一排墨綠色文件柜,碩大的栗色老板桌擺在屋角,旁邊窗子明亮,擺放著幾盆花草。辦公室里外兩間,里屋的門關閉著。

老林說:“怎么樣,我的辦公室夠氣派吧?”

劉文彬虔誠地點點頭。

老林又說:“將來,你就在這里辦公?!?/p>

劉文彬微笑著,他不知該怎樣回答老領導。

老林松弛下來,說:“這里的情況,你都要熟悉起來,包括廠里的留守干部。這樣吧,我?guī)闳ヒ娨娝麄儯炔唤榻B你的身份,就說,你是我調來的助手?!?/p>

劉文彬又點頭。

最先見到的仍是辦公室賈主任。劉文彬跟隨老林進來,賈主任正坐在里間屋寫材料——辦公室也是里外間,看見他們,賈玉玲站起來,說:“林書記好?!睂⑽谋蛞暥灰?。

老林介紹說:“今后,你們辦公室的工作歸他領導?!?/p>

賈主任望他一眼,仍問老林:“他……什么職務?”

老林說:“他代表我?!?/p>

賈主任又把嘴唇繃住,轉向劉文彬,蹦出一句話:“您姓劉?”

劉文彬說:“對,劉文彬?!?/p>

說罷他笑笑。

賈玉玲沒笑,臉上平平地望著他。

劉文彬心想,這是個不好對付的女人,不著急,慢慢再來應付她。

老林又帶他去了生產銷售科、財務科、安技科,還有大項目指揮部。大項目指揮部在設備科辦公,最后去的行政科。

在財務科,劉文彬見到科長肖華平,肖科長對林書記十分恭敬,對他也表現(xiàn)得熱情,熱烈地跟他握了手,這給劉文彬留下了好印象。

生產銷售科十分冷清,這難怪,廠里只一個車間處于半生產狀態(tài),他們實在沒什么產品可賣。

設備科亂糟糟的,這里人最多,劉文彬簡單了解一下,一半是大項目的管理人員,另一半,在跑舊設備出售。

在設備科,劉文彬見到廠里的設備工程師李哲,他坐在角落里。劉文彬和老林進來,李工既沒站起也沒說話。劉文彬認得他,在造紙研究所時常打交道,可這樣的場合他不好走過去打招呼。

行政科沒什么可說的,廠子留下的四分之一人也要吃喝。廠子大部分停產,可鍋爐仍要燒,食堂仍要辦,廠區(qū)衛(wèi)生仍要做,人喂馬嚼什么事也不能少,這是毋庸置疑的。

朝回走的時候林書記問:“你的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劉文彬明白,他必須這樣回答,然后說,“林書記對我有什么要求請指示,我一定牢記心里,一步步落到實處,不辜負您的期望?!?/p>

他的回答十分標準。

林書記高興,他覺得,選劉文彬接他的班是選對了人,他很有眼光。

晚上劉文彬回到家,妻子鐘紅梅回來得比他早,已經把晚飯做好,還給他備了一瓶紅酒。

“怎么樣?上任第一天感覺還好嗎?”

劉文彬說:“我還沒上任呢,公司的任命沒下,老林讓我先熟悉下廠里的情況。”

“唔,”妻子說,“老林這是要帶你一程?!?/p>

劉文彬說:“有這個意思?!?/p>

他想到廠里各色人臉,說:“我覺得,林書記讓我接他的班,并不希望我改變廠里的人事安排?!?/p>

“所以我說,他要套住你,他的布套,已經開始了?!?/p>

“我不怕,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怕?!?/p>

“我沒說你怕啊,可是老林,是個老狐貍。你按他的套路走,到頭來,他金蟬脫殼,所有的責任就都是你的了?!?/p>

“現(xiàn)在這還談不到。”

“我先提醒你,老林那人……”

“干嗎總老林、老林的,沒完沒了啦?”劉文彬突然冒了火。

紅梅愣住,半張著嘴,忽然委屈起來,眼睛里竟浸出了淚。

劉文彬只好哄她,說:“知道你是為我擔心,你知道老林,也應該了解你的丈夫,這些年,我做過吃虧的事兒嗎?”他這樣說時,仿佛牙疼。

紅梅仍站著不動,丈夫的那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她。

劉文彬賠著笑臉,拉妻子坐下,表現(xiàn)得十分溫柔。他給妻子斟酒,又給自己滿上,拿起來碰碰妻子的玻璃杯說:“你不用擔心,我現(xiàn)在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看上三看,說話小心,辦事更會小心。我珍惜這次機會,該得的我都要得到,雷,我是不會去碰的。不過,大項目我必須抓,抓不住大項目,我就真的讓人當猴耍了,你的擔心就可能變成現(xiàn)實。”

他并沒顧及紅梅的感受,端起杯酒,一飲而盡。

2

劉文彬正式上任那天,老林在廠里召開了中層干部會,宣布了總公司的決定。劉文彬坐在前面,和林書記并排坐一起,他特別注意了下賈玉玲。她的臉仍然平平的,不看前面,和身邊的干部小聲議論著什么。劉文彬認為,這又是對他的輕慢。只是,他猜不透賈主任此刻的感受和心情。

劉文彬站起來向大家致意,中層干部們例行公事地鼓起掌來,賈玉玲才跟隨著拍了兩下手巴掌。

老林公布劉文彬擔任黨委書記兼廠長之后,又重新公布了廠里的副書記、副廠長以及各科室的主要負責人,特別是大項目的總指揮、副指揮的名單,總指揮仍由副廠長孫德銘擔任,這些,他并沒跟劉文彬商量。人事安排與老林在臺上時沒多大變化,只是行政科長換成一名女干部,原科長調到儲運科管理倉庫。下邊的干部們緊張一陣之后,都松弛下來。

會后老林把劉文彬叫到辦公室——這里很快就是劉文彬的辦公室了。老林說,還有幾件事,我必須和你交代清楚。

劉文彬洗耳恭聽。

“大項目上有一筆??睿崩狭终f,“我在時,這筆??钪荒芪矣袡鄤佑?,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p>

劉文彬有點兒緊張,但他沒動聲色。

“這筆錢,我要提走一部分,放在公司?!崩狭掷^續(xù)說,“名義上仍是大項目的???,那筆錢,要由我來支配。”

劉文彬聽明白了,心里開始敲小鼓,林書記的機密事兒露端倪了,居然這么公開,這么透明,這么直截了當。

“這筆錢有多少?”劉文彬小心翼翼地問。

“賬面上現(xiàn)在還有四十多萬吧?!崩狭趾吞@地望著他。

劉文彬心臟緊了一下:四十萬啊,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老林居然說得如此輕松。

“我也不都拿走,給你留二十萬,我?guī)ё咭话??!?/p>

劉文彬半張著嘴,傻乎乎的樣子,他腦子里暈暈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林又說:“你記住,這是我給大項目留下的‘私房錢,你要小心點兒花,別太鋪張嘍?!?/p>

劉文彬下意識地點著頭。

“這筆錢不能存在你的戶頭上,仍由肖科長管理。這筆錢在大項目上是沒有的,賬務上已處理干凈了,你有完全的使用權。但是,不能用出毛病來,出了毛病,我要追你的責任?!?/p>

“這個……我明白?!眲⑽谋蛐睦锇l(fā)虛,他感到自己的前胸、腋下,都冒出了冷汗。

老林又囑咐了幾件事,大體是大項目的進度,目前遇到的資金困難,缺口很大——在大項目資金困難的情況下老林還挪用了那么多,虧他還大言不慚地說得出口。他說了缺口的數(shù)目,又嚇了劉文彬一跳:大約還缺兩個億。老林說他已經打了報告,多次催促上邊,這筆錢一直沒批下來。老林承諾說,他回到公司之后,仍會力爭這筆資金,沒有這筆資金大項目后期是上不去的。他打了報告,上邊不批,大項目上不去就不是他們的責任了——老林最后這句話,劉文彬聽得很清楚。

生產銷售那邊相比都是小事情了,供銷人員正在積極想辦法,開拓渠道爭取銅版紙訂單,那部分生產能保證廠里的一般開銷就很不錯了。

老林交代完畢,拍了拍劉文彬的肩膀說:“今后,廠子怎么樣就看你的了,我在公司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這你放心?!?/p>

公司像一座古堡,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又一家大廠下馬。那廠有六十多年歷史,是當年日本人在華東建造的最大造紙廠,有職工五千多人,有自己的蘆葦儲運場和蘆葦基地,有專用鐵路線。大廠下馬頗費周折,主張下馬的理由是該廠污染嚴重,不適宜建在城市。這一條被老林牢牢抓住,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了。

二廠情況有所不同。說污染,它污染最嚴重的是玻璃紙車間。玻璃紙生產過程中產生大量硫化氫和二硫化碳,車間里到處溢滿濃郁的臭雞蛋味兒。廠里有座六十米高的排毒塔,遠望是不冒煙的大煙囪,實則向大氣里排放著劇毒氣體。

老林疾惡如仇,在他力主下,玻璃紙車間被一刀砍掉。不久,它和那座大煙囪一起,被夷為平地。

銅版紙不同,它使用銅版原紙,原紙的原料是進口木漿,無污染。加工中的主要設備是涂布機和壓光機。銅版紙使用非常廣泛,印制畫報和高級印刷品都要用它??上?,二廠目前生產的是120克/平方米的銅版紙,市場需求的主要是60克以下的銅版紙,厚克重銅版紙市場需求量很小。大項目正是基于這種市場需求引進的。新設備產出的紙不僅克重薄且紙幅寬,在生產中也不造成污染——配有涂料回收設備,做到涂料使用的內循環(huán)。理論上新設備投產后前景是廣闊的。

大項目水泥框架的廠房已經豎立起來,在玻璃紙車間的舊址上。

葛強帶著幾名工人正在安裝矯正一根碩大的壓光輥。天車在頭頂上懸浮,配電箱里的電極“嘎嘎”作響,這是天車工在點擊鍵盤,依照葛強的手勢,調整巨型壓光輥的角度。

葛強戴著白手套,手掌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小幅度地擺動,天車司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手。

已經第十二次了,壓光輥還是裝不伏實,傳動齒輪絞楞著,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葛強大擺了幾下手,天車司機把壓光輥吊起,放回支架上,這表示安裝工作再次失敗。葛強吹響哨子,通知工人們休息了。

劉文彬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出現(xiàn)在葛強面前。

“葛師傅,辛苦了。”劉文彬滿臉是笑。

“嚯,大領導親臨現(xiàn)場?!?/p>

“過來學習學習?!?/p>

“下來視察就是視察,這地方有什么好學的?”

“我得弄明白大項目是怎么回事啊?!?/p>

“這個,我們安裝組都弄不明白,您是神仙,能弄明白?”

劉文彬聽出他話里有刺,仍問:“你弄不明白,怎么安裝呢?”

“哼,摸著石頭過河唄?!?/p>

說罷,葛強不再理他,招呼同伴,走到一邊抽煙去了,把劉文彬晾在那里。

回到辦公室,劉文彬把賈玉玲叫來,問:“你丈夫說,他們設備安裝組看不明白安裝圖紙,要‘摸著石頭過河,這是怎么回事兒?”

賈主任為劉文彬倒了杯水,說:“這是他們講怪話,跟隨設備來的圖紙不全,只有總圖和零件圖,沒有安裝圖,他們只能摸索著來。”

“為什么圖紙不全?”

“錢不到位唄,買設備時,咱們沒花購買全部圖紙的錢,當時李工認為,有總圖和零件圖就可以安裝,舍掉了安裝圖。當然,這也不能全怪李工,是錢的問題,廠家的安裝圖要價很高,預算中沒有這筆錢,他們也沒辦法?!?/p>

“不購買安裝圖是不是林書記決定的?”

賈玉玲盯他一眼,說:“當時誰拍板也只能那樣?!?/p>

這話答得有學問,劉文彬緩一步說:“已經這樣了,埋怨不是辦法。我知道大項目為什么進度慢了?!?/p>

賈玉玲變得尖刻,問:“您想埋怨誰?”

“沒啊,我有什么資格埋怨,只能……按部就班罷了?!彼f得含混。

賈玉玲說:“沒有安裝圖,老葛他們的進度,就不算慢了?!?/p>

劉文彬暗想,她這是護著丈夫,嘴上沒說,轉了話題:“我在設備科看見了李工,他怎么垂頭喪氣的,開項目會他也沒參加?!?/p>

賈玉玲說:“李工哦,他原來是大項目的總工,辭職不干了。”

劉文彬已知道李工辭職的事,故意這樣問,看賈玉玲有什么說法。

“他為什么辭職?”

“還不是因為資金,資金不到位,他巧婦難做無米之炊,撂了挑子?!?/p>

劉文彬了解的情況不是這樣,他聽到反映,李工和林書記吵過一架,吵得不可開交,隨后,他甩手辭了職。

“現(xiàn)在的總工是誰?”

“目前沒有總工?!?/p>

“沒有總工,大項目怎么上?”

“林書記說了,就現(xiàn)有的人力,現(xiàn)有的裝備,能上多少,就上多少?!?/p>

“之后呢?”

“之后就不是我們一般干部考慮的了,那是您的事兒?!?/p>

賈玉玲這句話,又給他懟了回來。

劉文彬約了李工,他手里有自由支配的現(xiàn)金,二十萬呢。他想到在廠子里不好談,貿然去設備科找,萬一被拒絕,他會很尷尬。于是,他推著自行車在工廠大門口等,這時他還沒養(yǎng)成坐小車的習慣。李工出來,他打個招呼,跟隨李工騎一道,其實他家是在反方向的。

李工奇怪,問:“劉書記也住這邊?”

劉文彬說:“沒有。”

“那您跟著我干什么?”

劉文彬說:“我想找你談談?!?/p>

李工說:“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p>

劉文彬說:“咱們不談工作,隨便聊聊?!?/p>

路旁有個小館,鍋塌魚有名,劉文彬拉李工進去,喝了點兒小酒。點了幾樣小菜,一點兒都沒鋪張,酒也要的二鍋頭。

劉文彬沒擺架子,舉杯先敬李工。

李工說:“那哪行,您是書記?!?/p>

劉文彬說:“這兒沒有書記,只有朋友?!?/p>

李工仍是警惕的,他不知道對方值不值得他做朋友。

杯酒下肚,劉文彬直截了當問李工,為什么辭職——他違背了不談工作的諾言。

李工苦笑,說:“不為別的,因為這個大項目,根本就上不去?!?/p>

劉文彬說:“怎么上不去呢,項目調研搞了兩年,國家投資三個多億,如今廠房蓋起來了,設備也陸續(xù)進來,你怎么說它上不去呢?”

李工說:“我說錯了,我沒說國家投資不對,我只說我自己的看法,我認為它上不去?!?/p>

“資金問題?”

“有資金問題?!?/p>

“資金老林正在申報,我看過那個報告,他爭取為大項目再要兩個億。林書記告訴我,他會鼎力支持我們的工作?!?/p>

李工古怪地笑,想了想說:“還有人的問題。”

人的問題?誰,安裝工人?工程負責人?老林或者他?上方決策的領導?他指的是誰呢?

劉文彬謹慎地問:“什么人的問題?”

李工說:“我說沒用,你慢慢體會,就知道了?!?/p>

劉文彬說:“我是個外行,雖然學過造紙機械,可沒有實際經驗。再說,涂布機、壓光機與造紙機械不同,我第一次接觸。我這人又笨,我去體會,怕是什么都體會不出來的。”

李工深吸了口氣,沒說話。

劉文彬覺得有門,說:“你提醒幾句,給我開開竅?!?/p>

李工說:“本來,安裝設備是有外籍工程師的,可現(xiàn)在,他回國了?!?/p>

這事劉文彬知道個大概,他問:“這又是為什么?”

“錢不到位,人又合作不起來,他沒有信心,找理由,辭職了?!?/p>

這確實是個嚴重的問題。

“這怕不行吧,他們把設備賣給咱們,應該負責安裝調試?。俊?/p>

“應該是應該,可是老林……”他不慎說溜了嘴,只好繼續(xù)說下去,“他大包大攬,認為安裝上我們沒問題,在簽訂合同時,省了這筆錢,對方只負責咨詢指導,不負責安裝調試。現(xiàn)在關系搞僵了,他們連咨詢指導的人也撤了回去?!?/p>

“他們不違約嗎?”

“他們說,可以遠程咨詢,遠程指導,就是打官司,他們也有充足的理由。況且,我們不適合打官司,我們訂的合同,漏洞百出。”

“有這樣的事?”

“合同是孫總指揮擬定,林書記批準的,他們簽合同外行,不嚴謹,我們處處被動,就是項目搞不上去,對方也沒有任何責任?!?/p>

劉文彬倒吸了口涼氣,不再說話了。

兩人默默喝了陣酒,默默地分了手。

劉文彬騎自行車朝回走時,腦子里一團亂麻。

3

劉文彬給賈玉玲下了任務,要她擬定一個重新任命李工為大項目總工的文件。賈玉玲詫異地問:“他已經辭職了啊。”

“所以要重新任命?!?/p>

“對李工的使用,林書記是有過指示的?!?/p>

“這個我知道,我可以向林書記做個說明,可是大項目不能沒有總工?!?/p>

“這不符合林書記的用人原則?!?/p>

“現(xiàn)在我是這里的一把手,你要服從我的指示,不是老林?!?/p>

賈玉玲的臉又在冷笑,居然說:“這恐怕不行,這事我得請示一下林書記。”

劉文彬惱火,一拍桌子說:“我是廠子一把手,在用人上,我有決定權。你作為我的辦公室主任,必須無條件服從。我還要警告你,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把廠里的事情越級上報。這是我的基本要求,我的意思,你能聽明白吧?”

這是劉文彬對賈玉玲最嚴厲的一次訓話了。

賈玉玲愣了片刻,表情慢慢有變化,終于,又露出那種輕蔑的樣子,但她沒再跟劉文彬爭辯,停一下說:“那好吧,我這就去起草重新任命李工的行文?!?/p>

賈玉玲離開,劉文彬這才吁了口長氣。

劉文彬要把事情做得更嚴謹些,不管對上邊還是對下邊,他都有工作要做。他打電話給林書記,以請示的口吻說:“大項目不能沒有總工程師,我打算重新啟用李工,您看可以嗎?”

老林說:“你是廠里的一把手,這樣的事由你決定?!?/p>

劉文彬馬上說:“感謝林書記對我工作的支持?!?/p>

撂下電話,他又打給在設備科躲清閑的李哲,把他叫到書記辦公室。

他給李工看了重新任命的行文,說:“別在設備科糗著了,出來工作吧?!?/p>

李工說:“您這是硬趕鴨子上架哦?!?/p>

劉文彬說:“對,可你不是鴨子,是天鵝。”

“您別夸獎我,天鵝也不會上架子的?!?/p>

“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劉文彬說得很誠懇。

李工說:“我有言在先,大項目天生營養(yǎng)不良。我可以擔負具體工作,可以努力做好每一個細節(jié),但這個項目缺斤少兩的地方太多,補不上去,不是我的責任。”

劉文彬說:“這個我理解?!?/p>

“您能理解我感謝,不過,我要一個文字的東西?!?/p>

劉文彬為難地說:“你要什么文字的東西,是不是將來不管大項目出什么問題,都要由我兜過來?你想,重新任命你當總工,是我提出來的,如果有什么責任,我跑得了嗎?”

李工想了想說:“好吧,既然您這樣說了,我不強求。還是那句話,能做到什么程度我會盡力;干不來的事情,我也沒辦法?!?/p>

劉文彬說:“只要你答應出山,我就高興。”說著,他對李工笑了笑。

其實,任命李工有他深遠的想法,大項目不是沒有安裝圖嗎,他希望李工依據(jù)總圖和零件圖,把安裝圖補上去。他跟李工說了這個意思。

李工說:“這個恐怕不行,安裝圖必須由售賣方出,咱們出了,出現(xiàn)問題,他們不負責任?!?/p>

劉文彬說:“現(xiàn)在咱們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裝對了‘瞎貓碰上死耗子,裝錯了又要返工。有安裝圖,總比工人摸瞎干活強?!?/p>

李工是個工作狂,他的腦子已開始啟動,但他只眨巴眼睛,沒有說話。

劉文彬說:“要不這樣,咱們不叫安裝圖,叫安裝指導圖,怎么樣?”

李工嘬了嘬腮幫子,仍沒說話。

劉文彬又說:“你出圖紙,我簽字,出了問題由我兜著,這樣可以吧?”

李工說:“我不是怕負責任,我是想,那樣大一套設備,出安裝圖,這個工作量太大?!?/p>

“我可以給你派助手啊,你要誰,我都給你調過來?!?/p>

李工笑笑,臉色已變得煞白,這是他進入角色的表現(xiàn),劉文彬相信,李工的積極性已被調動起來了。

李工說:“總指揮那邊……”

劉文彬馬上說:“大項目我要掛帥,其他人的工作,我去做?!?/p>

他就是要給李工吃定心丸,把他的一切顧慮都打消。

果然,李工的臉色轉回來,點點頭說:“劉書記這樣信任我,那我就試試吧?!?/p>

劉文彬還有個想法,把回國的外籍工程師請回來。他已了解到那位老外鬧情緒不只是待遇問題,還因這邊的安裝工作一塌糊涂,他的建議不受重視,不愿為設備安裝擔責任。

劉文彬對李工說:“那位外籍工程師叫湯姆斯對吧,你和他共過事,先跟他通通情況,打過招呼后,我正式發(fā)邀請函?!?/p>

李工同意了。

送走李工,劉文彬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抄起電話,向老林匯報工作,他一口一個林書記,言稱,根據(jù)林書記的指示,他做了如此這般的工作,不當之處,請林書記批評指正。

老林因他匯報及時,心里滿意,也感到劉文彬的工作做得不錯,然而他也被刺痛了幾下,但劉文彬說這都是依據(jù)他的指示做的工作,他不好挑剔。

老林最后說:“工作進展得很好,你那里積極解決困難,也為我這里為你們爭取后續(xù)資金打下一個好的基礎?!?/p>

劉文彬連聲稱謝,他已成功地把金貼在了林書記的臉上。

劉文彬覺得,他的這些做法已經夠了,可鐘紅梅認為,他做的都是表面文章,并沒真正打動林書記,還可能招來老林的忌恨。這個見解刺得夠深,劉文彬夜里輾轉反側,覺得鐘紅梅說得對,她在總公司這么久,甚至比自己更了解林希勝。他如此匯報有敷衍之嫌,還有脅迫老林就范的意思,林希勝若回過味兒來,心里肯定不舒服。

第二天一早,劉文彬打電話到公司,匯報說,廠子面臨重大決策,他怕壓不住陣腳,希望林書記到工廠視察,給予具體指示。

老林如他所料,早看出他的匯報都是走形式,討好的背后,似隱藏著一股子野心。他并沒承襲自己的衣缽,要另搞一套,在他林希勝的地盤上想做出成績來,這還了得。他正琢磨著如何對付這個年輕人,要不要把他換掉——劉文彬的電話打過來。

邀他去視察?昨天匯報時他大主意已定,重新啟用李工,這勢必使大項目取得進展?,F(xiàn)在劉文彬又說,怕壓不住陣腳,請他出山,什么意思?他是要把這個決定通過老林的嘴說出來——劉文彬不笨,臺階鋪得也恰到好處。

老林接受了這個邀請,上午下了通知,下午就帶領公司設備科、安技科、大項目辦公室,一干人馬來到二廠。

事先他和劉文彬通了電話,劉文彬十分誠懇,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詳盡地向林書記重新做了匯報,希望林書記支持他。他沒撒謊,沒耍小心眼兒,老林心里的石頭已然落了地。

老林帶人先視察大項目現(xiàn)場,聽了總指揮孫德銘的匯報——顯然,劉文彬的新想法并沒貫徹下去,孫廠長的匯報仍是老一套。

人們回到會議室,老林坐在他以前習慣的位置上,劉文彬坐在他身邊。老林先講了大項目對公司對造紙行業(yè)的重要意義,它是A市未來唯一能保留下來的造紙廠,大項目上馬后,廠子要更名為A市銅版紙總廠。隨后,他花了不少時間來說李工,說李工身體不好,休息一段是應該的,但現(xiàn)在大項目需要,他請李工再次出山,協(xié)助劉廠長把大項目搞上去,他對李工寄予厚望。最后,他說到為大項目籌款的問題,要大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只管在一線努力工作,追加資金的事由他老林負責,決不扯大家的后腿。

林書記發(fā)言后,劉文彬帶頭鼓掌,他激動萬分地說,這些日子他非??鄲?,為大項目絞盡腦汁,始終不得要領。今天聽了林書記一席話,頓開茅塞,他贊成李工出來工作,在公司黨委統(tǒng)一領導下,與廠里的安裝工人一道,努力把大項目搞上去。

李工坐在下邊,看著他們在上邊演戲,他很平靜,安安穩(wěn)穩(wěn)把戲看下來。他不贊成老林,卻不能不佩服劉文彬的辦事手法。兩位領導都點了他的將,他不能不站起來表個態(tài)。他先說了大項目的種種困難,但他明確地說,為了A市造紙行業(yè)的未來,他愿意重新?lián)雾椖靠偣ぃM自己微薄之力,推動大項目的進程。

這次,老林帶頭鼓掌,劉文彬和部分干部起立鼓掌,劉文彬眼里竟漂出淚花。

另一個看戲的人是賈玉玲,她一本正經地拍著手,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還有一個明白人,就是跟隨老林一同下來的鐘紅梅,她恰好坐在賈玉玲旁邊,看著前邊演雙簧的兩個人,目光十分復雜。

重新任命的那紙行文要重新打印,加上了“依照總公司指示”字樣,日期也向后延了兩日。

賈玉玲望了眼她的上司,不輕不重地說:“劉書記思考得夠縝密啊?!?/p>

劉文彬隨口說:“過獎?!?/p>

賈玉玲說:“您是廠里的‘皇上,金口玉言,今天遇到‘太上皇,敢情您也變成了豬崽子,跟著哼哼。”

這話夠難聽的,劉文彬假意發(fā)怒說:“你怎么這樣說話!”

“我應該怎么說話?你服從林希勝,我得服從你劉老大,你一聲令下,我不照樣得修改那份任命書去?!?/p>

說完,她揉了揉手指頭,拿著稿紙,一擺一擺地去了打字室。

回到家,老婆鐘紅梅只給劉文彬打了六十分,說他:“太假?!?/p>

劉文彬說:“這場戲不是演給自己人看,是給那些干部們看的,自己人當然都明白,看上去就是假。不明真相的人呢,看到的是老領導在給我安排工作,我是按照老林的指示辦事的,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p>

“我就是看不慣你那副討好的樣子,你是豬啊?”

說罷,紅梅“哼”他一聲,回臥室去了。

又一個女人說他是豬,劉文彬怒發(fā)沖冠,他舉了舉拳頭,卻只能把這口氣吞咽下去。

老林走前,留下的二十萬成了劉文彬的心病。他可以不關心老林帶走的那二十萬,雖然他乍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萬分震驚,后來他想通了,那二十萬與他已沒有半點兒關系,問題是留下的他能掌握的這二十萬,他該怎么辦?

他已明白,這是個只有廠子一把手才知道的秘密,也是只有一把手才能行使的權力。只是,這筆錢數(shù)目太大,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他一年的工資加上補貼也到不了兩千元,一下掌握這么多錢他有些扛不住。又沒有經驗,又不能跟任何人請教商量,那筆錢像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知情的除了他和林書記,還有個肖科長,其他人大概永遠都會蒙在鼓里。

怎么辦?這二十萬摸著燙手,讓他心中陡然升起了幾個想法,他的想法在打架,還不時停下來看看周圍,有沒有別人窺伺他。

劉文彬是個什么事兒都要研究透徹的人。此事兒不能跟鐘紅梅講,他能對話的只有財務科長肖華平。

劉文彬把肖科長叫到辦公室,給他倒上水,坐在沙發(fā)上向他請教。他提到那筆錢,為什么大項目賬目上沒有,那筆錢是怎么拿出來的。

肖科長望著他,琢磨著他的意思,慢吞吞地說:“那筆錢是提出來的咨詢費,已作為開支核銷掉了。”

劉文彬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肖科長為難,說:“已經很久了,具體時間我也記不大準?!?/p>

劉文彬看出肖科長不愿說得太具體,就沒有再問下去。

“這筆錢雖然沒在賬上,但是,仍在你那里管理著?!?/p>

“我只能說是代管?!?/p>

“代管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我現(xiàn)在代您管理這筆賬,但并不一定非要我來管理。您不用我,用別人管理也是可以的。”他看著劉文彬,又說,“您自己管理也行,這是一筆您可以自由支配的資金,與旁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p>

他停了一下,繼續(xù)說:“我這樣講,并不是想推脫管理責任,其實我想,這筆資金由我管著并不合適,最好是您委托另一個人或者您自己把它管理起來,那樣,更符合‘規(guī)矩?!?/p>

規(guī)矩這個詞,劉文彬琢磨了許久,后來他認為,肖科長說的是對的,肖科長管理著大項目和工廠所有的資金活動,讓他同時管理一筆賬外資金,確實不大合適,而且,將來也容易出問題。

劉文彬說:“你的建議我要想一想,過一段時間我再告訴你怎么辦?!?/p>

肖科長并沒向他提什么建議,他只是說了幾種管理方式。劉書記理解成建議也沒錯,從肖科長本身來講,最希望的是把這筆資金從他這里轉移出去。

4

和肖科長談話后,劉文彬不由得產生若干聯(lián)想。

肖華平告訴他,這筆資金他可以自由使用。他想到老林以前也是這樣的,或者說,這是老林留下的規(guī)矩。老林以前自由支配的資金肯定比現(xiàn)在要大,或許要大很多,他不敢想象。當然再大也大不過三億去,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許沒那么大,他說不好。

那么,老林會用這筆資金干些什么呢?

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他的老婆鐘紅梅,這個聯(lián)想太奇怪了。他始終有個朦朧的感覺,弄不清鐘紅梅和林書記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紅梅在劉文彬跟前總要挑老林的毛病,對他嗤之以鼻,好像她從心里很討厭林希勝。她說林希勝的毛病往往說得很準,一針見血。在單位當然不能這樣,林書記是領導,她不過是安技科的副科長。從領導關系上看,她還差著級別,老林有事會先找科長,有什么工作任務,科長再布置給她,她就是個聽喝的??闪謺浵聫S,總愛帶著她,這情況劉文彬是知道的。

從鐘紅梅對林書記的了解上看,那應該是熟知領導秉性之后才得出的見解,時而劉文彬就懷疑,紅梅和老林的關系不一般。這樣的感覺轉瞬即逝,因他沒有證據(jù),沒證據(jù)的想法就屬于胡思亂想,他是個有理智的人,從不把這些忽然冒出的感覺作為推理的依據(jù)。雖然如此,一些想法仍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有時,竟會在他的眼前鋪展開一些活動的畫面。

這時,他想到鐘紅梅酷愛的一些首飾。她有一對玉鐲子,還有一些諸如項鏈、戒指、耳環(huán)什么的金飾品。她的首飾都存放在一個精美的盒子里,平時并不喜歡佩戴。上班是一回事兒,誰也不會到單位去顯擺,可平常的日子也是如此,仿佛那些首飾只是放在盒子里看著玩的。

除了那條項鏈,其他首飾都不是劉文彬為她買的。不是劉文彬沒張羅過,可鐘紅梅說:“你又發(fā)獎金了有閑錢哪,買那些做什么?”

劉文彬認為,這些首飾也不是紅梅自己買的,因她的收入不比劉文彬高,平時過日子很節(jié)儉。

劉文彬沒有窮追那些首飾的來源,紅梅說,那都不是真的,看著是金的,其實是合金,不值什么。那個玉鐲子呢,紅梅漫不經心地說:“看著好玩,是吧?其實,那是玻璃的?!眲⑽谋虿恍拧?/p>

鐘紅梅說:“我喜歡的東西,假的也是真的,照樣能讓我開心?!苯又终f:“你要是有錢,給我買副真的翡翠鐲子來?!?/p>

劉文彬馬上說:“我哪有錢?!?/p>

紅梅就笑,說:“這不結了,跟著你,只能拿這些假玩意兒哄自己,嫁給你,我虧大了?!?/p>

現(xiàn)在他有錢了,當然不是他的錢,那是他能支配的一筆大錢。給紅梅買真金首飾,買翡翠手鐲,都買得起。但他不會那樣做,那筆錢他不能讓鐘紅梅知道,為什么,因他認為那筆錢不是他的,那錢只能用在該花的事項上。

夜里,臨睡前,心里冒出一個愿望——仿佛那錢就是他自己的,是他的意外所得。他在琢磨,如何把錢用在自己和紅梅身上又做得不露聲色。這好像很難,他想不大好,又不可遏止地想下去。那筆錢好大哦,像一座金山,他只需要從上邊刨下一點點兒,再刨一點點兒——那座金山永遠刨不盡……想著想著他便悄然進入了夢鄉(xiāng)。

李工上任不久,就與工程總負責人孫德銘以及安裝組長葛強發(fā)生了沖突。

問題出在對壓光輥安裝序列的理解上。

依照孫副廠長和葛師傅的理解,壓光輥的安裝應該是正序列,就是說,最高處的壓光輥是1號輥,最底下的壓光輥是16號輥,這沒有錯??衫罟ふJ為,整個序列應該倒過來,最高處是16號輥,最底下的才是1號輥。雙方的理解,完全相反。

劉文彬不得不主持會議,專題研究這個問題。這件事關系重大,直接牽扯到壓光棍的安裝進度,更關系到安裝的質量。

會上爭論得很激烈。直接交鋒的并不是孫副廠長,他退在后邊,爭論得最兇的是葛強和李哲。葛強是個炮筒子,他帶領安裝小組已裝到7號輥,如果說他裝反了,那等于打他的臉,所有的輥子都要拆下來重裝。他們以前的種種努力都要付諸東流不說,還可能得承擔安裝事故的責任。他的理由十分雄辯,以前廠里的設備就是如此,最高處是1號輥,依次向下是2號、3號、4號。廠子以前使用的壓光機也是進口設備,也引進自瑞典,只是廠家不同。難道,他們國家同類產品的制造,會遵循兩套相反的原則?這是不可能的。

李工的主張沒有更多的依據(jù),但他堅持認為,從安裝過程看,最簡單的程序就是先裝1號輥,再依次安裝上去。換句話說,這是他的一個推理。

李工是少數(shù)派,很快陷入孤立。

劉文彬說:“這件事可以聯(lián)系下那位外國專家,讓他回答這個問題,不應該有太大的困難吧?”

他問李工。

李工說:“沒什么困難,我這就跟湯姆斯聯(lián)系?!?/p>

會場上李工并沒聯(lián)系到湯姆斯,劉文彬只能暫時休會。孫德銘沒說什么,葛強的話卻很不好聽,他含沙射影譏諷劉文彬不懂技術,說:“一個‘老外,不懂專業(yè)還要處理壓光輥安裝的專業(yè)問題,瘋了!”

劉文彬沒跟他爭辯,那樣他會很沒面子,但他把這件事記下了,像記他老婆賈玉玲的賬一樣,他會找到清算的時候。

散會后他把李工留下,坐等他與瑞典朋友的聯(lián)系結果。這邊是中午,那邊是黎明。李工打了8次長途電話,才聯(lián)系到似仍在睡夢中的湯姆斯,對方很不高興地說:“這樣的問題還要給我打電話嗎?安裝圖上說得清清楚楚?!?/p>

李工說:“老兄你鬧明白沒有,我這里沒有安裝圖?!?/p>

湯杰斯“哦”了兩聲說:“這我當然明白,我現(xiàn)在正在和公司研究你的建議,要不要再回中國?!?/p>

李工說:“你當然要回來,我們合作得一直很愉快?!?/p>

“但是,你被撤職了?!?/p>

“不是撤職,是我生了病,臨時不能工作,現(xiàn)在我好了,我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p>

“哦,這當然不錯?!?/p>

“怎么樣,在你返回中國之前,先幫一個我的忙?!?/p>

“這個事不行,在我決定回去之前,我不會給你提任何建議?!?/p>

“湯姆斯!”

“對不起,這是我做事的原則,必須等我回到崗位上,才能處理工作上的事情,抱歉,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p>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李工把聽筒按到機座上,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對劉文彬說:“沒辦法,這些老外就是這樣固執(zhí)。”

劉文彬說:“我明白,看來事不宜遲,我今天就給湯姆斯發(fā)邀請函。”

李工搖著頭說:“這樣他會覺得我們急需他們返回來,會助長他的胃口,他會向你要大價碼?!?/p>

劉文彬并不知道湯姆斯要的大價碼是什么,按部就班地說:“我們確實急需他回來,別的事,到時候都可以談?!?/p>

李工走后,賈玉玲過來找劉文彬,劈頭說:“李工這是一上任就給孫廠長一個下馬威?!彼龥]說她的丈夫葛強。

劉文彬說:“他是總工程師,官復原職了,對技術上的事,當然可以提出他的意見?!?/p>

“他這是全盤否定了孫廠長他們前一段的工作?!?/p>

“有這么嚴重嗎?”

賈玉玲盯他一眼,說:“為什么林書記不用李工,他在業(yè)務上一向固執(zhí)己見,不知道跟孫副廠長吵過多少次嘴。孫副廠長是大項目的總指揮,他就是總工,也要聽孫副廠長的總體安排對不對?他到了工程上,除了吵嘴還是吵嘴,工程進度怎么辦,要是把壓光機拆了重裝,您又怎么向總公司交代?”

她現(xiàn)在似乎挺為劉文彬著想。

“重新啟用李工,是林書記提議的啊?!?/p>

“得了吧,那場戲騙得了別人,還騙得了我嗎?那都是你安排好了,讓林書記出面幫你唱的戲,林書記也太好心對你了。使用李工,麻煩事還在后邊呢,他和孫副廠長鬧不到一塊兒?!?/p>

“葛師傅好像跟他也鬧不到一塊兒?!?/p>

“老葛是在孫副廠長領導下干活的,李工一上來就否定他們干了兩個多月的工作,他當然不滿意了?!?/p>

“你這是替你丈夫說話。”

“我是替工程說話,李工一句話,工程就返工,工人們當然不滿意了?!?/p>

劉文彬嘆口氣說:“這件事是得先弄明白。”

賈玉玲說:“是啊,不弄明白就叫人返工,純粹是瞎指揮。”

賈主任以前并沒表明過對李工的看法,劉文彬還覺得,她向著李工,贊成讓李工重新出來工作呢,只是林書記那邊不好交代?,F(xiàn)在看來,他又判斷錯了。賈玉玲對李工有很深的成見,這些成見不能說跟李工與安裝組的矛盾沒有關系。

復雜啊,劉文彬想。

邀請函發(fā)出去了。起草這類文件仍需賈玉玲動筆,之后找李工翻譯成英文。兩人見面時,彼此客氣,劉文彬看上去,他們配合得還算不錯。李工提出些修改意見都是建設性的,賈玉玲一一接受,對李工也足夠尊重。劉文彬還是看出些端倪,兩人的客氣掩藏著戒備,戒備的后面是什么就不好揣測了。

劉文彬想到《將相和》那出戲,暗想,他們的矛盾可能是工作上的,但也可能是門派上的,賈玉玲他們總體上可以看作林派,那李工是什么派?他像是在單打獨斗,或許,他是劉派?

這么想,劉文彬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可壓光輥安裝順序是個大問題,就眼前來說,工程推進還是不推進也成了要他決定的大事。孫副廠長打上報告來,提出鑒于總工程師提出壓光輥安裝次序有問題,他向劉文彬請示,設備安裝工作是不是要停下來。

劉文彬左想右想,同意停工等于肯定李工,不停工是支持了孫德銘和葛強,但要冒風險。

難哪,實在是難。

他對孫副廠長說:“先安排其他工作吧,李工既然提出壓光輥安裝順序存在問題,咱們還是先做一下調查研究?!?/p>

他敷衍,這有什么可調查可研究的?不過,敷衍也是個態(tài)度,這世上許多事,不敷衍行嗎?

5

本著大事一定要匯報的原則,劉文彬到公司來找林書記。

這次,他坐廠里小車過來,把車停在公司大院的一角。他感到,公司干部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他。他獨自笑笑:公司同事們不習慣?會習慣的,這需要一個過程——他心里說。

上樓來到林希勝辦公室外。

房門關著,他敲了敲,林書記不在,里邊沒動靜。

劉文彬只好來到安技科這邊串門兒,他想找鐘紅梅說點事情。安技科的人對他挺尊重,畢竟他已提拔起來,是公司大廠的書記兼廠長,人物了。范科長給他斟了水,說:“鐘科長不在,林書記有事,把她叫過去了?!?/p>

似一股冷風吹來,劉文彬不由得心里一驚。他剛從林書記那邊過來,林希勝辦公室的門是鎖著的,里邊沒有人。

里邊真的沒有人嗎?劉文彬忽然有些窘,但他把持住自己,說:“林書記沒在,他是不是下廠了?”

“沒下廠,”范科長答得很快,“現(xiàn)在除了你們廠,哪還有廠子可下?早就關的關,停的停了。”

劉文彬心里像有小蟲在爬,暗想,你范科長沒安好心,似乎在暗示什么?

他說:“那……可能是出去辦事了?!?/p>

“不會,辦公室剛下的通知,一會兒林書記要開會,他不可能出去?!?/p>

劉文彬聽得明白,他一刻也不愿再在公司待下去了,順坡說:“你們要開會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p>

“你找林書記有事啊?”范科長這時候才問。

“沒事,沒事,我也是路過,想當面匯報一下工作,林書記忙,我電話匯報也是一樣的。”

范科長笑了笑。

在劉文彬看來,又是不懷好意的笑,背后隱藏著豐富的內容。

他告辭出來。

拐個彎,再次走到林書記辦公室門前站了站。他知道林希勝在公司里的威嚴,他的辦公室一般人輕易是不敢去的。他也知道公司的書記辦公室同樣是里外間,為了值班方便,里間屋是有床的。當然,林書記是嚴謹?shù)娜?,不會發(fā)生他所擔心的事。他啊,瞎猜疑什么,那——怎么可能呢?

劉文彬走到院子里,再次覺得周圍的眼睛都在注視他,那目光里卻透著另一種含義。他沒有回頭,徑直走過去,鉆進停在角落的小車。

他的小轎車顛簸著開出公司大門。

劉文彬沒回廠子,他讓司機把他送到家,又把司機打發(fā)走了。

房間里空蕩蕩的,卻漂浮著淡淡的鐘紅梅的氣味。這氣味他太熟悉了,彌漫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劉文彬的心情不好,鐘紅梅的氣味也變了味道。他找到鐘紅梅的首飾盒,拿出那對手鐲。鐲子是用一塊紅綢包裹著的。他仔細觀察手鐲,用手指頭抹了抹,幾乎把它拿到鼻子尖上觀察一番,之后又用紅綢包起來,揣進懷里。

他打了個電話——自從他擔任了二廠一把手,家里裝了電話。這是工作需要,也是他身份的體現(xiàn)。他打給了一位姓董的朋友。中午他請老董吃飯。

劉文彬說:“我買了一對鐲子,不知道買得貴不貴?”

他把鐲子拿出來。

老董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用鼻子蹭了蹭——他這個動作劉文彬挺反感,但他沒吱聲。

老董問:“你花多少錢買的?”

“三百?!边@是他早想好的,他要盡量向高處挑。

沒想到老董說:“值。你看這鐲子里,含‘水,又有翠,你看這翠的花紋、走向,又是塊老貨……你這副鐲子,起碼能值五千塊。”

劉文彬吃驚不小,緊接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臉上的血都流到肚子里,瞬間變得煞白煞白。

“文彬,你這是怎么了?”

“沒,沒事兒?!彼銖娦π?。

老董說:“就說你這副鐲子買得值,也不至于興奮成這樣兒啊。”

“是,你說得對,我是有點兒小激動?!?/p>

“祝賀你啊,發(fā)了筆小財,喝酒喝酒?!?/p>

劉文彬陪著老董喝酒,那酒也變得十分不是味道。

劉文彬心里揣著莫名的憤恨回到辦公室,嘴里還有酒氣。

賈玉玲正做書記室的衛(wèi)生,很奇怪地看他幾眼。

劉文彬說:“中午有個應酬?!?/p>

賈玉玲說:“您沒必要向我匯報。”

劉文彬的眼睛藍了,說:“賈主任你坐下,我要和你談一件事情?!?/p>

賈玉玲在他對面坐下。

劉文彬指了指跟前,說:“這兒,你坐得近一點兒?!?/p>

賈玉玲看他一陣,把椅子搬到他側面。

“林書記跟你的關系很好,是吧?”

其實劉文彬在想,如果林書記是那樣的人,他不僅會對鐘紅梅下手,眼前這位和他共事兩年,朝夕相處又秀色可餐的賈女士他也不會放過。

這時他眼前閃過第一次見到賈玉玲時她那眼神兒,暗想,他猜得不會錯。

“關系好怎么樣,關系不好又怎么樣?”

“好與不好都沒關系,只是我想到一些事情,隨便問問?!?/p>

“既然是隨便問問,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是吧?”

“不,這件事你必須回答?!?/p>

賈玉玲又看看他,一忽兒眼睛里又有了媚氣,笑著搖搖頭。

劉文彬說:“林書記雖然是我們共同的領導,但他畢竟在公司。你的直接領導是我不是他。這個你明白吧?”

賈玉玲點頭。

劉文彬說:“你是我的辦公室主任,可以說是跟我最知近的人,我發(fā)指示發(fā)文件,都要由你來起草,我有什么需要,也要派你去辦理,是這樣吧?”

賈玉玲說:“是啊,這是我的工作,還用說嗎?”

“就是說,你必須聽我的?!?/p>

“對,我一切都聽領導的。”

“不是別的領導,是我,是我這個人。我給你下達任務,你都必須完成?!?/p>

“對?!?/p>

“你是我任命的干部。”

“我是公司任命的干部。”

“不,你不是,我才是公司任命的干部,你就是我任命的干部,我可以根據(jù)工作需要,對你和其他中層干部做出調整,這個你肯定也是很清楚的?!?/p>

賈玉玲的臉色已不大好看,默默地點點頭。

“所以,你必須和你的直接領導,也就是我,一條心,對吧?”

賈玉玲嗯了聲,又點頭。

“那我問你,你跟我一條心嗎?”

劉文彬望著賈玉玲那張由白變紅的臉,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這個暗示太明顯了,當然也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釋,可他一定要這樣做。他要試探,為了他某種心理需要,也為了他情緒的需要,他要弄清點兒什么。

賈玉玲的手沒動,她尷尬地笑笑,結巴地說:“我當然,跟領導,是一條心的,我們都是為了工作……”

“我說的是我?!?/p>

“是你,你不就是我的領導嗎?”

“你明白這一點就好?!眲⑽谋蛐α?,他的手在賈玉玲手上用力捏了捏,放開了。

賈玉玲臉色已變得通紅,她一定明白劉文彬的意思,但她沒有躲避,并沒把手抽開。劉文彬已得到答案,如果林書記這樣做,結果是同樣的——這個答案非常明確。

“鈴……”桌上的電話響。

劉文彬又看看賈玉玲,拿起電話。

電話竟是鐘紅梅打過來的,鐘紅梅在電話里說:“文彬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們大項目的后續(xù)資金,批下來了。”

劉文彬高興了一下,心又沉落下去。這樣大的事情,第一個打電話給他的竟然是他的妻子,這無論如何有點兒奇怪。

他嘴上說:“批下來啦,這是好事啊,值得慶賀?!?/p>

電話里說:“是啊,我這就是祝賀你啊?!?/p>

鐘紅梅的電話撂下不到一分鐘,林書記的電話也打過來,通知了他同樣的消息。劉文彬本來是善于隨機應變的,可這次他應變不了,他心里充滿了惡心,或者說,他對這個林希勝充滿了厭惡。

他沒說話。電話里說:“喂喂,你怎么啦,這樣大的事,你傻嗎?”

劉文彬這時才轉過神來,問:“批下來多少?”

“兩個億,我申報的資金全數(shù)批下來了,劉廠長,你應該好好感謝我這個老頭子啊,你知道為爭取這筆資金,我費了多少心思,拜了多少佛嗎?”

“是,謝謝領導,謝謝林書記?!眲⑽谋虻淖?,現(xiàn)在才拐過彎來。

林書記那邊又說:“你等著,我馬上過來,視察一下你們的進度。”

“是,林書記,我這邊馬上準備?!?/p>

“不用準備,我只去看看目前的進度?,F(xiàn)在,資金問題解決了,下一步工作也要做一下統(tǒng)籌安排,我過去,我們好好議一議。”

劉文彬知道,像這樣的大事,林書記是一定要下來表演一番的,板上釘釘?shù)匕压跀埖阶约荷砩??;蛟S,他還有另外的企圖——從廠里再摳走些資金,他是要跟廠子的一把手好好談談。而那天他與賈玉玲的談話是個轉折點,賈玉玲沒再跟他甩臉子,工作上也言聽計從,至少在表面上,看上去跟他一條心了……

李工已按照劉文彬的要求依據(jù)總圖和零件圖開始繪制安裝指導圖。而安裝工作這些日子并沒有實質上的進展——那天林書記視察時報告的什么樣那天就什么樣,那天什么樣,現(xiàn)在仍是什么樣。奇怪的是這筆后續(xù)資金竟在工程毫無進度的情況下批了下來。

林希勝這次并沒截留資金,這使劉文彬懸著的心放進肚子里隨后又提了起來。他揣想林的想法,或許他要自己主動說出,為公司提取些資金以保證大項目進展順利——他要不要獻這個殷勤呢?

他想裝傻,后來拿定主意,這事兒抻著,他就是不說,看林書記怎么辦。

一連兩周林希勝也沒找他,他壓不住了。這天他們坐在總公司辦公室里,他問:“林書記您有什么想法您跟我說,我保證做到。”

林希勝說:“我沒有別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希望你盡快把大項目推上去,別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p>

劉文彬說:“有林書記把關定向,大項目沒有問題。”

林希勝這時笑了,說:“你關心老領導我很高興,公司真有什么需要,我會專門找你。”

設備安裝停了擺,劉文彬就把葛強調到李工身邊,協(xié)助李哲繪制安裝指導圖。這時他忽然有了一種體會,因為他與賈玉玲關系的緩和,他才重視起她的丈夫葛強來,把他調上來配合李工工作。劉文彬悲哀地想,他尚且如此,那么林書記把他從造紙研究所調到公司當后備干部,又安排他到造紙二廠擔任黨政一把手,難道就沒有鐘紅梅的因素嗎?

他感到無奈,心情驟然變得無限悲涼。

調葛強上來頗費了一番周折。開始時孫副廠長不同意,因葛強是設備安裝上的一把好手;還因為他們與李工的觀點不一致。劉文彬說服了他,一是現(xiàn)在設備安裝處于停滯狀態(tài),他們都在等待湯姆斯的到來。二是讓葛強熟悉一下安裝圖并非壞事,再實地安裝時他心里有數(shù),對工作有利。葛強的工作也要做,因著賈玉玲的關系,他找葛強談話時像對待自己人一樣叮囑葛強,當了李工的副手一定要尊重李工,不許鬧幺蛾子。還要做李工的工作,李工的確有怪脾氣,但劉文彬說服了他。最有力的理由是葛強在職大學過機械制圖,而李工的工作量太大,一個人確實忙不過來。當然,最重要的是劉文彬的堅持,他直接出面,迫使兩人走到一起。做完這件事他有些得意,感受到他這個書記兼廠長的權威性,都說水火不相容,他卻硬把水和火,壓到了一塊兒。

6

湯姆斯一行二人飛抵A市,這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劉文彬帶著李工去機場接人,開著廠里新買的七人轎——這是廠子有錢之后添置的裝備,也是今后撥給外國專家的專車。

路上,湯姆斯問:“我們的住所安排好了嗎?”

李工充當翻譯。

劉文彬說:“一切按照咱們談定的,都安排妥當了。”

轎車開到一處花園小區(qū),這里距工廠不是很遠,劉文彬帶他們走進一處公寓式住房,有四間臥室,兩個衛(wèi)生間,外邊的公用面積很大,湯姆斯和他的助手今后就住在這里。參觀房屋后,湯姆斯感到滿意。

李工與湯姆斯的會面是愉快的,他們用英語交談。劉文彬雖然英語考試通過了六級,但口語不行,他只能聽個大概其。

房子是用新資金買下來的,幸虧那筆資金到得及時。資金打進來,劉文彬辦了兩件事,一是把大項目指揮部由設備科遷出,安置在辦公樓,總指揮由他親自擔任,孫德銘降為副總指揮。老孫倒沒提出異議,因具體工作仍由他全面負責,只是花錢上要經過劉文彬。第二件就是為大項目添加了必要的裝備,包括兩輛汽車四臺電腦,也包括購置的這套公寓房。

有了錢辦事方便,但也有煩心的時候,公司各科室都向他伸出求援之手。

劉文彬一度不接電話,把接電話的任務交給了賈玉玲。賈主任很快就頂不住了,對劉文彬說:“你再不接電話他們就直接堵上門來了?!?/p>

劉文彬改變了方法,凡是求援電話,他一概朝林書記那邊支。

“你以為大項目我說了算啊,這是公司的項目,林書記掌舵,凡是非正常開銷,都要林書記批準,沒有林書記的批條,誰也不能動這筆錢。”

亮過林書記的招牌,劉文彬把電話打過去,一五一十做了匯報。林書記思索了一陣說:“你做得對,不把這些流失環(huán)節(jié)卡死,大項目再有五個億也搞不上去?!?/p>

劉文彬聽著,林書記是支持自己的。

林希勝口風一轉,又說:“不過,你把事情都推到我這里來,也不是個辦法,各科室都來找我,我也抵擋不住啊?!?/p>

劉文彬聽得明白,林書記話中有話,這是要條件了。劉文彬立刻說:“這個我不讓書記為難,有什么要求您說,我一定想法做到?!?/p>

他知道還是一個錢字。

林書記沒客氣,張嘴要走了三十萬。林書記沒在電話里說,專門找個地方,跟他算了一筆賬。劉文彬找肖華平辦理,仍走的咨詢費。老林輕描淡寫地說:“大項目今后少不了各方的支持,花點費用也是合理的?!?/p>

湯姆斯進廠,孫副廠長和李工的爭論迅速有了結論——和劉文彬認為的一樣,李工是對的,那批壓光輥的安裝順序確實要從下邊數(shù)起,也就是說,底下的第一個輥子是1號輥,頂上最后一個輥子是16號輥。孫德銘和葛強沒再爭執(zhí),劉文彬對李哲和葛強說:“那場爭論誰也不許再提,這是企業(yè)機密?!?/p>

二人都接受了。

劉文彬又說:“這件事沒人是故意的,葛師傅這些日子也付出不少辛苦?!?/p>

“可不,”葛強說,“安裝時齒輪咬合不上,調試它們費老勁了,我還納悶呢,外國設備的質量怎么這樣差?!?/p>

“這回對了?”劉文彬說。

“對了。”

“對了,那就干唄。”

劉文彬喜歡葛強的爽朗勁,因設備安裝馬上重啟,他又把葛強調回安裝組,仍擔任組長。這些日子劉文彬戴著黃色安全帽,有事沒事就朝現(xiàn)場跑,跟同樣戴黃色安全帽的湯姆斯打啞謎似的交流。

葛師傅帶著隊伍重新安裝壓光輥,先把已安裝好的輥子全部拆下,再按照新的次序逐一把它們安裝上。

過去安裝壓光輥,每棵輥子都很費力,齒輪絞楞著,總不伏貼,葛師傅絞盡腦汁想辦法,也沒完全安裝到位。安裝費時費力,拆卸倒?jié)M快當,不到兩天,就把輥子全部拆卸下來。重新安裝,果然順當許多,每天安裝一根輥子不在話下。壓光輥的齒輪,要裝在一個壓力槽里,輥子之間留0.5毫米的縫隙。正式運轉時,這些輥子要從頂部向下加壓,紙張從輥子之間滾過,表層的瓷土被壓得光亮亮的,畫報上薄而有光澤的紙頁就是這樣壓出來的。

二十幾天過去,壓光輥安裝完成,初步調試一次成功。

孫德銘、李哲、湯姆斯帶著安裝隊伍,敲鑼打鼓地到廠辦公樓報捷。劉文彬意氣風發(fā)地講了話,順勢開成一個表彰大會并以簡報形式上報,得到林書記和上級的表揚。

李工是個細致人,他由壓光輥推想到涂布機的烘缸。這件事他沒和湯姆斯商量——如果涂布機烘缸安裝再出現(xiàn)次序倒錯的問題,可要鬧出天大笑話。還好,烘缸校驗后沒發(fā)現(xiàn)問題,烘缸安裝是正序列,從1號到28號,安裝正確,運行上一切正常,李工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

李工出了事兒,他死了,正在設備安裝最較勁的時候,他死得非常突然。

這件事事先誰都沒料到。劉文彬只是在林書記來廠視察時,聽說過李工有病的事,并沒引起他的重視。賈玉玲也提到過李工的身體,在她跟自己抬杠的時候。為此,劉文彬問過李工。李工說,他身體沒大礙,上次鬧辭職是拿身體當借口,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了。

可他的身體確實有病,血壓高,心臟也不好。那天為壓光機輥子測壓,湯姆斯帶著助手也來到現(xiàn)場,大家用儀器測了半天,湯姆斯向李工豎起大拇哥,說:“OK?!崩罟s咧咧嘴,手按著左前胸,慢慢地倒了下去。

李工是心臟病,急性心肌梗死,救護車把他拉到醫(yī)院,他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劉文彬趕到醫(yī)院時,醫(yī)生正對他施以心臟復蘇的搶救,無效,監(jiān)視儀的屏幕上始終是一條直線,伴著永恒的長鳴聲。

劉文彬因李工的死感到萬分懊喪,他想到李工是自己動員出來的,他給李哲壓了太多的擔子,一到任就把繪制安裝圖的任務交給他,李工不得不加班加點,每天只睡幾小時覺。后來,他對李工也關心不夠,把現(xiàn)場的工作全交給了他,以至于李工操勞過度心臟病發(fā)作猝然離去。

劉文彬見到哭泣的李哲的妻子,心里充滿同情。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決定從“那筆錢”中取出六千元,這相當于李工三年半的工資,補貼給了李工的親屬。

湯姆斯對李工的逝去感到悲傷,他為失去這位默契的合作伙伴而心神不寧,再次向劉文彬提出回國的請求。劉文彬磕磕絆絆地和他對話,好半天才弄清他的意思:李工不在,大項目沒有了總工程師,語言又不通,他再待在這里沒有意義。

劉文彬向湯姆斯保證,三天內解決他提出的這兩個問題。

他第一個決定就讓廠里人目瞪口呆,他竟然把葛強提拔上來,接替李工的職務,擔任大項目的總工程師。

孫德銘首先不贊成,他說:“葛強沒有文憑,他是工人,不能當干部使用?!?/p>

劉文彬說:“葛強自學了大學課程,有畢業(yè)證書。再說,他在一線有實際經驗,又跟著李工一起繪制過安裝指導圖,我看他能把技術工作頂起來?!?/p>

孫德銘仍搖腦袋。

劉文彬說:“你不同意提拔葛師傅,你推薦一個合適的人來?!?/p>

孫德銘瞪了半天眼,繼續(xù)搖頭,他確實找不出一個人選。

孫德銘說:“葛強外語不行,他怎么和外國專家交流?”

劉文彬說:“你贊成他當總工就行,翻譯問題,我來解決?!?/p>

劉文彬找了研究所的同事——研究所已解散,留守人員中沒有口語好的人才。他又通過鐘紅梅的同學找到外國語學院,聘來一位正在實習的應屆畢業(yè)生。這個女孩口語不錯,湯姆斯一見就很滿意。

李工之死給劉文彬許多啟發(fā)。按說李哲這個年齡很不應該,他才四十八歲,正是干工作的好時候。劉文彬和賈玉玲議論這件事,賈主任舉出許多例子,二廠職工英年早逝的不在少數(shù),特別是玻璃紙車間的工人和辦公樓的干部。玻璃紙車間已故去九人;辦公樓里,肖華平的前任姚科長,賈玉玲的前任劉主任,宣傳科科長、副科長,人事科的副科長霍小寶,加上李工,也走了六人——劉文彬倒吸一口涼氣。

劉文彬問賈玉玲:“這事你怎么看?”

賈玉玲說:“玻璃紙車間是帶毒作業(yè),車間里到處是二硫化碳、硫化氫氣體,對人身體的傷害非常大?!?/p>

“那辦公樓呢?”

“辦公樓距離玻璃紙車間最近,您是不知道,過去,我辦公室的窗戶經常關著,打開窗子就能聞見玻璃紙車間飄來的臭雞蛋味兒——那就是硫化氫氣體的味道。”

“可現(xiàn)在,玻璃紙車間已經下馬了啊,廠房都拆除了。”

“可那塊土地上浸透了有害氣體,我估計,那些氣體十幾年也散發(fā)不掉?!?/p>

這句話劉文彬記住了。

劉文彬帶著葛強在玻璃紙車間舊址上徘徊,這兒聞聞,那兒嗅嗅。

“你聞到了什么?”他問葛強。

葛強搖頭說:“什么也沒聞到?!?/p>

“你鼻子聾了。”他說,“這兒有很濃的臭雞蛋味兒?!?/p>

葛強笑了,說:“我過去是玻璃紙車間的保全工,聞那些氣味,早習慣了。”

“你再聞聞?”

葛強使勁抽搭鼻子,疑惑地說:“沒錯,還真有。也許,那些氣體浸透到土壤里了。”

劉文彬沒敢怠慢,他讓孫德銘把閑散的工人組織起來,在玻璃紙車間舊址上挖掘。這一挖不得了,他們居然挖到當年玻璃紙車間的排水溝,溝里塞滿了黃黃綠綠的黏膠,臭氣熏天,空氣里到處飄逸著濃郁的臭雞蛋味兒。

劉文彬帶領孫德銘、賈玉玲視察現(xiàn)場,賈玉玲的臉色變得煞白煞白。

劉文彬做了決定,組織人力,聯(lián)系運輸車隊,把原玻璃紙車間的土地挖掘一遍,舊土運出去,全部換成買來的新土。

這需要一筆不小的資金,但他做決定時十分堅決。

肖華平說:“劉書記,您這樣做,大項目今后還會出窟窿?!?/p>

劉文彬說:“人命是第一位的,你愿意天天陪著那些發(fā)臭的黏膠,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嗎?”

肖華平笑了,說:“那當然,我也不愿意早死。”

這件事,劉文彬及時向林書記做了匯報。林書記專程跑到二廠,站在現(xiàn)場眨巴一陣眼睛,對劉文彬的做法給予了肯定,說他做了件功在千秋的好事情。

7

一年又兩個月后,大項目的全套設備安裝完成,并通過了測試。

湯姆斯圓滿完成任務,回國去了。他留下的那套公寓如何處理又成了劉文彬的心病。房子是臨時買下的,那時候,他手里有錢,他毫不猶豫地把這件事辦了下來。他帶著賈玉玲跑的手續(xù),財務科長肖華平撥的款子?,F(xiàn)在房子閑下來,怎么辦讓他大傷腦筋。

他想到自己的住房。他進廠兩年多了,仍住著一個小偏單,建筑面積不過六十平方米。他是大廠的一把手,是有資格解決一下自己的住房問題的。

不過,他貿然搬進那套四室兩廁兩廳的公寓房顯然是不合適的,那樣也超出了他的住房標準??涩F(xiàn)在,他和鐘紅梅的房子實在太小,這與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合。

深思熟慮之后,他讓賈玉玲擬了一份報告,準備報到公司,提出賣掉為外國專家購入的公寓房,換成三套普通單元房,以解決廠內部分職工住房困難問題。他把這個想法匯報給公司的林書記。

林書記把劉文彬叫到公司,嚴肅地詢問了他用公寓房置換單元房的真實想法。面對老領導,又是長輩,劉文彬不能隱瞞自己的意圖。他和盤托出了他想解決自己的住房問題,同時解決肖華平、賈玉玲住房困難的打算。林希勝望著他,問:“就這個想法?”劉文彬點了點頭。林書記變得和藹,說:“你的住房問題公司是應該考慮的,這次,就算公司還你的欠賬,你那套房子公司批準了?!眲⑽谋驖M心感激。林書記又說:“至于解決肖科長、賈主任的房子,那是你的權力,我就不多管了?!眲⑽谋虮緛響牙锎е鴤€兔子,覺得自己伸手要房總有些不得勁,像是要以權謀私什么的。林書記并沒批評,而是大力支持了他。他覺得林書記非常理解自己。

他問:“我這個想法林書記贊成?”

林希勝點頭,想了想又說:“這件事,你給公司打報告的方式不妥。公司如果批復下去,這件事就公開了,會在廠里造成不良影響。我看,你就這樣辦吧。公司里我知道,就可以了。凡是我贊成的事,你都可以大膽去做。不要宣傳,不要把這件事散布出去。這個意思你跟肖華平、小賈都說一下,得了房子,就不要宣揚了嘛,這事情也就翻過去了。”

劉文彬感激涕零,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沒有了,只覺得心里熱乎乎的。

在林書記那兒領了“尚方寶劍”,劉文彬回到廠里立即著手操辦,責成賈玉玲辦理房屋置換事宜。幾經周折,那套四室二廳的公寓房置換成一大兩小三套單元房。大房子劉文彬留給了自己——這是公司林書記批準的。兩套小單元房,分配給肖科長一套、賈主任一套。

分到房子的事,當然要告訴鐘紅梅,他說了房子的來龍去脈。紅梅說:“這事兒姓林的做得還夠意思?!?/p>

劉文彬聽著又不舒服,他說:“這件事主要是我運籌得好?!?/p>

紅梅說:“你運籌得再好,林書記不發(fā)話你也實現(xiàn)不了?!?/p>

大項目驗收合格,進入試生產階段。劉文彬想起李工生前說過的話,李工曾告誡他:“大項目天生營養(yǎng)不良,這是個無法完成的項目?!笨伤麆⑽谋虬阉粕先チ?。只是中間追加了兩億資金,這兩億資金不是由他提出,是在林書記當權、大項目玩不轉的時候申請下來的。他并沒額外再提資金要求。就用現(xiàn)有的米,把這鍋缺油少鹽的飯,做成了。

當然,他不能把功勞完全歸于自己,這里邊有公司領導特別是林書記的支持,有副廠長孫德銘和其他干部的輔佐,有像葛強這樣的骨干以及全廠職工的努力,但畢竟,他把大項目搞上去了。

劉文彬帶著隊伍向公司報捷,林書記召開大會,大張旗鼓地表彰了他和他的職工們——這么多年,大項目像個浮在空中的樓閣,現(xiàn)在終于塵埃落定。

不料,問題很快就出現(xiàn)了,它來得比劉文彬預想的要早得多也嚴重得多。

最扎眼的是銅版紙的成本問題。因上馬銅版紙車間投入大,固定資產折損占比高,加上貸款利息,二廠新出品的銅版紙成本比市場價格每噸高出2500元。

還有質量問題,他們生產的銅版紙質量極不穩(wěn)定,正品率達不到50%。如果把破損率加進去,生產每噸紙要賠進去6500元,幾乎是賣一噸,賠一噸。

這樣的情形下,劉文彬無法組織正常生產。

產品分析會開過幾次,孫德銘認為,經過調試,正品率應該能夠升上來,但折舊成本和財務成本居高不下的問題無法解決。

劉文彬認為,折舊和財務成本是個死數(shù),只要提高正品率,產量上去了,產品成本能夠降下來。

孫德銘一點兒也沒客氣,他跟劉文彬算賬,就是生產正常,正品率達到95%,產品照樣虧損。而從目前情況看,產量和質量達到那樣的標準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三個問題是銷路。他們的產品拿到市場上,跟進口銅版紙比,質量、價格都居下風。如今的市場,是消費者的市場,人家稍作比較就會拋棄他們的產品,去訂購物美價廉的進口銅版紙。

第四個打擊是根本性的。孫德銘從市經委技術情報處得到消息,他們引進的銅版紙機,是瑞典淘汰的二手貨,根本跟不上世界銅版紙生產的潮流。這也是設備沒有安裝圖的真正原因。雖然引進設備劉文彬沒有參與,那是林書記帶人去國外采購的,前期調研是前任楊書記搞的——那時他們視野閉塞,犯這樣的錯誤難以避免。可他們都脫離了苦海,而這個結果,卻要他劉文彬來承擔。

怎么辦?

劉文彬反復思考,他心里知道,最佳的選擇是項目下馬,因他左思右想也看不到出路——這應了李工的忠告。但是,他能向上邊提出,好不容易搞上去的大項目,就此下馬嗎?

他把銅版紙生產停下來,給林書記打了報告,請求上邊派人下來調研,評估高級銅版紙的前景,給出合理建議。

他的報告打上去了,可林書記那邊遲遲沒有回音。

這個時候,劉文彬已隱隱感到,情況有些不妙。

劉文彬回到家,悶悶不樂。

妻子鐘紅梅說:“這兩年你不容易,總算把大項目鼓搗投產了,應該高興才對,怎么一進家門就愁眉苦臉呢?”

劉文彬說:“你哪里知道,大項目不投產還好,所有問題都隱藏著,這一投產,大小問題都暴露出來了?!?/p>

“暴露出來,你就一個個解決唄?!?/p>

“要是解決得了,我還用這樣發(fā)愁嗎?現(xiàn)在是生產一噸紙,倒賠一噸錢,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p>

“那不是你的事,這個大項目娘胎里就先天不足。”

“說那沒用。我是廠里一把手,大項目出什么問題,也要我來負責?!?/p>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兒呢,你可以推呀,向上推,向下推,生產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你有千般理由把責任推出去?!?/p>

紅梅說得輕巧,劉文彬也知道銅版紙成本高不是他造成的,大項目本身就存在問題。不僅成本,包括設備,包括由此帶來的成品率,可是——他已經接了手,涂布機、壓光機是他上任之后裝上去的,他又能把責任推給誰呢?

忽然想到,林書記派他來二廠當一把,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并不是對他的重用,而是早就有著背后的打算。老林在廠里待了兩年,這個最終結果他應該看得很清楚——李工都能看出,老林難道就看不出來?現(xiàn)在,林書記清清爽爽坐在釣魚臺上,辛辛苦苦的他卻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問題還在于他現(xiàn)在騎虎難下。繼續(xù)生產,只能擴大企業(yè)虧損;把生產停下來,他已向公司說明了理由,可林書記遲遲沒有答復,下一步,他該怎么辦呢?

他把這些事掰開揉碎講給鐘紅梅聽,紅梅說:“怎么樣,到了,還是被老林害了吧?”

劉文彬始終弄不清紅梅和老林的關系,聽她這樣講,便覺出,她的立場仍站在劉文彬這邊。這不難理解,她畢竟與劉文彬是兩口子,日子畢竟他們兩人過。這些,鐘紅梅是能夠分辨清楚的。

回到工廠,他打算找賈玉玲聊聊,聽聽她的看法,然后再和孫德銘召開一次生產調度會,把各部門的負責人招來,對目前生產狀況做一次經濟活動分析,對生產還是停產,征詢下大家的意見。

他沒找到賈玉玲。賈主任沒來上班。

他派辦公室的小姚到賈玉玲家里去請,小姚回來說,賈主任住院了,她得了心梗。劉文彬吃驚不小,心肌梗塞是老年病,李工患病四十八歲,可賈玉玲才三十六,生龍活虎的她怎么也會得這種病呢?

葛強也沒來上班,他向孫副廠長請了病假,說他肺部有陰影。

這兩口子!

劉文彬立刻把他們患病的情況和玻璃紙車間的有害氣體聯(lián)系起來。

他到醫(yī)院看望賈主任時,賈玉玲剛度過危險期。她的情緒非常低落,劉文彬只說了些安慰的話,沒再提廠里的事。劉文彬猶豫的是要不要給賈玉玲留些錢,用那筆可自由支配的資金。但他慎重考慮之后否定了這個想法。

回到廠里,銀行的人在等他,劉文彬在書記室接待了他們。

兩人是來了解工廠情況的,他們已聽到銅版紙生產不順利的消息,詢問五億貸款能不能按期歸還,工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這又憑空增加了劉文彬的心理壓力。

停產報告報到公司,同時抄報了局里和市經委。這是廠里中層以上干部會的一致意見。工廠出路渺茫,貸款歸期渺茫,工廠何去何從,誰都沒有底。

停產的造紙二廠死氣沉沉。劉文彬明明知道工廠完了,可他遲遲沒拿出廠子下馬、工人遣散的意見。他在等待,等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兩年前他上任伊始的自信已蕩然無存,賈主任又不在身邊,他連起草決定的人都沒有。他明明知道,他不打下馬報告,公司是不會主動下來解決二廠的問題的,可他仍然就這么拖著耗著。

二十天之后,檢察院的汽車開到劉文彬的新家,把他接走了。

劉文彬臨出門時,鐘紅梅一言不發(fā),既沒哭泣,也沒阻攔,只是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注視著他。

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在夢中。檢方說,他們接到了舉報信,調查他的經濟問題。他沒有想到,也沒有設防。二十萬元是他的第一宗罪,他把這筆錢轉移到另一個賬戶,存折的名字是個不存在的人。鬼使神差,他聽了肖科長的說法之后,把折子接過來,并沒安排監(jiān)督人。這筆錢,除了給李工家屬六千元,給部分骨干發(fā)了些獎金,沒做其他花銷,但這筆錢被定性為貪污公款。二十萬,他發(fā)補貼和獎金沒做正式手續(xù),檢察院不予認可。還有房子的問題,他為自己分了房,沒通過工廠的分房委員會。雖然工廠的分房委員會是個虛設機構,但他確實沒走這樣的程序。林書記曾默許了他,但老林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并沒站出來為他作證。房子是他的第二宗罪,也定性為貪污。

據(jù)此,劉文彬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劉文彬沒有上訴。

但他有一個疑問,這二十萬是林書記留給他的,林書記拿走了另外二十萬,第二筆貸款放下來之后,他又從廠里拿走三十萬。他劉文彬算貪污,林希勝為什么安然無恙?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檢察官告訴他,經調查,林希勝沒有經濟問題。那兩筆錢他都花在與大項目有關的協(xié)調工作上,都有正式撥款手續(xù)和經手人,沒有違法行為。

劉文彬閉了嘴,沒再多說一句話。

劉文彬在監(jiān)獄里待了十三年,因表現(xiàn)好,四次減刑,提前釋放。因判刑,他失去了一切,出來成了無業(yè)人員。

鐘紅梅在他入獄的第二年就跟他離了婚,幸虧他們沒有孩子。

出獄后的劉文彬依然關心跟二廠和公司有關的信息,得知葛強患了肺癌,早已去世。賈玉玲當年就下了崗,她的心臟病慢慢好了,只是身體虛弱,下崗后她給人家當小時工維持生活,沒有再婚。

造紙公司已經解散,林書記退休了。據(jù)說他現(xiàn)在是一家民營企業(yè)的董事長,但他患了哮喘病,企業(yè)由他后續(xù)的夫人主持。

大項目已不復存在,劉文彬專程去二廠舊址看了看。大項目的廠房、設備早被拆除,與二廠的其他車間一樣,被夷為平地。只剩工廠的圍墻還在。劉文彬扒著墻頭向里邊觀望,二廠舊址被一片荒草覆蓋著。

二廠的留守人員與銀行簽了合同,以二廠的土地抵償了銀行的大項目貸款。現(xiàn)在二廠的土地已被銀行拍賣,留守處也解散了。

這片土地上曾經熙熙攘攘,工人們進進出出,男工敲著飯盒去食堂打菜,女工用廠里的高壓蒸汽做米飯,一個個坐在隆隆轉動的紙機前輪流進餐。造紙機、涂布機、壓光機運轉著。選紙工坐在高高的臺子前,揮動雙手,紙頁像浪花一樣源源不斷流淌過去……這里曾廠房林立,玻璃紙車間倒下了,拷貝紙、半透明紙車間倒下了,新建的高級銅版紙車間也倒下了,轟隆隆掀起一片歷史的埃塵。那些熟悉的生活,那些熱乎乎的人影,都已逝去,被一片荒草取代了……

這是新世紀初秋天的一個中午,太陽照耀著,有風,吹拂著滿院枯草,也吹拂著劉文彬謝頂?shù)念^顱,他扒著墻頭,久久凝望。

一條護院的大狗向他撲來,掙著鐵鏈,汪汪地吠叫……

然而,時間還在繼續(xù),平衡已被打破,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未完待續(xù))

牛伯成,作家,劇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水杯就在床上》《蒼蠅》《背影》等多部,長篇小說《最后一個知青》等12部,電視劇《末路》《任長霞》等10余部。小說多次獲獎。

責任編輯: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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