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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過處

2023-04-29 18:51:54李晁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李阿姨

蠶豆肥綠,種得松,并不擠擠挨挨,一朵朵粉紫色花瓣點綴在田間,蝴蝶一般,讓這片低矮的枝芽顯得沒那么荒涼。風(fēng)起,能聞到澀澀的漿果味道。四十年的時間讓施工局駐地顯出衰敗的景象,人走光了,一些屋子早早拆毀,水泥地坪被連根掀翻,露出久違的肥力強勁的土地,種滿了菜。只有那些仿蘇式建筑——那些龐然大物,譬如設(shè)計院大樓和修配廠、鍋爐房還保留著殘軀,只是門框統(tǒng)統(tǒng)被人拆卸,徒留下一些黑黝黝的空洞,沒有人的目光的空洞。

陳阿姨是這片筒子樓里僅存的住戶。

看看天色,要早些回去。陳阿姨一早就望見老李的車往壩上去了,不出意外,那人下午會來送魚,其實是來吃晚飯。陳阿姨心里有數(shù),若不做好準(zhǔn)備,那人又會生氣,年紀(jì)一把了,還容易氣鼓鼓的,說不把人當(dāng)客,簡直好笑,跟小孩似的。有幾次,陳阿姨也不是故意晚回家,是有事拖住了,回來時看見門前的塑料桶里丟著老李釣來的魚,是江團還是翹嘴或者花鰱,女人記不住分不清。老李每次說,你怎么這么笨的。陳阿姨都不作聲。一旦看見塑料桶外漫延出的水跡,就知道對方來過了,還能想象他走得光火的樣子,興許還會踹兩腳她的門,罵一句,死女人。魚倒是每次都安靜地沉在水底,女人走近,給水面投下一個暗影,那魚才甩動一下尾巴,想逃,卻逃不掉,只能圍著塑料桶轉(zhuǎn)上一圈半圈,再鎮(zhèn)定下來。

自己也不欠他的,這么不請自來,想來就來,陳阿姨不明白。命運這樣的事不在她的思考之列。到了這歲數(shù),有些事不再深究,可想起來只是不易忘,四十年了,那是回憶的盡頭。

是天地初開啊,水電站選址完畢,消息不脛而走,大隊人馬擁進來,安靜了無數(shù)個世紀(jì)被群山包圍的河谷地帶突然山崩地裂,鳥獸紛走,再也掩藏不住了。一時間江南江北密密匝匝地,都是人。那時的天空白云如煙,霧水的霧更重了。那時的陳阿姨還不叫陳阿姨,是個十八歲的姑娘,辮子粗壯,腰手纖細,名叫陳令旦。

和老李相識,是經(jīng)人介紹。一個爽爽朗朗的小伙子,將將二十出頭,才接父親的班從湖南老家來到施工局,屬于局里子弟。兩人相了一次親,當(dāng)年的陳阿姨話就少,帶著少女的靦腆,見面時只瞧過對方一眼,是電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視太陽后留在眼底的光斑,具體相貌倒忘了,只剩了一點輪廓,狹長的臉,毛糙的頭,鼻子很大,說起話來嘻嘻哈哈,滿不在乎。這么多年過去,這點印象一點也沒有淡。

今天在地里淘了條排水溝,回家路上腳步就開始發(fā)沉,像背上背著一個小人。過了五十歲,鋤頭就有些掄不動,早年能輕松一把揚過頭頂,而今將將抬過腰,時間偷走了陳阿姨的力氣,也助長了土地的氣焰,它們有著無限的耐心。在家歇一口氣,喝干半缸茶,就該準(zhǔn)備晚飯了。才從地里刨出的小馬鈴薯,個個圓圓滾滾的,只需輕輕搓洗,土就掉了,切了片下豬油煮上一鍋,最后撒把蔥花,簡單易做。陳阿姨很喜歡在春天里煮小馬鈴薯。

這是老李出現(xiàn)前的日子,沒有意外,與外界更沒有聯(lián)系,連手機也沒有,誰有事,須親自找來。老李出現(xiàn)是去年夏天的事,這個人退了休,竟選擇回霧水,想著在外面世界跑了一輩子,還出了國,是再看不上這種小地方的,但還是回來了。

一開始,老李還酸兮兮的,來施工局駐地看了一圈,一個人。也是巧合,在院外這么碰上。陳阿姨從小樹林里回家,手里拎一筐才刨出來的地瓜,男人就從院子里出來了,沿著臺階往下走,起初腳步生風(fēng),走得越近,步子就越慢。女人也感到一股灼人的目光朝自己射來,因為距離,女人沒有看清來者是誰,那頭黑白相雜的粗發(fā)勾不起她任何回憶,只本能察覺,可能又是哪個來憑吊的。

陳阿姨不明白這里有什么魔力,一年半載總能遇到好些這樣的人,都是回來看看的,帶著緬懷的情緒。一次還有一輛大巴過來,車上走下十幾二十個年紀(jì)相仿的老頭老太太,下了車就發(fā)出驚嘆,指指點點,辨認曾經(jīng)的地盤,這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看了一圈,很快在原先的沙石料場上打出橫幅,合影。遠遠地,陳阿姨也看不清字,不曉得寫了什么,只憑直覺和講話聲猜測,這都是當(dāng)年的建設(shè)者。陳阿姨以為眼前人也不例外,這么想著,身子就往路邊上靠,好讓出道來。

沒想那人卻喊起來,你是——陳令旦,你還住這里!

陳阿姨毫無防備,后背一凜,多少年沒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來了,所有人都叫她陳阿姨陳阿姨,女人已和這稱呼融為一體,好像原本就該這么叫似的。女人聽這聲音,知道來自昔日的時光,一口濃重的單位話,和本地話大大區(qū)別開,只是聲音經(jīng)過了多年的淘洗與磨礪,變得有些喑啞,但內(nèi)里是渾厚的,帶著濃烈的個人印記。

是他。女人推測起來,臉廓還是那樣,只微微變圓了,額頭的發(fā)際往后退了幾步,露出幾抹皺紋,又換了星星點點的發(fā)色,其余倒沒怎么變,不過是照原來的樣子變老了。

是你。女人遲遲吐出這句,一句萬無一失的話,不論對方是誰,都不會錯。但女人知道是他。她側(cè)身想讓男人過去,可男人停住步子不再動了,女人也不動。這一刻,女人的樣子被無情地收入男人眼底,看得稍稍久了些,陳阿姨才尷尬,不想讓對方看到眼下自己的模樣,更不曉得和他說什么,也就動身走了。

這行為在男人看來無法容忍,近乎冷酷了,怎么能這樣?男人跟在后頭喊起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么就走了,我又不吃了你。這么還追上來了,到了院門口,陳阿姨才回轉(zhuǎn)身說,你跟著我做什么?

男人就笑,神情開始松動,張口就說,這路又不是你家的。

還是這么輕佻,和年紀(jì)沒有關(guān)系,確實是那個人了,連(方言用語,表程度,意為“很”。)不變的。

陳阿姨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和老李這樣重逢。

陳阿姨擇好了菜,一把菜薹,青青綠綠,一碗蠶豆剝了皮,一粒粒堆在碗里,堆出小山的形狀,還掐來一把小茴香,馬鈴薯當(dāng)然更少不了。多口人吃飯,本不是多大的事,無非對方多吃一口,自己少吃一口罷了,重要的只是這屋里多出一個人來,這讓陳阿姨不適應(yīng),她早習(xí)慣了一個人。

人進來時,弄得動靜頗大,小車的聲音陳阿姨是聽見的,就停在馬路彎口拐進院子的小塊空地上,車輪磨出陣陣碎石崩裂聲。再上來就要費一把子力氣了,往日男人要拎著網(wǎng)兜往上走,走得吭哧吭哧的,今天卻甩著空手上來了,女人知道男人一無所獲,趕緊去冰箱里翻出半只雞,先解凍著。晚餐不吃肉是陳阿姨堅持的準(zhǔn)則。十年前女人鬧過胃病,晚上這一頓漸漸不進葷腥,以免半夜胃燒,也不是醫(yī)囑,是女人自我感覺??赡腥瞬煌?,他是吃不慣這寡淡的東西的,須有油水。

進門前,先是一道咳嗽,接著用勁吐出一口痰來,又頓了頓鞋底,對著墻角踢了踢鞋尖,這套動作女人也覺得好笑,這破房子還有什么好講究的,多此一舉。男人粗壯的身體一時堵住了屋外光線,屋內(nèi)頓時一暗,乘著這黑的間隙,人就進來了。男人進門便說,狗日的,運氣不好,毛都沒釣到。男人的說話方式是陌生的,但語氣能聽出來,有些懊喪,卻又像是一種收獲,一點辯解的意思都沒有,更談不上愧疚。

女人順勢說,今天風(fēng)大。

男人說,就是風(fēng),大得很喲。

實話是不能講的,實情是,老李往日盤踞的釣點被幾個小年輕率先占據(jù),老李在車上望了望,像是一堆來郊游的年輕人,男男女女帶著小孩,草地上搭著天幕,像從哪里刮來的一片屋頂,老李不想將就,尤其小孩,令人頭疼。這么沿著庫區(qū)馬路往前開,找到一處陌生水域。到了下午三四點光景,魚情仍不好,回回空竿,老李才懊惱,早知該去老地方,狗到了自己地盤,還會蹺腿撒泡尿留個印記,自己倒了。老李這么生起自己氣來。這時候,趕上風(fēng)起,一陣陣地,順著峽谷變得強勁,河兩岸插著群峰,風(fēng)無法將山撼動,它能對付的只是峽谷中的船只和兩岸稀稀落落的釣魚人,老李手中的釣線張成了弓。一個禮拜前,老李看新聞得知河道里沉了客船,死傷九人,失蹤兩人,至今沒有見尸。趕來的調(diào)查隊沒有得出任何結(jié)論,但老李知道是這山峽里的風(fēng),它們慣能興風(fēng)作浪又來去無蹤,誰能調(diào)查消失的風(fēng)呢?這么想著,男人才消了火。

今天吃什么?男人點上一支煙,開始慢條斯理地盤問女人。

陳阿姨說,馬鈴薯。

男人就笑,又是馬鈴薯,你也吃不厭的。

陳阿姨不作聲,沉默是她的一件交流武器,有時比一粒子彈還管用,可以隨時讓對方閉嘴。

通常吃完飯,人就走了,從不拖延,這是陳阿姨能容忍對方的一點。雖說兩人都上了年紀(jì),周邊又沒有一個鄰居,不會有人說什么閑話(就算說了也飄不進陳阿姨耳朵),可總是一對男女,多待無益。

今天卻意外,老李吃飽喝足,雞骨頭吐了一桌,還沒有走的意思,還在電視機前磨磨蹭蹭,問她聽沒聽說幾天前壩上沉了船,陳阿姨搖頭。

老李說,還有兩個后生沒找到,說是學(xué)生子。

陳阿姨說,你發(fā)現(xiàn)了?

老李聽了眼珠子都要鼓出來,講,我沒這個本事,這是老天爺?shù)氖?。說著又短了氣,知道女人的兒子死于一場大風(fēng),快三十年的事了,也就閉了嘴,女人跟著添了句,該回去了。

男人這才起身,今天飯開得晚,是該走了。

也不告別,不說“我走了”,這么出了門,陳阿姨也不送,讓男人自己走掉。男人走后,屋里像多出一個空洞,男人的味道消失在空洞里,走了倒像還在一樣,平白留出一個位置。陳阿姨收拾桌面洗起碗,紗門又打開來,男人靈巧地踅進來,手里扔過一個東西,準(zhǔn)確丟在老式彈簧沙發(fā)上,沙發(fā)彈力雖較當(dāng)年弱了許多,還是狠狠彈了一下,陳阿姨晃眼看見一只白色盒子。男人不等她反應(yīng),只說,你拿著用,有空去鎮(zhèn)上辦張卡,花不了多少錢,有事找你還不方便。也不給她說什么的機會,不等她拒絕,又立即消失,樓道里傳來咚咚咚的下樓聲,三步并作兩步,像逃一樣。不一會兒,馬路邊傳來車子發(fā)動的聲響,陳阿姨這才抹兩把手出門看,漆黑的下坡路上劃過車子的燈光,轉(zhuǎn)過小樹林的彎,不見了。

老李來過后,會清靜幾天,不會連著來,講禮節(jié)似的。這是陳阿姨摸出來的規(guī)律。起初是煩,不曉得這個人什么意思,只是偶爾來混飯吃,還是可憐她?可老李每次來,都一個樣子,完全看不出變化,更沒有心機,陳阿姨就不再想了,到了這歲數(shù)還能想什么呢。

只這次,老李扔下的那只盒子讓陳阿姨不安,這是施舍?白盒子上印著手機的模樣,銀白色的邊框,屏幕黑黑的,一層塑料薄膜緊緊貼著盒身,等著誰打開似的,掂一掂,還有些重量。陳阿姨沒有用過手機,想象拆了包裝把機子拿在手里的感覺,會不會像一塊鐵?平白多出一個東西,身上還沒地方放。陳阿姨看看也就放下了,她不需要這東西,沒有誰可以聯(lián)系的,要聯(lián)系,她寧愿靠走。

老李怎么就不明白?

天晴了兩日,又陷入清明的陰寒里,細雨連下了幾日,下得到處都濕漉漉的,讓人氣短。陳阿姨懶得出門,正好可以歇歇,地頭的菜越種越寬,到了力不從心的地步。往常陳阿姨會早起,收了菜背篼一裝就去橋頭的菜市賣,賣不了幾個錢也比爛在地頭好。昨天住鎮(zhèn)上的弟弟來家坐了坐,還是老話,勸她搬走,搬到留守處小區(qū)去。那是單位的福利房,十年前就建好了,陳阿姨有一個名額,沒有浪費,當(dāng)時就置了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花光了積蓄。

弟弟說,這里漏風(fēng)漏雨的,你也不怕麻煩。

陳阿姨不高興,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漏風(fēng)漏雨了,讓你補過沒有?只有面對這個弟弟,陳阿姨說話可以毫無顧忌。弟弟也是木訥的一個人,早年在施工局混了個合同工,后來水電站修好,又不想跟隊伍走,這么留在電廠做了臨時工,一輩子受盡欺負,陳阿姨是個女人家,幫不了他什么,只能生氣。

弟弟說,上次碰見老李,請我喝酒,他還記得我。語氣里滿是喜悅。

陳阿姨聽了直皺眉,這個弟弟從不會說話,說什么不好,偏偏說起那個人。

你想說什么?陳阿姨質(zhì)問。

弟弟老實,姐姐問了就講,他也勸你搬下去,這里遲早要拆的,住那里方便些,這里什么都沒有了嘛。

陳阿姨哼了一聲,你瞎了,我還有地。

弟弟也不惱,說,種這么寬做什么,又吃不了,該去享享福了,離大家也近些。

弟弟本是好意,這話也提了好些年,女人不為所動,實際情況呢,好像大家都看不見,不種地,女人吃什么?陳阿姨更討厭弟弟打著老李的旗號又講起,心里不舒服,直講,你倒做起他的說客了,他給了你什么好處,你這么替他說話,我走不走和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弟弟知道姐姐脾氣,是家里第一倔強的人,認準(zhǔn)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不然這些年怎能熬過來。弟弟嘆一聲,泄了氣,好像把話帶到就完成了任務(wù)似的,也不多坐,準(zhǔn)備起身。

陳阿姨也不留客,轉(zhuǎn)到門口牽過兩只塑料袋,滿滿裝了幾把青菜,又從籃筐里揀了些雞蛋,丟了兩把鋸木灰,讓弟弟帶走。弟弟還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是來拿東西的。陳阿姨只作沒聽見,手里東西只顧遞出去,弟弟接過后,就走了。外間又飄起雨,陳阿姨交待一句,路滑,慢點騎。

弟弟站在樓下說,姐,清明我再來接你。

女人吩咐,早點來。

清明前就擇好了清明菜,濾了道水,用簸箕晾干了,糯米也舂成粉,前一晚更炒好了芝麻蘇麻花生核桃,樣樣放置碗里,一早就包起來。每年都做的清明粑,要一直吃到月底,陳阿姨每次都提醒自己少做些,可做起來還是一大家子的量,唯恐少了。

這么蒸了滿滿四屜,出鍋時清明粑一個個油油綠綠的,晾涼了就可以吃。去看兒子可少不了這個,上墳時要備兩樣,一種現(xiàn)蒸的,一種小火慢煎,煎到兩面微微焦黃,吃起來又脆又糯。小子以前最愛吃這個。

廚房里冒著蒸氣,外間也鋪著雨幕,望出去,一派迷迷蒙蒙的光景,對岸的山崖被遮了大半,小樹林上空盤踞著一片濃云。霧水這地方雨水充沛,今年格外如此,清明的雨季比往年長,去年也只是陰天呵。陳阿姨望著望著,有了絲困意,不知不覺就在清明粑的香氣里瞇了一會兒。醒來時,雨停了,霧還重著,身子忍不住發(fā)寒,一看,門沒關(guān),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才一會兒似的,還撞著了一個夢。

許前一、許前一,回來吃飯了。是自己在走廊上高喊,院子里沒有小子的身影,外間有些熱烘烘的,院里院外的槐花、李花都開敗了,空氣中已沒有了油菜花的濃郁味道,春天要結(jié)束了。

令旦阿姨,許前一他又跑去樹林里燒火啦,你看——院里一個叫芳芳的小女孩仰著圓圓的腦袋對女人報告,一只胖胖的小手指高高地蹺起,遙遙指著小樹林的方向。果然一縷蛇樣的青煙正從樹尖上冒出來,隨即被輕柔的晚風(fēng)吹散,不注意看,還看不出來。女人明白了,嘴里罵一句,這個砍腦殼的。又對小女孩講,謝謝你啊,芳芳。

女人帶上門,緩步下樓來,正是晚飯時候,樓上樓下都飄蕩著煤煙氣,哪家在煮肥腸,院子里彌漫著一股臭烘烘的豬屎味。女人走出院子,穿過院外的馬路,小樹林就在腳下。這是一片緩坡,位于一道山彎的凹形地帶,一條水溝從山上沖下來。樹林里昏昏暗暗的,多是雜樹,一壟壟的灌木覆蓋著地表,因地勢低洼,這里白天也顯得光線稀疏,這時分更是看不真切,一小堆火光影影綽綽的,不見人影。女人本想扯著嗓子喊上幾聲,還是作罷。女人沿著小路踅進樹林,到了坡底,才發(fā)現(xiàn)火堆奄奄一息了,無數(shù)枝條都化作了白灰,好些斷枝上只飄出些有氣無力的青煙,火堆旁圍著一圈石頭,帶泥土的部分已被烤干。樹林里不見小子。女人心里一緊,忘了呼喊,只是四處轉(zhuǎn)起圈來。

小子是睡在一塊大石的背面,上面鋪著撿來的枯枝敗葉,臭小子倒機靈,會選地方,這里背風(fēng),正對山體的一塊崖壁,是個不錯的窩點。女人悄悄走近,小子團著身體睡得正甜,像一頭春困的小獸。才做的衣服上沾滿了植物的倒刺,女人也不驚擾,蹲下來小心摘掉幾顆滾上衣擺的圓形刺果,然后抱起他。小子立即醒來,眼皮顫動,先于眼睛聞到了女人的味道,含糊地喊了聲,媽,我要撒尿。

女人等著他,小人兒已整個兒立起,抖擻了精神,往石頭背后躍去,一下站在火堆前,一股熱氣騰地升起,噗嗤噗嗤地水火交融,濺起一團濃煙,而后煙火熄滅。小子抖幾下身子,哧哧地笑起來,像個白癡。女人一時清醒,尖著嗓子開罵,罵過了,才牽起小子的手往坡上走?;氐郊遥l(fā)現(xiàn)褲子上兩團被火星灼出的大孔,被泥巴遮蓋了,原來遲遲不敢回家,是為了這個。

陳阿姨想這是哪年里的事了,竟想不起,像是發(fā)生過,又像是沒有,想來想去,眼里兩顆淚水。廚房的清明粑蒸干了水,陳阿姨聞到一股干燒的鐵鍋味,急忙去搶。

清明一早,弟弟就來了,騎著那輛老嘉陵。小子和家里老人就埋在施工局建的墓園里,在鎮(zhèn)子的北岸,要過江,就是女人屋對門的山崖上,山頭被推平,遠看像一個“幾”字。陳阿姨每天都和那山對望。每年也是弟弟來接女人上墳,東西都提前備齊了,一小掛鞭炮,幾刀紙錢,兩盒清明粑,每次都是這幾樣。

昨天有些疏忽,鍋都快燒穿了,好在清明粑沒受影響,晾了一晚,還是本身的味道。姐弟倆上橋過江繞到山頭上,山巔的青草已經(jīng)抽條,冒出半腳高,一條條刺藤上開出黃色的小花,風(fēng)過,傳來颯颯的聲響。從這里望出去,小鎮(zhèn)頓時變小了,女人的家更小,縮在對岸的山彎里,陳阿姨一眼找到。上完墳,和弟弟揀著清明粑吃了兩三個,就回程了。路上,弟弟讓去家里,說是女兒帶著孩子回來了,可以聚聚。陳阿姨回絕說,你們吃。到了橋頭,又喊停車,你放我下來,我去買幾樣?xùn)|西。弟弟只好剎車,一只腳撐在地上,把車停在了橋堍邊,轉(zhuǎn)頭說,姐,還是送你回去吧。女人下了車,頭也不回,你走吧。弟弟知道勸不動,只能發(fā)動車子,乖乖走掉。女人看著弟弟走遠,才放心地慢下步子,準(zhǔn)備去新房看看。

房子就建在河堤的背后,在鎮(zhèn)子廣場的右側(cè)。說起來是一處好位置,周邊蓋了新樓,兩棟電梯房拔地而起,樓下開著許多店子,因了清明假期,一時人還不少,有幾分熱鬧,陳阿姨很少來這里。順著車道拐進留守處小區(qū),十來棟小樓擠擠挨挨,一半是廉租房,供給局里的低保戶,陳阿姨住的是正規(guī)產(chǎn)權(quán)房,有房本的,陳阿姨看重這個。小區(qū)中心是一塊壩子,停滿了車,沒有老李的馬自達,陳阿姨想,這人倒閑不住。之前老李說過自己住在哪棟,陳阿姨望了望,因是五樓,望不到什么。陳阿姨的房子在老李家前頭,背后是從前的職工醫(yī)院。樓是七層,女人走到頂,防盜門上的塑料薄膜還沒有撕,沾滿了灰。對門是另一戶人家,門關(guān)著,陳阿姨滿意,不用和人說什么。這家鄰居前年才生了毛毛,還沒足月,就被當(dāng)媽的睡覺壓住了身子,窒息而亡,造孽喲。陳阿姨快速掏出鑰匙,用力旋了兩圈,門開了。房間里空得可怕,還有些悶,空氣都有了重量,吸一口有顆粒感。這屋當(dāng)年裝修過,四壁都刮著亮眼的磁粉,家具置得簡單,倒也齊全,只是再看樣式,就顯出老相了。沙發(fā)柜子都被陳阿姨用布蓋住,整間房都被打包好了似的,沒有人氣??傻降资且婚g像模像樣的齊全房子。廚房、洗手間、臥室、客廳、陽臺,一樣不少。陳阿姨把門輕輕帶上,幾個地方都看一眼,是前后通透的格局。臥室有兩間,朝小區(qū)里的大些,安了張雙人床,棉絮都備好了,厚厚實實地碼在床頭,隨時可以住人。女人的指尖撫過木質(zhì)的床沿,一層細密的灰留在指肚上,該來打掃一次了,陳阿姨想。隔壁房間是自己的,小一些,只夠放張小床,上面什么都沒有。屋里暗,陳阿姨拉開窗簾,推了推滯澀的鋁合金窗,讓風(fēng)進來。從這里能一眼望到西邊的大壩,此刻,壩體正陷在一片煙云里,河水無聲地流著,兩岸的山頭冒出了新綠,趕走了冬天的枯澀,年年都是這樣的景致,讓人忘記時間。

每到清明和春節(jié),陳阿姨都會來新房看看,也不住,像是來參觀的,春節(jié)時還要來貼春聯(lián),給家里生一盆火。陳阿姨想象這是留給兒子的一個家。

看完就走了,沿著上壩公路,在發(fā)電廠門口分道,往上是坡,穿過樹林轉(zhuǎn)一道彎,就看見老屋一角。是夠舊的了,往日沒覺察,一場新雨過后,讓這里的破敗顯得嶄新刺眼,空氣里都是腐木的氣息,陳阿姨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里住多久,心里沒有盤算。再往前,就望見老李的車了,難得洗了一回,亮眼地停在老地方。陳阿姨沒有準(zhǔn)備,怎么今天來了。

這么急急趕回去,發(fā)現(xiàn)老李正在門口逗魚玩,一條帶黑色脊背的大魚,幾乎占滿了整只水桶。那魚被老李手中的茅草攪得煩亂,在桶里撲通撲通地四下逃竄,有水珠濺出來,老李嘿嘿地笑,陳阿姨見了只覺幼稚,照面卻說,你怎么來了?

見女人回來,老李立即扔下手中的玩意兒,一連串發(fā)問,怎么,今天不能來嗎?你電話用上沒有,怎么都沒動靜的?我號碼都給你寫墻上了。

女人不作聲,只把門打開,男人跟著進來,見她兩手空空,便問,今天倒有空,沒去地里?

陳阿姨不理他,開了燈,接著灶上打火,給男人燒水泡茶。茶葉是男人自己帶來的,看得出精貴,還讓女人放冰箱里。陳阿姨用手捏了把茶葉,丟進玻璃杯,才問,這么早就去釣魚了?

見問到心坎上,老李得意地講,這個天才好釣,你看看這個頭,足有七八斤,不容易碰上,差點就讓它溜了,狡猾得很,晚上你做糟辣魚還是豆腐魚?只用砍一半,豆腐我都買好了,掛門口墻上了。說著才一拍大腿去取。

陳阿姨不想聽這些廢話,沒忍住,喊了聲,老李。

男人聽出語氣不對,轉(zhuǎn)過身來,一眼看向她,女人站在廚房門口,神情有些凝重,男人一慌,問,怎么了?

女人說,今天不該去釣魚的,去放了吧。

老李有些啞口,才想起今天什么日子似的,頭低下來,嘴里含含糊糊的,還興這些……

晚飯吃得簡單,全是素,好在老李帶的豆腐起了作用,陳阿姨做了一道湯,又煎了一道青椒豆腐,加上清明粑,老李吃得也挺高興,說有二十年沒吃這東西了,都忘了味道。

老李大大贊嘆一聲,在沙發(fā)上蹺起腿來,點上一支煙,透過第一縷煙霧,細細打量眼前收拾餐桌的女人。從前的一點痕跡還在,幾根頭發(fā)白了,也沒拔,原是一張圓臉帶杏仁眼的,額前有劉海,婚后身子迅速豐腴,典型的鄉(xiāng)下美人,現(xiàn)在是憔悴蒼老了,也瘦了,尤其那手,骨節(jié)暴突,干活的女人就是老得快些,不斷磨損,連目光也磨得鋒利,已是另一個人了。老李唏噓,一句話跟著吐出來,一個人辛苦,怎么不再找個?話說得隨意,好似無心,其實早就想問了。女人也反應(yīng)過來,想這是要掏她舊事的架勢了,這個人到底是問了出來。

此前,兩人都小心掩飾著,不探究過往,你不問我不問,和平相處,這是陳阿姨能容忍老李頻繁出現(xiàn)的一點,可這個人還是沒禁住好奇。陳阿姨當(dāng)然不想說,大腦卻抑制不住,往事蜂擁啊,想著該從哪一刻說起,從第一次見到老李開始,還是從兒子的意外開始?想了半天,沒有頭緒,仍不想說,心里抵觸。

你以前問我會不會唱戲,我沒有理你,還記不記得?女人只回了這一句。老李有些出神,更多是意外,她怎么說這個?手里的煙有些夾不住了,煙頭的灰已經(jīng)彎曲起來,手微微一抖,煙灰掉落,男人慌忙去接,沒有接住,嘴里的話就像是掩飾,是嗎,我問過這個?

煙灰落到桌面,變成一截醒目的灰燼,女人點點頭,你自己都忘了。

老李這才回過神來,呵呵地笑,是你的名字,還以為你唱旦角呢。

陳阿姨苦笑,又沉著臉,你看出我不會,還問。

老李知道女人敏銳,哪怕一句話,都像仇一樣記住,不管過了多久,不論對方是誰,當(dāng)初只是無心啊。老李一沉默,女人就對他說,回去吧。話說得客客氣氣的,這也是女人的本領(lǐng),可以隨時讓老李顯得唐突。邊說陳阿姨還邊給老李揀起了清明粑,一大口袋,說你放冰箱里冷凍,想吃就蒸。男人只好起身,不客氣地接過去,不再說什么,也沒有抱怨,女人干什么都麻利,攆人也是。好在沒忘記手機,陳阿姨從抽屜里翻出來,一把塞給老李,你帶回去,我不用這東西,浪費你錢。老李一愣,臉一抽,臉色才不好看,說,就是給你用的嘛,你這個人,讓你用你就用,也不值幾個錢。

陳阿姨回視對方,目光滿是嚴(yán)厲,話也不再客氣,你錢多沒地方花了,去捐了好了,我要你可憐什么。

男人還是不理解,語氣先軟下來,一個手機嘛,有什么,你是不是不會用,我教你啊。

陳阿姨說,我不想學(xué)。

男人這才要跳起腳來,你,你這個死腦筋、死頑固,活該——活該什么沒有說出口,陳阿姨知道他想說什么,是想刺激自己。女人也不管,晾下他,任他怒氣沖沖走掉,還讓他走了一會兒,才在背后喊,你回來。

老李以為女人回轉(zhuǎn)了,心里暗喜,也就裝模作樣回來,可陳阿姨只是盯著門口的水桶說,魚帶走,記得放生了。

老李胸口一緊,要氣炸,又憋著沒發(fā)作,一手拎過桶子,走得地動山搖的,到了樓下嘴里才罵罵咧咧起來,什么不知好歹,憨婆娘,老子再也不來了之類的,女人也不動氣,只平靜地望他去了。

趁地頭還濕著,陳阿姨打算去種點辣椒。秧苗買好,是本地的朝天椒,個頭小,辣味卻十足。菜地就在樓下,原是筒子樓的煤棚部分,后被推倒,這么開出一塊狹長的菜園。陳阿姨留這菜園種些自家常吃的時令菜,芹菜、萵筍、芋頭一類,邊角上也栽了一圈蔥和蒜,為著方便。老李口味重,退休前在馬來西亞和柬埔寨工作了八九年,老本行,還是修電站,項目上請的小工是當(dāng)?shù)氐?,還有華人后裔,老李和他們交結(jié),口味跟著一變,說是對辣椒有了新的認識,一般的都嘗不出味來,酸辣口的東西激起的還是辣,比干辣還辣。陳阿姨想不如自己種點,培養(yǎng)培養(yǎng)老李原初的味覺。

地頭打好了窩,一窩丟下兩棵苗,再手植,用手培土,這樣來得牢靠。短短的四溜苗,還未栽上一半,腰就發(fā)酸,一時直不起,只能保持佝僂狀態(tài),這么看見老李的車了。這塊地高于一旁的馬路,視野開闊,陳阿姨想要避讓,身子連連往后退,可套靴踩滿了泥一時變得濕滑,女人失掉重心一屁股坐到地溝頭。這時間,老李也沖上了這道大坡,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加大油門,轟的一聲過去了,像是故意的。

陳阿姨坐在地里,坐著坐著就笑了,笑自己的狼狽,又很快驚覺,多久沒這樣笑過了,這感覺十分陌生,陳阿姨詫異。

這個人也是,年紀(jì)不小,還喜歡開快車。陳阿姨想哪天得和老李說說,別這么毛毛躁躁了,又想起之前賭氣的事,怕是一時半會兒也不會來了,脾氣這么臭,說變就變,完全認不出來了,也不欠他的。

陳阿姨覺得怪,年輕時老李可是個大大方方的人。自己和許聰結(jié)婚,還來了,以為不會來的,又沒有誰請。男人拎著一瓶本地大曲徑自過來,嚷著要和許聰干掉。說起來,許聰和老李雖同在一個施工局,卻不在一個隊上,兩人工種也不同,許聰在實驗室,老李在機電一隊,是電工,平時貫?zāi)軒腿诵蘩砑译娛直硎裁吹?,很受歡迎。可施工局幾千號人,也不是誰都認識誰,在總局中專念書時,兩人因?qū)I(yè)和年級錯失相識機會,到了這里更沒玩在一處,只這里那里互相聽說過。當(dāng)年的丈夫話就不多,不像老李那般聒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但心思極細,心眼兒極小,這樣的人很難交上朋友。男人的鼻梁上還架著眼鏡,那時節(jié)戴眼鏡的人可不多,大伙背地里都叫他許四眼。老李來了,陳阿姨也沒出門敬酒。酒席就擺在院子里,鬧鬧哄哄的七八桌人,已經(jīng)吃得闌珊。大伙見老李來了,才起哄,都曉得新娘子和老李相過親,不知什么原因沒配上,這么被許聰撿了過來。還以為會出什么狀況,結(jié)果還算和睦,只是喝酒。今天是大日子,許聰來者不拒,見老李來敬酒,也就喝了,可老李要求干,這么把人喝到腳軟,身子不自覺往地上縮,跟喝了化骨水似的。老李眼看著新郎倒在面前,才哈哈大笑,最后是笑著走出大門的,第二天人在拌合樓醒來,睡在運輸沙料的皮帶上,若不是拌合樓一個女工眼尖,老李的命就沒了,這么傳為笑談。那以后,老李見了陳阿姨就喊弟妹,態(tài)度真誠。工程還沒完工,老李就走了,施工局要被拆為兩支隊伍,一支去四川大河口,一支去云南大茶山,去云南的,要等工程掃完尾才會動身,老李說自己喜歡四川,就先走了,走的時候還是個光棍。人走后信兒就少了,更少回霧水,這幾十年跟著工程局在外闖蕩,倒是聽說結(jié)了婚,老婆也是單位上的,兩人有一個女兒。這就是陳阿姨知曉的老李的全部了,這么一點往事也禁不起嚼,老李回來后也沒說起自家媳婦的事,看來要么離了,要么出了別的狀況,陳阿姨也不打聽,也是為著不想講自己的事,想是對方知道的。

怎么說呢,這些事,一言難盡,又好像很簡單,像張白紙,沒涂抹上什么,就被自己對折,不再示人。

怪只怪當(dāng)初自己走眼,家里逼得急,弟弟也到了娶親的年紀(jì),不容她在家里吃閑飯。許聰那邊也是,他是家中獨子,父母生他時已是三十八九歲的年紀(jì),上一輩拉大了歲數(shù),就想在下一輩找回來,達成平衡。那時流行自由戀愛,觀念都變了,可他們沒有,走了條老路,以為是捷徑,誰能想到呢。

結(jié)婚當(dāng)晚許聰大醉,是陳阿姨架上床的,為他取下眼鏡,男人鼻梁兩側(cè)留下印痕,像一對紅紅的老鼠眼,又互相看不見,陳阿姨就笑,這不是四眼是什么?等到細細擦了手臉,才注意到一雙細長手,以前沒有碰過,現(xiàn)在摸上去,骨節(jié)很長,是沒怎么干過粗活的手。這種手打人是很痛的,陳阿姨聽誰講過。這晚男人癱在床邊,嘰嘰咕咕講些口齒不清的話,聽語氣像是咒罵,陳阿姨也沒在意,等她收拾好也小心爬上床時,男人已呼呼睡起來,陳阿姨沒有驚動他。第二天人醒來,捶著腦袋,頭痛的樣子,陳阿姨起得更早,新婦可不興賴床,這是母親交代的。男人一個哈欠打完,陳阿姨就調(diào)了杯溫水遞去,許聰也只看看,沒有話講,好像不相識。陳阿姨站在房間里,已是一個媳婦的姿態(tài),有著天然的嬌羞,她等著男人喊她,結(jié)果沒有喊,沒有任何稱謂,對她的妻子身份無動于衷,這令人費解,是自己哪里不如他意了?陳阿姨不知如何處置,沒有做妻子的經(jīng)驗,只好讓自己勤快些,給男人打了水伺候洗臉漱口,又踅進廚房,煮上面條。單位上的人都興起床就吃早餐,早餐還不是鄉(xiāng)下的早飯,是吃面食一類的東西,只有當(dāng)?shù)厝瞬懦栽顼?,吃得也晚,好一天只吃兩頓,施工局的人是吃三餐的,有時還興宵夜。陳阿姨記得那天許聰連一碗面也沒吃完就上班去了,走的時候說了一句,真難吃。這話扎人,男人走后,陳阿姨連忙搛了兩筷子面條,仔細回味,哪里難吃了?不夠辣?吃完才想起,今天要回門的,之前忘了和他說,怎么就上班去了?今天是不用上班的呀,一個人回去就太丟臉了,家里人還不知道怎么說呢。商定婚事前,許聰就對家里人沒什么反應(yīng),木木的一張臉,也不會講話,事情全由撮合人察言觀色,一一對付過去,父親不滿,馬著臉,又不好對她表露,只有母親私下安慰說,讀書人就是這樣的,以后就好了。

人平白走了,陳阿姨無主,才想起要去找回來,出門有女鄰居朝她看,上下踅摸一圈,臉上堆滿了疑問,又化作關(guān)心說,臉怎么白白的,沒點血色。陳阿姨都不曉得怎么回,這么一路趕到實驗室,心里才撲通起來。有認識新娘子的,登時招呼,喲,弟妹來啦。那目光里滿是好奇,陳阿姨看出來,也只能羞澀地點點頭,問到了許聰?shù)霓k公室,在那棟灰色小樓底層靠場壩的第一間。這么走進去,一眼找到許聰?shù)奈恢?,在靠窗的一頭,這個人在辦公室里也孤零零的,耷拉著腦袋,沒有理睬周圍人,完全看不出是個新婚的人,身上一點喜氣也沒有。陳阿姨難過,又不能表露,還得裝出新娘子的樣子。等女人被辨認,引來一陣躁動,有給陳阿姨拖板凳的,有給她倒水的,搞得陳阿姨倒不好意思了,忙說,不用不用,我來找許聰。有人起哄說,怎么,才隔一晚就想人啦,真是小別勝新婚,新婚就小別呀……奇奇怪怪的話,引來哄笑,許聰才扭過頭來,眉頭一擰,跟著起身,對女人說,你怎么來了,外邊說。陳阿姨看著男人從面前走過,過來時眼睛都沒有望向她,目光是直直沖著前方的,好似女人站在那里。陳阿姨不好不動,跟著出來,到了院子里,看著四處堆積的小小混凝土柱,上面一一標(biāo)了號,陳阿姨新奇,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正要問,可男人不等她說,只先講,找我做什么?陳阿姨才打消了討好的念頭,小聲遞出一句,今天要回門的。面前的男人好像聽不懂,回門,回哪里?陳阿姨想起母親的話,說得沒錯,對方真是個呆子呀,就解釋,回娘家,我們一起。陳阿姨想,這要求并不過分,哪想許聰一口回絕,我還要上班,你自己回去吧。即使陳阿姨做好了男人刁難的準(zhǔn)備,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干脆地拒絕,陳阿姨再難堪也還得說,要兩個人一起回去的,我一個人怎么回……許聰沒讓她講完,你回去也是一樣的,想回去多久都可以,我同意。什么我同意?陳阿姨沒聽懂,聽上去是攆自己?回門也只用回一天啊,哪里興久待的。陳阿姨以為自己沒有表達清楚,可許聰沒有給她機會,說,你去吧,以后上班不要來找我。說著徑自走回辦公室,落下陳阿姨一個,那一雙雙目光還從窗子里探出來,打在陳阿姨身上,陳阿姨受不了這注視,只好往回走,一雙腳喲紙片般輕,好好的大路走上去也像是跨越障礙。

陳阿姨后來才問許聰,為什么那樣待我?許聰才講,他們說你和李見冰有事情,結(jié)婚那晚。這是許聰在見識到陳阿姨是個完整女人之后的事了,李見冰就是老李。

這誤會讓陳阿姨氣惱了好一陣,氣老李,也氣自家男人,這是個什么腦袋,好像相一次親,人就不干凈了似的。陳阿姨難得生氣,第一次抱怨,別人說什么你都信,別人叫你去吃屎,你去不去?許聰自知理虧,任陳阿姨說,也只有這次,陳阿姨感覺在男人面前站了起來。原以為誤會消除了,許聰會變得正常,哪想這個人還是那樣,并沒恢復(fù)多少熱情,骨子里仍是冷的,好在能交流了,有來有回,憑這個,陳阿姨認為日子就能過下去,無非自己小心一點罷了。

霧水電站竣工后,許聰才隨施工局走,去往云南,走之前還問過陳阿姨要不要跟著去。陳阿姨滿意,有這一句就夠了,還抱著這個人多少開了竅的喜悅,人卻不想走。施工局雖撤了,還有龐大的家屬群體留守下來,單位成立了留守處,一切照舊,陳阿姨好不容易才松活起來,習(xí)慣了這集體式的鄰里生活,再加上那時候已懷了孩子。

兩地分居,陳阿姨的日子才真正舒展。生下小子那年,許聰父母從老家過來探視,許聰也請了假回來,一家人聚齊??蓛晌焕先说南嬉?,陳阿姨一句也聽不懂,不曉得他們說些什么,又要帶孩子還要伺候二老,陳阿姨很快亂了陣腳,惹得婆婆不滿,開始陳阿姨還會爭辯兩句,后來不說了,因為一有什么,婆婆會立即學(xué)舌給許聰,許聰就找她理論。不論婆婆有沒有理,許聰都是站在她那邊的。那時間,陳阿姨連婆婆的眼神都怕,那個叫胡菊花的女人打望她,像打望一臺什么機器,目光里沒有半點柔情,讓人不寒而栗。這些都可以忍,他們總不能在這里住一輩子的,陳阿姨想??膳R到走,女人才從許聰嘴里聽到那個噩耗般的消息,許聰不帶情感色彩地告訴她,父母想把孩子接回老家?guī)В阋部梢赃^去。陳阿姨明白,這肯定是婆婆的意思。那個女人不識字,卻可以和公公打跑胡子,全靠強記,是有股蠻力的。陳阿姨當(dāng)然不干,不想去那個陌生的地方,更是護子心切,一口回絕。這話是在床上說的,許聰沒發(fā)作,想是照顧一墻之隔的老人情緒,只小聲說一句,都說好了的,我都答應(yīng)了。陳阿姨一陣火起,這事竟然繞過自己,他們把她當(dāng)作什么了,生娃娃的機器?陳阿姨當(dāng)即罵出來,指責(zé)男人不像個男人,什么都聽婆婆的,一點主見都沒有。那是許聰?shù)谝淮蝿邮执蛩?,果然是痛呵,半邊臉都腫了,婆婆也沒出來攔著,倒是老頭子站出來呵斥了兒子,但陳阿姨也知道,這個公公在家里是沒什么地位的,果然被婆婆狠狠罵了兩句后,閉了嘴。陳阿姨恐懼這前景,當(dāng)晚就抱著孩子走掉,生怕遲了。在娘家一連住了幾晚,等到許聰上門請她回去,說二老都走了,陳阿姨才心軟下來,領(lǐng)著孩子回了家。剛進屋,人還沒歇下來,孩子還沒哄睡,許聰就第二次動了手,罵她不孝,說娘老子辛苦來一趟,你就這么待人,好像這是突然動手的理由。陳阿姨連一聲也沒有發(fā)出來,咬著牙,如果這是代價,陳阿姨覺得勝利的是自己。

經(jīng)過這一回,陳阿姨算是看透了,男人就這樣子,改是改不了的,活該自己倒霉。自此,陳阿姨的心都在小子身上,再累也有了希望似的,周圍人都說陳阿姨溺愛這小子,可他們哪里知道,這小子身上有著她唯一的情感寄托。可這份寄托,老天也要奪走。

是個大風(fēng)天,龍卷風(fēng)來時沒有任何預(yù)警,趕上周末,念三年級的小子一早出門,中午回來扒了口飯,稀里呼嚕吃完,陳阿姨正午睡,懶得管他,小子又想出去,陳阿姨還叮囑了一句,早點回來,小子答應(yīng)得好好的,和往常一樣。晚飯前,風(fēng)就過來了,離陳阿姨這棟樓遠,但也能感受到大風(fēng)的威力,院子周圍飛沙走石,天陰沉得厲害,像誰布了網(wǎng),低低地罩下來,一時間人群呼天搶地,去收院外的衣物,一些簸箕被整個掀翻,晾曬的蘿卜干、花生米灑落一地,院里的雞鴨也顧不上這些,在各個角落上下翻飛,瘋了一般,人在路上也狼奔豕突,有人沖著大壩的方向喊起來,龍卷風(fēng)來了!龍卷風(fēng)來了!原本躲在屋里的人反倒鉆出來,紛紛朝龍卷風(fēng)的軌跡望去,目睹奇觀似的。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僅半個鐘頭,一切趨于平穩(wěn)。大風(fēng)過去,就是微風(fēng),天更晏了,天際處還飄著一圈藍光,其余地帶開始模糊氤氳,灰色天幕降臨,小子還沒歸家,往常這時候該回來了。

陳阿姨一一詢問從院外跑回來的人,看見我家許前一沒有?都說沒有。陳阿姨的心吊起來,也有人寬慰說,許是跑哪家躲風(fēng)了,過會兒也就回來了。陳阿姨等不住,憑記憶串起門來,四處都是被風(fēng)摧毀的景象,一些簡易煤棚被掀翻,煤球和油毛氈散落一地,東一塊西一塊,像是馬路的補丁,陳阿姨不在意這些,腳步不停,去了幾個小子的玩伴家里,都沒見到人,只一個小孩說,之前在鍋爐房看到過,后來不曉得了。

陳阿姨失了魂般往鍋爐房跑,心里念著菩薩保佑,保佑我們家許前一啊。鍋爐房是間廠房,巨大的燃油鍋爐被施工局遺棄,那地方便成了孩子們的天堂,整日在十幾噸重的機器上上下攀爬,連不知疲倦。那地方在拌合樓的旁邊,卻比拌合樓矮,是修在一道堡坎上的。陳阿姨在路上跑時,被同院的鰥夫光叔叫住,說,小陳,你跑哪樣?陳阿姨急得眼淚要出來,說,我家許前一不曉得跑哪里去了,我去鍋爐房找他。光叔說,不要急,我跟你去。兩人這么并成了一條線,沿著小路插到鍋爐房邊,才發(fā)現(xiàn)那廠房倒塌了一半,半邊屋頂加兩堵青磚墻,銹跡斑駁的鍋爐暴露出半邊桶形身子,看上去像一艘廢棄的戰(zhàn)艦躺在船塢。陳阿姨當(dāng)即呼喊起來,許前一、許前一……沒有回應(yīng),喊著就要搶進去,光叔攔住說,危險,我去。

進鍋爐房原要走一道小門,是鍋爐房前的控制室,現(xiàn)在不需要了。光叔從坍塌的側(cè)墻進去,踩著一地的青磚,青磚堆得最多的地方是兩個屋角,高高地隆起來,像兩座大型墳?zāi)?,磚堆中還露出兩截斷裂的屋頂鋼梁和管道。光叔渾厚的呼喊聲響起,沒有動靜,只有微弱的回音在殘破的廠房里回蕩。陳阿姨跟著進來,一地的灰剛剛落定,踩上去一步一個腳印。陳阿姨不再喊兒子的名字,只是走到磚堆前,不自覺動起手來。光叔搖頭,這樣不行,孩子不一定在這里,你先回屋看看,我去叫人來。陳阿姨不聽勸,只顧雙手搬磚,沒注意的是,腳下的磚抽空了,上頭的就滑落下來。是光叔一把摟過女人,一個轉(zhuǎn)身將她推出屋外,光叔的腳被一塊磚頭劈中,嘴里咝的一聲,女人才渾身一抖,清醒過來。光叔順勢說,一個人哪里行嘛,快回去,孩子沒歸屋,就叫人過來。陳阿姨才踉蹌著走了,光叔接過女人的活,雙手刨動,磚頭紛紛落到屋外,砸得地皮咚咚地響。

陳阿姨一口氣跑回院子,院里的騷動過去了,每個人臉上還流露出圍觀大事件的興奮,好像見證了歷史。只有陳阿姨失魂落魄,逢人便問,看見我家許前一沒有?我家許前一回來沒有?聽到的人紛紛搖頭。開了門,屋里暗著,沒有兒子身上像小野人兒似的燥熱味道,陳阿姨曉得人沒回來,這才腳下一軟,整個身子再也立不住了,順著門框往下滑,隨即,那道令人戰(zhàn)栗的哭號響徹院落。

當(dāng)年,這件事也算轟動一時,孩子失蹤的消息被迅速傳播,人們都朝著光叔所在的鍋爐房跑。陳阿姨再趕去時,鍋爐房里里外外被圍了好幾層,磚頭源源不斷被清理出來,光叔喘著氣指揮著眾人,又一眼發(fā)現(xiàn)上前來的陳阿姨,連忙攔住,不讓她進。她是被兩個年紀(jì)相仿的婦女架回去的,回去路上,幾度拔不動腳,只有一絲僥幸,想老天爺不會這么不公。

當(dāng)孩子的消息傳來時,已是夜里,幾個婦女寸步不離地圍著她,家里人都聞訊趕來,父母坐在房里嘆氣,弟弟等一干男人在鍋爐房里出力。傳遞消息的那個人來得悄無聲息,也沒和她照面,消息是通過屋外人傳人傳進來的,就一句,找到了。女人恍一聽,以為是人回來了,猛然立起,朝門外奔去,嘴里喊著小子的名字,決心要好好捶他一頓,這么大了,女人沒舍得打他??扇诉€沒跨出大門,就被截住,說,已經(jīng)送到職工醫(yī)院了。聽了這話,女人好一陣才明白,只有職工醫(yī)院才有停尸間。

女人聽了便暈厥過去,醒來就喊,我也陪他去吧……

那時間流了多少眼淚,天才知道,尋死的心沒有滅,可男人沒有回來,還不可以,要有交代。陳阿姨做好了準(zhǔn)備,他若要她去死,她就去,憑陳阿姨對男人的一點了解,他會這么要求的。

許聰回來時,整棟樓都緊張起來,都不曉得這個陰鷙的男人會做出什么事,若要拿女人出氣,弟弟早準(zhǔn)備好了,只要對方動手,他就拼命。想不到人回來了,平平靜靜的,是最后一天了,再不回來,小人兒就要拖去燒了。女人和他照面,相對無言,陌生感更強了,周圍人也沒給兩人單獨相處的空間,直到第二天跟車去了區(qū)里,抱了骨灰盒回來,又入了江北陵園,兩人才又走到一頭,還是什么話也沒說,目光都不搭在一處,更顧不上。院里的老人們紛紛寬慰起男人,說著勸解的話,什么小陳帶這個孩子是最好的,她費了好多心,吃了好多苦,你不曉得,她也造孽的……又對女人講,你就當(dāng)娃娃是來討債的,討完了就走了,都是命……好像是人走了,活人的恩怨還沒有了結(jié),都要照顧到。只不過在陳阿姨聽來,這些安慰的話就像是一顆顆炸彈扔在男人身上,陳阿姨等著他爆炸。

很快來了,是個晚上,此前男人住在外頭,沒有回家,這晚過來,喝了酒,一身酒氣,要壯膽似的。陳阿姨讓他打罵,讓他說出那句讓她去死的話,可男人沒有說,更沒有動粗,只指著那架木床,讓她躺上去,又說,把衣服脫了。陳阿姨完全不懂男人的意思,這是要做哪樣?這個時候還想做那事?陳阿姨本想不睬,可看男人臉色,陰森得嚇人,那雙冷冷的目光從眼鏡片里折射出來,仿佛增添了一倍的力量。女人乖乖照做,衣衫一件件褪去,露出胴體,人的羞澀起了作用,陳阿姨身子微微顫抖,雙腿交叉,又側(cè)過身子,扭過頭去,留給對方一個光裸的背影。男人不滿意,很快指出,躺平了。女人這才緩緩平移身體,眼睛跟著閉上。等了又等,時間過得真慢,好像有磁鐵吸住了鐘表,指針一彈一回,不再向前,最后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是心跳。那骨節(jié)細長的手還是伸了過來,比從前粗糙了許多,也不是撫摸,是擰,身上像被打了雨點,有冰涼的刺感,陳阿姨來不及反應(yīng),等一道尖銳的疼痛傳來,眼睛睜開,才曉得男人在做什么,是挨著肉一塊塊擰過來的,想要擰出水來一樣,可女人又不是件濕衣裳,這么被擰得難耐,人不人鬼不鬼,陳阿姨沒有忍住,屈辱地哭了。

陳阿姨是這時候打定主意要離開這個人的,可沒那么容易,男人做完那一切,又走了,第三年才回來。那兩年是怎么過來的,陳阿姨實在不愿回憶,哪怕只是一秒鐘。男人突然出現(xiàn),陳阿姨還有些后怕,看他的目光已有了提防,生怕他又想出什么自己沒有見過的折磨人的方式,好在男人開口就提離婚,陳阿姨就曉得他在外頭有人了,這才松一口氣,又抑制不住想,那是個怎樣的人呢?沒有答案,心里只生起一點悲涼,替對方,自己是早沒有半點傷心的了。

這年陳阿姨三十出頭,說起來,還年輕。那以后,有自己找上門來的,也有安排相親的,陳阿姨都拒之門外,男女之事在她心底徹底冷卻,一扇門關(guān)上了。

剩下這些年,有什么故事呢,好像只有去電廠打短工和開荒種地,一個人熬下來,離了婚,每月不再有錢匯進來,養(yǎng)活自己成為頭一樁大事,僅這,就把生活里的波折都撫平了,也好似有意留下空白,沒有一個人在陳阿姨心底里留下來。光叔曾想憑借出力的功勞靠近自己,說要把所有的都交給陳阿姨,包括存款,卻被陳阿姨推回去了,她不想見到那張有目的的臉。唯一的例外是老李,只有他沒有惡意,陳阿姨曾短暫想象過和老李在一起是什么結(jié)果,會不會這樣?可心里的芥蒂仍在,疙瘩沒有解開,當(dāng)初他怎么就瞧不上自己?

陳阿姨手里栽著辣椒苗,一窩兩株,可以互相倚靠,利于生長,也便于日后授粉,這是哪個傳授的,陳阿姨倒忘了,只曉得這是規(guī)矩。兩棵苗插在窩里,一手扶住一手捧一抔土,再一攏就立定了,正好一棵高些一棵矮些,像一對男女。

弟弟帶人過來時,陳阿姨還在玉米地里除草,弟弟遠遠地喊起來,女人搭手瞧了瞧,見來的不是老李,步子就慢了。來人是來買雞的。陳阿姨在院子里養(yǎng)了兩大籠雞,大小有四五十只,平時冷不丁就有人來訂。這次是個大客戶,家里嫁女兒要擺酒,要得多,先來看個頭點了數(shù),訂了三十只,公母都有,說是后天來拖。人走后,弟弟留下來幫女人,兩人將雞趕到樓下一間空房子里,訂出去的雞,就不再歸籠了。也是這時候,弟弟告訴女人,老李生病了,他女兒接他到省城看病去了,住了院,說是高血壓引起的,具體什么病,不清楚。

他還不讓我告訴你。弟弟最后強調(diào)。

陳阿姨這才恍然,難怪有些日子沒來了,還以為小氣到這種地步,原來是病了,又一想,這么愛生氣,不高血壓才怪。女人只顧自己想,弟弟的話沒有接,弟弟有些費解,看著女人接連趕了兩只小雞進屋,就自己叉起兩朵翅膀揀了出來,又問,姐,你說老李還會不會回來?

這話引得陳阿姨一陣反感,那點憐憫立即收了,擺出一副冷臉,你問我,我問哪個?

弟弟說,你們不是常在一起嗎,怎么,你不知道?

陳阿姨不愛聽這話,盯著弟弟,想辯解,又不曉得怎么開口,怎么說都不是,好像她和他真有什么似的。陳阿姨氣不過,說,他的事我不想管,你也別管。這么把話題掐死,弟弟也沒有辦法,姐姐歷來是這種脾氣,越想說什么就越套不出話來,弟弟看看再沒什么要做的,也就走了,女人沒有留他。

想是沒事的。弟弟走后,陳阿姨這么寬慰自己,這個人身體這么粗壯,這歲數(shù)了還一膀子肉,少見,能有什么問題,再說,一世都這樣過來了,怕什么呢。

想是這么想,可一連幾天只是坐立不安,一時覺得老李會不會出什么狀況。畢竟這人也走了些時日,一時又想,許是他女兒不讓他回來了,住在省城也不一定。這么擔(dān)憂了一陣,飯也吃不好,總覺得少一個人,有時還犯糊涂,以為老李要來,會主動做上兩道葷菜,擺出兩雙碗筷,結(jié)果等不到人,只有墻上那串號碼顯示這人曾經(jīng)來過。手里又沒有電話,也不能去問個明白,這才體會老李送手機的意圖,原來這么簡單,怪只怪當(dāng)初自己想多了。于是生起一點歉意,甚至冒起要去城里看他的念頭,只是太久沒出門,外面世界早變得不認識了,想想是有點害怕的,加上時不時還有疫情的新聞,女人沒有手機寸步難行。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樣呢,無非增長對方的氣焰罷了,想著男人見到自己,肯定以為自己有多擔(dān)心似的,這讓人害臊。

如此患得患失,還是惦記的,怕老李再次失聯(lián),以前有過一次,是自己放棄了。奇怪的是,老李從來沒有問起過,就像那封信從來沒有被寄出,而她也沒有收到。是小子發(fā)生意外之后的事了,老李從四川寫了信來,在信中表達了問候與哀思,信寫得簡略,還說起曾在街上遇到過小子,不是這封信,陳阿姨還不知道兩人碰過面。

兩年前我回霧水見過他,在街上,以前的一個熟人告訴我,那是你家許前一,我還叫住了他,讓他喊我,他怎么也不肯,還問我,你是哪里來的?完全是不認得我的情形,也難怪,我回來得突然,我想,他回家也沒有告訴你,遇到了這么一個怪人……

想起這個,又覺得好玩,陳阿姨想笑,寫信的老李和現(xiàn)實中的簡直不是同一個人,這人在信中竟變得文縐縐的了。也難怪,認識老李時,他還吹銅號呢,和子校的老師打得火熱,一伙人還在俱樂部里演出過,陳阿姨只沒去看,據(jù)說有些轟動。而這一大一小能碰上,還講過話,也算緣分。那封信陳阿姨曾看了一遍又一遍,已經(jīng)能背誦,這幾乎是女人唯一能背誦的東西了,只是沒有回信,那時間哪里顧得上呢,過后,又不想回了,沒有理由。

現(xiàn)在似乎是有了理由的,可又聯(lián)系不上,真是作弄人,只好等著,想老李會再來的,這么等到五月,等來了一場大風(fēng)。

這天,霧水人的手機里都接到了強對流天氣的預(yù)警,唯獨陳阿姨沒有。

大風(fēng)來的時候是傍晚,天空昏沉,仿佛召喚,風(fēng)卷著風(fēng),朝著一個方向聚攏,無數(shù)的氣流團成了一條風(fēng)帶,從上游席卷而來,庫區(qū)的水面露出令人費解的紋理。風(fēng)越過了大壩,從紅色塔吊上俯沖而下,像一隊轟炸機群,在貼著河谷南側(cè)的地帶形成一條巨蟒。蟒身粗魯,不斷積聚,等到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便開始了它的掃蕩。

大風(fēng)襲過來之前,樓下雞棚里的雞就咯咯叫了一陣,陳阿姨還去窗邊看了看,由油毛氈搭建的雞棚就在樓下院墻的角落里,看不出有什么外來侵害的跡象。這里人撤走后,連條像樣的狗也見不到了。陳阿姨放心地回到廚房,開始煮馬鈴薯湯。

湯在鍋里煮著,泛著白色泡沫,被切成小圓片的新鮮馬鈴薯堆疊在鍋底,不時被熱氣沖得一突一突的。小廚房里很快彌漫開小馬鈴薯濃烈的香氣,有一些黏稠,帶來強烈的安慰,像一頭大型溫和動物的鼻息,也算是一種陪伴。

為了給這場大風(fēng)掩護,天色幾乎瞬間沉沒。陳阿姨沒有察覺,廚房的窗多年被煙熏火燎,早就變得混沌模糊,窗框上、玻璃上一層層絨毛狀的油漬板結(jié)著,結(jié)實頑固,從里往外看,是瞧不出天光的,大白天也暗如深洞。需要開一盞燈,一盞燈也不管什么用,燈光同樣艱難地從一層灰垢中射出來,這僥幸漏出的光,看上去也臟兮兮的,像個老人。

起初是聲音,像一陣沉悶的雷聲,正是炸雷出沒的季節(jié),雷聲在山谷里回蕩,會有余波擴散。耳邊這么響了兩下,陳阿姨沒多想,碗里撒上一把蔥花,湯就要出鍋了。等到鍋底傳來鍋鏟的刮擦聲,大風(fēng)就過來了。窗外的槐樹晃動,大朵的槐花被撕碎,樹干發(fā)出斷裂的脆響,咔嚓咔嚓。這近在咫尺的預(yù)警讓陳阿姨有所警覺,好像一切重演,只來不及反應(yīng)了,頭頂?shù)氖尥呶蓓斶B帶竹片編織的天花板被挨個掀起,兩側(cè)的天光夾著無數(shù)的陳年粉塵撲進來。接著是轟隆的巨響,單薄的墻體劇烈搖擺,陳阿姨像被誰猛然推了一把,手中的湯碗落地,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這剎那,腦子里只迸出一點思緒,不是恐懼,而是本能,甚至感到了幸福,因為想到了小子,閃念后,又有些不甘,一切都來不及了……

這時間,老李正往這里趕。他是昨天回的霧水,到得晚,就沒來打擾,今天是要來報個平安的。還在路上時,老李就發(fā)覺天色不對,灰蒙蒙地像個蓋子罩下來,這么暗沉,像有暴雨,可空氣清新,還很涼爽。沒等老李轉(zhuǎn)上小樹林的那道彎口,就目睹了龍卷風(fēng)的軌跡,擋風(fēng)玻璃里劃過一根巨柱般的風(fēng)的身體,恰好從女人家的彎口拐到山坡頂上廢棄的學(xué)校去了。這時無數(shù)的沙塵開始撞擊車身,樹林搖擺,老李才意識到那是什么,直想,壞了,那房子……最后才想到女人,竟是這樣的命運,在一個人身上發(fā)生兩次……老李來不及動情,不想讓悲傷有機可乘,當(dāng)即喝斷,死婆娘,不聽老子的話啊。

這么罵著趕到樓下,好像咒罵能驅(qū)趕不幸似的。還沒下車,老李就發(fā)現(xiàn)房子毀壞了,被整個揭了蓋,好在主體仍在,沒有坍塌,看來風(fēng)不是從正面過去的。懷著這點僥幸,老李搶進院子,院子里滿是撲鼻的雞屎味道,三五只幸存的雞立在地上,驚嚇已經(jīng)過去,又開始埋頭覓食。女人曾說過,世上最喂不飽的不是人,是雞。這一刻,老李顧不上這些沒心沒肺的東西,只是慌亂地喊起來,不曉得喊什么,竟連喊了兩聲“喂”,沒有回應(yīng),背后樹林里傳來一只夜鳥的凄鳴。老李奪路上去,樓道沒被堵死,甚至那道熟悉的紗門還在,墻也立著,跨進門就看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一頭一臉的灰,目光深邃,圍裙上竟還貼著幾片小馬鈴薯,幾縷天光從頭頂打下來,女人雕塑般肅穆沉靜,也雕塑般沒有血色,老李驚呼起來。

見到這個人出現(xiàn),女人還有些恍惚,聽見他喊自己,陳阿姨、陳阿姨——聲音仿佛從遠處趕來,等一點點清晰了,才感到一絲煩亂,他怎么這樣叫自己,還這么急這么快,好像時間沒那么多了。

原刊責(zé)編 蔣 在

【作者簡介】李晁,一九八六年十月生于湖南,現(xiàn)居貴陽。二○○七年起在《上海文學(xué)》《作家》《花城》《天涯》《人民文學(xué)》《江南》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兩部,曾獲第三屆《上海文學(xué)》新人獎、首屆“人民文學(xué)之星·中篇小說提名獎”、首屆《創(chuàng)作與評論》小說獎、第十一屆滇池文學(xué)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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