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斌
(江蘇興化225700)
春到垛田(吳萍 攝)
興化垛田,全球重要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世界灌溉工程遺產(chǎn)、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集中分布于興化城東南郊垛田街道內(nèi),星羅棋布,蔚為壯觀。其原貌四面環(huán)水、大小不等、高低錯落,為興化先民與洪水抗?fàn)幍闹腔劢Y(jié)晶。于古代文人雅士而言,垛田更極富詩情畫意,“昭陽十二景”中垛田便占“兩廂瓜圃”“十里蓮塘”“勝湖秋月”三景,故自古以來便為興化一邑之大觀。歷代典籍中都有垛田四季之美的記載和吟詠,反映農(nóng)作生活以外的另一番景象。
“陂塘相望,老圃荷鋤,兔角、貍頭、羊蹄、蜜桶,花葉間蒔,或成五色,宛若東陵佳趣焉?!边@是明〔嘉靖〕《興化縣志》對垛田“兩廂瓜圃”風(fēng)景的柔情書寫。所謂“東陵佳趣”,出自秦朝東陵侯邵平種瓜長安城東,瓜美、有五色,世人謂之“東陵瓜”的典故。因長安城東南門涂以青色,百姓俗稱之“青門”,故“東陵瓜”亦稱“青門瓜”,這才有了楊果“東陵五色舊相傳,九彩今看亞兩川”、知縣凌登瀛“種瓜青門外,蔓葉萋以綠”的詩歌詠嘆。而青門又泛指歸隱之處,故而垛田不僅為灌園之叟的棲居與勞作之地,也成了文人雅士所向往的詩意田園。
關(guān)于垛田地貌的奇特,明〔萬歷〕《興化縣新志》在總結(jié)一方形勝時曾如此說:“四流環(huán)抱,黑壤骨立。卒有寇至,車不得方軌、馬不得聯(lián)鑣、步伍不得成列,地險亦足恃者?!边@種“四面環(huán)水,如海中島嶼”的地形不僅為躲避世亂提供了絕佳的隱居環(huán)境,更創(chuàng)造了桃花源式的風(fēng)景典范。明代福建提學(xué)副使、邑人胡獻(xiàn)的《秀色引》有云:“其澄淵高阜之處,日月云霞升沉散合,為吾邑奇觀。垂楊夾水,遠(yuǎn)近芰荷,笑傲數(shù)十里,往來其間,若與塵世隔者。蒹葭孤蒲之中,羽蟲殊音異色,雖博物者不能識。所產(chǎn)魚鱉瓜蔬之屬,亦視鄰封為最。若夫先賢之遺躅,浮屠上清之勝概,又往往有古跡存焉?!?/p>
春日垛田的主色調(diào)是金黃色。清代劇作家孔尚任曾在《答王歙州》一文中發(fā)出“昭陽城外,菜花黃否?去年風(fēng)景,結(jié)想魂夢,不知何時駕小艇、泛輕波,晤足下于黃金世界,一飽窮眼也!”的由衷感嘆。他對垛田的春景是極為渴慕的,乃至于“結(jié)想魂夢”。想必他曾與邑人王熹儒一起步出興化的東門外,見到了“巨津蕩漾”“云氣縹緲于間”(明〔嘉靖〕《興化縣志》)的東門泊,于是呼來一葉扁舟,乘著清晨的薄霧泛波而去。當(dāng)小舟駛至泊心時,回首是“煙樹蒼翠,望余無際”(明〔嘉靖〕《興化縣志》)的南津;放眼東望則長河若帶,迎來旭日初升?;蛟S他們到過城東南三里的何家垛,見到的是“緣堤綠滿楊垂線,兩岸黃鋪菜作茵?!保ㄇ濉へ洞喝崭鸪锡S招往何家垛觀劇縱飲抵暮舟中偶成》)又或是遠(yuǎn)航至水網(wǎng)深處的長安村,訂下了“莫負(fù)春光好,輕舟出郭東。千層吹錦浪,一葉掛和風(fēng)。青遇蒲田遠(yuǎn),黃來菜圃通。明朝須載酒,放醉夕陽中”(清·佚名《過長安》)的邀約。此時麻羊莊的桃花開得正艷,“夭艷滿枝紅玉綻,嬌羞對客粉妝催”(清·佚名《戚美中邀同諸公泛舟麻羊莊觀桃》),直被人比擬作“武陵深處舊天臺”。郭家莊的郊宴則從未冷落,“清明節(jié),僻縣人也忙;十里紅裙山子廟,一船春酒郭家莊,兩岸菜花黃?!保ㄇ濉り懻稹锻稀ば了惹迕鳌罚┛咨腥斡袥]有踏足過這些地方,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春日垛田為他打開了親近自然的一扇窗,迷宮一般的“黃金世界”牽惹著他的詩心,唯有“一飽窮眼”,方能此生無憾。
垛田芋頭園(班映 攝)
夏日垛田的主色調(diào)是粉紅色?!翱h南半里許”的“十里蓮塘”又名“蓮塘浦”,“接得勝湖,西接海陵溪,共十里,其間植蓮”,每當(dāng)“蓮花夏開,遠(yuǎn)近相映,放舟采之,若耶而下不數(shù)也?!保鳌布尉浮场杜d化縣志》)古人將“十里蓮塘”媲美于若耶溪,自有其會心之處。相傳若耶溪有七十二支流、會三十六溪之水流經(jīng)龍舌嘴,正與垛田“三十六垛、七十二舍”之說不謀而合。
更有勝處,“十里蓮塘”地接“蓮花六十四蕩”“自蘆洲入得勝湖,紅蓮十里”(明〔嘉靖〕《興化縣志》)。每逢夏秋之交,六十四蕩里的倩女唱著宛轉(zhuǎn)悠揚(yáng)的情歌,擺弄木桶,采摘蓮蓬、菱角,借歌詞傳達(dá)相思之意。邑人周漁的《采菱曲》也許便來自觀風(fēng)所得:“采菱莫采花,菱花照妾面。妾面空如花,郎面不可見?!绷氖幹坏摹捌鞐U蕩”傳說是南宋岳飛駐師扎營之地,“海濱曾駐鄂王營,至今湖水留其名”(清·王熹儒《旗桿蕩》),此外還有癩子蕩、楊家蕩、高家蕩,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湖蕩,統(tǒng)稱為“六十四蕩”。明代大學(xué)士高谷告老還鄉(xiāng)時一度“筑室蓮花六十四蕩中”,與故人徐謐“弄鵝賦詩,怡然終日”(明·徐來復(fù)《問鵝亭記》),“夕陽平野暮,時聽采菱歌”(明·徐來貢《問鵝亭》)。也許是因為“地氣毓靈之會”,故而六十四蕩常結(jié)出并蒂蓮花,土人多采以獻(xiàn)瑞。延至近代,“十里蓮塘”已成鮮明的鄉(xiāng)愁符號,無怪乎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劉韻琴會發(fā)出“十里菱荷香,觸景思鄉(xiāng)”的低吟淺嘆了。
秋之垛田(朱宜華 攝)
秋日的垛田是繽紛多彩的,“兩廂瓜圃”迎來了豐收的喜悅。古人將興化土著分為三類:“都邑之內(nèi)謂之坊,市廛居貨之民也;郊關(guān)之外謂之廂,灌園治圃之民也;畎畝之中謂之里,耕稼樵漁之民也。”垛田人即“灌園治圃之民”,亦稱“廂人”,明〔萬歷〕《興化縣新志》所言“廂人唼喋浮葑之利,游食閭井”,是垛上人數(shù)百年來生存狀態(tài)的縮影。垛田長出的瓜果蔬菜為垛上人換來了珍貴的糧食,“行里主人行口望,滿河燈火賣瓜船”(清·佚名《東門竹枝詞》),介乎古代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垛田,始終維系著“半村半郭”的特殊生態(tài)?!爸T蔬之品,則菰蒲 藻皆出于湖,蓮藕菱芡皆出于蕩,芹蓴水荇皆出于河,瓠瓜茄芋皆出于廂。荸薺出于田,茨菇生于淺水。蔥韭蒜薤,無地不宜;野蕨園葵,隨取而足。”(明〔萬歷〕《興化縣新志》)處處是寶的垛田不僅是興化城市的“后花園”,還盛產(chǎn)過一種名為“露果”的稀有果品,清〔咸豐〕《重修興化縣志》有載:“露果,俗名地果,出王莊者良。二月切果,為塊種之。八月朔露重,實必繁;露從莖葉滴入土中,即成實。初冬掘之,仍覆以土。經(jīng)霜雪,其味回甘。”而每屆中秋,“勝湖秋月”的美景總引得城中游人紛紛買舟而去,沿青苔港東行、由湖西口而入,“湖水紆回,廣袤二十里,夜月練明,晃朗無際,可謂水天一碧也。”(明〔嘉靖〕《興化縣志》)“小湖搖碧接孤城,月色澄秋分外明。”這是高谷筆下的得勝湖月夜。“勝湖湖水碧如油,細(xì)雨瀟瀟野渡秋。欵乃一聲飛棹去,蓼花深處打魚舟?!鼻迦死铗暤囊磺秳俸裰Ω琛?,倒更富有秋雨瀟瀟、煙火人間的別樣情味。
垛上冬韻(李松筠 攝)
冬日的垛田說不清是何種顏色,其意境空曠,與天地同蕭疏。此時的畫面,就如鄭板橋在《自在庵記》中所說:“興化無山,其間菜畦瓜圃,雁戶漁莊,頗得畫家平遠(yuǎn)之意?!迸加谐扇旱囊傍啅奶炜振腼w過,打破大地的沉寂。垛田人畢竟是閑不住的,“農(nóng)民于秋冬風(fēng)雪之時,率撒網(wǎng)、設(shè)籪、張卡,冀取各物售于城市,以其所得藉資生活?!保ā裁駠场独m(xù)修興化縣志》)垛田的冬天,便因為湖蕩間漁人身影的出現(xiàn),平添了許多喧鬧。冬季最常見的是“老鴉幫”,李國宋《冬月放鸕鶿歌》開首寫道:“玄冬季月天氣和,土牛將出冰乍蘇,漁師始魚操小舸,竿叉罟簞紛交加?!绷攘葦?shù)語,生動勾勒出冬日水鄉(xiāng)“放老鴉”的場景。關(guān)于垛田漁人捕魚的百般巧技,早在其堂叔李沂的《陽山賦》中已有妙筆涉及,“于是城中編戶、郭外漁人,截梁張罭、揮罩引綸;投罛舉罱、沉罶牽罾;飛叉而擉巨魚;鳴榔而裒眾鱗;放鸕鶿于波底;積蒹葭于水濱?!边@雖是的極盡工巧的賦體語言,卻反映出垛田漁人生存智慧的廣博。李沂所記錄的這一大套捕魚技法,現(xiàn)在依然可以從現(xiàn)實生活中一一得見。看慣了“取魚撈蝦,撐船結(jié)網(wǎng)”(清·鄭板橋《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的東門人鄭板橋更是對垛田漁家再熟悉不過了,他的《瑞鶴仙·漁家》一詞寫道:“美利,蒲筐包蟹,竹籠裝蝦,柳條穿鯉。市城不遠(yuǎn),朝日去,午歸矣。并攜來一甕誰家美醞,人與沙鷗同醉。臥葦花一片茫茫,夕陽千里?!鄙砸痪孜叮@不就是垛田漁人生活場景的真實寫照嗎?按照世代相傳的慣例,那些“以船為家,藉以謀生”的職業(yè)漁民會在每年冬至日“麇集來城,與魚行交易”(〔民國〕《續(xù)修興化縣志》),那將是“買魚人鬧橋邊市,得酒船歸月下歌”(清·鄭板橋《憶湖村》)的又一番熱鬧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