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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縣縣太爺,官在五品,天津平頭百姓的“父母官”也。
公元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天津縣太爺,正五品縣知府余盛世大人,45歲。這位余大人不光是光緒二十年頭榜進士,而且還是倡導西學的敬業(yè)學堂在讀生,如是,余大人自然就是學貫中西的賢達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這位余盛世大人在位十余年,為官清正,明鏡高懸,治理有方,民望極高,甚得朝廷賞識。
到了公元1900年,清光緒二十六年,天下大亂,大清王朝運交華蓋,國勢衰頹,走倒霉字了。舉凡學貫中西、為官清正的賢達者輩,此時必有驚世駭俗力挽狂瀾之壯舉。果然,此言不謬,天津府縣太爺余盛世大人,就演出了一場載入天津縣志的驚人事件。
未說縣太爺余盛世大人的驚天動地大事之前,簡要地介紹一下清代縣政府的編制:清代縣政府設縣長一人,副縣長二人;縣長、副縣長之外,設一名主簿,主簿者,相當于現(xiàn)在的秘書長一職,統(tǒng)管日常事務,或者說,就是俗話說的“大拿”。
余盛世先生就任天津縣太爺?shù)臅r候,天津府的主簿、“大拿”是50歲的于之乎先生。余盛世大人的一切公務,皆由于之乎先生安排,縣太爺余盛世一切交往,于之乎先生必然陪同,他二人形影不離,更有甚者,說,縣太爺余盛世大人不過是天津府主簿于之乎大人提線操控的一個木偶。
何以天津府縣太爺余盛世大人就任由他手下的干部操控呢?現(xiàn)在說是工作能力強,那時候說是學問大,天津府衙門縣太爺余盛世精通四書五經(jīng),否則也考不上進士。只是,真正的治世學問,還要靠《論語》,俗稱“半部《論語》治天下”,這“半部論語”里講的就是治世的權術,明白了嗎?偏偏天津衛(wèi)就出了一位精通《論語》的名士,于之乎先生。這位大人的名字,就占了“之乎者也”中的兩個字,你說說,這名字該是多大的學問吧。
于之乎先生學富五車,是天津衛(wèi)無人不知的大儒,舉凡過往天津的官員、名士,路經(jīng)天津,登門求見于之乎先生為一等大事。于之乎先生接到求見函,自然先要考量考量此公的名望、身份,更要考證此公十輩之內有沒有做過對不起國人的勾當。經(jīng)過如此一番考量,十位求見者多不過三五人能得見到于之乎老先生的真容,如再蒙于之乎大人一時高興,賞賜墨寶一幀,三生有幸,捧回家去,以為鎮(zhèn)宅之寶了。
于之乎先生隱居于鬧市,不張揚,不惹事,住在一處小四合院里,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這座小四合院地處老城里東門內,天津人說東門貴,西門賤,老城東門里一帶的住戶,多是圣賢學士之輩,其中有津門研究《詩經(jīng)》的泰斗,有藏書萬卷的老學究,有發(fā)現(xiàn)中藥材“龍骨”是珍貴的甲骨文的老中醫(yī)……誰說天津人是一伙俗民,小看天津人了。
那么,家住東門里小四合院里的于之乎大人到底有什么過人的學問呢?
雜學。
真正的讀書人知道,最大的學問,就是雜學。讀書人告訴你,研修中國歷史,必須讀盡歷朝野史。正史里只記載著某朝某代皇帝出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于之乎先生卻考證出某朝某代皇帝出生的那一天天地間出現(xiàn)了怎樣的異象,漢劉邦,于某年某月某日出生,天上突現(xiàn)一條黃龍沖進劉邦老娘住的茅草小房,然后又一聲驚雷,驚天動地,如是,這位舉世無雙的皇帝就出來了。信不信由你,反正于之乎先生講得頭頭是道。
不僅遍讀野史筆記,于之乎先生對于一切雜說,譬如星象學、易學、子平學、陰陽學、八卦學……一切一切,真可謂無所不通。
精通各類雜學的同時,于之乎最最精通的,是一部《奇門遁甲》的著作。我的天爺,《奇門遁甲》那可是一部天書呀,小老兒自己讀了幾十年,至今一竅不通,他于之乎先生居然能將《奇門遁甲》講得清晰透徹,若他心無靈犀,焉能得《奇門遁甲》之真諦乎?
奇門遁甲,奪天地造化之學也,精通《奇門遁甲》能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無論何等雜亂無章的事態(tài),靠一部《奇門遁甲》都能決斷出一條對策,如是,治世者身邊都要有一位《奇門遁甲》學士,才能不偏不倚,遇事不慌,逢兇化吉,起死回生。
信哉!
就因為于之乎先生精通《奇門遁甲》,縣太爺余盛世大人上任伊始,就三顧茅廬將隱于鬧市的于之乎先生請了出來,在縣衙內做了一名主管一切的主簿。主簿者,相當于后來的辦公廳主任,主管一切事務??h太爺大人每天到職,軍機處的指示,大理院的公文,領會朝廷的圣意,知曉民間疾苦,今天審哪個案子,發(fā)什么告示,什么人來訪,接見什么人,參加什么活動,說什么話,著什么裝,朝服還是長袍馬褂等等,等等,事無巨細,一樁一樁主簿大人都給你安排妥當了。只辦這等瑣事,于之乎先生是不肯屈尊就任的??h太爺請于之乎先生出山,就是請他共同決策大事,治理天津地方,此等大事絕非他人所能勝任。
余盛世大人出任天津府知事,做上了縣太爺寶座,必須有一位得力助手,這位助手,就是主簿于之乎大人。余盛世縣太爺?shù)谝淮握堄谥跸壬錾捷o佐縣政,來到于之乎先生家門,遞上名帖,擔心于之乎不知道來者是何方神圣,在余盛世本名前面,注明了自己的身份——天津府知事余盛世。
縣太爺余盛世想著,平頭百姓于之乎得知縣太爺屈尊登門來訪,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立即連跑帶爬地迎出來,跪在門內叩見。只是沒想到,縣太爺余盛世大人在門外站了半天,聽見門內似有匆匆腳步聲,只是余盛世大人沒有想到,聽著腳步聲一聲聲跑近過來,突然,于之乎先生家門,“咣”的一聲,狠狠地撞上了。
不見。
豈有此理,縣太爺屈尊禮賢下士來見你,你竟敢狠狠地將院門撞上,拒之門外!
陪同縣太爺屈尊來訪的隨員衙役們自然不肯罷休,反了,不吃敬酒吃罰酒,老東西于之乎算哪棵蔥?說著,諸班衙役掄起哨棒就往里面沖。
不可!縣太爺喝住諸般衙役,訓斥眾人,賢人門前不可放肆。
平頭百姓門外,縣太爺三次投名帖竟然被拒之門外,這真是,縣太爺求賢若渴,窮措大敬酒不吃。
怎么辦?
最好的辦法,縣衙門有個部門,叫典史,典史者,如今的公安局也,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世人盡知,派個差役將典史的人喚來,給我把這家的大門砸開,不多時間就把他個書呆子揪出來。好一個大膽的窮書生,本縣縣太爺屈尊求見于你,你本應受寵若驚,乖乖出來跪迎大人,吃了什么豹子膽,竟然不尿知府大人。
但,縣太爺余盛世大人自幼秉承華夏文化優(yōu)秀傳統(tǒng),對讀書人不可動粗,只好暫且忍受奇恥大辱,安安靜靜立在門外恭候于之乎大人開門出來。
果然,于之乎先生架子再大,他總有個大解小解的時候。一陣匆匆腳步聲,院門“嘩”的一聲打開,于之乎先生內急,東張西望,直奔官茅房去了。
于之乎先生從官茅房出來,走到自家院門,突然發(fā)現(xiàn)縣太爺靜靜地立在院門外閉目養(yǎng)神。
喲呀,小民在房中潛心讀書,不知縣太爺屈尊造訪出巡,更未能設案備茶迎接,真是有罪有罪。
聽于之乎先生如此一說,縣太爺心中默默罵了一句,好一個老壞嘎嘎,我三次投名帖,你閉門不見,此時你見我求賢若渴,三顧茅廬心誠,又在我面前裝好人了,看我收你做主簿后,不給你穿小鞋才怪。
如此這般,于之乎先生恭迎縣太爺走進宅院,請進大花廳。
走進大花廳,于之乎先生請縣太爺余盛世大人落座。防備縣太爺請他出山治世,當頭一棒,先請縣太爺余盛世大人吃一杯閉門羹。點著了水煙袋,于之乎先生先向縣太爺余盛世大人說道:“古訓曰,官府不進民宅,大人今天屈尊寒舍,想必是有要務在身,只是小民于之乎身下無嗣,縣太爺如下兵書,于之乎實在愧于家園,不能送子投筆從戎效忠朝廷也……”
于之乎先生的話音未落,縣太爺余盛世立即搖著雙手,打斷于之乎先生的話,告訴于之乎先生今天不為征兵而來,只是、只是……
“那么,那么,容小民于之乎稟告大人,草民于之乎大半生閉門讀書,不問天下紛爭,于治國平天下之事,一竅不通……”老泥鰍,既然你不為征兵而來,必定是要我出山助你治理本埠了,對不起,小民于之乎不侍候也。
話未出口,先吃了閉門羹??h太爺自然也不是等閑的人物,先放下正事,東拉西扯,說些閑白,疏通疏通感情,說到話兒投機時,再往正題上扯。
好了,好了。
古云,士無癖不交。大凡有學問的人,你想和他套近乎,先看他有什么癖癥,投其所好,找到共同語言,成了同好之士,就可以說知心話了。
于之乎先生有什么癖癥呢,他有學問。
說《三字經(jīng)》?看他不把你踹出去。
又好了,聽說于之乎先生對《奇門遁甲》極有研究,何不和他盤道一番,說說《奇門遁甲》的事呢。
卑職奉旨就任本縣知府,實在是才不配位。
不能不能,余盛世大人就任本府知事,實為本縣百姓之大幸矣,實至名歸,實至名歸也。
只是,只是,盛世不才,半生閉門讀書,原來這治世之道,決斷萬般事端,還有一門能奪天地造化之學,此學該是出自那部《奇門遁甲》吧?喲呀喲呀,我連書名都不知道,之乎先生見笑了。
《奇門遁甲》本不在經(jīng)史子集之列,縣太爺大人求取功名,自然不會涉獵此等奇巧雜書的。
不敢不敢。
你不敢,我不敢,又是一堆不敢也。
這一下,于之乎先生打開了話匣子,越說越投機,越說越來神兒——那才是你比我知道得多,我比你明白得透徹,他二人已經(jīng)成了知心好友了。
縣太爺余盛世大人先說,姜子牙用《奇門遁甲》之學,幫助周武王建立了周朝;張良用《奇門遁甲》之學,幫劉邦建立了西漢政權;諸葛亮用《奇門遁甲》之學,幫劉備建立了蜀國,云云。
當即,于之乎先生打開了話匣子,何謂“喜神方位”,又何謂“六甲青龍”,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h太爺余盛世大人造訪于之乎先生,從前晌卯時三刻進府兩個人說《奇門遁甲》,忘了吃午飯,后晌亥時二刻,西洋鐘敲了十下,晚上10點,縣太爺大人告辭出來,二位圣賢杯水未喝,粒米未進,連給縣太爺抬轎子的衙役都說,來的時候,抬進來一個縣太爺,回來時覺得轎子輕了分量,以為只抬回來半個縣太爺。
話說到這里,親如手足,至親好友,勝過拜把子哥們兒,莫說是余盛世大人恭請于之乎先生出山任天津府主簿,就是拉他一起出去推輛小車賣煎餅馃子,他都會欣然從命,士為知己者用了。
下
縣太爺余盛世,天津府街門主簿于之乎,二人珠聯(lián)璧合,將浩大的一個天津府治理得秩序井然,真是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盛世地步了。
何以路不拾遺,天津百姓身無分文,出門走路沒有人捂口袋,更不必防小綹伸小手,任他掏,能夠掏出半?;ㄉ?,算他今天運氣旺。何以路不拾遺,家里四壁空空,大雜院里家家棚鋪,連房門都沒有,只掛著半截布門簾,該是何戶可閉哉。
于政務上,他二人互補長短,余盛世大人久在官位,應酬朝廷自是一把老手;于之乎大人學富五車,草擬個方案,發(fā)個告示,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而且無論柳體、顏體都功夫老到,真有人揭下府衙門的公告,拿回家給孩子當字帖的。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二人也有短處,縣太爺余盛世處事猶豫,一事當頭,不能當機立斷,既怕得罪百姓,又怕得罪朝廷,左右為難。就為了女子不得放足一樁小事,足足思忖了一個月,最后還是縣太爺夫人想出的高招,四個字,由他去罷,如此才算做出決斷。如今好了,有了主簿于之乎先生,萬事拿《奇門遁甲》一推演,萬無一失也。如是,縣太爺案頭堆積多年,無法了斷的命案、民事、金銀債務以及各種雞毛濫事,于之乎先生一接手,三下五除二,幾個月時間全都處理完結了,不光是理事神速,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案件的處理結果,原告、被告雙方都點頭贊同,案件了結之后,原告、被告雙方都給天津府衙門送來了謝恩厚禮。繼而幾塊“明鏡高懸”“青天在上”的匾額掛在了府衙門大門上,百姓齊稱天津府治理有道,天津成了大清國的模范都市了。
于之乎先生本領雖高,他也有致命的缺欠——從出生到年過半百,只是閉門讀書,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到了府衙門,每天面對柴米油鹽芝麻谷子小事,也不免覺得力不從心。尤其是那些民間糾紛,于之乎大人覺得當事人簡直不可理喻,何以一個人向對方說了一句話“玩去”,雙方竟然鬧到官府來打官司。哎呀,真是豈有此理,讓你玩去有什么不好呢?“玩”者,弄也,五行屬“木”,木能克土,此中再無深解了,何以請你“玩去”的一方,竟然被你拉到大堂來了呢,嗚呼,吾不知其所以然也。
民間雞毛小事,再不可理喻,到底都是中國人;無論什么粗話,到底也是中國話,日久天長,于之乎大人也聽怪不怪,甚至耳熟能詳了。
最是為難,府衙門時時還要接辦洋務。時時有洋人到府衙門來辦“交涉”,而所“交涉”,多是涉洋利益,一切自然好辦,反正洋人要什么,你只管順情辦事,不過,那些到府衙門辦交涉的洋人,什么規(guī)矩禮貌一竅不通,見了縣太爺不肯下跪,遠遠伸出手來,嘴里還“哈羅、哈羅”地喊。頭一次聽到洋人沖著自己喊“哈羅”,嚇得于之乎先生打了一個大彳亍,所幸,當時縣太爺余盛世大人站在于之乎先生身邊,趕忙伸胳膊扶了一把,否則主簿大人真要跌倒在地,出丑了。
洋人喊一聲“哈羅”,何以嚇得于之乎先生險些跌倒在地呢?
事后縣太爺告訴于之乎先生說,洋人沖著你喊“哈羅”,那是問候你好,不是沖著你念咒兒。
非也,夷人滅我大清國,一靠炮堅艦利,再者就靠淫詞邪說,君不見舶來品有話匣子者,何物也?淫曲也。一張黑色圓盤,放置匣上,令其飛旋,黑盤立即發(fā)出洋人吼叫,有男有女,有抑有揚,似啼似嚎,何故也,奪命咒語也。欲征其國,先收其民;欲收其民,先收其心。夷人淫曲邪說,亂我民志,惑我民心,令我大清國人數(shù)典忘祖,背叛儒家教誨,其用心何其毒哉。
之乎吾兄此說未必為錯,只是我國人深得儒家教誨,未必就被夷人淫亂邪說蠱惑,這天下為仁的教養(yǎng),我大清國人也是不會輕易背棄的。
縣太爺大人此言極是,如此夷人才暗中對我國人釋放咒語,令我國人神志顛倒,迷惑一時,受他的欺騙。
縣太爺余盛世大人見說不服于之乎先生,便也作罷。他暗自輕輕一笑,半似玩笑地向于之乎先生反問,剛才夷人向于之乎先生呼過一聲“哈羅”咒語,何以之乎先生依然靜如處子,不為所惑呢?
哈哈哈哈……于之乎先生被縣太爺問得哈哈大笑。
盛世大人不知,不才研習《奇門遁甲》多年,心中早有六字真言一道銅墻鐵壁,無論他什么奪命咒、百病咒、迷魂咒,都不得侵入我心,所以無論何人咒我,都只是反咒其自身而已。
之乎兄破解一切咒語,又有什么魔法呢?
我有六字真言在胸,一切咒語自然不侵我心。
之乎學長胸中六字真言,可傳授于我乎?
嗐,此六字真言,并非隱語,早深深植于我心中也。
那又是哪六個字呢?
能夠阻擋天下咒語的六字真言,就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字也,切記切記。
……
于之乎大人心懷六字真言,可以破阻天下一切咒語,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罷了,待你夷人再來,看我如何對你暗用咒語吧。
果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沒多少日子,英國工部局管事又來天津府衙門辦理交涉,這一次偏趕上四面城修路,英國工部局的汽車不能開進天津府衙門,遠遠停在英租界柵欄門口,英國工部局管事大人只好步行到南門大街進來,再走到府衙門來晉見縣太爺了。
工部局管事大人公爵身份,只能緩步而行,今天,早晨8點從英租界走出來,10半才走到天津府衙門,累得管事大人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交涉結束,縣太爺看英國工部局管事年高體弱,便要派一頂官轎送英國工部局管事大人回租界地,嘿嘿,爾輩吹噓你國汽車出行方便,如今到了關節(jié)時刻,還是我大清國的官轎方便吧。
如是,一頂官轎備好,于之乎先生隨縣太爺出來送行,相互鞠躬再見。隨后,管事大人躬身就往轎里鉆,到底從來沒享受此等清福,他不知道坐官轎,要背過身子,屁股先探進轎子,屁股挨著座椅后,再縮身坐好,此時轎簾放下,衙役們才能抬起轎來堂皇而去,你先把半個身子探進官轎,官轎里空間狹窄,你想在官轎里轉過身來,那是不可能的。
于之乎先生看到工部局管事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鉆進官轎,提醒他快快退出身來,便大聲地喊了一聲“哈羅”。于之乎先生大喊哈羅,管事大人以為身后撲來刺客,“咚咚”地退了幾步,猛一回身,“咕咚”一下,一屁股倒坐在地上了,管事大人的屁股也大,“噗”的一下,暴起一團黃土。
衙役們見狀慌忙跑過來,將管事大人扶起,又扶管事大人轉過身來,將管事大人背著身子塞進了官轎。
哈哈,于之乎先生心中暗自笑了:你夷人曾以咒語迷我出丑,被我六字真言阻擋,偏你不知六字真言,如今被我一咒成讖,失態(tài)丟丑了吧。
天津府衙門眾衙役抬起官轎將工部局管事大人送走了,于之乎先生很是得意地對縣太爺說著,我說過夷人的“哈羅”本是一句咒語,縣太爺大人不以為然,你看今天我以”哈羅“咒他,果然應驗了吧。
知多見廣的縣太爺只是搖搖頭,不置可否地走開了。
……
和英租界辦過交涉,一個月后,又和日租界打交道了。英租界做事講外交禮儀,待人也禮貌,行禮握手都客客氣氣,和日本人打交道,就沒有這么客氣了。你比他硬,他怕你;看你軟弱好欺,他就是閻王爺。
好在一切直來直去,彼此也就不客氣了。
英租界僑民和工部局是兩回事,工部局只管外交交涉,民間糾紛,由天津府衙門決斷;日租界,一切都是租界決斷,連租界地外面的事,也是日租界說了算。日租界里有一個三友會館,民不民,官不官,什么事都是他們說了算。他說了,你不服,他還有一個居留民團,一群日本浪人,什么不是人的活都干,閑著沒事,夜半三更砸中國商店店門,里面伙計不知道什么事,披上衣服跑出來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群日本浪人,中國商家小伙計迎過來,畢恭畢敬地詢問,夜半三更尊家造訪敝小店,恭問有何貴干?
沒有貴干。一群日本浪人由一個指揮,站好隊列,齊聲大喊,大掌柜,X你媽媽,天津話發(fā)音精準,節(jié)奏整齊,抑揚頓挫,聲音洪亮,十足的精神。罵過之后眾人禮貌周全,齊刷刷鞠躬行禮,轉身離去。
今天,大日本居留民團,請?zhí)旖蚋h太爺和主簿大人到日租界參觀民團訓練。
時值三九,昨天下了一場大雪,今天正是雪后寒,偏偏又刮起地面風,卷起一層卷毛雪,莫說是出門,就是偎在府衙里,也要把皮袍子裹得嚴嚴實實,就如此,縣太爺?shù)陌缀舆€掛著白霜。
只是“盛情難卻”,何況日租界送到天津府衙門來的請柬,上面有日租界三友會館總理【注】大人親筆簽名。三友會館,名義上說是民間組織,但千萬別小看這個三友會館,表面上三友會館里面吃吃喝喝,有賭場,有浴室,有唱三弦的,對打刀槍的,還有“茶嫁”二字掩蓋下的煙花之地。但細看,你才知道,三友會館原來就是日本安插在中國的“特高課”,掌控著一個龐大的機構,掌握日本和清政府及天津府衙門的一切外交事務,貸款使用,貿(mào)易往來,此外最重要的使命便是監(jiān)視一切反日活動人士。有日本反戰(zhàn)人士逃來中國,住在日租界,沒幾天,這個英雄就跳了大河,而且他等跳河的方式極有個性,跳河者把自己裝進麻袋里,更怕麻袋沉不下河底,麻袋里還裝了許多石頭,最最不可思議,麻袋還從外面系上麻繩,你說說,這得是多大的能耐吧。
觀賞演武,自然是在院里,二位大人各自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穿著冰天雪地一天凍不煞的貂絨大皮襖,再披上皮毛風衣,兩個滾圓滾圓的大圓球,由衙役們抬著兩頂官轎,來到了日租界三友會館。
演武場設在三友會館后面的一處曠地,好大一片空場,足足有四個土地廟大小,舉頭再看,居然沒有暖棚,遠遠看見三友會館總理,就坐在空地邊上的一個石頭墩上??吹娇h太爺和于之乎大人駕到,總理起身迎接,總理大人身后,竟然沒有座椅,原來就席地坐在演武場邊的洋灰臺臺上。
請坐,請坐,三友會館總理用地道的中國話請二位大人就座。坐在哪里呢?縣太爺和于之乎先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莫非也讓咱坐在洋灰臺上嗎?
身份不身份的無所謂了,只是,難道東洋人不懂得“夏不坐木,冬不坐石”的忌諱嗎?二位大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家就坐在洋灰臺臺上,咱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于是,二位大人就在三友會館演武場的石頭臺上坐下了,初坐下,硌屁股,坐一會兒,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躥,活像是一條毒蛇從屁股溝往上爬,一直爬到后腦勺,縣太爺打了一冷戰(zhàn),于之乎大人打了一個噴嚏。哎呀不好,萬不可受了風寒,這年紀受風寒是很可怕的。
幸好,演武場里的對打早早結束,三友會館總理大人站起來向勝者鼓掌。匆匆忙忙,二位重臣準備起身告辭。沒想,節(jié)外生枝,眼看著演武場里眾人抬出一個木架,木架上放著一個黑色木匣,木匣上蒙著一塊黑布簾,又是什么“淫器”?擺出來糊弄大清國,不就是想把奇巧淫器賣給中國人嗎?
于之乎先生大半生深居簡出,不和外界打交道,猜不出日本人搬出來的小木頭盒子是什么東西??h太爺見過世面,便向于之乎先生介紹說,這個奇巧玩藝兒,洋名叫“開麥拉”,到了中國叫造影匣子。怎么造影呢?它里面有一個小孔,把蒙在匣子外面的布簾一拉開,“噗”地一下,就將外面東西的影子造到里面一塊玻璃上了。
哦哦,聽說過。還聽說過,這“開麥拉”把人的影子照下來的時候,也攝去了人的魂魄。
不會吧??h太爺懂得一點兒現(xiàn)代的事,不無懷疑地對于之乎先生解釋。
否則,一個人在外面立著,洋人造下他的影有什么用?
于之乎先生問著。
而且,而且,前二年還傳說開封府道臺,在外面被一個洋人造了影,回家一場大病就一命嗚呼了。
不會吧。
就在縣太爺和于之乎先生二人說話之時,又一個日本人站到了造影匣子旁邊,手里舉著一個圓圓的物什。倒吸一口冷氣,連縣太爺也認不出這是什么奇巧物件了。
坐在二位大人身旁的總理,看出縣太爺和于之乎二位大人臉上的疑惑,便向縣太爺解釋說,造影匣子造影時要有強光,光靠太陽光效果不好,本國又研究出了一種可以突發(fā)強光的燈泡,叫鎂光燈。
縣太爺搖搖頭,表示沒見過,只是,還沒容他向于之乎先生介紹,突然,真是突然,“噗”的一聲,一道強光爆起,光線冷不防向縣太爺和于之乎二位大人撲了過來。天爺爺也!縣太爺、于之乎二位大人一齊“啊”地大叫一聲,二位大人一齊打了一個哆嗦,嚇壞了,嚇得幾乎跌倒在地了。
好不容易,一切一切終于結束,二位大人站起身來,搖搖飄飄,只覺得腳下無力,天旋地轉,幸虧身邊有人攙扶,這才搖搖晃晃地告別,分別坐進自己的小轎。
只是今天也怪,前面縣太爺坐的官轎,一路上搖搖晃晃,一會兒往左歪,一會兒向右歪;后面于之乎主簿坐的小轎,更是上下顫動。衙役不解。
卻原來,二位大人各自坐在轎子里打哆嗦呢。
冰天雪地,在演武場石墩上坐了大半天,凍得瑟瑟發(fā)抖,最后照相機鎂光燈“噗”的一聲,嚇出了一身大汗,莫說是弱書生,就是硬漢,也休想避過一場大病了。
果然,二位大人第二天早晨都沒到天津府衙門理政??h太爺貴體欠安,只吩咐公事房,今天另有公事,在內府辦事了。主簿大人有上級,他便早早派人給縣太爺送來了信函,昨夜卑職略受風寒,身患小恙,至今仍感乏倦,無力到府問事,請縣太爺準予在家休養(yǎng)一天,云云。
縣太爺沒精力回復于之乎先生的來信,只忙著延請名醫(yī)問脈診病,縣太爺請來的名醫(yī)自然醫(yī)術高明,當即開出祖?zhèn)髅胤???h太爺體恤下屬,立即派下官轎將醫(yī)生送至于之乎大人府上,去給于之乎大人診病,
同一位醫(yī)生,看同樣的癥候,開出了一模一樣的處方,講出了一模一樣的病理,也治好了一模一樣的癥候。
經(jīng)醫(yī)生診斷,縣太爺和于之乎先生,并無大恙??窗Y狀是精神萎靡,面色少華,目眶青黑,雙眉緊鎖,滿面愁云,心無所倚,神無所歸,心神不安,氣血失調。每人服用天王補心丸一劑,藥到病除。
在家休養(yǎng)半個月,有人扶著縣太爺來到天津府衙門,坐堂理政,只是天津府衙門主簿大人于之乎先生,再也不肯為大清國當差理政,那一份每月八斗米的俸祿,也不要了。
縣太爺?shù)诙吻鹄铣菛|門里恭請于之乎先生出山,才走進院門,家人送出來一份手卷,上面于之乎先生三個大字,我要命。
……
噫哉,百多年前,一部鎂光“造影燈”險些奪去了天津府衙門縣太爺和主簿大人二位賢達的卿卿性命。
信乎哉?
嗟夫!
【注】:總理,本文指舊時某些機構、企業(yè)負責人的名稱。
林希,原名侯紅鵝,1935年生于天津,師范學校畢業(yè),做過老師、編輯,1980年回歸文學工作崗位,從事專業(yè)寫作,出版有詩集4冊,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集獎;后改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4種,林希自選集12冊,《“小的兒”》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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