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旅天

張?zhí)N鈺將軍回顧自己的一生時曾說過：“我這輩子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打了上甘嶺，二是參加了核試驗?！?/p>

1917年1月，父親張?zhí)N鈺出生于河北贊皇縣武昌村。七七事變后，日寇南犯，父親毅然參加八路軍，走上抗日戰(zhàn)場，開始了其革命的一生。他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參與指揮了上甘嶺戰(zhàn)役。1955年，父親率志愿軍三兵團機關，從朝鮮回到旅大（現(xiàn)大連市）接收蘇軍防務。11月，父親參加組織了建國初期最大規(guī)模的遼東抗登陸海陸空集團軍級聯(lián)合演習。

正當他在旅大干得風生水起時，又接到了一個新的任務。

1958年中央確定了開展原子彈研制工程?？辈臁⒔ㄔO核試驗場工作隨之展開。經陳賡推薦，父親由作戰(zhàn)部隊轉到國防科研戰(zhàn)線，擔負起了建設共和國核試驗基地的重任。與此同時，我國有關技術專家已在蘇聯(lián)顧問建議下選定敦煌為試驗場區(qū)，開始進行相應的地質測繪和通信建設。

選了一個好場地

1958年10月，父親來到敦煌。與原商丘步校政委常勇、副校長張志善帶領的勘察大隊一起開始了日夜不停的勘察。幾天走下來，父親感覺已選定的試驗場區(qū)存在問題：一是蘇聯(lián)專家選定的場地設計可承擔兩萬噸TNT當量的原子彈，而美蘇的核試驗都已超過千萬噸了，兩萬噸不符合我國核武器發(fā)展的戰(zhàn)略需求；二是這里有漢長城、烽火臺、莫高窟等古跡，毀了這些，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三是這里水源奇缺、土質疏松，自然條件不行。于是他與同志們商量研究：向西再選新址！

陳賡副總長聽了匯報后說：“那里不行，你們再找一個嘛。”

12月24日，父親和張志善率領勘察小分隊開進死亡之海羅布泊。時值嚴冬，寒風刺骨，風沙肆虐，千古死寂、千里荒原，沉寂的古城廢墟、白骨、枯木……他們卻越看越高興，廣闊、荒涼，這正是建設核試驗場的理想場地。

從冬到春，他們踏遍了羅布泊大漠，查閱了大量地質資料，反復比較，最后將核試驗場選在羅布泊西北地區(qū)，核試驗場禁區(qū)十萬平方公里。這里方圓數(shù)百公里沒有人煙、沒有耕地、沒有牧場，能滿足核試驗的各種要求，這為我國核試驗基地的建設發(fā)展奠定了得天獨厚的良好基礎，我國進行的幾十次核試驗都是在這里爆炸成功的。每念及此，同志們都由衷地敬佩老司令的遠見卓識。

1959年春，父親一行人來到一處地方，這里北靠天山，南臨博斯騰湖，一條小河從天山流下，河邊上開著一片片馬蘭花，這里地下水源豐富，真是生活區(qū)的理想之所。父親為基地取名叫馬蘭村。

打了一個好基礎

1959年6月13日，基地第一次黨委擴大會在馬蘭的一個地窖召開。地窖中，一窩小燕正在破殼、出世。父親站在地窖門口，輕聲囑咐每一個來開會的人：“把腳步放輕一點兒，把嗓門壓低一點兒，別驚擾了燕子。”

他常常對大家講：我們是搞原子彈的中國軍人，我們更要知道尊重生命、愛護生命，愛護這里的一草一木。

1960年，基地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基本建設。上萬名解放軍官兵、工人從四面八方云集戈壁，日夜奮戰(zhàn)。水庫修好了，簡易機場建成了，幾百公里的公路橫貫戈壁，十多萬平方米的營房拔地而起……

當時正值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國防工業(yè)調整期間，上級機關的干部來馬蘭說：“機關可先搬到無錫，等國家經濟好轉了再搞建設?！睂Υ烁赣H卻十分固執(zhí)：“不！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等。一年不搞我等一年，兩年不搞我等兩年，中國總要有原子彈！”他鼓勵同志們：“現(xiàn)在國家要還債，沒錢。我們就堅持在這里，有一分錢先干一分錢的事情?！?/p>

在那最困難的時期，“以戈壁為家，以艱苦為榮”成了基地全體同志最響亮的口號。車輛少，口糧運不過來，他就和常勇政委一起帶領機關人員往返20多公里，一袋一袋往回扛；施工中機械、工具不足，部隊就想方設法就地取材，用紅柳條、榆樹枝自制工具；糧食不夠吃，蔬菜供應困難，戰(zhàn)士們就挖野菜、采榆葉充饑。父親有胃病，一餓就疼得難受，吃不下飯，但他仍堅持讓炊事員每天用草籽和野菜做一頓飯。

在基地建設中，他與負責工程的張志善副司令員和機關部門反復研究，對施工提出了“工效高、質量好、安全節(jié)約”的要求，制定了施工技術管理制度；開展各項專業(yè)技術業(yè)務訓練；把科技人員送出去學習進修；向羅布泊地區(qū)派出氣象站……迎著重重困難，核試驗基地終于在大西北、在大戈壁站住了腳，扎下了根！

立下一個好傳統(tǒng)

基地職能不同于作戰(zhàn)部隊，父親提出基地要為科學實驗服務，為科學家服務。一開始就確立了尊重科學、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的原則。

父親深知搞國防尖端事業(yè)離不開知識，離不開知識分子。他穿上便衣去大學走訪，請專家們指教；一個個地與來報到的科技人員和大學生們談話：“你們都是國家的‘寶貝，搞原子彈試驗要靠你們，你們要做無名英雄，像無花果一樣，結出最香甜的果實，卻不讓人看見艷麗的花朵！”

他提議，研究所的兩位副所長程開甲和董壽莘教授按基地首長待遇，給他們配通信員和業(yè)務秘書；對科技人員的生活，坐車、吃飯，甚至抽煙，他都一一過問。

有一次，父親和程開甲院士在家中接受采訪。程院士回憶，有一個工程，經他測試離標準差了一點，要求返工修改，但工程已接近完成，部隊也很疲勞，如果返工，成本和工程量很大。會上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父親的選擇是，承擔施工標準不夠的責任，同時堅決支持程開甲的意見。談及此處，程院士眼含淚水，聲音哽咽。尊重和擔當換來信賴，這種戰(zhàn)友情一旦建立，終身不衰。父親90歲生日那天，程院士送來親筆寫的賀壽條幅：德高望重，一生功勛。程院士說：“張?zhí)N鈺是我最尊重、最敬仰的領導，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張?zhí)N鈺為程院士寫詩贊其：專家學者風沙里，同與戰(zhàn)士歷苦辛；戈壁寒暑成大器，眾人尊敬我稱師。

制定《核武器試驗法》，是科學指導工作的又一范例。核武器試驗對我國來說是個新事物，沒有經驗。1961年2月，父親未雨綢繆，提出制定《核武器試驗法》，從核試驗的組織架構、職能分工、內容標準、工作流程、協(xié)同保障和安全工作等方面制定了規(guī)范。由張英副司令員組織機關和各要素單位反復研究，兩年多編成《核武器試驗法》。實踐證明，《核武器試驗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參試各單位少走了很多彎路，保證了核試驗龐大的組織工作即有條不紊又高效率運行。

帶出一支好隊伍

一支隊伍好不好，一看戰(zhàn)功，二看典型。幾十年艱苦奮斗中，馬蘭基地圓滿完成了幾十次核試驗，為構筑國家核盾牌作出了突出貢獻；涌現(xiàn)出一大批模范人物和單位，如國防部授予的“陽平里模范氣象站”，國家和中央軍委分別命名授予的“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八一勛章”獲得者程開甲，中央軍委授予的“獻身國防科技事業(yè)杰出科學家”林俊德等?；匮芯克群笥楷F(xiàn)出10名兩院院士，培養(yǎng)出30多名科技將軍。據(jù)統(tǒng)計，50年來，基地有20個人和單位獲得榮譽稱號……

留下了馬蘭精神

經過一代代馬蘭人不懈奮斗，馬蘭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和文化，鍛造出“艱苦奮斗，干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的馬蘭精神。馬蘭精神每個字后面都有動人的故事。有夫妻倆嚴格執(zhí)行保密紀律，卻在羅布泊試驗場的一棵樹下意外相遇的“夫妻樹”的故事；還有父病危、母病重而試驗任務又緊迫的兩難選擇下，全身心投入任務的專業(yè)軍士涂慶榮，寫下“舉杯邀月，恕兒郎無情無義無孝；獻身國防，為祖國盡職盡責盡忠”對聯(lián)的故事……

在20世紀90年代，基地有1600余人推遲探家，近2000人提前歸隊，近500人推遲了婚期，近400人沒能回家照顧患病妻兒，近200人沒能在父母臨終前床前盡孝。他們?yōu)樽鎳T造核盾牌付出了太多太多！

從開始的“兩彈一星”到后來的通信衛(wèi)星、洲際導彈、潛射導彈，父親一干就是27年。離休后，一是以極大的熱情關注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他把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的獎金捐給了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將近耄耋之年，還在為家鄉(xiāng)落實革命老區(qū)、貧困縣政策而奔走，并為贊皇縣的基礎設施建設、旅游發(fā)展和地方文化研究傾注心血。

2008年，適逢基地創(chuàng)建50周年。他在醫(yī)院病床上給基地黨委寫信，并附詩表達他的敬意：

馬踏西陲，

蘭花問早。

精心梳妝五十載，

神韻世人曉！

基業(yè)再興，

地闊天高。

喜看馬蘭新一代，

盛世創(chuàng)業(yè)豪！

這首詩的字頭連起來是“馬蘭精神，基地喜盛”。

2008年8月29日，父親因病去世。按父親遺囑和基地與家里商量的意見，我們將他的骨灰分別送回老家和馬蘭。10月15日，我們陪父親回到他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地方?；亟M織了隆重的骨灰安放儀式，從基地東門到西門近3公里長的道路上，官兵肅立兩側。他們神情凝重，千百雙眼睛向車隊行注目禮，他們以最莊重的儀式迎接他們的老司令員回家，繼續(xù)陪伴核基地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