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杰
作為《黃河大合唱》的作者,且長期擔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要領導的張光年,何以被稱作“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呢?其實,只要翻一翻近30年來通行的現(xiàn)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教材就可以知道這絕非危言聳聽了。唐弢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曾風行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其中關于張光年的詩歌有約800百字的介紹,是放在《田間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節(jié)里,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后,逐漸興起的眾多新版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卻不再評述張光年的作品。至于當代文學史教材,以目前最為通行的洪子誠版為例,對張光年文藝理論的評介只字未提。至此,張光年儼然已經失蹤于時下高校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教材當中。這是否符合文學史的實際呢?類似張光年這類消失于“重寫文學史”思潮中的作家,與“重寫”思潮中挖掘出的大量“出土文物”般的“文學史上的失蹤者”有無比較意義呢?張光年在新時代有無當下價值呢?要思考這些問題,不得不讀新近出版的《張光年全集》。
張光年為湖北光化(今老河口)人,曾在武漢就讀私立武昌中華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前身之一),是地道的楚產名人,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張光年全集》可謂“義不容辭”。主編嚴輝在華中師范大學深耕張光年研究多年,此前已推出《張光年文學研究集》等,長期搜集、整理張光年佚文、遺稿,積累了厚重的文獻基礎。與此同時,近年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又推出了《永遠的“黃河大合唱”》《〈黃河大合唱〉創(chuàng)作傳播編年1938—2019》等文獻資料匯編,都為張光年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有了這些前緣鋪墊和準備,《張光年全集》自然呼之欲出。這部新出版的《張光年全集》,將為重審張光年的文學史地位、文學價值,提供權威、完備、可信的文本依據(jù),一定可以還張光年一個科學、客觀、公正的文學史地位。
張光年以“光未然”出名,這是“第一個張光年”,即詩人的張光年。張光年能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有一席之地,與“詩人光未然”密不可分?!稄埞饽耆返谝痪?、第二卷收入了張光年全部詩歌作品,包括“歌詞”“新詩”“舊體詩”“詩歌體譯述”四輯,其中大量作品“來自最初發(fā)表的報刊或作者的手稿,系首次編集”(見嚴輝“本卷說明”)。重視初刊本和手稿,體現(xiàn)了新版《張光年全集》具有明確而強烈的文獻意識,增強了該書的學術價值(不僅詩歌卷如此,其他各卷也都保持了這一學術特色)。張光年最負盛名的作品,無疑是1939年創(chuàng)作的《黃河大合唱》,被人稱有“民族史詩”之譽。此作一經問世,就成了社會產物,幾乎人人參與,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成為許多大型朗誦會上的保留篇目。然而,可能因為《黃河大合唱》是歌詞,很多人不認為是新詩,所以在很多新詩鑒賞辭典、新詩史里也找不到它的蹤影。這種視角上的誤區(qū),可能是導致光未然消失于文學史的一大主要原因。這分明是不符合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實際的,恢復光未然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很有必要的。
張光年同時又是一位文藝理論家。他從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從事文學批評和文藝理論研究工作。1949年以后,張光年作為中國文壇的主要領導之一,這一時期他主要是文藝理論研究者和文學組織領導者,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偶爾為之?!笆吣辍睍r期的張光年為“第二個張光年”。這一時期,從1955年開始,到1964年,張光年響應周揚的文藝思想,倡導“集體創(chuàng)作好處多”,并寫了大量批判文章,涉及胡風、馮雪峰、秦兆陽、周勃、黃藥眠、何其芳、丁玲、陳企霞、蕭乾、吳祖光、徐懋庸、劉紹棠、唐達成、陳涌、郭小川、李何林、巴人、邵荃麟等20多位作家、理論家。其火藥味之濃,已不是“檄文”可以名之。直至1977年,張光年繼續(xù)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駁“文藝黑線專政”論》,在駁斥林彪、江青的文化專制主義的同時,又不忘繼續(xù)批判胡風、秦兆陽、邵荃麟等人的“寫真實論”“現(xiàn)實主義的廣闊道路”論、“中間人物”論等思想。在后來《張光年文集》出版時,張光年卻將這些文章全部抽出了,使得我們難以全面認識張光年,尤其這“第二個張光年”。較之于《張光年文集》,《張光年全集》征得張光年子女同意,全數(shù)收入這一時期的大批判文章(見《張光年全集》第四卷、第五卷),是該書重要的亮點和特色?!暗诙€張光年”,是一面重要的鏡子,對于研究當代文學史,尤其“十七年”文學史具有重要的意義。在《張光年全集》披露這些文章后,應該為文學史家關注。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張光年的文藝思想逐漸開明。這是“第三個張光年”。從1979年開始,張光年多次在多篇文章中表示“傷害了很多好同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張光年以一個“痛定思痛”的開明的文藝理論家形象示人,同時在中國作協(xié)的領導崗位上,表達“解放思想”“創(chuàng)作自由”,甚至提出過“文學體制改革”??梢哉f,“第三個張光年”,是新時期文學的見證者、組織者,也是當代文學的反思者,他這一時期的文學論述,是當代文學理論的寶貴文獻,也理當作為一個鮮明、突出的個案,在新時期文學史上記上一筆。
當然,要全面了解張光年,也需要閱讀作為劇作家、劇論家的張光年的作品(見《張光年全集》第三卷),甚至應該閱讀張光年大量未披露的書信、日記。通過張光年的《向陽日記:詩人干校蒙難紀實》等,就完全可以理解“第二個張光年”是如何走向“第三個張光年”的。類似這些書信、日記,或雜文、散文(即將收入《張光年全集》第六、七、八、九卷),對于研究作為詩人和文藝理論家的張光年,也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一個作家能否進入文學史是一件見仁見智,同時本身又是很難判斷的事。張光年寫出過有影響的《黃河大合唱》,又長期擔任中國文壇的主要領導,都有可能被擠出文學史,充分說明了文學史的門檻很高、文學史的書寫難度很大。然而,在新的時代,應該正是恢復張光年科學、客觀、公正的文學史地位的時候了。出版《張光年全集》,正是其時,它可以為讀者提供追尋三個張光年的路徑。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