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盡管老唐和石曉琳都戴著口罩,因為來之前他倆在微信里和梁處長視頻過,所以剛走下飛機舷梯,就被在停機坪上等候的梁處長認了出來。梁處長和一位姓白的年輕女民警快步上前將他們迎上車。石曉琳迫不及待地問梁處長,壯壯他真的沒事吧?
坐在她旁邊的小白說,阿姨,您不用擔心,我們唐隊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
石曉琳勉強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作為一個母親,我怎么可能不擔心?
老唐側(cè)臉看看強忍著淚水的石曉琳,輕輕拍拍她的手,有意岔開話題,梁處長,我們不用隔離嗎?
梁處長扭頭說,按我們這里的防疫政策,凡是來自中風險地區(qū)的人都要隔離。不過您和阿姨屬于特事特辦,我們局領導專門去防疫指揮部溝通,為你們申請了綠色通道。
謝謝!石曉琳說,我倆的健康碼一直都是綠碼,還有四十八小時核酸陰性證明。
小白說,沒事的阿姨,我們這邊屬于低風險地區(qū),您和叔叔在車里可以把口罩摘下來,會舒服點兒。
汽車駛離機場路之后,老兩口都不再說話,但是表情各異——老唐故作輕松,石曉琳則滿臉焦慮,雙手緊緊抓著老唐的胳膊。
為了緩解車內(nèi)的氣氛,梁處長轉(zhuǎn)過頭問老唐,叔叔,我聽壯壯說您還沒退休?
老唐說,快了,還有兩三年。
梁處長由衷感慨,真是老當益壯!我知道阿姨退休了。
石曉琳說,是的,我比你叔叔大八歲,我都退休五年了。
小白不免訝異,阿姨,您看上去可比叔叔年輕,頂多五十歲出頭兒。又說,對不起啊叔叔,您是老當益壯。
來自小白的夸獎,并未減輕石曉琳的憂慮,她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一組數(shù)字:三十二——三十二——
老唐是三十二歲那年出的事,壯壯今年剛好也三十二歲,也出事了。老唐出事的時候是刑警隊的中隊長,壯壯年初也被提拔為中隊長,這些究竟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種無法逃脫的定數(shù)?
由于老唐和石曉琳堅持不去酒店住,非要在病房里陪兒子,梁處長只好去跟醫(yī)院協(xié)調(diào),在壯壯的病房里加了一張一米二的床,滿足了老兩口的要求。
趁石曉琳去送梁處長和小白,老唐掀開壯壯的被子,右手四指并攏,像步調(diào)一致的排雷工兵,在壯壯的前胸和腹部小心翼翼地探查著。
壯壯伸手抓住老唐那四根即將移至肚臍眼附近的手指,嘻嘻笑,都拆完線好幾天了,開始長肉芽,癢。
這會兒你媽不在跟前,你給我如實交代,怎么受的傷?
虧您還是老刑警,警察受點兒小傷用得著這么夸張嗎?
從胸脯到肚子,大大小小七八處傷,你最好親口告訴我,別讓我去問你們領導和醫(yī)生,我保證不叫你媽知道。
壯壯從床頭柜上的飯盒里捏起一塊鍋包肉丟進嘴里,邊嚼邊說,爸我跟您說,現(xiàn)在看,疫情也不完全是壞事。我們手頭的那個案子跟了差不多一年了,原計劃是等境外毒販來提貨時一網(wǎng)打盡,那天忽然接到情報,說因為我國疫情防控太嚴,境外的毒販不敢來了,要求這邊的賣家把毒品送到邊境,價格翻倍。這邊的賣家還不知道早就被我們盯上了,但防疫無死角,一遍一遍拉網(wǎng)式的走訪調(diào)查,讓他們慌了神,打算把已經(jīng)制成的冰毒轉(zhuǎn)移出去。因為情報沒說毒品轉(zhuǎn)移的具體時間,處里就派我?guī)讉€兄弟在制毒窩點附近二十四小時蹲守。上個月12號凌晨兩點,我發(fā)現(xiàn)有兩輛車突然從制毒窩點開出來,前邊是一輛快報廢的中型面包車,后面是一輛雷克薩斯越野車。兩輛車的車窗都貼著深色的膜,我使用夜視儀也看不清車內(nèi)的情況,在向指揮部報告之后,我決定重點攔截那輛越野車。在抓捕越野車里的毒販時,一個毒販把一枚點燃的爆炸物扔到一個兄弟的腳下,我來不及多想,沖過去趴在了爆炸物上面。
老唐眉頭緊蹙,完了?
壯壯說,完了。
你這是跟我輕描淡寫,實際情況不可能像你說的這么簡單。
是我現(xiàn)場指揮失誤,上當了。原來毒品都在那輛不起眼的面包車上,等我們大隊人馬趕到時,面包車早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
后來呢?
后來,肯定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面包車被我們追得無路可逃,在海邊的一個漁碼頭自行引爆,連人帶車,包括車上的毒品一起灰飛煙滅了。
老唐搖搖頭,我感覺還是不對勁,既然你們事先已經(jīng)知道制毒窩點里藏有成品冰毒,為啥不直接把他們端掉?
為首的兩個制毒分子都是搞化學出身,不用麻黃堿就能制造出一種新型冰毒,而且還精通制造炸藥。情報說,他們把打包好的成品冰毒都捆綁了相應劑量的炸藥,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就會立刻引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等到他們和買家完成交易解除引爆裝置的那一刻實施抓捕。
石曉琳回到病房時,壯壯剛吃完最后一塊鍋包肉,拿起紙巾邊擦嘴巴邊說,過癮,我老爹的廚藝天下無敵!
老唐說,無什么敵,是你這兩年沒回家,饞的。鍋包肉得出鍋就吃,外焦里嫩。這會兒口感和味道肯定都變了。
壯壯說,好在是空運,口感雖然差了點兒,但味道還沒變。
石曉琳臉上蕩漾著母性的光輝,你爸是掐著點兒給你做的。局里的車到咱家樓下快五分鐘了你爸才把鍋包肉裝進飯盒。到機場的路上花了一個小時,排隊登機又差不多一個小時,飛機從起飛到落地又三個半小時,你們處長和小白接我們到這兒又半個多小時,他們走了你才吃,又隔了一個小時,前前后后八九個小時,不變味才怪。
壯壯打了個飽嗝,有這頓鍋包肉墊底,我估計用不了幾天就能出院了。
老唐指著壯壯說,小子,你別吃兩塊鍋包肉就撐得忘乎所以,啥時候出院得聽我和大夫的。
壯壯說,老唐同志,聽大夫的我能理解,但您是鶴城市公安局副局長,又不是我們江東省公安廳禁毒局副局長,我不是您手下的兵,為啥要聽您的?
石曉琳輕輕一跺腳,唐壯壯,你還能再渾一點兒嗎?
老唐笑著說,他跟他爹鬧著玩呢。
石曉琳白了老唐一眼,都是你慣的!他那年高考估完分,我堅決不同意他報公安大學,不想讓他當警察,家里有你這一個警察就把我嚇破膽了。結(jié)果呢?兒子鐵了心想當警察,你就置我的意見于不顧,鐵桿支持他?,F(xiàn)在怎么樣?你這個爸爸說話不管用了吧?
老唐扶著石曉琳坐到椅子上,好吧,我承認是我慣的,我也承認沒把他慣得足夠優(yōu)秀,還慣成個不給他老子長臉的傷病員。
爸,您還得承認,我這個兒子確實比您強。
除了書你比我念得多,其他方面估計你還得等。
從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我不過才第一次受傷。您呢?記得我七歲那年冬天,沒隔多長時間您就當了兩次傷病員。我媽可以作證,第一次是您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第二次我就不說了,小命差點兒沒了。
老唐撓撓頭皮,你糟蹋你爹,我怎么不記得我當過兩次傷病員?
您裝糊涂,我來幫您算算,那年我七歲,今年我三十二歲,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今年是2021年,那年就是1996年,您自己回憶回憶。
老唐仰頭想了想,說,1996年?
壯壯說,沒錯,就是1996年。
看到兒子能吃能喝,而且還跟從前一樣和爸爸斗嘴掐架,石曉琳臉上故作不悅,心里卻踏實了。她上床和衣躺下,拿起一本書翻開扣在臉上,不久便響起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壯壯朝媽媽那邊看看,爸,您也累了,咱們睡吧。
老唐說,你不想跟我再聊一會兒?
壯壯說,聊啥?
老唐瞄了一眼石曉琳,低聲說,你是上個月12號受的傷,梁處長昨天才跟我們聯(lián)系說你受傷了,這期間隔了一個月零五天。單位領導不及時跟我們說,是擔心我和你媽受不了,當然,這里頭也有你的主意。兒子,你可以不讓你媽知道,但是你該讓我知道。因為我經(jīng)歷過那種身子動彈不了的黑暗時刻,體會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那時如果有親人守在身邊,就算不能說話,可心里踏實。說著老唐長嘆一聲,兒子,你受苦了!
壯壯身體前探,湊近老唐端詳一番,然后哧地笑了一下,同樣低聲說,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
老唐咧咧嘴,你可以大點兒聲說,你媽這兩天身心俱疲,這會兒徹底放松下來,睡得挺沉,她聽不見。
壯壯說,爸,您是不是真的老了?我這次發(fā)現(xiàn)您不但變本加厲地寵妻懼內(nèi),而且還心軟,學會煽情了。我看咱們還是別聊了,我得趕緊睡覺,萬一再讓你弄出一身雞皮疙瘩,今晚非失眠不可。
當老唐去衛(wèi)生間里抽完半支煙出來,壯壯果然打起了呼嚕。
老唐卻沒有絲毫睡意,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望著兒子那張剛毅且充滿活力的臉,既欣慰又后怕。從壯壯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渾身是膽,無懼無畏。然而,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不覺間似乎讓自己的膽量變得越來越小了。他深知,一只炸響的二踢腳就能把人的手指頭崩飛,毒販引燃的那個爆炸物的威力,不知要比二踢腳大多少倍。
老唐起身來到窗前,從二十八層的窗戶向外面望去,是一片燈光的海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熠熠生輝,把南國的夜空映照得如同幻境一般不真實。
老唐的耳邊忽然響起壯壯無意間提及的1996年。此刻,1996這四個數(shù)字被無限放大并且拉長了,像一趟遠去的蒸汽列車,在某個地方拐了個彎,車頭頂端的煙囪里有節(jié)奏地噴涌著灰白色的煙霧,穿過他的記憶深處,穿過歲月厚重的塵埃,斑駁的綠皮車廂里載著一些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與事,轟隆轟隆朝自己駛來。
1996年的唐嘯才三十二歲,還沒有資格叫老唐。彼時,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他的頭發(fā)跟他的性格不匹配,偏軟,長到四五厘米就自然彎曲,像燙過一樣。從分局機關剛調(diào)到刑警隊那會兒,他開始理一厘米以下的板寸頭,既與大多數(shù)同事保持一致,又顯得硬朗。
和石曉琳戀愛后,石曉琳認為唐嘯的發(fā)質(zhì)不適合理板寸頭,看上去有明顯的違和感。她更喜歡他以前留的那種長一點兒的發(fā)型,像英國演員休·格蘭特,有文藝氣質(zhì),能抵消一部分他目前日益增長的天棒氣。
唐嘯說,那家伙是個戲子,我才不像他。
石曉琳說,僅就發(fā)型和臉型而言,又沒說你長得有人家那么帥。
但是你得承認,我比他爺們兒。
石曉琳動用鼻音輕哼一聲。
唐嘯扭臉問石曉琳,天棒是啥意思?
石曉琳笑著說,天棒是我們四川老家方言,類似東北話說一個人虎。
東北話說誰虎,屬于貶義,泛指那個人有點兒二,但又不是百分之百傻。往中性詞方面靠,有一根筋、愣頭青、做事欠考慮,甚至不計后果的意思。沒有褒義。
唐嘯說,我虎嗎?
石曉琳說,虎!
中隊長老秦是唐嘯的師父,從武警部隊轉(zhuǎn)業(yè),說話大嗓門。老秦說,咱們干刑警的,就得比那些殺人越貨、打砸搶偷的驢馬爛子還虎,虎虎生威。那樣才能鎮(zhèn)住他們!不過你得記住,刑警隊是個集體,干活的時候你給我少逞能,少耍個人英雄主義!
唐嘯歪頭端詳著老秦,師父,我看你好像不虎。
老秦說,我咋不虎?也虎,不虎干不了刑警。
唐嘯拍拍自己的腦門說,我這破腦袋小時候可能叫門弓子抽過,落下病根了,你說話喜歡兩頭堵,我領會不透。
老秦瞪了唐嘯一眼,有點兒正行!你腦袋沒問題,就是這一腦袋羊毛卷影響警容。我建議你還是剃以前那種小平頭,利利索索。
石曉琳說我這叫波浪彎,不是羊毛卷,比羊毛卷大。
你們還沒結(jié)婚,你不能啥事都聽她的。
你這是挑撥我倆的關系,還想不想吃她做的打鹵手搟面了?
手搟面歸手搟面,不信你戴上大蓋帽照照鏡子,跟利比亞那個卡扎菲活像親哥兒倆。要是一個人出去辦案,人家都可能懷疑你是假警察。
唐嘯湊近老秦耳邊,模仿老秦的慣用語氣小聲說,秦漢東同志,老子是真警察,不怕別人懷疑。
老秦手一揮,大巴掌落在唐嘯堅實的后背上,拍出一聲透徹胸腔的悶響,你這虎玩意兒!沒大沒小,跟誰老子老子的?
立冬那天午后,天空下起了小雪,料峭的北風掠過城市半空縱橫交錯的電線,發(fā)出尖利的哨音,像剃刀的刃口滑過繃緊的磨刀布。
唐嘯戴上羽絨服帽子,透過紛飛的雪花,專注地盯著廣場西北角那個戴黑色頭盔、騎黑色摩托車的中年男人。唐嘯已經(jīng)盯他三天了。
這個季節(jié)騎摩托車的人不多,跑摩的拉活的就更少,主要原因是天冷。坐摩的人少了,倘若不急著趕時間,坐公交既便宜又暖和,不過就是慢,尤其在晚高峰下班的時候。出租車倒是又快又暖和,但是貴。如此一來,就給跑摩的的留出一條掙錢的縫隙——價格居中,啥道都能跑。
出站口距離“黑頭盔”差不多五十米,那里還有兩個跑摩的的,唐嘯也近身觀察過他們。一個騎笨重的黃河250,戴狗皮帽子;另一個騎捷克斯洛伐克八幾年生產(chǎn)的JAWA350,戴坦克帽。那輛JAWA350原本應該有兩根排氣管,眼下只剩不到一根半,另外大半截沒了,摩托車發(fā)動時的聲音堪比手扶拖拉機。
唐嘯之所以專門盯那個“黑頭盔”,是因為他很反常,不往人多的地方湊,而且還挑客,女的不拉、衣著普通的不拉、兩手空空的不拉。最令唐嘯感興趣的是他騎的那輛嘉陵70摩托車,該車配置的是本田發(fā)動機,有速度,噪音小——符合作案車輛的特征。
兩周不到,從派出所轉(zhuǎn)過來三起持槍搶劫案。有三個外地旅客傍晚從火車南站出來,乘坐摩的到趕驢胡同沒人的地方,遭到摩的司機搶劫。由于嫌疑人作案時戴著頭盔,加上受害人面對槍口心生恐懼,盡管被搶者均為男性,可是誰都無法向警方準確描述嫌疑人的體貌特征,包括摩托車的品牌型號。好在三個受害人都一致記得嫌疑人手里的槍是銀灰色,跟暖氣片上刷的銀粉是一個顏色,還記得他的摩托車發(fā)動機動靜不大,跑起來挺快。
天徹底黑下來,風漸漸變小,柳絮狀雪花在路燈的光亮下漫不經(jīng)心地飄落。
一段簡短的音樂過后,火車站里傳來女播音員面條一樣柔軟的播報:各位旅客,由北京始發(fā),經(jīng)本站開往莫力達瓦方向的k6417次列車即將進站,列車??慷栒九_……
唐嘯跨上他那輛停在報刊亭后面的野狼125,繼續(xù)盯緊目標。
出站口的旅客絡繹不絕。一個身穿海軍藍棉大衣、手拎黑色人造革手提包的中年男人,轉(zhuǎn)動腦袋四下瞧了一圈,來到那輛目標摩托車跟前,和司機交談了幾句。摩托車載上那個人離開廣場。
當那輛摩托車繞過站前旅社門前的一排自行車進入趕驢胡同時,唐嘯趕緊打著火,輕擰油門,野狼125顛簸著躍上馬路,然后利用各種走位,左躲右閃,穿過路上的車流和人流,隱秘地跟在目標后面。兩車相距三四十米。
趕驢胡同寬度不足兩米半,原來是個死胡同,后來打通了,可以直達中山路,全長差不多一公里,總體呈S形,被左右兩邊的廠區(qū)高墻擠壓得有些陰森。在距離出口三四百米的地方,嘉陵70突然停下,唐嘯也隨即停下。
司機兩腿支地,扭頭對后面的乘客說,天冷,化油器有點兒堵,你先下去,我擺弄擺弄。
乘客和司機先后從摩托車上下來。司機警惕地朝后面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對不住了兄弟,把你的手提包給我!
乘客面露驚慌,大哥,你這是干啥?
司機說,借點兒錢花花。
乘客說,我就是個村辦企業(yè)的小業(yè)務員,身上沒幾個錢。
司機再次往后面瞄了一眼,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個兒選!
借助車燈光,乘客看清司機手里的槍口正對著自己,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個錢包遞過去,可憐巴巴地說,大哥,我出來快兩個月了,就剩不到三百塊錢,都給你吧。
司機看也不看,將錢包塞進兜里,用槍口指指乘客的手提包說,還有那個。
乘客將手提包緊緊捂在胸前,大哥,這里面的合同對你來說就是廢紙,可它卻是我的命,你要是把它拿走,還不如給我一槍。
司機擺動手槍,去墻根那兒蹲下,兩分鐘以后再起來!
乘客乖乖從命。司機跨上摩托車,用嘴叼著槍,掏出乘客的錢包,將里面的鈔票捏出來看了看,留下一半,將另一半放回錢包里,甩手丟給蹲在墻根的乘客,然后疾馳而去。
唐嘯打開車燈,加大油門,在經(jīng)過被搶者身邊時,大聲告訴他,胡同出口左拐有派出所,趕緊去報案!
從趕驢胡同一直追到中山路,再由南向北追到工人文化宮門前時,唐嘯的野狼125和那輛嘉陵70相隔僅有兩個車身。
野狼125是仿賽車,紅白相間的整流罩在燈光下很醒目,摩托車的聲浪也挺唬人。
嫌疑人通過后視鏡緊張地觀察身后。那匹緊追不舍的“野狼”亮著一對該死的圓形大燈死死咬住自己。為了擺脫唐嘯帶給他的壓迫感,嫌疑人鋌而走險,忽而緊貼公交車跑,忽而在川流不息的機動車中間橫沖直撞,嚇得司機們紛紛避讓,刺耳的剎車聲此起彼伏。并且,嫌疑人已經(jīng)連續(xù)闖了兩次紅燈。
唐嘯不允許自己的這次抓捕行動失敗,更不希望因為這次抓捕行動釀成一場重大交通事故。在即將進入前方第三個路口時,綠燈開始閃爍,路上的機動車和自行車都放慢速度,他猛擰一把油門,野狼125瞬間切到嘉陵70左側(cè),兩車進入并行狀態(tài)。唐嘯盯著嫌疑人大聲喝道,我是警察,靠邊停車!
嫌疑人不為所動,企圖第三次闖紅燈。唐嘯雙手撐穩(wěn)車把,身體凌空,猛然飛出一腳,精準踹中嫌疑人的左臂,嘉陵70連車帶人摔倒在幾輛自行車附近。
由于唐嘯踹出去的那一腳太用力,導致他的野狼125也失衡摔倒,貼著落了一層薄雪的路面徑直滑向左側(cè)一輛SUV跟前。當SUV司機把車剎住,其前車輪距離唐嘯的腦袋頂多半米。
在路人的驚呼中,唐嘯爬起來沖向已經(jīng)站起來的嫌疑人。嫌疑人撂下已經(jīng)扶起的摩托車,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指向唐嘯,你別過來!
圍觀的路人看見槍,都嚇得紛紛躲避,只有路邊那個崩爆米花的駝背老人沒有躲,依舊專心致志,一下一下勻速搖動橢圓形高壓鍋上的手柄。
唐嘯停住腳步,將摘掉的兩只黑色皮手套塞進后屁股兜,右手迅速伸到衣服下面握住槍柄,但是沒掏出來,因為那個崩爆米花的駝背老人離嫌疑人太近。唐嘯對嫌疑人說,你最好把手里那塊破鐵放下,別等我動手。
嫌疑人下意識地看了眼手里的槍說,吹牛,你敢?我這可是真槍。話音剛落,他的身后突然爆出一聲巨響。
趁嫌疑人轉(zhuǎn)頭觀望,唐嘯松開握槍的手,墊步上前,縱身一腳正蹬,嫌疑人直挺挺朝后摔倒。崩爆米花的駝背老人從一團白色的煙霧中幽靈般閃出,抓起嫌疑人落在地上的手槍,躲到唐嘯身后。
唐嘯麻利地給嫌疑人戴上手銬,揪著他的后襖領將他押到路邊,拿出對講機呼叫,大劉、徐婭,嫌疑人抓住了,你們馬上來中山路,文化宮門前。
駝背老人將那把槍遞給唐嘯,你剛才那一腳快是快,就是太險了。腳再快也沒子彈快。
唐嘯說,謝謝大爺!你幫了我一個大忙,你那爐子響得太是時候了。
駝背老人扭臉瞅瞅散落一地的爆米花,搖搖頭說,火候有點兒過,都糊了。
重新圍攏的人群里響起一陣掌聲,由于大部分人都戴著手套,掌聲發(fā)悶,不夠清脆。
大劉押著嫌疑人走向面包車。徐婭將嫌疑人那把槍放進物證袋里,問唐嘯是不是又逞能了。唐嘯說他知道那把槍是假的。徐婭問他咋知道的。唐嘯說槍管前端突出一扁指,開放式套筒,是伯萊塔手槍的標志性特征,這款槍從1985年上市到現(xiàn)在,也就十年多點兒,在歐美都屬于價格昂貴的手槍。在我們這個城市,拿這種槍實施犯罪的人,每次只為搶個三頭二百,你想可能嗎?而且,他還刻意跟我強調(diào)他的槍是真的。
大劉和徐婭把嫌疑人押回刑警隊,當即突審。
嫌疑人交代,他叫葛長河,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分到電機廠當翻砂工,前年下崗,用買斷工齡的錢跟兩個工友合伙開了個小飯店。由于三個人都不懂經(jīng)營,飯店開了一年多就黃了,賠了個底朝天,后來就跑摩的。雖說跑摩的挺遭罪,收入也不穩(wěn)定,但是起碼能給老婆孩子掙口飯吃。如果不是他妹妹染上毒癮,他絕不會去干違法的事。
唐嘯說,你們家在太古街?
葛長河說,你咋知道?
你前兩天晚上回家,沒發(fā)現(xiàn)后邊有人跟蹤你?
要是發(fā)現(xiàn),我今兒就不干了。
你搶劫那些外地旅客,不會是為了給你妹妹買毒品吧?
我是想搶點兒錢買把槍。
你想買什么?
買槍,能打死人的那種。
唐嘯和大劉對視一眼,買賣槍支是嚴重的犯罪行為。你為什么要買槍?
葛長河咬牙切齒地說,為啥?我想干死肖國利!
大劉說,哪個肖國利?
葛長河說,還能是哪個肖國利?全市最大的福鑫茶樓就是他開的,有十來家分店,總店挨著人民公園。
唐嘯說,你跟肖國利有仇?
葛長河說,你這個警察心眼挺好。你一共踹了我兩回,第一回踹我時,我左邊都是機動車,右邊是自行車,右邊還有空,你要是考慮自己的安全,應該上我右邊踹我。可你沒有,而是特意跑到我左邊給我一腳,你自己差點兒鉆進車轱轆下面。就沖這點,你們就別一句一句摳了,我全都告訴你們。我多少懂點兒法律,總共搶了不到一千塊錢,拿的也不是真槍,法院判不了我?guī)啄?。等我出來那一天還得找他姓肖的。他睡覺最好睜著一只眼睛,要是兩只眼睛都閉上,說不上哪天就再也睜不開了。
唐嘯問,葛長河,你搶劫完前三個受害人,為什么還要留人家的地址和姓名?
葛長河說,我尋思等以后手頭寬綽了,把搶人家的錢再還給人家。誰都不容易。
徐婭說,這么看,你這個人還挺善良?
葛長河說,警察同志你不用寒磣我,但凡能過得去,誰都想消消停停過日子,沒人樂意去干違法犯罪的事。
唐嘯說,你之前在電機廠上班,肖國利是做生意的,你們兩人怎么會有那么大的仇?
葛長河說,我爹媽死得早,三個妹妹都是我拉扯大的。我小妹艷麗本來是在肖國利開的茶樓當茶藝師,后來聽我媳婦說,我妹干了不到半年,肖國利就把她劃拉到手了。這還不算,肖國利那個損種玩夠了,就逼我妹當坐臺小姐。最可恨的是,那個狗日的為了控制我妹,又叫她染上了毒癮,把一個好好的人徹底整廢了,現(xiàn)在就剩一口氣了。要不是為這,我敢去惹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原來是“龍虎十三杰”的老二,他們老大是霍全。
大劉說,你還認識霍全?
葛長河說,他們是黑社會,我一個小老百姓躲他們還來不及呢,認識他們干啥?但是他們不能欺負我,要是欺負得我喘不上來氣,我比他們還黑。反正我妹現(xiàn)在沒好了,他肖國利也別想好,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當晚,唐嘯赤膊倚靠在床頭,露出兩塊隆起的胸肌。身穿睡衣的石曉琳在他的胳膊肘上抹完紅花油,又反復吹了吹。
唐嘯嘻嘻笑,作勢躲閃,癢。
石曉琳扯住唐嘯的胳膊說,你老實點兒!
唐嘯說,真癢。
石曉琳看著唐嘯腫脹的肘部,心疼地說,再也不說你虎了。
我是不是不虎?
越說虎越虎。
虎虎生威。
打住,別跟我提老秦那套謬論。生威?生病還差不多!如果明早還不消腫,我就帶你去醫(yī)院拍個片子,看看是不是骨折了。
第二天早上,唐嘯看著野狼125右側(cè)后視鏡被摔出的十幾條裂紋,挺心疼,比磕傷的右臂還疼。
在南大街“川雅鈴本”摩托車修理部,聽唐嘯說完來意,修理部老板愛搭不理地說,你這輛三陽野狼125車是仿本田125,換一對原裝后視鏡三百八。
唐嘯說,就換一面,那面沒壞。
老板扔掉手里的煙頭,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要換就得換一對,不換拉倒。
唐嘯問為啥,老板說為啥,就好比你是賣鞋的,都是成雙進的貨,人家把左腳這只買走了,剩下右腳那只你賣給誰?
唐嘯說,不是原裝的多少錢一對?
老板說,沒有,我這兒不賣水貨。
唐嘯說,能開發(fā)票嗎?
老板極不耐煩地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我敢肯定這輛摩托車不是你的。要是能買得起一萬多塊錢的車,誰都不會在乎一對后視鏡那幾個錢兒。
唐嘯無言以對,憋著一股無名火從修理部出來,屁股搭在摩托車座上,點燃一支煙,連抽了幾大口。從那個破碎的后視鏡里,他看到一張破碎的臉,以及臉上堆積的破碎的懊惱。煙沒抽完,腰上的傳呼機響了:唐隊,有事找,請回中隊。老余。
中隊長老秦一周前突發(fā)心梗住院,局里前天宣布副中隊長唐嘯為代理中隊長,和指導員老余共同負責一中隊的工作。
老余全名叫余是有,其實并不老,剛四十出頭兒。他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寬腿黑框近視眼鏡后面的兩只眼睛,總是呈深沉的思索狀,年初剛從市局刑警支隊派下來。
一中隊全體歡迎老余的那天晚上喝酒,老秦簡單致辭后,吩咐唐嘯代表弟兄們敬指導員一杯。唐嘯端起一大杯啤酒說,余哥,歡迎你來咱們一中隊!弟兄們委托我問你件事,魚(余)是有,咬不咬鉤?
老余含蓄地笑笑,并沒有回答唐嘯那個明顯帶有戲謔成分的問題,唐警官,看得出來,你眉宇間有書卷氣。
老秦說,就他?五六年前有點兒書卷氣不假,現(xiàn)在,光剩下虎氣了!
徐婭說,也可以理解成是匪氣。
老余和唐嘯碰了一下杯,環(huán)視著眾人說,不瞞大家,我從參加工作那天起,就一直在政工口干些抄表打格、整理材料、寫報告的零碎活,缺少刑偵工作的實際經(jīng)驗。希望同志們以后多多幫助。
散場的時候,老余把唐嘯叫到一邊,嚴肅地說,我是局里正式任命的一中隊指導員。
唐嘯說,沒錯,你是。
老余說,唐警官,我希望你從現(xiàn)在開始稱呼我指導員,或者余指。
唐嘯說,叫你哥不行啊?
老余說,公安局不是水泊梁山,還是正規(guī)點兒好。
半年前唐嘯當上一中隊的副中隊長,老余就讓唐嘯叫自己老余。他說咱們現(xiàn)在是一個槽子吃草,你喊我職務,我就得喊你職務,不光麻煩,還顯得生分。
見唐嘯推門進來,老余把剛擦完辦公桌的抹布放在窗臺上,扭頭沖唐嘯歉意地笑了笑,看你這兩天忙,一直也沒找著機會跟你這個代理中隊長聊聊。
唐嘯朝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lián)]揮手,都一家人,用不著這么客氣。
聽大劉說你們昨晚把騎摩托車搶劫的那個犯罪嫌疑人逮住了?
是。
那得給你們請功。
你家嫂子生孩子,你給她請功了嗎?
老余眨巴眨巴眼睛說,我沒聽懂你啥意思。
本職工作,請個啥功!
老余點點頭,嗯,比喻恰當。說完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翻開看了一眼,抬頭對唐嘯說,是這樣,我得到一個消息,好像有人在“夢巴黎”歌舞廳看見湯勝利了。
唐嘯瞪大眼睛說,好像?我能不能見見那個提供消息的人?
因為不是十拿九穩(wěn),他也不敢肯定,你暫時還是別見他了。
如果湯勝利真露頭了,那就抓他。
我估計從咱們大隊到市局支隊,沒有一個刑警不想抓湯勝利。問題是咋個抓法?
說說你的打算。
老余放低音量,據(jù)我所知,你是1987年從教師改行警察的,在你們縣局宣傳科干了一年多,1989年調(diào)到龍華分局宣傳科,當年年底進入刑警隊。到目前為止,你從事刑偵工作滿打滿算也就六年多時間,沒錯吧?
仿佛有一撮松針迎面飛過來,扎到唐嘯臉上,火燒火燎。他直視著老余的兩個眼鏡片,余指,我的履歷跟抓湯勝利有關系嗎?
你不要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從你之前破的那些案子,還有你去年在全局刑警綜合技能大比武中取得第三名的好成績,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能力。問題是,湯勝利不是街面上的那些小混混兒。抓肯定是要抓的,關鍵得做到知己知彼。你對湯勝利了解多少?
沒直接接觸過,我掌握的情況都來自鶴西水庫那個槍擊案。
去年9月中旬,鶴西水庫的工作人員對庫底進行清淤作業(yè)時,打撈出一輛沒有牌照的豐田皇冠轎車,駕駛座上有一具系著安全帶的尸體。由于長時間遭水浸泡和魚蝦啃噬,尸體已經(jīng)面目全非。警方通過調(diào)查走訪、現(xiàn)場勘驗和法醫(yī)鑒定,最終確認死者是失蹤了一年多的霍全?;羧乃酪蚴呛竽X遭近距離槍擊,死后被連人帶車推進水庫。
唐嘯當時是偵破那起案件的專案組成員之一,負責外圍調(diào)查?;羧?,四十六歲,刑滿釋放人員,以設賭抽頭和放沖(賭場高利貸)為業(yè),身邊常年聚集著十幾個小弟,在道上報號“龍虎十三杰”。
通過對霍全的社會關系摸排梳理,警方鎖定了幾個嫌疑對象,其中就有湯勝利,他還是重點。因為有人寫信向?qū)0附M反映,1992年正月,湯勝利的表弟趙大葦在霍全的地下賭場推牌九,一宿輸了十幾萬。趙大葦感覺輸?shù)酶C囊,跟湯勝利說霍全安排人對自己出老千。湯勝利就去找霍全興師問罪,讓他把贏趙大葦?shù)腻X吐出來。霍全根本不買湯勝利的賬。湯勝利一拳將霍全打倒在地,霍全手下的小弟蜂擁而上,掄起鎬把、鋼管把湯勝利的手臂和眉骨打成粉碎性骨折?;羧罍珓倮暮菔掷保瑩乃鲈阂院髨髲?,便通過中間人表示希望私了。湯勝利同意私了,條件是霍全得拿出三十萬塊錢買平安。霍全不接受那個條件,湯勝利請中間人轉(zhuǎn)告霍全等死就行了。經(jīng)過警方調(diào)查了解,舉報信所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
其他嫌疑對象都被警方逐一找到并且排除了嫌疑,唯獨湯勝利無影無蹤。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湯勝利不是殺害霍全的兇手,只要真兇還沒落網(wǎng),他的嫌疑就會與日俱增。案子一天不破,警方就不會放棄對他的緝捕。
唐嘯說,余指,我想知道有關湯勝利的這個消息,究竟有幾成可信度?
院子里響起刺耳的剎車聲,有幾名刑警正把三個嫌疑人從一輛中型面包車上押下來。老余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嚴打形勢一片大好啊!你看看人家二中隊,最近多忙活。我覺得吧,消息這玩意兒就好比天氣預報,它永遠是動態(tài)的,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變化,所以我沒法兒用幾成來給你界定。
唐嘯說,這兩年關于湯勝利的消息接到不少,但沒一點兒情報價值,查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老余說,像湯勝利那種人,反偵查能力和反抓捕能力都特別強。咱們先別管消息真假,捋一捋總是沒毛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這次湯勝利真露頭了,那么他在什么地方落腳、跟誰在一起、身上帶沒帶武器,都得逐一落實。我看要不這樣,由你全面負責,兩人一組,帶三個小組圍著“夢巴黎”那一片轉(zhuǎn)轉(zhuǎn),先把情況摸一摸。
唐嘯不再堅持,葛長河交代他持槍搶劫是為了買槍殺肖國利,并且反映肖國利的福鑫茶樓存在賣淫嫖娼和吸毒的情況。
老余眼睛一亮,涉槍可是大案,也是本輪嚴打的重點目標。
唐嘯說,槍是假的。
老余有點兒泄氣,那就先把他送看守所涼快兩天,回頭再處理他。我的意思是你先捋捋湯勝利這條線索,那家伙可是條大魚。一旦把他逮住,今年分局、市局的先進集體都非咱們莫屬。再說咱們一中隊負責大案要案,是整個刑警大隊的尖刀,好鋼就該用在刀刃上。
唐嘯咧嘴一笑,我聽你的,好鋼用在刀刃上。
老余笑著說,上級明確指示,一中隊由我們兩人共同領導,不存在誰聽誰的,是商量著來,誰的意見正確就聽誰的。
那我現(xiàn)在就跟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和大劉先去一趟福鑫茶樓,看看那個肖國利這兩年出息到什么程度了。
你跟肖國利挺熟?
還行。
唐嘯和大劉來到位于人民路和大慶路交叉口西南角的福鑫茶樓總店。
肖國利身穿白色羊毛衫、披著黑色貂皮夾克,從大班臺后面站起來,雙手抱拳道,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唐哥,歡迎歡迎。
唐嘯扭頭對大劉說,看見沒?肖老板不光會開茶樓,還會背《沙家浜》里的臺詞。
肖國利咧嘴笑笑,邊拉抽屜拿煙邊說,多謝唐哥抬舉!
咋抬舉你也白扯。你就算開一百個茶樓,也成不了阿慶嫂。
唐哥你話里有話,是不是對我有啥意見?古人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師范大學本科畢業(yè)就是不一樣,張口一套一套的。
唐哥你磕磣我。
肖國利,你放沒放下屠刀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成不了佛。如果像你這樣的人都能成佛,那你告訴我,什么樣的人成不了佛?
肖國利訕笑著給唐嘯和大劉遞煙,唐哥,我不和你抬杠。前些年就不說了,就說這兩年,我是不是本本分分做生意,沒給你惹過啥麻煩?
唐嘯吸了兩口煙,攤開左手,將煙灰彈進手心里,看著煙灰說,蒼蠅從來不承認它給蒼蠅拍惹過麻煩。我問你,你這里是不是有個茶藝師叫葛艷麗?
肖國利趕緊拿起一只煙灰缸放到唐嘯手邊的桌子上,眨巴著眼睛問,誰?
唐嘯抽了一大口煙,把剩下的半截煙丟進煙灰缸里,黑著臉說,大劉,咱們走。
肖國利張開雙臂試圖阻攔唐嘯,發(fā)現(xiàn)唐嘯的目光像刀尖一樣瞄著自己,他趕忙垂下一條胳膊,客客氣氣地把唐嘯和大劉讓到經(jīng)理室對面的一個包廂里。
肖國利泡了兩杯茶遞給二人,唐哥你說吧,這回又想咋折騰我?
唐嘯真渴了,他端起茶杯,將漂浮在上面的茶葉吹到一邊,抿了一口。我記得你們老大霍全活著那陣兒,你們這個茶樓從一層到三層,還不到二十張小茶桌。他一死,你怎么一下就把生意做大了?這么金碧輝煌的豪華裝修,沒有個百八十萬下不來吧?你們家是不是有印鈔機?
肖國利說,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唐哥,涉及商業(yè)機密的事,我能不說嗎?
唐嘯說,可以。那我們就換個話題,還說那個叫葛艷麗的茶藝師,她是怎么個情況?
肖國利瞥了一眼大劉,葛艷麗啊,我想起來了,她原來是干小姐的,我不了解情況,把她招聘過來,沒過多長時間,她就仗著有張好臉蛋,逮個有錢的男人就往上貼,在我的客戶當中影響相當不好。沒辦法,我只好把她開了。
唐嘯不動聲色,四根手指猛然朝外一彈,手邊那個精致的茶杯徑直飛到大理石墻面上,啪的一聲,撞得粉碎。
肖國利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唐嘯,有點兒不知所措。
唐嘯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肖國利,你現(xiàn)在買賣做得是挺大,不過做人卻越來越不厚道,說瞎話都不打草稿。你是不是拿我當山炮耍弄?
肖國利連忙起身,很江湖地雙手抱拳,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哥你放心,九二年在名人俱樂部那次,要不是你舍命把我從趙大葦那幫小弟的手里救出來,也許我就沒今天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唐嘯抬手拍了拍肖國利的肩膀,放緩語氣,算你還有點兒良心,走了。
肖國利打開壁柜,唐哥,你們等會兒再走,我給你和這位老弟拿兩盒好茶葉嘗嘗。
唐嘯說,先留著,我回頭來喝。
肖國利說,你來喝肯定還有啊。這次也不是給你,是叫你給咱媽捎回去。
唐嘯說,別咱媽咱媽的,是我媽。我媽不在市里住,再說她也不喝茶。
來到福鑫茶樓外面的停車場,唐嘯和大劉朝他們那輛2020吉普車走去。大劉回頭看了一眼富麗堂皇的茶樓,唐隊,那個肖國利說話確實一套一套的,他真是師范大學本科畢業(yè)?
唐嘯說當然。大劉問肖國利為啥進去的。唐嘯說他師大畢業(yè)后分配到鶴城鐵路中學當老師。他女朋友也是那個學校的老師,跟教導主任不太干凈,有一次被肖國利捉奸在床,他掄起板凳把那個教導主任的腿打折了。犯故意傷害罪,判了四年,出來之后就跟他表哥霍全混。
大劉說,肖國利今年多大歲數(shù)?
唐嘯說,他是六零年的,今年三十六歲。
大劉說,那他還管你叫哥?
唐嘯說,套近乎唄。依你看,他是不是應該管我叫小兄弟?
大劉樂了,他應該叫你唐警官或唐隊長。
唐嘯說,咱們刑警不比別的警種,幾乎常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打交道,你要是拉弓射箭一臉嚴肅,他們表面上可能會怕你,但是不一定服你。就算服,也是口服心不服。
晚上九點半,唐嘯接到肖國利的傳呼,再次來到福鑫茶樓總店。
肖國利領著唐嘯進入地下室的一個雜物間,用力推開一架陳舊的老式大立柜,立柜后面藏著一扇暗門。肖國利將暗門滑入墻壁,門后赫然出現(xiàn)一間密室。密室里黑咕隆咚的,像一張幽暗大嘴,不斷向外呼出某種陰謀的氣息。肖國利搶先跨進去,把燈打開。
唐嘯環(huán)視著那間足有五十幾平米的密室,真是狡兔三窟,你如果打算在這里襲擊我,倒是個好地方。
肖國利說,霍全在的時候,有大牌局,就在這里邊干?;羧€給這屋起了個名,叫“小金礦”。
啥意思?
來這個屋里玩的都是大手,一宿下來,不論他們誰贏誰輸,我們光水錢就能抽上十萬。
唐嘯繞著“小金礦”四周轉(zhuǎn)了一圈,你今晚搞這么神秘干嗎?這是你的茶樓、你的地盤,就我和你兩個人。
肖國利關上密室門,拉出一把椅子示意唐嘯坐下,白天那會兒我不是不相信你那位兄弟,實在是因為這件事太大。我不跟你說吧,又不知道跟誰說;跟你說吧,又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有屁快放!
我這么跟你講吧,要是萬一因為這件事把天捅塌了,肯定先砸死我,你知道了內(nèi)情,估計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能不能開門見山?
肖國利壓低嗓子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就是個替人撐門面的稻草人,是傀儡。全市十二家福鑫茶樓,沒有一根火柴棍是我的。
幕后大老板是誰?
宋太宗。
唐嘯看了一眼手表,才十點多,你還沒睡覺就夢游!宋太宗趙光義是你老板?
肖國利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三個字,隨即又擦掉。
是他?
肖國利面色凝重,點點頭。
你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還當過“龍虎十三杰”的二掌柜,至于嚇成這個熊樣?
霍全那個案子,你們一直沒撒手吧?
命案必破!
我替霍全謝謝你們。
撿干的撈,別跟我整些清湯寡水。
肖國利指著桌面上剛才寫字的地方說,誰都知道,他是全省有名的大企業(yè)家,鶴城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酒店、賓館、茶樓、舞廳,還有金店,都是他開的,要么有他的股份,還有私立醫(yī)院啥的。
這算不上什么秘密,誰都知道。
他的那些買賣有的掙錢,有的賠錢,有的不賠不掙,可是他不在乎,照樣能拿出大把大把的錢往外捐。你說,他哪來那么多的錢?
我哪知道。
肖國利又在桌面上寫了兩個字,這次沒蘸茶水,我覺得這種東西才是他最掙錢的,明面上那些買賣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唐嘯探頭仔細看了看,他敢干這個?
肖國利邊擦拭桌面上的字跡邊說,馬克思斷言,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資本家會鋌而走險;如果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潤,他們會藐視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他們就會踐踏世間的一切。
唐嘯說,為了查找馬克思這段名言的出處,我還特意翻過《資本論》,原文不是這么說的。
肖國利輕輕敲敲桌面,他干這個是千真萬確。
這屬于掉腦袋的秘密,你要是沒參與,或者不是他們的核心人物,他怎么可能讓你知道?
當然,他絕不可能允許外人知道。知道內(nèi)情的,要么是他的人,要么是死人。
難道霍全被殺跟他有關?
這我不敢說。反正我哪回做夢看見霍全,他都是血淋淋的,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哭。
可以理解,畢竟你們兄弟一場。
霍全失蹤之前就連抽帶扎好幾年了。我勸過他不下十幾回,沒用。唐哥,我今晚請你過來,跟霍全那件事沒啥關系,我是想跟你說說艷麗的事。
唐嘯明知故問,哪個艷麗?
唐哥,我可能就是王八命。
你為啥這么埋汰自己?
哪個男人樂意埋汰自己?葛艷麗是我女朋友,我前年春天去南方進茶葉走了一段時間,回來以后就發(fā)現(xiàn)她廢了。
廢了是啥意思?
他們不但多次輪奸艷麗,還他媽喪盡天良讓她染上毒癮,用毒品控制她,逼她伺候那些來茶樓消費的貴賓。
你說的他們是誰?
艷麗跟我支支吾吾,但是我敢肯定起碼有三個人,罪魁禍首肯定是趙大葦,還應該有他的兩個死黨——李福和關文。
他倆是干啥的?
李福和關文原來都是趙明義的心腹。趙大葦?shù)谝淮螐谋O(jiān)獄里出來之后,趙明義就把他們兩人派到趙大葦身邊保護他。
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才是葛艷麗不幸遭遇的始作俑者,而且還間接害了她哥。她哥葛長河為了報復你,竟然去搶劫。
肖國利嘆息道,這就是他們的可怕之處。艷麗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被毒品控制了,他們讓她說啥她就說啥。她哥又不知道內(nèi)情,聽了艷麗的一面之詞,恨我是肯定的。
唐嘯干咳了一聲,講具體的,你還知道些什么?
肖國利說,總店這邊分三種貴賓廳。其中有六間冠雅廳,按貴賓的職務高低、權(quán)力大小,從一號到六號。冠雅就是官衙的諧音,專門用來招待政府和權(quán)威部門的人。有八間彩云廳,彩云就是財運,招待那些商務人士。還有八間逍遙廳,招待社會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葛艷麗告訴我,有一個開大奔的想帶她走,說他原本是宋太宗的大客戶,現(xiàn)在宋太宗不給他供貨了,他沒貨可賣,準備自己單干。另外,我發(fā)現(xiàn)趙大葦那個鐵桿小弟關文,專門為那些來喝茶的貴賓級客戶提供一種三五煙,五百塊錢一條,有的是人買。因為那種煙艷麗一天要抽兩盒,我覺得納悶兒,就在超市里買了兩盒同樣包裝的三五煙,把她包里的煙換下來,結(jié)果被她品出來了,像變了個人,披頭散發(fā)躺在地上打滾。
對肖國利的講述,唐嘯半信半疑,我不是緝毒警,在毒品方面是外行。不過我感覺你說的那些好像是小說里的情節(jié),干貨不多。我更想知道,你雖然也混過社會,為人處世還算有底線,怎么可能會為了一個小服務員冒險出賣自己的老板?
肖國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唐警官,我承認前些年把道走歪了。你當年救過我,我感激你、尊重你。艷麗是茶樓的服務員不假,她被人逼著走下道也是事實,不過,她也是我想娶回來當老婆的女人。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我今晚跟你說這些,沒有想讓你幫我的意思,更不存在為自己推脫責任。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是想多多少少報答你一點兒,就算對你沒啥價值,也請你給我留點兒男人的尊嚴。
第一次聽到肖國利當面指責自己,唐嘯不由得心生愧疚,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那種過分里面包含著許久以來的居高臨下,以及莫名其妙的狗屁優(yōu)越感。
唐嘯起身從兜里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支,躲開肖國利接煙的手,直接塞到他嘴里,又殷勤地打著火機幫他點上。
此時無聲勝有聲,肖國利能感受到唐嘯的一系列舉動,是在表達對自己的歉意。
唐嘯為自己也點上一支煙,其實,我最想不明白的是,從前你們老大霍全跟湯勝利有過節(jié),你跟湯勝利的表弟趙大葦也往死里磕過,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是那種有奶便是娘的人,為啥會心甘情愿給他們老趙家打工?
肖國利說,我當然不會心甘情愿,是沒辦法。道上都知道趙大葦這幾年越來越狂,誰要是敢不服,就往死里整?;羧й欀螅w明義托人給我?guī)г?,說他有意收購我們那三個茶樓,我沒答應。過了沒多長時間,趙大葦就來找我了……
趙大葦身穿白色休閑西裝,腋下夾包,敞著懷,露出胸前文著的青龍,大搖大擺地走進福鑫茶樓一樓大堂,示意關文和李福守在經(jīng)理室門外,他自己推門而入,對正在泡茶的肖國利說,二哥,發(fā)財了!
肖國利說,開茶樓,盼興旺,江湖義氣第一樁。
趙大葦摩挲一把自己的光頭,我當然知道二哥義氣。這不是路過你這兒,特意進來給二哥敬支煙。說完,趙大葦拉開手包拿出一包中華煙。
肖國利警惕地注視著趙大葦?shù)囊慌e一動,他發(fā)現(xiàn)趙大葦那個刻意敞開的手包里,露出大半支手槍。
二人坐下抽煙。肖國利說,大帥哥,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趙大葦說,都是我們家老爺子,總把自個兒當成活菩薩,嘮叨好幾回了,說你是個人才,會做生意。埋怨我那年不該下手那么重,把你傷得夠嗆,他心里過意不去,一直惦記找個機會補償你一下。也是你命好,趕上最近集團要搞企業(yè)文化。酒文化有了,還缺個茶文化,老爺子就想到了你,哪知道,你還不給他面子。
肖國利抱歉地拱拱手,謝謝老爺子!
趙大葦說,二哥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想想,我爹的面子要是沒了,我趙大葦還有臉在社會上混嗎?
肖國利說,沒那么嚴重吧?
趙大葦將他的手包往桌上一放,二哥你也知道,在鶴城這一畝三分地上,我可以不要腦袋,但不能不要臉,更不能不要爹。你說是不是?
肖國利咬著嘴唇,若有所思。
趙大葦把手包推到肖國利面前,你幫幫忙,我包里有個小玩具,你掏出來,照我頭上來一下。
肖國利看了眼那個手包,然后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到趙大葦跟前,大葦,人各有志,你不能強買強賣。
趙大葦索性拉開手包拉鏈,將一把左輪手槍掏出來,重復著電影里的經(jīng)典橋段,熟練地掰開彈倉,退出里面所有子彈,然后把其中的一顆子彈重新裝進去,撥動彈倉轉(zhuǎn)了幾圈,把彈倉復位,二哥你肯定懂這種玩法,俄羅斯死亡輪盤。來吧,咱哥兒倆玩玩。
不等肖國利表態(tài),趙大葦率先舉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在肖國利驚愕的目光中,扣動了扳機。
雖然從那把槍里發(fā)出的只是金屬與金屬的撞擊聲,并不是震耳欲聾的槍響,可還是把肖國利嚇得心驚肉跳。他拒絕接過趙大葦遞去的那把左輪手槍,大葦我服你了,我沒膽量跟你賭。你回去跟趙叔說,我接受他的收購計劃。
唐嘯說,肖國利你上當了,那顆子彈一定是假的,要是真的,他趙大葦也不敢那么玩。
肖國利說,當局者迷,面對一把殺人的真槍,我那時哪還顧得上去想子彈是真是假。
走出“小金礦”,來到一樓大堂,唐嘯說,對了,下午你不是要送我兩盒好茶葉嗎?
肖國利一怔,你不是說不要嗎?
唐嘯說,我為啥不要?朋友之間饋贈兩盒茶葉又構(gòu)不成行賄受賄,不要白不要。
肖國利說,聽你說咱倆是朋友,我心里得勁多了。
車輛廠是個有著六七千職工的省級大廠,家屬區(qū)分為AB兩區(qū),A區(qū)是職工宿舍,B區(qū)是干部樓,也叫處長、廳長樓,都是獨門獨院的兩層或三層別墅。兩層別墅的住戶是本廠副處和正處級的中層領導,三層別墅的住戶是副廳和正廳級的廠領導。每棟別墅都建有一米八高的紅磚圍墻,安裝統(tǒng)一樣式的對開鐵大門。出于安全考慮,樓群四周立了一圈兩米高的歐式鑄鐵柵欄,鐵柵欄的頂端呈尖銳的長矛狀,仿佛臨陣的古代士兵。夏天,鐵柵欄上開滿囂張的喇叭花,迎風飄動。
樓區(qū)內(nèi)部遍植松柏、丁香、垂柳。由于那些松柏的冠幅密實、幽深,把整個別墅區(qū)的氛圍襯托得過于陰森、壓抑。唐嘯第一次來77號處長樓的時候,問四臭怎么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四臭說,你哥不是處長,就不能住處長樓?唐嘯說,這地方太陰,有點兒像墳圈。
四臭不滿唐嘯的比喻,這警察叫你當?shù)?,說話一點兒水平都沒有。
唐嘯今天來77號處長樓,提前給四臭打過電話。四臭告訴他院子大門沒鎖,在外邊可以伸手拉開里面的門閂。
唐嘯進入院內(nèi),走到正房屋檐下敲門,敲了兩次,沒聽見屋里有動靜,便抬起腿用膝蓋撞門,連撞五下,聲音非常響。
眼窩深陷、蓄著濃黑八字胡的四臭,披著毛巾被來開門。他邊打哈欠邊搓眼屎,瞇縫著一只眼睛說,又拿我的防盜門練你的波棱蓋?
唐嘯抬手遮住鼻子說,四哥,你趕緊去刷刷牙。
四臭說,我嘴臭???一會兒你走了我還得睡個回籠覺,先不刷了。
唐嘯說,我今天沒啥事,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你還是去刷刷吧。
等四臭刷完牙從衛(wèi)生間出來,兩人來到客廳坐下。四臭說,你今天咋這么懂事?還給我拿兩盒茶葉。
唐嘯上下打量著四臭,看你這副輕松自在的模樣,這次南方之行肯定收獲不小。
對,你就該這么說話,輕松自在、南方之行,這些詞多有水平!
又贏了多少錢?
我這次去那邊是幫朋友站場,沒玩,局不大。完事了朋友想給我拿幾沓辛苦費,我沒要。
站場的意思是不是你朋友跟別人賭,你在旁邊幫他觀敵瞭陣?
四臭摳摳胳肢窩,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我得保證別人不能出老千。
那你朋友要是出老千呢?
我得托住他,不能讓他掉腳(露出馬腳)。
不公平。
賭場上誰贏誰是爹,哪兒來的公平?
唐嘯拍拍肚子,我還沒吃早飯呢。
你去冰箱里瞅瞅,里邊應該還有現(xiàn)成的熟食。
不愧是處長樓,僅二樓一層就有一百二十幾平米,五六個房間,每個房間里都裝著大60暖氣片,熱得燙手,室溫比唐嘯他們中隊辦公室起碼高出十度。四臭只穿了條大花沙灘褲,腦門上還直冒汗。
唐嘯狼吞虎咽一頓忙活,吃得兩腮和下巴油光锃亮。四臭用筷子敲敲碗邊,我三杯酒沒喝完,你就把大半拉兒燒雞整進去了?
唐嘯抽出幾張餐巾紙擦擦下巴,還有三片火腿,一個豬蹄。
你都吃打嗝了,說吧,找我啥事?
四哥,跟我講講霍全。
那貨是個地頭蛇,手挺黑。真正的玩家沒人樂意搭理他,我就去他那兒玩過一回,再也不去了。上他那兒玩的,都是有點兒土鱉錢的山炮。
啥叫真正的玩家?
真正的玩家講究的是手把。手把是啥?是藝術。
社會的確是個大課堂,小學畢業(yè)的四臭,十四五歲就離開休村到社會上逛蕩,二十幾年之后,他的言談舉止已經(jīng)看不出是個從偏僻農(nóng)村出來的職業(yè)賭徒。
十賭九詐,跟變魔術差不多,本質(zhì)上都是騙人的把戲,你還好意思叫藝術?
變魔術敢叫人在后面看嗎?我說的藝術就是,玩家對玩家,牌九、麻將、色子都沒毛病,兩邊都有人盯著,你明明知道我會出千,我也知道你會出千,但是不能掉腳。最后一揭兩瞪眼,誰的手把高誰贏,輸了也沒脾氣,這叫賭奸賭滑不賭賴。對了,霍全不是叫人滅了嗎?
唐嘯夾起一塊雞翅放進四臭碗里,四哥,聽說滅霍全的人是湯勝利。
我都品出來了,你一四哥四哥地叫我,準沒好事。我以前跟湯勝利喝過兩回酒,是一個我倆共同的朋友做東。湯勝利那家伙不樂意說話,好釣魚、打臺球,我跟他不是一條道。
你們那個共同的朋友是誰?
四臭立起一根粗胖的食指,別瞎打聽,說了你也不認識。我可告訴你,就算有一天湯勝利站你跟前,你也要躲著他走。別看你從小就跟起鳳爺學武術,就你那兩下子,抓幾個溜門撬鎖、打仗斗毆的小蝦米行,湯勝利你惹不起。
唐嘯不服氣,我找他是為了破案,又不是跟他打架。再說,他要是真犯了罪,我一個堂堂的刑警惹不起他?
四臭白了唐嘯一眼,沒說刑警惹不起他,是叫你閃開點兒身子,聽不懂人話呀你?
我就是刑警,對于任何一個犯罪嫌疑人來說,都應該是他們?nèi)遣黄鹞摇?/p>
好,我不跟你抬杠,那你跟我說說,你都知道湯勝利啥事?
根據(jù)警方掌握的信息以及坊間傳說,湯勝利是本市人,1959年出生,身高一米七七,體重八十公斤左右。當過偵察兵,會熟練使用各種槍械,槍法很好,而且還擅長徒手格斗。1982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分配到軸瓦廠熱處理車間當維修工,后來調(diào)進廠保衛(wèi)科當保衛(wèi)干事。1984年因把他們科長打成重傷,被判了七年,1989年年底出獄,蹲了不到六年。出獄以后開始在道上混,沒兩年就在社會上混出個“湯司令”的名號——意思是他跟誰說句話都好使。其中流傳較廣的一件事是,外縣有個農(nóng)民領老婆來市人民醫(yī)院治病,兩千塊救命錢叫小偷偷了。那個農(nóng)民急火攻心,連哭帶號跑到大馬路上,朝著一輛駛過來的小車迎頭撞上去。多虧那輛車剎車及時,才避免了一起交通事故。開車的人是湯勝利,他下車問明丟錢的時間地點后,告訴那個農(nóng)民回旅社等著,他負責把錢找回來。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去東風旅社給那個農(nóng)民送來兩千二百塊錢。送錢的人說,賊不走空,更別說倒貼了。我們不是雷鋒,是沒招,湯司令幫你說了句話。
四臭滋溜一口酒,由衷地說,不服不行,你小時候記性就好,現(xiàn)在更厲害了。聽你這么一說,湯勝利的底細你知道的比我還清楚。
最后那部分像評書,真假難辨。我想聽聽你知道的湯勝利。
我聽說湯勝利不光有一身好武藝,能打,腦袋也挺精。我估摸他要是不犯瘋病,不想讓你們這幫條子找著,你們就找不著。
唐嘯伸出一根手指,在四臭的肋骨下端捅了一下,井四臭,你沒喝高,說話注意點兒!
四臭兩手捂住被唐嘯捅過的地方,筋鼻子瞪眼,好半天才說,你個犢子玩意兒,下手太黑,給我整岔氣了,疼死我了。
看四臭痛苦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唐嘯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下確實有點兒沒輕沒重,咱們小時候你捅了我多少指頭,我今天才捅你一指頭,你就受不了了?
四臭閉上眼睛,做了兩次深呼吸,又揉揉疼痛部位,你別給自個兒找臉了,快給我點根煙,止止疼。
唐嘯點上一根煙,將過濾嘴那頭畢恭畢敬地塞進四臭的嘴角。四臭美美地抽了一口,吐出一縷煙霧,這還差不多。
四哥,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幫我把工作調(diào)進市里,我領情,但是你不能動不動就壓我三分。
咱哥兒倆在家關上門說話,深一句淺一句,有啥呀?我咋就壓你三分了?
你當我面兒說警察是條子不光是壓我,還是罵我。
四臭彈彈煙灰,看香港錄像片,不是都管警察叫條子嗎?
那些人都是流氓黑社會,你跟他們一樣?。?/p>
看你那小心眼!這方面你得跟我學,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大肚能容和開口便笑這兩個地方你得停頓一下,不然別人聽起來像竄稀。
別跟我整沒用的。我告訴你,特別是在你們這種單位,不能有一點兒事就掛臉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看咱們這輩吧,我是個耍錢鬼,五臭是個大酒包,六臭過日子還行,就是心眼太小。這么一算,也就你將來能成個氣候。我還是那句話,你好好干,只要我能幫上你,你四哥寧可累折褲衩帶也會幫你。
唐嘯擺擺手,那倒不用,你要是真想幫我,就跟我說說湯勝利,他怎么個瘋法?
像湯勝利那種人吧,是專門玩黑、玩橫的,生死不懼。也不是真瘋,反正是上來那股勁,根本不拿命當回事,疼不疼就更不在乎了。我后來聽說,他叫人干了一槍,不知道真假。
唐嘯眼睛一亮,啥時候的事?誰干的?
四臭揉揉兩邊的太陽穴,都挺長時間了,我哪知道是誰干的,都是傳言。
我擠了半天牙膏,就擠出這么點兒道聽途說,還不值半盒茶葉錢。
四臭夸張地拍了拍腦門,我咋忘了,我兄弟是大刑警,這要不是為了破案,別說兩盒茶葉,兩根茶葉都沒給我送過。說完,他輕輕呷了口茶,動作含蓄,從他飽滿的兩腮到隱蔽的喉結(jié),根本看不出有茶水流經(jīng)的跡象。
破案就是我的活兒。
四臭盯著手里那個黃澄澄金燦燦的水杯說,對,破案是你的活兒,干啥吆喝啥,沒毛病。你知不知道?我剛從咱們屯子出來那會兒,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老覺著自己一身能耐,好像天下無敵似的。后來撞了一腦袋大包才明白,其實自己啥也不是,比咱強的人太多了。我那時跟人家賭,有機會使招不敢使,敢使招的時候沒機會,結(jié)果輸?shù)靡凰俊_錢(高利貸)還不上,屎都叫人打得拉褲襠里了,好幾回想跳樓。多虧遇到大哥,有他罩著,我才開始上道。
唐嘯扭臉看著四臭那兩撇堪比斯大林的八字胡,你要是想罵我,就直截了當?shù)亓R,別拐彎抹角行不行?
不是罵你,是跟你聊聊我的經(jīng)歷,讓你學著點兒。我第一回正兒八經(jīng)開張,半宿工夫就贏了一個南方老板二十多萬。人家沒怎樣,我尿褲子了,順著大腿流進鞋里,把腳下的地毯都洇濕了。真的,我能聞到熱烘烘的尿臊味從領口鉆出來,直接灌進鼻子里,熏得我直迷糊。我自己知道不是尿熏的,是我緊張過度,就想不玩了。人家南方老板不干,把車鑰匙拍在桌上,說有賭不算輸,現(xiàn)金沒了還有車,才跑了五千公里的虎頭奔,作價七十萬,繼續(xù)玩。那會兒我手腳發(fā)麻,想吐又吐不出來,再說也不懂他那輛車到底值多少錢。我就偷摸瞄了大哥一眼,見他沒啥表示,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哥肯定知道那輛車值那么多錢,是想叫我跟那個老板接著干。我一琢磨,干就干吧,反正是大哥擺坡(設賭),有他給我撐腰,南方老板和他那三個手下也不敢怎樣。我拿贏他的錢撞他的車,贏就贏個大的,輸了權(quán)當沒贏。
我想讓你說說湯勝利,你老提你那個大哥,你那個大哥那么厲害,他究竟是干啥的?
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不告訴你,你就別問。
行,我再不問了。你說的虎頭奔,就是你那輛奔馳吧?
四臭滿臉得意,強調(diào)道,是奔馳S320好不好,新車一百二十多萬,還不算掛牌。賣了回咱們屯子,一磚到頂?shù)娜g大瓦房能蓋十多棟。
趁四臭撂下水杯點煙,唐嘯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杯子,乍看像個頭戴鋼盔的納粹士兵。唐嘯說,四哥,你用這個杯子喝水,是不是特有滋味?
四臭嘿嘿笑,這個杯子就是大哥送給我的。
是純金的嗎?
純金的他才舍不得送給我。
唐嘯從水杯聯(lián)想到眼前這個處長樓,這個房子也是你大哥送給你的?
這是車輛廠分給他老婆的公房,他老婆是廠里的財務處長。不是四哥跟你吹牛,是大哥求我住這兒,等于幫他看房子,但我不白住。你四哥到啥時候都不會欠別人一分錢人情,只有別人欠咱們的,找他干啥才好使。
把我從縣局調(diào)到市里,你都是求那個大哥幫的忙吧?
對呀。
你求他辦事搭了多少錢人情?
四臭攤開一只手,啥意思,想還我錢?拿來吧。
我暫時掏不出錢,但是得有個數(shù)。
你到龍華分局上班頭一天我就告訴過你,好好干你的活。我的事,你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少問。
許是看出唐嘯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四臭有意為自己打圓場,你和五臭、六臭一樣,都是我兄弟,我為你們干點兒啥都是應當應分的。
唐嘯表情僵硬,謝謝四哥。
你不用謝我。那年,我娘和我爹前后腳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們哥兒仨。那時我除了會弄疙瘩湯,啥飯也不會做,疙瘩湯還老是咕嘟不熟,吃得六臭直竄稀。是你們家我大娘,隔三岔五蒸一大鍋黃白兩摻面的發(fā)糕,要不就是煮一大盆小米飯和一大盆玉米碴子,把咸菜疙瘩切成細絲,給我們哥兒仨送過來。冬天又給我們哥兒仨一人做兩雙棉花鞋,讓我們換著穿。四臭扭過頭去揉眼睛,靠,不提那些事了,難受。
為了稀釋四臭的傷感,唐嘯說,嚯,你還會哭?
沒有,是煙鉆我眼睛里了。
有一年冬天在火車站,我媽拿燒火棍打你腿,你忘沒忘?
四臭轉(zhuǎn)過來,響亮地擤了把鼻涕,那能忘?我把我們家房子偷偷賣了,叫五臭和六臭去你們家住,我揣著五百塊賣房錢打算出去大干一場。在火車站等車,我一回頭,看見我大娘拄根棍子,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冷天,她頭上和眉毛上都掛著霜。她說那房子是我們哥兒仨的根,人沒根了咋活?她一邊說一邊哭。我沒招了,掏出四百塊錢給她,我?guī)еO碌哪且话賶K錢上車走了。
你瞎說,當時我也在場,我媽照你腿上給你兩棍子,你才把那一沓賣房錢掏出來給她。
是,總共五十張十塊的,我都遞給大娘了,她伸手接時,我又順回來十張,她拿走的是四百。她可沒打我。
小時候唐嘯就見識過四臭在眾目睽睽之下偷牌換牌的手法。不論撲克、麻將還是牌九,在一邊一個大小伙子牢牢抓住他兩條胳膊的情況下,他照樣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想給別人發(fā)啥牌就發(fā)啥牌,他自己想要啥牌就有啥牌。
唐嘯告訴四臭,那次從火車站回到家,母親對他說,對不起你二叔二嬸,四臭這孩子不學好了,買房子那家說給了他五百賣房錢,他就給我四百九。人家看你二叔面,答應退房子了,我還得幫他墊十塊錢。
四臭將一大口煙吞進肚子,仰起頭吐煙圈,由小到大,一連串吐出十幾個。他說,你還會玩不?小時候我教過你。
唐嘯未置可否。
四臭說,大娘說我給她四百九?
唐嘯點點頭。
四臭說,這老太太,簡直是要我命。我哪是給她四百九,就四百。
唐嘯不想沿著那個話題聊下去,便問,你和你師父比,誰厲害?
你說話能不能不跳格?老爺子年輕那會兒跟吳大帥耍錢,把吳大帥贏得啥也不是。臨走,吳大帥送他一串外號“三十二張草上飛,一百單八將下跪”。明白啥意思不?
啥意思?
吳大帥是夸老爺子牌九、麻將樣樣精通,天下無敵。
吳大帥是不是叫吳俊升?
你認識吳大帥?
唐嘯被逗樂了,書上看的,吳大帥當過黑龍江省督軍。
督軍是個啥玩意兒?
相當于省長。
我哪知道吳大帥叫啥名,都是聽老爺子那么叫。
你師父那么厲害,他的十根手指頭都整哪兒去了?是不是叫吳大帥給剁掉的?
別抬杠。四哥不是跟你吹牛,我現(xiàn)在的手把不比老爺子差。
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賭王賭圣,那都是香港電影里演的。在咱們這個社會,不管你手把多高,賭博就是犯法。
四臭敲敲桌子,我學耍錢不好,那你跟起鳳爺學打仗咋說?
起鳳爺不是教我打仗,而是教我識別人身上的痛點。
痛點是啥玩意兒?
像武俠小說里講的穴位,我剛才捅你的那個地方就是痛點。
靠!起鳳爺凈教你那些禍害人的武把抄。
你師父教你耍錢弄鬼賭博,不是禍害人?
四臭瞪了唐嘯一眼,你懂個屁,無賭不成天下。天下人都好賭,你也不例外。有人賭前程、有人賭吉兇、有人賭財運、有人賭生死。賭到最后,贏家為王,輸家是寇。
你講的這套不完全對,我要前程不假,但是我不靠賭,我靠實打?qū)嵏伞?/p>
四臭拉著臉說,你有時候說話挺渾蛋!我是靠賭不假,我拿賭博贏來的錢買燒雞、豬爪子,你不是也啃得腮幫子锃亮?人得知道遠近,不能老是胳膊肘朝外拐。
我咋胳膊肘朝外拐了?
你別不承認,小時候你就有這個毛病。有多少回,我和五臭跟別家孩子干仗,你不幫我們也行,反過來還幫別人打我倆。
唐嘯咧嘴笑笑,你還好意思說,哪回都是你們欺負別人。
四臭不想和唐嘯繼續(xù)抬杠,拉倒吧,去忙你的,我喝了酒把乏勁勾上來了,得再睡會兒。
從77號處長樓里出來,唐嘯不免有些失望,他拐彎抹角費了大半天時間,從四臭嘴里摳出來的那點兒有關湯勝利的信息,根本沒什么價值。走到街上,唐嘯的傳呼機響了,屏幕上的內(nèi)容魚貫而入:你在寒風中奔波,別忘了,有一個春天在等你。琳。
路邊柳樹的枝杈上綴滿了一串串樹掛,冰清玉潔,如夢如幻。唐嘯深深吸了一口氣,干冷的空氣中仿佛彌散著某種幸福的味道。
唐嘯無法抗拒石曉琳帶給他的春天,無法抗拒石曉琳那雙略帶憂傷的眼睛,包括她那兩片不薄不厚的嘴唇……就像貪吃的羊群,永遠無法抗拒水草豐美的山谷。
剛開始,石曉琳并不是唐嘯的春天,她是他的伯樂,唐嘯的內(nèi)心充滿了一匹千里馬對伯樂的無比感激。身為最底層的文學愛好者,唐嘯始終記得,他雙手顫抖著撕開那個印有報社字樣的牛皮紙信封,迫不及待地展開編輯部寄來的樣報,看到自己的處女作和名字終于變成了鉛字,他一口氣跑到烏裕爾河邊,躺在草地上,興奮地滾來滾去,像一頭淚流滿面的毛驢。
從那時候起,石曉琳三個字就深深刻在了唐嘯的腦袋里。那年,唐嘯十六歲,高中肄業(yè),一個滿紙作文腔的初學寫作者;石曉琳二十四歲,大學畢業(yè)剛兩年,是市報文藝副刊的編輯。石曉琳編發(fā)了唐嘯的處女作,一首十二行的小詩。接下來的十幾年時間里,石曉琳一共編發(fā)過唐嘯六十多篇作品,短的有二十幾行的小詩,稍長的有一千多字的小小說。
唐嘯后來之所以把石曉琳升格為自己的人生導師,是因為石曉琳在他人生起步的兩處關鍵節(jié)點,直接或間接幫他創(chuàng)造了改變命運的重要機遇。
其一,1983年唐嘯剛當上民辦教師不久,石曉琳給他寫來一封信,明確指出他高中肄業(yè)的那點兒底子太薄。她建議唐嘯去報考電大業(yè)余班,因為業(yè)余班只在禮拜六下午和禮拜天上課,不影響工作。石曉琳之前也給唐嘯寫過信,都是討論稿子的,信紙多為小32開的便箋,寥寥數(shù)語。這次寫信用的是16開稿紙,加上署名和日期,一共有356個字。唐嘯像裱一幅珍貴的名畫,仔仔細細地將那封信粘貼在剪報冊的最后一頁,想起來就讀一遍。
唐嘯聽從了石曉琳的建議,去縣電大咨詢報考事宜。負責招生的人說,電大業(yè)余班屬于開放教育,寬進嚴出,想拿到畢業(yè)證必須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唐嘯不怕吃苦。于是,他騎著自行車每周往返縣城兩個來回,八十公里,風雨無阻,堅持讀完三年電大,并且順利拿到了漢語言文學??飘厴I(yè)證。也正是由于有了這張大專文憑,唐嘯才能在1986年年底,順利地由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國家正式教師,完成了社會身份的根本轉(zhuǎn)變。
其二,市報文藝副刊部1987年舉辦中秋詩會,唐嘯作為他們那個縣的骨干作者受邀參加。
唐嘯第一次見到了石曉琳。秋風吹動石曉琳又黑又直的長發(fā),如瀑如墨。石曉琳站在五米之外看著唐嘯,目光溫潤而節(jié)制,像藍天下清澈的湖泊。
石曉琳現(xiàn)在并不認同唐嘯的描述。她說,那次見面,從我倆握手到我?guī)闳笊缯写?,你根本就沒敢看我,卻故作鎮(zhèn)靜。到了招待所房間門口,你拿鑰匙的手直哆嗦,幾次都插不進鎖孔里。你干嗎那么緊張?
唐嘯只好向她坦白,你想啊,一個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望著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女人,風姿綽約、含情脈脈,在如詩如畫的夕陽下緩緩朝自己走來,怎么能不想入非非?我還記得你在“小天鵝”請我吃火鍋,點了三斤羊肉,都叫我一個人吃了。那次是不是把你嚇著了?
那倒沒有。我當時想,這孩子個頭兒不高,胃口倒是蠻大的。
一米七五,夠用,在中國的男人堆里屬于中等偏上水平。
那會兒看著好像沒這么高,頂多一米七。
詩會期間,石曉琳又介紹唐嘯認識了老譚。五十多歲的老譚跟唐嘯是一個縣的,在縣公安局上班,自稱是鐵桿級文學中年,喜歡寫詩,崇拜顧城、李商隱和泰戈爾。老譚和唐嘯的作品曾經(jīng)有幾次同時出現(xiàn)在市報文藝副刊上,盡管兩人是頭一次見面,但彼此都熟悉對方的名字。
詩會結(jié)束,回程時唐嘯搭老譚的順風車,一輛吉普車只坐他們兩人,唐嘯以為老譚是公安局的司機。一路上,老譚除了和唐嘯探討顧城、北島等人的朦朧詩,還夸唐嘯的詩比自己寫得好,說以后要多多交流,搞得唐嘯挺不好意思。
老譚目視著前方說,小唐,你這么年輕又這么能寫,窩在下面教小孩兒可惜了。想不想到公安局工作?
唐嘯看著老譚左手握方向盤,右手瀟灑而熟練地變換擋位,想了想說,想也白想。
老譚說,你就直接告訴我,究竟樂不樂意當警察?
唐嘯說,當然樂意。
老譚依舊目視前方,那你回單位以后就去找你們校長,跟他提前打個招呼,我先把你借調(diào)到公安局,隨后再找教育局和人事局辦理正式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
聽老譚說話的口氣,把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小教師調(diào)進縣公安局當警察,就像去菜市場買棵白菜那么簡單輕松,唐嘯不免心生疑慮。直到下車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老譚是縣公安局的局長。
多年以后的這個大雪之夜,唐嘯當上了刑警,石曉琳已是市報文藝副刊部主任。
石曉琳家住二樓,是單位早先分給她的宿舍樓,四十八平米的小兩居。她結(jié)婚那些年一直空著,離婚后又搬了回來。十幾年的樓齡,還不算舊,今年春天又重新裝修一次,簡約的小資風格。唐嘯挺喜歡??墒瘯粤照J為,唐嘯最喜歡的應該是那張一米八的大床。
其實唐嘯現(xiàn)在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案子,抽空還要練練擒拿格斗和射擊,虎氣有,不過與詩意基本上不怎么沾邊了。
唐嘯知道,石曉琳過得并不快樂,離婚時兒子壯壯判給了前夫,前夫又重新成家,搬去了省城。石曉琳如果想去看壯壯,每次都得在周六下午坐五個小時的火車到省城,周日再趕回來。而唐嘯幾乎什么也給不了她,包括一個完整的夜晚。
唐嘯和石曉琳一個月能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一起,每次在一起的時間頂多三四個小時。石曉琳很少留唐嘯在她那里過夜。
起初唐嘯很不理解,我未娶,你單身,干嗎搞得像第三者偷情一樣?
像我們這種從鄉(xiāng)下或外地進入這座城市的人,沒什么背景,在單位里只有努力工作,才是唯一的正確選擇。你們刑警隊又是個注重專業(yè)技能的地方,你既不是科班出身,當刑警也沒多長時間,沒理由不夾緊尾巴做人,更沒理由忘乎所以。再說,你的宿舍就在你們大隊后院,相當于在領導眼皮底下,如果你夜不歸宿,萬一被領導知道了,會怎么想?
愛咋想咋想,我都三十多了,不可以談戀愛?
除了老秦和大劉,你們單位其他人知道我比你大八歲嗎?他們知道你的女朋友是個離婚的女人嗎?而且還有一個七歲的兒子。
唐嘯滿不在乎,他們又不是我爹,知不知道能怎樣!
石曉琳輕輕嘆了口氣,從前那個青澀靦腆的文學青年哪兒去了?
那個文學青年是個假模假式的家伙,你身邊的這個男人才貨真價實。
我想起你當老師那會兒寫的那篇小小說《紙槍》,里面的主人公特像現(xiàn)在的你,一個滿腦子理想主義色彩的小警察,總想著懲惡揚善、除暴安良,最后跟壞人同歸于盡了。如此看來,不論一個人的社會身份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他血液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總有跡可循。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此刻抱著你的這個爺們兒,不是當警察之后變虎的,而是骨子里就虎?
虎點兒也行,但是得有分寸,不能讓愛你的人整天提心吊膽。
唐嘯張開五指,輕輕梳理著石曉琳的頭發(fā),懲惡揚善、除暴安良是我的活兒。為了你,為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我要把活兒干得更好,但是你放心,我絕不讓你提心吊膽。
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石曉琳朝唐嘯懷里拱了拱,今晚外面的雪太大,你不走了,好不好?
唐嘯喜出望外,當然好!
快兩年了,你每次睡著后都不停地咬牙說夢話,睡眠質(zhì)量非常差。今晚你可以踏踏實實好好睡了。
沒別的,就是缺覺。
閉上眼睛睡吧。
雪夜寧靜,石曉琳輕輕拍著唐嘯的肩頭,低聲唱: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
你是不是又想壯壯了?
石曉琳沒回答,繼續(xù)唱。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響起一串蛐蛐的叫聲——該死的傳呼機把唐嘯從夢境中拉出來,他看了一眼傳呼內(nèi)容,趕緊起來穿衣服。
石曉琳裹著被子問他是不是又有案子了,唐嘯說是。石曉琳說我今天逛街看到一款翻蓋手機,挺漂亮,比你那個“大灰狼”(灰色大哥大手機)小得多,你襯衣兜就能放下,我想買來送給你。
唐嘯本來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又匆匆返回床前,在石曉琳的額頭親了一口,你就是上天送給我的最好禮物。
報社家屬院地處大學路這片,比較偏僻,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雪大車也少,二十分鐘才開過來兩輛出租車,一輛滿客,另一輛拒載。司機給出的拒載理由是跑車輛廠家屬區(qū)太遠,又下這么大的雪,回程肯定沒客,賠錢。這么晚四臭打傳呼肯定是有急事,唐嘯答應出四十塊錢車費,司機才同意去。
凄厲的寒風裹挾著漫天飛雪,像決絕的自殺者,連續(xù)不斷地撞向出租車的擋風玻璃。
石曉琳不止一次提醒唐嘯:語言是有靈性的,無論思維還是表述,盡量避免使用那類負面的、消極的詞語。而積極的心理暗示就像一道佛光,會護佑并引導你抵達美好的境地。
好吧,唐嘯不再關注車外的漫天風雪,他暗示自己盡量想點兒好事——譬如,或許是四臭打聽到了有關湯勝利的消息,想第一時間告訴他。因為在此之前,四臭從來沒有在夜里找過唐嘯。
穿戴整齊的四臭說,不知道我是不是酒喝得不對勁,腦袋迷糊,手腳和胳膊腿都麻酥酥的,沒勁。你開虎頭奔,拉我出去一趟。
四臭有兩輛車,一輛是從南方老板那里贏來的九成新虎頭奔,另一輛是舊桑塔納。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開桑塔納,很少開虎頭奔。在唐嘯的印象中,四臭只開過兩次虎頭奔,都是回休村。前年那次是回去為他自己和五臭、六臭即將開工的三棟大磚房奠基,去年秋天是回村里接唐嘯的母親來市里鑲牙。
唐嘯說,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拉你去醫(yī)院?
四臭說,外地來了幾個朋友,想玩一場,不能整亂七八糟的,都憑運氣實打?qū)嵧妫覕[坡他們才放心。我又邀了幾個市里的伙計,你現(xiàn)在跟我去接他們一趟,把人送到賓館以后,給你開個房間,你就在那兒睡,第二天早上該上班上你的班。
唐嘯正色道,四哥,除了拉你上醫(yī)院看病,我不可能跟你去別的地方。
四臭聽了,臉一黑,要是上醫(yī)院,我打個出租就完了,大雪天的我折騰你干啥?
你替我想想四哥,以我的身份幫你去接賭徒上賓館賭博,合適嗎?
我知道你是警察,他們又不知道。
不管他們知不知道,我都不能去。
你肯定不去是不是?
肯定不去。
唐嘯的話激怒了四臭,他舉起手里的水杯猛然朝唐嘯砸過來。唐嘯本能地往旁一閃,右手迅速插進棉夾克的左側(cè)衣襟下面。當他的手掌觸及槍柄的一瞬間,出現(xiàn)半秒鐘的短暫停頓,又馬上將手抽了出來。
那只造型怪異的水杯頂多飛行了兩米左右,便無力地墜落到地板上,水和水里泡著的枸杞灑了一地。
四臭兩眼噴火,怒視著唐嘯說,我知道你胳肢窩下邊別著槍,想拿槍干我是不是?那就掏出來吧。來,對準我的腦瓜子,讓我看看你這個沒良心的玩意兒,是咋把我干死的!
四臭的話堪比霰彈槍噴出的子彈,一個字就是一粒鉛丸,連續(xù)擊中唐嘯的心臟。他忍住疼痛,說,對不起四哥,我不是真想掏槍,是平??偩氝@個動作,一下子沒剎住車。
四臭后退兩步,氣喘吁吁地坐到沙發(fā)上,平靜了一會兒說,聽咱們屯子老輩人講,我爺早先跟你爺拜把子,是你爺?shù)男⌒值?,聽你爺吆喝,你爺三吆喝兩吆喝,把我爺吆喝死了。我大爺和我爹從小就跟你爹在烏拉海那邊養(yǎng)馬,我大爺比你爹大兩歲,我爹比你爹小兩歲,也都是你爹說了算。到了咱們這輩,你在公社當老師那陣兒,我是耍錢鬼;你到縣里當警察,我也是耍錢鬼;你現(xiàn)在進市里當上刑警了,我他媽還是耍錢鬼。這他媽就是命,好像我們老井家祖宗八代都欠你們老唐家的。
唐嘯滿懷歉意地叫了聲四哥。
四臭說,你不是總想知道我?guī)湍阏{(diào)工作花了多少錢嗎?好,我今兒就告訴你,你自己算。從咱們縣公安局調(diào)到龍華分局那次,一分錢沒花,但是大哥說他想擺兩場局,我就給他找那些不認識他的玩家,讓他擺坡抽水,兩場抽了差不多五六萬。后來,我跟他說你想進刑警隊,他答應了,當場跟我說他打算去南方玩幾天。好,我安排。到了南方,我?guī)退緢?,他推牌九贏了兩萬多,嫌少,不過癮,我又找了幾個朋友陪他打麻將,我從自己兜里掏錢故意放水,又讓他贏了一萬多。
唐嘯面露羞愧,再次道歉,四哥,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為我付出這么多。
四臭說,玉米棒子,你少跟我裝犢子!
唐嘯說,四哥,叫我大名,別叫小名。
四臭不依不饒,大名小名都一個樣,你就是個沒良心的玩意兒。你覺著身上整天掖把破槍就牛了是不是?要不是看你們家大娘對我們哥兒仨有恩,我能低三下四去求人家?guī)湍??不幫你,你能進市里?你能當上刑警?這些翻小腸的話先不說,就說你騎你們刑警隊那個破挎斗吧,動不動就壞道上,我怕你耽誤工作,好,那臺嘎嘎新的進口大野狼我自己都舍不得騎,給你騎。你回個傳呼吧,還得滿大街去找公用電話,好,把我的大哥大也給你……
唐嘯糾正,那輛野狼,你當時說你不敢騎,我才騎的。
我從那小子手里贏過來的時候,他才跑了兩千多公里,新車花了一萬六,發(fā)票你也看見了,我把它賣了行不行?
行,回頭我還給你,再給你一部分磨損費。
你少放屁!尋思你從咱們那個小縣城剛進市里,工作一時半會兒拿不起來,怕你們領導和同事瞧不起你,我連道上的規(guī)矩都不顧了,到處打聽對你有用的消息,要不然,你能當上中隊長?
是副中隊長。
別管正副,大小是個頭兒,不用站崗樓。你拍良心想想,去掉這些,你還有點兒啥?我他媽為啥要這么孝敬你,你是我爹呀?
面對四臭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和聲討,唐嘯羞愧得無言以對。此刻,他真正領教了什么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他紅著臉低頭四處尋覓,地面上每一塊木地板都橫平豎直,嚴絲合縫,倘若有一道足夠?qū)挼目障?,他真想一頭鉆進去。
其實,不用拍自己的良心唐嘯也知道,這幾年自己的確把四臭當成一個可以放心使用而又不需要任何投入的線人,變著花樣向他索取對案件有價值的信息,并且心安理得。另一方面,唐嘯又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四臭對自己多好,他都是個職業(yè)賭徒,而自己是警察,是執(zhí)法者,絕不可以跟他沆瀣一氣??v然欠他人情,也不能拿頭上的警徽去還。
殊不知,唐嘯對四臭邊利用邊設防的小把戲,四臭早已了然于心。唐嘯在心里感謝四臭還給自己留了點兒面子,沒直接罵他是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四臭罵著罵著,突然身子一歪倒在沙發(fā)上,雙眼緊閉,扭曲的嘴角有口水滴滴答答流出來……
次日清晨,望著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呼吸微弱、面色蒼白的四臭,唐嘯懊悔不已。
醫(yī)生說,患者是輕度腦出血,多虧送醫(yī)及時,沒貽誤治療時機。否則,輕度也可能轉(zhuǎn)成重度,那樣可就危險了。
唐嘯說,謝謝醫(yī)生!像我哥這種情況,樂觀地看,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
醫(yī)生說,他已經(jīng)很樂觀了,出血量不到二十五毫升。一般情況下,住院三周左右就可以恢復。出院以后,在家里再休息兩周,基本上他自己就能進行適當活動了,生活自理應該沒問題。
唐嘯點點頭。
那個男醫(yī)生挺幽默,唐警官,你現(xiàn)在面臨的情況有點兒急,你得回去拿兩萬五千塊錢來,把住院押金交上。我們醫(yī)院不做汽車抵押,更不敢押你的警官證。
參加工作十多年了,唐嘯滿打滿算就攢了一萬六千塊錢。他不得不給石曉琳打電話,告訴她需要一萬塊錢。
石曉琳說,現(xiàn)金沒有,是你來我這兒拿存折自己去銀行取,還是我去銀行取了給你送過去?
唐嘯說,我現(xiàn)在去你家拿存折,這一萬塊錢近期我可能還不上你。
石曉琳說,我跟你說的那款手機九千多,這一萬塊錢不用還我,算是我送給你買手機的。
唐嘯說,你不問問我借錢干啥?
石曉琳說,我干嗎要問?你想告訴我自然會說。
唐嘯只請了兩天假,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人來醫(yī)院護理四臭。
去年四臭回休村,送給五臭和六臭每人一個漢顯傳呼機,可是村里沒信號。休村除了那兩個形同虛設的傳呼機,也沒有電話,唐嘯無法聯(lián)系上五臭和六臭,只好打縣公安局辦公室的電話,請王國權(quán)跑一趟休村,轉(zhuǎn)告五臭和六臭來市里。
王國權(quán)是唐嘯的電大同學,二人又在縣公安局同事兩年,關系挺好。王國權(quán)有意把他的小姨子介紹給唐嘯,唐嘯沒同意,氣得王國權(quán)好些天不理他,不過氣頭過去就完事了,誰都不記仇。
王國權(quán)說,我派人去把他們拉到我這兒,有啥事,你在電話里直接跟他們說。
唐嘯笑著說,我忘了,王主任現(xiàn)在是辦公室一把手,有權(quán)派車。
王國權(quán)不無得意地說,那是。
三天之后六臭來了,同時還帶來一個消息:五臭前兩天喝醉了,夜里去村支書家的柴火垛上點火,燒了人家半垛玉米秸稈,叫鎮(zhèn)上的派出所抓走了。
六臭問唐嘯能不能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把五臭放出來,那樣五臭和他可以輪班來護理四臭。六臭還說,他是休村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這幾天有一頭老母豬快生了,他不在家,老母豬下小豬羔萬一有個好歹,他媳婦肯定跟他干仗。所以,他沒法兒長時間伺候四臭。
唐嘯問六臭,是你們家老母豬重要還是四哥重要?
六臭說,都重要。居家過日子,我不能像四哥似的,成年不著家,把老婆氣離婚了,留下個大空房子在那兒閑著。他沒孩子行,我倆孩子呢,那個小崽還是超生,罰了不少錢,我可離不起。
唐嘯說,既然五臭來不了,你至少得在醫(yī)院堅持兩個禮拜。一個禮拜我給你二百塊錢補助。
六臭轉(zhuǎn)動眼珠盤算道,一個禮拜七天,兩個禮拜十四天。那不行,我頂多能在這兒待十天八天。我不要你給我開補助,一天請我下一頓館子就行。
唐嘯和六臭從外面進到病房時,剛好聽見四臭的手機響了。四臭睜開眼睛,虛弱地沖六臭點點頭,示意唐嘯接電話。
唐嘯拿起手機,你好!哪位?
對方的聲音沙啞,像是含著一口沙子,這不是四哥的電話嗎?
唐嘯說是。對方讓四哥接電話。唐嘯說四哥現(xiàn)在不方便,有什么事跟我說。對方說沒事,隨即掛斷電話。
四臭問,誰呀?
唐嘯說,管他誰呢。大夫說了,你現(xiàn)在不能抽煙喝酒,也不能接打電話,不能激動,必須靜養(yǎng)。
四臭說,連喝了好幾頓粥,嘴里除了苦,別的啥滋味也沒有。
唐嘯說,你知足吧,那些粥是專門為你做的。醫(yī)院的粥更沒滋味。
四臭說,不用跟我要人情,我知道,來送粥的那個女人是你對象。
唐嘯說,是女朋友。
六臭歪脖端詳著唐嘯,玉米哥,女朋友不就是對象嗎?
唐嘯說算是吧。跟六臭交代完相關事項,唐嘯說要出去一趟。
四臭說,道上有雪,滑,別騎摩托了,開桑塔納吧,四個轱轆穩(wěn)當。唐嘯點點頭。四臭繼續(xù)說,你要是還惦記湯勝利的事,就別東一頭西一頭瞎跑了。桃花三巷有個松梅臺球廳,臺球廳老板姓富,你就叫他富先生。老富是湯勝利的干爹,你去找他,跟他說你是我弟,把你想問的事跟他嘮嘮。他要是不搭理你,你就把這塊大洋給他看。
唐嘯接過四臭從脖子上摘下的那枚穿著紅繩的袁大頭,看了看,我去找一個當湯勝利干爹的人,起碼得知道點兒他們之間的背景吧。
他倆沒啥背景,就是有一年湯勝利在老富那兒打臺球,被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屁孩兒拿刀給扎趴下了,是老富救了他一命。
那兩個孩子為啥拿刀扎湯勝利?
啥也不為,那兩個孩子不念書了,想在社會上闖出點兒名堂。也不知道他們聽誰說的,要是能把湯司令干倒,立馬就能當上半個鶴城的老大,要啥有啥。
唐嘯把那枚袁大頭塞進衣兜,你現(xiàn)在給富先生打個電話吧,跟他說我過去拜訪。
老富那兒沒電話。
那就打傳呼。
他連電話都不使,傳呼個屁。
以前唐嘯來過幾次桃花巷,都是匆匆而過。這一片解放前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樂意來此地扎堆,包括遠在五十里之外的昂昂溪火車站上班的俄羅斯籍員工。那些人當中,絕大部分是為了到桃花巷尋花問柳,或是銷贓、賭博、抽大煙。
眼下,毗鄰軸瓦廠廠區(qū)的桃花巷,沒有桃花,連一棵桃樹都看不見,只有一排臨街的簡易中華巴洛克二層小樓,陳舊的門臉上掛滿各式各樣的牌匾燈箱,猶如一群打扮妖冶的老女人站在褪色的時光里,漫不經(jīng)心地招徠生意。
唐嘯從街東頭轉(zhuǎn)到街西頭也沒找到桃花三巷,下車找人打聽才知道,桃花巷后面第二排老式平房就是桃花三巷。說是巷,其實比胡同寬不了多少。
松梅臺球廳位于桃花三巷最西頭,沒掛招牌,只在那扇漆成淡紅色的鐵門兩側(cè)磚墻上用黑油漆寫了一個“檯”字和一個“球”字,仿佛是兩只一胖一瘦的黑蜘蛛。唐嘯推門進去,烏煙瘴氣的臺球廳內(nèi)部空間不小,中間過道兩側(cè)各有五張美式臺球案子,臺呢有新有舊??拷眽[著兩張斯諾克球桌,日光燈管把綠色臺呢映照得像袖珍足球場。大部分球桌都有人打球。
唐嘯舉目環(huán)視,臺球廳東北角有一扇門,門旁竹椅上歪躺著一個精瘦的禿頂老頭兒,眼睛半睜半閉,上身穿了件灰色的老式盤扣便服棉襖,腿上蓋著一件草綠色將校呢軍大衣,崚嶒的身軀儼然是一塊風化的巖石。
走到老頭兒身邊,唐嘯躬身說,大叔您好,我來見富先生。
老頭兒把眼睛完全睜開,上下打量唐嘯一番,拉長語調(diào)大聲說,自從盤古開天地,誰人是我我是誰?
唐嘯不知如何接話,又擔心老頭兒耳背,便提高音量,井臣,耍錢的那個井臣,他是我哥,是他叫我來的。
老頭兒說,你小點兒聲,我能聽見。三十二張草上飛?
唐嘯想了想,蒙了一句,一百單八將下跪。
老頭兒慢慢站起來,這么說,你跟井臣是一個屯子的?
是。
你們屯子叫啥名?
休村,休息的休。
休村多義士,俠義的義。說完,他領著唐嘯走出臺球廳,穿過一條十米多長的小胡同,來到后院。
后面的院子實際是個簡易陽光房。陽光透過頭頂上方的玻璃,把院子里烘托得暖意融融。院子的東西兩側(cè),分別栽著一棵彎腰駝背的松樹和一棵古意盎然的臘梅。唐嘯想,松梅臺球廳可能就是因此得名。
坐北朝南的正房里窗明幾凈。東墻正中偏上位置懸掛著毛主席的彩色畫像,畫像下方的老式條幾上立著一尊關公騎馬提刀的銅像,銅像兩邊貼著一副楷體對聯(lián)——能審時反側(cè)自消,不度勢寬嚴皆誤。
老頭兒從柜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紫砂茶杯,用暖瓶里的熱水仔細燙了兩遍,打開一個碗口粗的紫竹筒,手持竹夾夾出一捏茶葉放入杯中,倒七分水泡上,然后端到唐嘯面前,一品明前龍井,不用洗茶,嘗嘗。
唐嘯雙手接過茶杯,您是?
你剛從外面進屋那會兒,兩只眼睛滿場撒目,那架勢一看就不是想找個空臺子打球,是留心觀察那些人和物。
您看得真準。
別您您的,你是公家人,我是老百姓,就喊我老富吧。
那不能,我應該稱您富先生。
隨你便吧。
這個臺球廳應該裝部公用電話,收費那種的,現(xiàn)在打傳呼和回傳呼的人多,一年下來,也是一筆收入。
富先生呷了口茶,我十八歲進軸瓦廠當鉗工學徒,那是1960年。有天上夜班,攮了車間主任一刮刀。刮刀那東西三面帶槽,扎到人身上自動放血,噴出的血弄了我一手,我就用那只黏糊糊的血手撥打主任室電話報警。報完警,你猜怎么著?話筒粘我手上了,比膠水還黏。我就用另一只手使勁拽話筒,咋拽都拽不下來。我好像看見那些血在我手上冒煙了,還滋啦滋啦響。從那以后,我再也沒碰過電話。不打,也不接。
您為啥拿刮刀攮那個主任?
他在辦公室里禍害一個和我同一天進廠的女學徒。也是該他倒霉,我也倒霉,碰巧趕上了。又碰巧我那會兒剛從倉庫領了一把新刮刀回來,路過主任室的時候聽里邊有人喊救命。
后來呢?
后來法院判了我死緩,死緩后來又改無期,無期后來減到二十五年。你瞅瞅,才五十多歲的人,誰看我都說像七十多。
唐嘯打量富先生一眼,那是他們夸張,您根本不像七十多。
你肯定不是來給我相面的,找我啥事?
富先生,我來是想跟您請教一下有關湯勝利的事。
湯勝利啥事?
霍全被殺,有人說是湯勝利干的。
富先生把玩著手里的茶杯說,我知道,霍全那件事你們一直懷疑湯勝利。唯物主義強調(diào)物質(zhì)決定意識,用你們警察的話咋講?
應該是以事實為依據(jù)。
這不就結(jié)了,沒有事實依據(jù),人命關天的事,誰敢信口開河?
您的意思是不相信湯勝利會殺霍全?
富先生為唐嘯的杯子續(xù)上水,小兄弟你別套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知道啥該說啥不該說。你能登我的門,我自當以禮相待,至于誰殺誰沒殺誰,我可啥都沒說。我父親年輕那會兒當過胡子,我從小就聽他跟我叨咕,說休村多義士。有一年仇家追殺他,他領了兩個弟兄一口氣跑到烏拉海,是米連倉和李起鳳兩位義士送給他三匹馬和幾塊大洋,這才讓我父親逃過一劫。再后來我又認識了井臣兄弟,他對我有指點迷津之恩,幫我脫離無邊賭海。這么論,我跟休村也算是頗有淵源。既然你是井臣的兄弟,又是休村人,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我們廠有個電器維修工叫段能干,他有個漂亮閨女,原本打算九零年五一結(jié)婚。就在那個閨女舉行婚禮的頭幾天,她的一個男同學趙大葦,以祝賀的名義邀請她出去跳舞。跳完舞之后,趙大葦和另外兩個小崽子就把那個閨女給禍害了。段能干當過湯勝利的師父,就去找湯勝利給他做主。當天晚上,湯勝利就把趙大葦狠狠打了一頓。你要知道,趙大葦是湯勝利的親姨表弟,湯勝利蹲監(jiān)獄能提前放出來,也是他姨夫,就是趙大葦他爸托人幫的忙。
這么說,湯勝利還是個大義滅親的主兒。
那倒不是,他打趙大葦主要是為了能讓段能干消消氣,別去找警察報案。結(jié)果老段還是報案了。
換成任何一個當父親的都會報案。
換成是我就不會報案。我會盯死趙大葦,趁他啥時候一不留神給他一刀,再把他的命根子割下來喂狗。其實人啊,都是一念佛一念魔。
富先生,我最后問您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你臉上掛相。
掛什么相?
厲!說好聽的叫剛硬、剛烈、剛強;說不好聽的叫厲害、兇、橫、惡。這些對你來說,雖然不是啥大毛病,但是剛極易折,強極則辱。遇到事,還是要盡量學著變通為好。
唐嘯起身抱拳,多謝富先生指教!
世上的事見仁見智,你別怪我嘴黑就行。
離開松梅臺球廳,唐嘯先到龍華大廈地下菜市場給四臭買了五斤橙子,然后去“夢巴黎”接大劉。大劉野蠻地把一個橙子掰成四瓣,像啃西瓜一樣將果肉咬進嘴里,狼吞虎咽道,餓死我了。
暫停“夢巴黎”那邊的任務,咱倆明早去趟軸瓦廠。
是不是有啥新任務?
沒新任務,例行調(diào)查。
大劉拍著胸脯說,隊長,我就是你的槍,你指哪兒我打哪兒。
你再吃個橙子。
你不知道,我這兩天真的挺遭罪,“夢巴黎”歌舞廳里美女如云,她們都樂意找我跳舞。我一邊跳一邊還得留心體貌特征像湯勝利的人,連飯都顧不上吃,把我的腿都餓細了。
你那兩條大粗腿細點兒好,哪來的那么多美女?
絕大部分是年輕的下崗女工,剛上班兩三年廠子就黃了。
人家陪你跳舞你給小費了嗎?
我是假扮舞客執(zhí)行任務,又不是真舞客,我不給小費,我給她們買飲料喝,她們也不容易。
兄弟,我欣賞你的善良。
誰家還沒姐和妹呢?
唐嘯回到醫(yī)院,把橙子放在四臭手邊,四哥,富先生跟咱們村是不是有啥關系?
四臭說,六臭你瞅瞅,不用我說,玉米就知道我嘴里沒味兒,給我買橙子吃。哪像你,啥也不是。
六臭不服氣,我能跟他比?他念多少年書,我才念幾天書!
四臭白了六臭一眼,老富和咱們屯子到底有啥關系,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也問過他。他跟我打聽咱們屯子是不是有叫李起鳳和米連倉的,他說是他爹臨死的時候囑咐他找找那兩個人。
唐嘯說,你咋說的?
我告訴老富,咱起鳳爺那個人倒是有,早死了。那個姓米的沒見過。
起鳳爺和老米爺當年都打過日本鬼子,咱們縣的縣志上有記載。
要這么說,還應該有你爺和我爺,他們幾個是磕頭兄弟。
富先生挺有學問。
老富就好比梁山的及時雨宋江,凡是在社會上混的,多多少少都跟他有點兒關系。道上的大事小情,他都門兒清。對了,去年有一回我們在他那兒喝完酒,他拿出一把匕首給我看,說是早先咱起鳳爺送給他爹的,他現(xiàn)在想送給我。你也知道我膽小,一看那玩意兒陰森森的,我尾巴根子直冒涼氣,沒敢要,我讓他啥時候送給你。他今天給你沒?
沒有。
石曉琳聽唐嘯說晚上想喝點兒酒,下班時便去菜市場買了紅燒肉、涼拌豬耳絲和干炸帶魚。與往常一樣,一瓶六百毫升的啤酒,唐嘯和石曉琳對半分。唐嘯舉杯致意,寶貝辛苦了!
石曉琳說,不辛苦,都是買現(xiàn)成的。是你辛苦,最近公事私事那么多。三樣葷菜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兒,補補。石曉琳頓了頓又說,你今天菜都沒怎么吃,味道不對?
唐嘯說,都對,是看見紅燒肉,我突然想起一個案子。你要不要聽聽?
石曉琳說,只要不違反你們的工作紀律,你講的我都愛聽。
唐嘯說,去年拖拉機廠發(fā)生一起兇殺案。一對下崗夫妻,丈夫患有嚴重的肺病,不能出去找活干,妻子在菜市場擺個小攤賣菜,家里有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兒,日子過得挺緊巴。有一天,丈夫?qū)ζ拮诱f,挺長時間沒吃紅燒肉,有點兒饞了。妻子答應明天給他做。第二天妻子收攤回來,拎了一塊五花肉,晚上做了滿滿一盤紅燒肉,讓丈夫敞開肚子吃。從那以后,妻子隔三岔五就給丈夫做頓紅燒肉。過了兩三個月,有一天那個丈夫來到菜市場的一個肉攤前,趁攤主不注意,抓起一把剔骨刀,對攤主連刺了三刀。
石曉琳為唐嘯夾了一塊帶魚,讓他吃了壓壓酒,然后說,結(jié)尾部分我來試著展開,你聽對不對哈。那個丈夫可能是察覺到他妻子某方面的反常,跟蹤之后發(fā)現(xiàn)她跟賣肉的攤主有染。原來自己吃的紅燒肉,居然是妻子用身體換來的。于是,悲劇就發(fā)生了。
唐嘯說,你更適合當刑警。
石曉琳說,我倒是覺得,像你這么悲天憫人,不適合當刑警。
眼睜睜看著丈夫被押上警車,那個女人哭著把一份診斷報告遞給中隊長老秦,老秦看完后又遞給唐嘯。診斷報告顯示,那個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是肺癌四期。唐嘯注意到,診斷報告開具的時間是四個月前,這就意味著犯罪嫌疑人可能沒幾天活頭了。他十歲的女兒一邊流淚一邊拉著唐嘯的胳膊說,叔叔,我爸爸有病,你們啥時候能讓他回家呀?
這部分,唐嘯沒有對石曉琳講。
唐嘯和大劉來到軸瓦廠老段家的時候,老段剛把地上的煤球爐引著,屋子里繚繞著木頭和煤球初燃時遺留的煙味兒,很嗆。
老段抱歉地說,爐子還不旺,冷,你倆上炕,炕頭那兒熱乎。
唐嘯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中間,段師傅,離咱們上次見面好像沒多長時間,你頭發(fā)咋又白了這么多?
老段扯過一個小棉被搭到唐嘯的腿上,離咱倆上上次見面六年出頭兒,離上次見面快一年零兩個月了。
唐嘯說,你記性真好。
老段沒理會唐嘯的夸贊,瞇眼盯著爐蓋縫隙間透出的火光,咬牙切齒地說,我恨!恨那個王八崽子。
唐嘯說,你是說趙大葦?
老段使勁擤了把鼻涕,我不盼星星不盼月亮,就盼他們?nèi)页燥堃?、喝水嗆死,要不叫暖氣片爆炸把他們崩死??墒菦]用,他們照樣活得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吃香的喝辣的。
唐嘯同時點著兩支煙,遞給老段一支,段師傅,都過去了。
老段說,我過不去。你們也知道,因為我閨女那件事,起初他們家托人來找我,想給我點兒錢私了。我閨女那會兒腦袋還清亮,死活不干。閨女不干,我就不干,就報案了。有啥說啥,是你們把那個王八崽子抓了。聽明白人告訴我,那個王八崽子是主犯,輪奸罪,法院最低得判他七到十年徒刑??墒羌懿蛔∷麄兗矣绣X有勢,法院只判了他四年半。后來又整個啥保外就醫(yī),那王八崽子蹲了不到半年就出來了……
趁老段停下話頭喝水,唐嘯說,段師傅,當時在你閨女這件事上湯勝利是什么態(tài)度?
老段說,勝利剛轉(zhuǎn)業(yè)那陣兒干了大半年維修工,我當他師父,后來他就進廠保衛(wèi)科了,就這么點兒交情。你說,那邊那個王八崽子他媽是勝利親姨,這邊是我這個當師父的,他夾在中間兩頭為難,幫誰都不是,他能有啥態(tài)度?
大劉把屁股下面的凳子朝前挪了挪,問,段師傅,逢年過節(jié),湯勝利應該都來看你吧?
老段警覺地看看大劉,又看看唐嘯,我聽出來了,你們今兒來還是為了調(diào)查湯勝利的事,不是為了聽我跟你們報告。
唐嘯說,段師傅,你昨天打傳呼讓我來你家一趟,也沒說是啥事。如果不是想聽你反映情況,我們能一大早就過來?
老段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水一口氣喝干,在下巴上抹了一把說,我們廠西北邊有兩座小山包,小南山和小北山。兩座小山包相隔兩三里地,中間有一大片雜樹林,下面是早先修的大防空洞。你們知道不?
大劉說,知道,咱們叫它防空洞,其實是個大型的地下工事。
老段說,沒錯,是大型的,早先坦克團的坦克都在里邊停過。后來坦克團走了,我們廠民兵營還在那里面練過打靶。這幾年下崗鬧得人心都散了,也都賊了,連防空洞的鑄鐵大門和里邊的鑄鐵下水井蓋都叫人偷走了。我上派出所報過一回案,也不知道他們破沒破。我尋思,要不是那些銅芯電纜走的都是暗線,砌在墻里頭,估計也早讓人割走當廢銅賣了。
唐嘯說,防空洞里還通電了?
老段說,不通電怎么照明和通風?還修了上下水、鍋爐房呢。聽說還有不少秘密辦公室,都是預備打仗使喚的。
唐嘯說,段師傅,你對那個防空洞怎么這么了解?
老段的臉上浮起一片無與倫比的自豪,當年修那個防空洞,我是我們廠青年突擊大隊副大隊長,要是大隊長不在,大伙兒都得聽我指揮。手底下隊員最多的時候有四五百號人。
唐嘯被老段驕傲的神情和語氣逗笑了,四五百人相當于一個營的兵力,你就相當于是副營長。段師傅,段能干這個名字是不是你后改的?
老段靦腆地笑笑,我從小就叫那個名,爹媽起的。你們都不知道那個工程有多大,從1969年秋天開始修建,1972年年底才完活。
大劉說,都是你們廠的工人干的?
老段如數(shù)家珍,不光我們廠,車輛廠、電機廠、拖拉機廠都出人了。還有電纜廠、磚廠、水泥廠、鋼鐵廠、木材廠,他們出材料?,F(xiàn)在想想,那個時候真是紅紅火火,吃啥都香,干啥都來勁,真好!
唐嘯表示同意,在那樣的火紅年代,修建防空洞是響應國家號召,屬于戰(zhàn)備任務,參加的人都覺得特別光榮。
老段說,不光是戰(zhàn)備任務,還是保密任務。施工單位之間不能互相打聽別人干啥活,自己干啥活也不能跟別人說。
大劉說,隊長,那個時候修防空洞應該算是軍事機密吧?
唐嘯說,差不多吧。
老段撓撓頭皮,怪我話多,扯遠了。自打我閨女出事以后,我是打人無爪咬人無牙,活活憋出一身毛病,去年年底就提前病退了,可是又閑不住,就買了幾只羊回來,天天去防空洞樹林里面放。昨天下半晌,看羊都吃飽了不亂跑,我就想找個沒草的地方抽根煙,結(jié)果一抬頭,看見一輛車從遠處過來,順著樹林里那條爐灰渣子鋪的老坦克路,七拐八拐奔小南山這邊來了。我心里納悶兒,小南山是防空洞的南門,常年陰森森的,去那地方干啥?見車沒影了,我尋思是不是又有人想進防空洞里偷啥東西,就老遠跟在后面。進了防空洞,約莫走了百來步,就到了防空洞第一個拐彎處,我聽見前面咣咣響,像是放二踢腳。洞里攏音,其實離我挺遠,我看見東邊大老遠有一片亮光,還有兩個通紅的小眼睛。我趕緊退出來,躲在樹林里。再后來,那輛車出來了,是白色的轎車,車牌號是16888。我怕忘了,趕緊記煙盒上。千真萬確,就是那個王八崽子的車。
唐嘯說,你是說,那輛車是趙大葦?shù)模?/p>
老段喘了口粗氣,你放心,我不說瞎話,道上跑的白色轎車不止他的那一輛,可是車牌號總沒重樣的吧?還有,我不敢保證聽見的動靜是啥,又一尋思,那個王八崽子不可能開車進防空洞里放炮仗,他保準是在干啥見不得人的壞事。于是我趕緊回家拿手電筒,電池沒電了,我現(xiàn)買了兩節(jié)新電池裝上,再次進到防空洞里。也是該他倒霉,讓我找到了一個子彈殼。從前修防空洞的時候砸死過好幾個人,去年我們廠還有個女人在防空洞南門上吊了,大伙兒都說洞里鬧鬼。我當時尋思該不是那個王八崽子把哪個人拉進防空洞里槍斃了吧?便趕緊回家給你打傳呼。
老段從寫字臺抽屜里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遞給唐嘯,煙盒里面包著一枚彈殼。展開的煙盒上面有一串模糊且大小不等的數(shù)字:16888。
唐嘯說,段師傅,你這是拿什么寫的?
老段說,那會兒著急,身上也沒有筆,用手指甲劃的。能看清吧?
唐嘯說,非常清楚。
大劉接過唐嘯手里的子彈殼,仔細查看一番后說,隊長,是762×25毫米手槍彈,是老五四手槍??吹谆鸬淖矒艉圹E,應該發(fā)射沒多久。
唐嘯說,段師傅,這屬于涉槍案件,你應該第一時間報警。
老段說,你們倆可別多心,就我們廠派出所里的那幾個警察,我信不過他們。
大劉把那枚彈殼放進隨身攜帶的塑料袋里,段師傅,今天我們要是不來你家,這件事你就一直憋肚子里了?
老段說,我沒憋,從防空洞回家這一道上我都在尋思,這件事到底該告訴誰。想來想去,就給唐警官打了個傳呼,但在傳呼上我也不敢明說,就說找他有點兒事。
唐嘯站起來說,段師傅,你做得非常好,一會兒你領我們再去趟防空洞。大劉,你去買兩只新手電筒回來,要大功率的。
小南山和小北山一帶屬于半丘陵地貌??v橫交錯的溝壑,把千百年的雨水統(tǒng)統(tǒng)收集起來匯入嫩江支流,在小北山的山腳下形成一大片橢圓形的水面,當?shù)厝朔Q江崴子。江崴子附近的總體地勢低于地表,唯獨相連的小南山和小北山高出地表之上三十余米。而小南山和小北山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山,就是一道馬鞍形的凸起。
老段領著唐嘯和大劉,穿過一片荒草叢生的榆樹林,又穿過一片榆樹、松樹和柏樹組成的混合林,三個人隱蔽地從南門進入防空洞。
唐嘯用手電筒上下左右照照,防空洞從地面到棚頂?shù)母叨却蠹s三米出頭兒,寬度超過四米。他無暇感慨這座龐大的地下工事,跟著老段和大劉走完一段下坡路,防空洞的走向拐了個彎,開始由西南朝向東北,腳下的路面變得平坦起來,洞內(nèi)的溫度也逐漸升高,比外面暖和了很多。
年深月久,不見光且通風差的防空洞深處,彌散著一股發(fā)霉的氣味?;炷翂Ρ谏嫌辛阈堑乃螡B出并且流淌下來,洇濕了部分地面。
盡管唐嘯他們打開三只手電筒,可是在防空洞浩蕩的黑暗中,三束光亮仍然顯得微不足道。又緩慢前行了十分鐘左右,老段借助手電光仔細查看著地上模糊的輪胎印,又照了照防空洞的右側(cè)墻壁,他確認那枚彈殼就是在附近墻根一個巴掌大的小水洼里撿到的。
三個人這次搜尋了足足半個小時,雖然沒有找到其他彈殼,但是在防空洞的盡頭意外發(fā)現(xiàn)了兩個靶標。其中一個是四五十厘米見方的纖維板,釘上一段一米多高的木方,又在纖維板上用碳素筆潦草地畫了五個同心圓,做工比較毛糙,能明顯看出是新做的。另一個漆成黑色的人形靶標,用的是五厘米厚的實木板,木板上隱約寫著八個字,分為上下兩行:打倒美帝,打倒蘇修。這塊人形靶標倚墻而立,頭中兩彈,頸部中一彈,胸中三彈,小腹部中兩彈。
唐嘯暗暗松了口氣,還好,中槍的是靶標而不是人。他從立著靶標的地方開始往回步量,走到老段撿到彈殼的那個小水洼附近,總共二十一步。他問大劉,是不是可以認定,射擊者就是站在這個地方開槍的?
大劉說,根據(jù)彈出去的那枚彈殼以及車輪的轍印,那輛車當時就是停在這里,車燈照亮前方的靶標,他站在車的側(cè)前方瞄準射擊。
在手電筒的光柱下,靶標上的彈孔處被擊穿的木茬都很新鮮,散發(fā)著淡淡的松香味。從靶標上彈著點的數(shù)量來看,射擊者至少打完滿滿一彈匣子彈。這個人很專業(yè),也很謹慎,特意將彈殼搜集起來帶走。只是沒搜集全,落下的一枚恰好被老段撿到了。
唐嘯說,開完槍,帶走彈殼,卻留下一個還沒用過的靶標,是不是意味著那個家伙還會再來?
大劉說,你是這么認為的?
唐嘯說,你不這么認為?
在回刑警隊的路上,坐在副駕位置上的大劉眉飛色舞,隊長,不是我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我實在是不想裝了,防空洞這個案子肯定有干頭!你跟我透露一下,咱們下一步咋干?
先跟指導員通通氣,然后提交立案報告。
你跟他通氣白搭,除了整天惦記當先進集體,他啥也不懂。
唐嘯瞪了大劉一眼,臭毛病!
大劉有點兒窘,對不起,我改。
立案之后,得安排力量盯緊防空洞,一旦發(fā)現(xiàn)有車輛進去,我們就在洞口那片柏樹林里布控。嫌疑車輛開進去的時候不動它,等著它的主人打完槍出來再行動。為了確保既不讓嫌疑車輛退回防空洞,更不能進入鬧市區(qū),有必要準備兩套破胎器。
大劉興奮地打了個響指,然后,幾把槍同時瞄準嫌疑人,不許動!警察!
你想象力太豐富。我現(xiàn)在說的只是大致思路,細節(jié)方面還要進一步完善。
要是這個案子破了,咱們最該感謝的人是老段。
是啊。
別看老段面相挺厚道,可一提起趙大葦,他一口一個王八崽子,看來他是恨死那小子了。
唐嘯告訴大劉,老段的閨女那年結(jié)婚沒多長時間就離婚了。她婆家是電機廠的,緊挨著軸瓦廠,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婆家聽說那件事之后可能沒法兒接受她,她呢,就把自己的不幸歸咎于那幾個流氓對她的傷害。在趙大葦被抓以后,她跑到光明集團大門口割過一次腕,喝過一次農(nóng)藥。兩次都被人救了,沒死成,后來就變得瘋瘋癲癲,再后來就跑丟了。換成誰,都會恨趙大葦那個王八崽子。
大劉嘿嘿笑,隊長,你跟老段學會罵人了。
罵人不用學,趙大葦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我進刑警隊抓的第一個犯罪嫌疑人就是他。那次是秦隊帶領我和陳更新、吳昊,把他和另外幾個小混混兒堵在王朝賓館的一個套間里。趙大葦當時特囂張,不讓給他戴手銬,還對秦隊罵罵咧咧。我看不下去,上去一腳,把他踹個狗吃屎。
聽著就過癮。
過個屁癮,事后我被秦隊和大隊長輪番一頓臭罵。
肯定是罵你耍個人英雄主義。大劉說完嘆息一聲,聽完你講的這些,我忽然想跟你匯報一下我的思想。
這證明你又有進步了。
你看咱們這些刑警吧,年年忙,月月忙,天天忙,案子卻一點兒也不見少。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好像每時每刻都有案子在發(fā)生。要說抓那些為非作歹的壞人,咱義不容辭,也過癮,還特有成就感??捎行┍緛聿皇菈娜说娜朔噶俗?,就像去年拖拉機廠那起殺人案,一個癌癥晚期的下崗工人,因為一碗紅燒肉成了罪犯,咱們也得抓。理智上明白,不管誰犯罪,抓他都是天經(jīng)地義,可就是感情上擰巴,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刑警這份職業(yè)的意義。
唐嘯扭頭看了一眼大劉,再怎么牛的刑警,都沒法兒阻止罪案的發(fā)生。大劉你記著,只要人類有欲望存在,罪惡就不可能消失。
那倒是。
我覺著社會就像一件巨大無比的衣服,這件衣服盡可能為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遮體、御寒。而每一起罪案的發(fā)生,都是在這件衣服上撕開一道口子。咱們刑警的職責,或者說刑警存在的意義,就是盡快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找出那雙撕破衣裳的罪惡之手,把它銬起來。
唐嘯連夜寫完防空洞涉槍案的立案報告,第二天一上班就拿給老余過目。
老余認真看完報告后說,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擅自改變?nèi)蝿辗较颍×苏f是拿我這個指導員不當回事兒,往大了說你是違反辦案紀律。
唐嘯說,你別挑理,這不是正在跟你匯報嗎?
老余說,你這叫先斬后奏。
唐嘯說,這個信息是我和大劉調(diào)查湯勝利的過程中偶然得到的,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了。你如果堅持認為,凡事我都得回來跟你商量,征得你的同意之后再干,那我現(xiàn)在就去找大隊長,讓他跟局里說,這個代理中隊長還是讓別人干吧。
老余揉了揉鼻子,我說話好照本宣科,缺少幽默元素,不像你和大家處得那么輕松自然,這個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給我點兒時間,我也給你點兒時間,咱哥兒倆肯定能磨合好。
一縷陽光滑過唐嘯的額頭,他瞇起眼睛打量著老余,沒問題。
老余說,這個報告是你一個人寫的,我簽名,會不會有搶功的嫌疑?
唐嘯說,你是指導員,你簽字是必要的程序。軍功章有我們一大半,也有你一小半。
老余咧嘴笑了,只要你和弟兄們有軍功章,我一點兒沒有都高興。因為我們是一個整體,是一家人。
唐嘯說,這話聽著得勁兒。
老余拉開抽屜,拿出一包玉溪煙,這包煙是前些日子我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人家送我的,我也不會抽,給你。
唐嘯接過那包煙,不知道貪官是不是就像我這樣練成的,我接過這包煙的一瞬間,忽然感覺你今天的表現(xiàn)挺不錯。
老余說,彼此彼此,你今天也不像以往那么倔。
1983年那次嚴打,警方在全國范圍內(nèi)打掉了一大批斧頭幫、菜刀隊之類的黑惡團伙。時隔十三年之后,那些在電子游戲廳和錄像廳長大的小混混兒們,開始模仿美國大片里的犯罪手段,更加崇尚動用槍支解決問題。因此,涉槍犯罪是本輪嚴打的重點之一。
唐嘯心想,根據(jù)已經(jīng)查獲的彈殼和靶標實物以及技術室的鑒定結(jié)論,上級肯定會批準他的立案報告。事實上,他想得過于樂觀了。
望著唐嘯滿臉失落,老余說,既然局里認為現(xiàn)有材料不足以立案,那咱就先干別的活,你別上火。
唐嘯說,你不用安慰我。
老余說,領導考慮問題跟咱們不一樣,等你當上領導那天就知道了。
唐嘯喘了口粗氣,這活兒他媽的沒法兒干!
老余說,在我跟前發(fā)發(fā)牢騷可以,說話別那么埋汰!
唐嘯說,我沒覺得埋汰。
老余小聲說,你不光說話埋汰,還耍無賴。
唐嘯撲哧一笑,行,往后我跟你學。
老余笑著拍拍唐嘯的肩膀,你笑就對了兄弟,干咱們這行,累是肯定的,不能老繃著臉,經(jīng)常笑笑可以減壓。
唐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回到宿舍,剛把自己丟到床上,大劉和徐婭就一前一后跑過來。徐婭吃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大劉,從兜里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稿紙遞給唐嘯說,我一共寫了五首詩,編輯老師的意見就這首《無題》可以發(fā)表,但是要修改一下。你幫我改改吧。
唐嘯展開稿紙,是十幾行清秀雋麗的鋼筆字:“承認怦然心動/并不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事/在北方以北/這個寒冷的冬天/每一朵雪花都知道我的秘密/你警服下面/凸起的肱二頭肌/積蓄的力量/令我所有的逃避都顯得虛偽/所有的矜持都不堪一擊/盡管我非常清楚/即使時光倒流/我依然無法抵達/你的懷抱,你的溫暖”。
唐嘯大致看了一遍后說,刪掉“凸起的肱二頭肌”那句,這就是一首非常不錯的愛情詩。妹子,你是不是戀愛了?
你多看幾遍再說。
而且是暗戀,那個人也是警察。
大劉搶過唐嘯手里的稿紙,走馬觀花地看了看說,不用尋思,美女詩人暗戀的對象肯定是我。
徐婭說,你懂詩嗎?
大劉說,懂不懂詩不是關鍵,關鍵是我這個鼻子已經(jīng)聞到了愛情的味道……
唐嘯沒心情參與他們兩人之間的斗嘴,瞥了一眼他們說,嗯,天造地設。
徐婭嘟起嘴巴走到門口,轉(zhuǎn)身說,你們倆真沒勁,一個喜歡拍,一個喜歡被拍。明明是代理中隊長,有人非得叫隊長。
大劉說,之前都叫他副隊,現(xiàn)在是代理中隊長,你說叫啥?叫代隊嗎?人家會誤認為他姓代。叫代理中隊長,既顯得不尊重,也別扭不是?
徐婭說,那就直呼其名。
大劉攔住徐婭,你站??!你不尊重我可以,不能不尊重領導。
徐婭瞄了一眼唐嘯,問大劉,領導在哪兒?
大劉手指唐嘯說,這不是?
徐婭撇嘴笑了笑,大劉你有點兒常識行不行?他不過就是鶴城市公安局龍華分局刑警大隊下面一中隊的代理中隊長,充其量也就比廠礦的班組長大那么一點兒,還領導?
唐嘯抽時間去了趟醫(yī)院,辦完四臭的出院手續(xù)并且把他送回車輛廠B區(qū)。
四臭已經(jīng)可以自行走動,但是走不快。他緩慢地去另一間屋子里拿出一本存折,遞到唐嘯手里,這上面有五萬塊錢,你把這些錢都取出來,借誰的,趕緊還給人家。
唐嘯說,你住院總共花了兩萬三千九百零八塊三毛四,有發(fā)票,就借了我對象一萬塊錢。
四臭說,記得那么準,有整有零。
唐嘯將一個裝滿票據(jù)的牛皮紙信封放到茶幾上,四哥,這兩萬三千多塊錢你不用還我了,就頂那輛野狼125和大哥大。夠了算你撿便宜,不夠算我撿便宜。
四臭扶著茶幾慢慢坐在沙發(fā)上,表情復雜地望著唐嘯,一言不發(fā)。
唐嘯不明就里,咋了?是不是又覺得不得勁兒?
四臭盡量平靜地說,行,親兄弟明算賬,沒毛病?,F(xiàn)在賬算完了,你趕緊滾犢子,我不想被你氣死。
唐嘯恍然,四哥,你拍良心想想,我剛把你從醫(yī)院接回來,你就叫我滾犢子,是不是太那個啥了?
四臭說,太哪個啥?咱們屯子有句老話,哥兒倆關上門,人腦袋打成狗腦袋都行,但旁人彈個腦瓜崩卻不行。你明白啥意思不?
唐嘯搖搖頭,不明白。
四臭瞪著唐嘯,你別跟我嘚瑟。你要是不想氣死我,就趕緊去銀行把錢取出來,兄弟媳婦的錢你更得還,人家跟你還沒結(jié)婚呢。她人真挺好,六臭回家了,你又黑天白天忙,這些天多虧她,天天換著樣兒給我做飯,還大老遠送到醫(yī)院,把我這個大伯哥整得都不好意思了。
望著四臭發(fā)黃的臉和愈發(fā)深陷的眼窩,唐嘯不忍繼續(xù)堅持自己的主張,四哥,那我就以實為實,拿走存折,把我和石曉琳的錢取出來,再把存折還給你。野狼125和大哥大的錢,等我發(fā)財了再給你。
四臭說,你少放屁,把我這個存折里的錢都取出來存你折上,留著你結(jié)婚用。
唐嘯說,你這個份子隨得太大也太早了。
四臭說,你都多大了,還早!
四臭起身慢慢走到床前,虛弱地說,腳底還是發(fā)飄,我躺會兒。你出去買點兒菜,咱哥兒倆今天像模像樣吃一頓。
回到宿舍已是半夜十二點了,唐嘯掂掂桌子上的暖瓶,滿滿的。他拔掉木塞,瓶口處有熱氣裊裊而出。他將整暖瓶熱水倒入盆中,脫掉棉褲和襪子開始泡腳。水溫有點兒高,燙得他直咧嘴,不得不動用雙腳輪番著互相揉搓,然后再讓雙腳化作兩只笨拙的蜻蜓,以試探的姿態(tài)反復點水。
床頭的傳呼機響了,內(nèi)容是:睡前燙燙腳。琳。
唐嘯把傳呼機放到嘴邊,像使用對講機一樣說,收到收到,你是不是有千里眼,怎么拿捏得這么準?放心吧,我正在燙。
一分鐘之后,傳呼機又響了:兒子最近厭學、厭食,他送過來讓我?guī)б欢螘r間。
唐嘯依舊對著傳呼機說,你替我抱抱壯壯,明天我抽空去看他。
東邊隔壁有人敲了敲兩個宿舍之間的三合板隔斷,不管你是自言自語還是午夜熱聊,請小聲點兒好嗎?現(xiàn)在是休息時間。
唐嘯撂下手里的傳呼機,沖著宿舍東墻歉意地咧咧嘴,對不起妹子,我聽西屋大劉鼾聲如雷,以為你也睡了。
隔壁的徐婭回應,我當然睡了,是被你吵醒的。
唐嘯說,謝謝你每天幫我打開水,接著睡吧妹子,做個好夢。
徐婭在三合板隔斷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提醒你,別叫我妹子,我不是你妹子。
清晨六點整,唐嘯準時跑完五公里,他扯開運動服的一半拉鏈,抖摟抖摟兩側(cè)衣襟,立刻有混濁的熱氣洶涌而出。他走到刑警隊樓下的北墻根,彎腰捧起一把干凈的白雪,放到臉上用力地反復揉搓。白雪很快化成了雪水,雪水產(chǎn)生的刺激感,通過臉頰的皮膚傳導至他的奇經(jīng)八脈,令他神清氣爽,渾身通透。
傳呼機響了:我胃疼,方便的時候來我家一趟。哥。
這條傳呼內(nèi)容是唐嘯專門為老段擬定的,總共有兩個版本:一般情況,老段要找唐嘯,就發(fā)上面那條內(nèi)容;如果是緊急情況,就發(fā)我頭疼,速來我家。哥。
唐嘯返回宿舍叫醒大劉,告訴他吃過早飯去趟修理廠,看隊里那輛吉普車修好沒有。
大劉說,前天晚上才送過去,不可能那么快修好。就算修好了也是八面漏風,冬天開它太遭罪。
吉普好歹有個棚,比三輪挎斗強。
那你就先開那輛桑塔納。
桑塔納是借的別人的,偶爾用用行,總不能一直不還人家。你和徐婭上午去跟葛艷麗聊聊,看看能不能從她身上挖出點兒有價值的線索。
明白,你讓我再賴五分鐘。
唐嘯一把扯過大劉的被子,霸道地抱在懷里回到隔壁自己的宿舍。身后響起大劉虛張聲勢的抗議,你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自己兄弟,真不講究,像法西斯!
將大劉的被子扔到自己床上,唐嘯轉(zhuǎn)身去敲徐婭宿舍的門,徐婭,吃了早飯你和大劉就去找葛艷麗。我現(xiàn)在有事出去一趟。五分鐘之內(nèi),大劉要是還沒穿戴整齊,你就到院子里挖一臉盆雪,直接倒他床上。
徐婭大聲說,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唐嘯來到老段家的時候,老段和老伴兒正準備吃早飯。
老段說,兄弟,這么早你肯定沒吃飯,你嫂子蒸的白面豆包,還有小米粥和咸蘿卜條,你湊合吃一口吧。
唐嘯也不客氣,捏起一根咸蘿卜條丟進嘴里,嫂子腌的蘿卜條真脆,不咸不淡,好吃!
老段的老伴兒說,待會兒我給你撈兩個,切好了你帶回去吃。
唐嘯說,好啊嫂子。
老段動容道,兄弟,咱倆認識六年多了,看你這人實誠,我也不叫你唐警官了,行不行?
唐嘯說,行,從今兒起,你就管我叫兄弟,我管你叫哥。
老段說,兄弟,我這幾天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地方,你猜我發(fā)現(xiàn)啥了?
唐嘯邊吃邊說,發(fā)現(xiàn)啥了?
老段說,上回你看見防空洞堵頭那九個大字了吧?
唐嘯說,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老段說,對,我昨天下午在洞里打著手電筒四處瞅,瞅來瞅去,咋看那個“洞”字都覺得別扭,它的那個三點水跟“深”字的三點水不一樣?!吧睢弊秩c水最下邊那一筆是打斜,“洞”字三點水最下邊的那一筆差不多是直的。那些大字當初是用銅板焊的,又用大號螺絲桿鑲到洞壁上。我就尋思,是不是年頭多了,螺絲松動,那個三點水最下邊那一筆才往下耷拉,就走過去用肩膀試著拱一下,想把它拱到位。結(jié)果這一拱不得了,那個“洞”字活了!
唐嘯驚訝地問老段,怎么回事?
老段說,我使勁一拱三點水最下邊那一筆,那個大字就往外動一點兒;我再一拱,它又往外動一點兒。老天爺!原來是一扇暗門!門開到一小半的時候,我拿手電筒朝里頭照,黑黢黢一片,我嚇得趕緊把門關上。門軸上準是安了軸承,關門的時候一點兒不費勁。兄弟,我回到家一宿沒睡,這不,一大早就傳呼你了。
唐嘯抓起兩個白面豆包,雙掌用力一合,壓扁,成了餅狀。他送到嘴邊咬了一大口,對老段的老伴兒說,嫂子,你蒸的豆包真好吃。又對老段說,走吧哥,馬上帶我去看看。
唐嘯和老段從防空洞里出來,冬日的陽光投進樹林里,把斑駁的雪塊照耀得格外刺眼。
唐嘯說,段哥,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一個人不許再進防空洞!你該放羊放羊,不管看見那天那輛車,還是別的車,也不管看見什么人,只要是進了防空洞,你都絕對不可以跟進去!明白沒?
望著唐嘯凝重的表情,老段說,兄弟,我聽你的。
只要你看見有車或是有人進去,你先把羊群撂下,趕緊回家給我打傳呼,打頭疼那條。打完傳呼,哪兒都別去,老老實實在家待著。
我那八九只羊都不管了?
不用管。
行,不管也丟不了,它們都記道,黑天也能找著家。
這件事,除了我,你還會告訴別人嗎?
我就認你是我兄弟,別人誰都不好使。
唐嘯吩咐老段把大哥大拿出來,當自己面呼一次。老段從他的帆布包里掏出那部“大灰狼”手提電話,這玩意兒嬌性,我怕給你擺弄壞了。
你就放心用,壞了也不用你賠。
老段笨拙地撥通尋呼臺,給我傳31366,我腦袋疼,快來家里。姓段。
五秒不到,唐嘯的傳呼機響了,收到的內(nèi)容和老段的留言一字不差。
唐嘯說,是“我頭疼,速來我家,或者,快來我家”。接線員問你姓名,你就說,哥。
老段看著手里的大哥大說,你不在跟前,我呼得挺溜。你一站我跟前,我嘴有點兒瓢。
唐嘯笑笑,行,你這么呼我也能看明白。你就記著,兩天給它充一次電。
老段說,兄弟,這點你放心,我是干電器維修出身。
鶴城的冬季天亮得早,黑得更早。唐嘯為了趕時間去石曉琳家看壯壯,放棄了到食堂吃午飯。
野狼125車身輕,輪胎窄,行駛在殘留著疙疙瘩瘩冰塊的路面上,稍微一加速就擺尾打滑,剎車狠點兒也打滑。此刻唐嘯只能控制著摩托車的速度,盡量接近身邊那些同向而行的自行車。
唐嘯進入報社家屬院時,他貼身的T恤和絨衣都已經(jīng)汗透了。石曉琳和壯壯等在樓下。唐嘯俯身把奔向自己的壯壯攬在懷里,又將他舉起來。
七歲的壯壯,身高和同齡人差不多,將近一米四,不過體重太輕,頂多三十斤出頭。兩個掌心感受到壯壯衣服下面清晰的肋骨,唐嘯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感。他瞥了一眼站在兩米之外的石曉琳,她的眼里滿是欣慰。
壯壯倒騰著兩條小腿說,叔叔,放我下來,你教我騎大摩托車。
我會教你,但不是現(xiàn)在。
那你什么時候教我?
唐嘯將壯壯舉起來,讓他穩(wěn)穩(wěn)地騎在自己的脖頸上
春天,春暖花開的時候。
可是我現(xiàn)在就想騎。
你現(xiàn)在可以騎我。說完,唐嘯右手抓牢壯壯羽絨服的后襟,左手握住他的一條腿,舉起來,讓壯壯穩(wěn)穩(wěn)地騎在自己的脖頸上,然后問,怕不怕?
不怕。
不怕就對了,你是小男子漢。
石曉琳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唐警官,有你這么慣孩子的嗎?
這不叫慣,這是培養(yǎng)。
有區(qū)別嗎?
有。慣,是無原則,是被動的,甚至是不情愿的;培養(yǎng),是有原則,是主動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石曉琳把壯壯接下來,小聲問唐嘯,你之前是不是當過爸爸?怎么會有這么深刻的感悟,而且說得頭頭是道。
感悟談不上,走心是真的。
石曉琳湊近唐嘯,唐警官,我好像被你感動了。
石老師,你悠著點兒,我才剛剛進入實習期呢。
做手搟面、打肉絲炸醬鹵,是石曉琳的拿手絕活,唐嘯和壯壯都說吃撐了。唐嘯坐在椅子上,把壯壯抱到自己腿上,摸著壯壯的肚子說,這哪兒是肚子,分明是個大籃球。
壯壯咯咯笑,你的肚子也是大籃球。
唐嘯說,嗯,兩個幸福的大籃球。你這會兒還難受嗎?
壯壯說,不難受了,就是想打嗝還打不出來。
唐嘯輕輕揉著壯壯的肚子說,叔叔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小時候?qū)W習不好,不愛寫作業(yè),尤其是數(shù)學。第二天早上睡醒了,一想到自己的作業(yè)還沒完成,肯定得挨老師收拾,頭就開始疼。如果堅持去上學吧,離學校越近,頭就會疼得越厲害。
壯壯扭臉看著唐嘯,眨巴著兩只大眼睛說,那你媽媽是不是就讓你打針吃藥?
唐嘯望著窗外說,沒有,她一發(fā)現(xiàn)我又不想上學,就給我煮兩個雞蛋,我吃了雞蛋頭就不疼了。
叔叔,那我是不是也不用打針吃藥了,讓我媽媽給我煮雞蛋吃。
你的情況有點兒特殊,跟我小時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小時候長得結(jié)實,不像你這么瘦。
我也想像你一樣結(jié)實。
好,我們跟媽媽討論一下,制訂一個方案,讓你超過我。
我如果超過你,是不是就成金剛葫蘆娃了?
抱歉,我還真不知道金剛葫蘆娃是誰呢。
壯壯從唐嘯腿上下來,用他的小手拍了拍唐嘯的大手說,你別難過叔叔,我給你講。
腰間突然振動的傳呼機驚得唐嘯一凜,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導致他抽了兩次才將傳呼機抽出來。唐嘯看完傳呼內(nèi)容,面色凝重地說,壯壯,叔叔得去上班了。你聽媽媽的話,我忙完了就來聽你講金剛葫蘆娃。
壯壯懂事地點點頭。
石曉琳把她的車鑰匙遞給唐嘯,現(xiàn)在步行寒風都刮鼻子刮臉,你不要騎摩托車了,開我的車。
唐嘯說,那你上班怎么辦?
石曉琳說,我跟領導請了一周假,說孩子病了。
拉開車門,唐嘯并沒有上車,而是轉(zhuǎn)過身看著石曉琳,欲言又止。石曉琳說,安心去忙吧,注意安全。
唐嘯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給醫(yī)生打個電話。
石曉琳不解,給他打電話干嗎?
唐嘯說的醫(yī)生,指的是壯壯的爸爸、石曉琳的前夫。唐嘯說,你跟醫(yī)生商量一下,如果可以……壯壯不走了,留下來,我和你一起照顧他。醫(yī)生想看孩子,隨時可以來。
石曉琳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悅,頭一次聽你說話吞吞吐吐。
唐嘯把夏利車開出十多米又停了下來,他落下車窗,對仍然站在原地的石曉琳大聲說,不是吞吞吐吐,是有點兒忐忑。
離開大學路,駛上外環(huán),唐嘯猛踩油門。下了外環(huán),依稀能看到那條老坦克路上有車輛駛過的痕跡,唐嘯低速穿過一段S形的樹空,將夏利車開到小南山西側(cè)長有一大片塔松的樹林里。
老段從遠處一溜兒小跑過來,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進去了進去了!這回不是那輛白色轎車,是一輛灰色小面包車。
唐嘯說,看清車里有幾個人了嗎?
老段說,車玻璃不透明,看不清。
看唐嘯拔出手槍,老段問,兄弟,后面是不是還有你們的大隊人馬?
唐嘯說,沒有。把你包里的手電筒給我。段哥你記住,我進去以后你就在我車里坐著,那里能看見防空洞的南門口。要是那輛面包車開出來,我沒出來,你就呼大劉那個號,留言:領人速來防空洞。大劉的號你記著了吧?
老段擔心地望著唐嘯,兄弟,你一個人進去行嗎?然后擼起棉襖袖子說,我特意拿圓珠筆把大劉的號寫胳膊上了,擦都擦不掉。
唐嘯說,你真是我親哥。
走完防空洞里那段由南向北的小下坡,唐嘯果然看到東北方向有兩束汽車燈光,但是沒有聽見槍聲。他右手握槍,食指貼著扳機護圈;左手持手電筒,拇指摁住手電筒開關,確保能夠隨時點亮。同時,用左手腕托住右手腕,貼著右側(cè)洞壁,警惕地向前移動。
面包車離自己越來越近。唐嘯通過射到防空洞盡頭洞壁上的燈光,能夠分辨出右側(cè)車燈比左側(cè)車燈亮。他把手電筒塞進褲子的后兜里,騰出左手輔助持槍的右手,放慢腳步,邊走邊朝四處搜尋。
別回頭!洞內(nèi)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語速緩慢、陰森。把你的槍丟到車前面,讓我能看見。你走到墻根,臉朝外,背靠墻。
唐嘯停住腳步,固執(zhí)地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讓老子繳槍,你配嗎?
對方說,我不配,我手里的槍配。
唐嘯試圖辨別那個聲音發(fā)出的具體方位,讓我看見你,我就把槍丟掉。
你此刻還跟我耍小心眼不是明智之舉,我不想殺警察,不等于我不敢殺。
假如我是警察,你想過沒有,一旦你敢對我開槍,或許會有幾把槍同時朝你射擊。
好吧,那我就試試。
砰!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震得唐嘯耳鳴心跳。與此同時,有什么東西崩到了他的腿上。他定睛朝腳下看過去,在車燈的光亮下,自己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平整的混凝土地面出現(xiàn)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坑狀彈著點。
唐嘯摸不清對方的來路,不得不丟掉手里的槍,走到東墻根,轉(zhuǎn)身沖著面包車說,你不太專業(yè),既然不想殺我,就不應該朝地上開槍。
你想說啥?
專業(yè)玩槍的都懂,跳彈也能打死人。
少啰唆,你再往南邊挪一大步。兩只眼睛盯著車燈,別閉,也別眨巴。
由于直面強烈的光照,唐嘯的眼睛很快進入半盲狀態(tài)。一陣短促的腳步聲過后,從黑暗中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將一支五四手槍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唐嘯注意到,那個人是左手拿槍,右臂橫在胸前。他的右腳輕輕一撥拉,唐嘯的六四手槍就滑到面包車下面。他說,你右手前伸,用左手慢慢把手銬掏出來,自己戴上!
六年的刑警生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唐嘯自認為經(jīng)歷過的兇險場面不算少,可是被人用槍逼著乖乖就范還是第一次。他將左手緩緩伸向后腰,抽出別在皮帶下面的手銬,再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把手銬往右手腕上銬。
當張開的手銬即將咬住手腕時,唐嘯陡然下蹲,用頭使勁撞向持槍者的同時,反手揮出一記右拳,朝著持槍者的左手手腕打過去。生死攸關之際,唐嘯顧不上判斷那支五四手槍是否被自己打掉,他拼命抱住對方的雙腿,單肩發(fā)力,將其掀翻在地。
兩人糾纏在一起,互相動用拳、腳、肘、膝,用力攻擊對方。寂靜的防空洞里,接連響起粗重的喘息、吼叫、咒罵,以及由疼痛引發(fā)的呻吟……激烈的打斗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才結(jié)束。
唐嘯氣喘吁吁,腳步踉蹌,撿起地上的手銬,用盡力氣將對方的雙手銬在背后。聞聲趕來的老段見狀,蹲下去扶住唐嘯的肩膀,帶著哭腔大聲喊,兄弟,兄弟!
唐嘯目光渙散,虛弱地咧咧嘴,段哥你不聽話。
老段說,不是我不聽話,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進來。
唐嘯說,沒事,都是皮外傷。
老段幾乎要哭出聲來,都鼻青臉腫了,腦瓜門上還有兩個大包。
唐嘯抬手摸摸,自嘲道,嗯,是不小,這兩個包摞一塊兒比南極仙翁那個都大。那家伙的拳頭好像是鐵的,專門朝我腦袋上砸。
老段猛地站起來,氣哼哼地走到趴在地上的男子跟前,抬起右腿,對準他的身體憤怒地踢過去,一腳、兩腳、三腳……
唐嘯有氣無力地說,段哥,別踢了,那家伙不是趙大葦。他現(xiàn)在是個俘虜,咱們不能虐待他。
老段義憤填膺地說,兄弟,他把你打成那樣,我不踢他,難道我留著他下崽?
唐嘯勉強擠出一絲笑,你把他拽到亮的地方瞧瞧,我把他打得也不輕。
真正的生死搏殺與平常對練以及比賽的最大區(qū)別,就是體能消耗過快,而體能消耗快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極度緊張引發(fā)的恐懼,也就是心里沒底。害怕打不過對手,更怕被對手殺死。這是唐嘯此刻的切身感悟。
一支煙抽完,唐嘯抻巴兩條發(fā)酸的胳膊,然后站起來,扒掉男子的毛呢西服,蒙住他的腦袋,用西服的兩個衣袖在他的脖子后面打了個活結(jié)。唐嘯先對老段悄悄比畫一番,然后兩人一左一右架起男子,圍著那輛面包車轉(zhuǎn)圈。一反一正轉(zhuǎn)完兩圈之后,才進到掩藏在“洞”字后面的那間暗室里。
經(jīng)過上次和唐嘯一起對暗室內(nèi)部的仔細查看,老段憑記憶摸到了照明開關。鑲嵌在拱形棚頂?shù)膬杀K防爆燈點亮,四十多平米的暗室里一片通明。
唐嘯把男子銬在軍綠色的鐵質(zhì)桌腿上,解開那件蒙在他頭上的西服丟到一邊,敲敲桌腿說,軍用品的質(zhì)量就是好,結(jié)實,用起來放心。
男子的左眼已經(jīng)腫脹淤青,只剩下一條窄縫,鼻梁骨有些歪,鼻血黏在下巴上,呈干枯的紫褐色。他低頭吐出一口血水,抬眼看著唐嘯和老段,你們要真是警察,就把我押到公安局去,不能這么對我。
唐嘯說,你鼻梁骨折了,先把狗嘴閉上,一會兒給你說話的機會。
男子怒視著唐嘯,王八蛋,你們根本就不是警察!
老段揚起手電筒在那家伙的頭上敲了一下,你才是王八蛋!我不是警察,我兄弟是。
男子用右眼輕蔑地打量著唐嘯,全中國的男警察沒一個燙頭的。還有,更不會像他那樣罵人。
唐嘯說,你懂的還真不少,罵你是輕的。
對于這間暗室里面的陳設,唐嘯能大致猜個八九不離十。因為多年以前坦克團曾在防空洞里駐扎過,所以從桌椅板凳行軍床,到折疊式小馬扎,以及桌子上擺放的搪瓷茶缸,都漆成軍綠色,以示軍用品。他不理解的是,這些東西看上去都很新,部隊撤離時為什么沒帶走?更令唐嘯疑惑的是,暗室西南角居然還有滿滿兩大桶酒。酒是白酒,桶是鋁桶,軍綠色桶身上印有紅色“軍馬場白酒”字樣。
當唐嘯和老段第一次進入暗室,打開兩個酒桶蓋子的那一刻,頓時酒香撲鼻,令人垂涎。老段嘖嘖稱道,軍隊的東西真是沒比的!兄弟你瞅瞅這酒桶,都是用整張三毫米鋁板沖壓成型的,桶身上沒有焊縫。包括桶蓋上的密封膠圈,酒熏了這么多年都沒老化。要是拿一般的容器盛,這些酒早變成水了,估計連水都剩不下。
唐嘯吩咐老段將五只茶缸全部舀滿酒,排成一溜兒,擺在長條桌子上。
被俘男子凝視著那一溜兒盛滿酒的茶缸,張大嘴巴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唐嘯在他對面坐下,把其中的一只茶缸遞給老段,另外四只茶缸依次拖到自己這邊。他端起其中的一只茶缸抿了一小口,對老段說,我喝酒外行,啥酒到嘴里都是辣。不過這個酒可以,進到嗓子眼里黏糊糊、甜絲絲的。酒氣從鼻子里返出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
老段連續(xù)喝了兩口,嗯,是那個滋味。
男子看著唐嘯說,兄弟,我能說句話不?
唐嘯不予理睬,舉起茶缸說,來,段哥,咱倆碰一下。
男子眼巴巴看到兩只茶缸相撞的一瞬間,有部分酒水灑出來,他的喉頭艱難地蠕動了一下,你說的那種情況,酒進嗓子眼里黏糊糊的,那叫掛喉,不是二三十年以上的純糧陳釀,絕對沒那效果。不管你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吧,就沖這輩子我還能聞到這么香的美酒,我告訴你,我叫李抗旱。過去和你是同行,后來攤事了,蹲了幾年監(jiān)獄,前年出來的,之后通過朋友介紹,到光明集團給老板當保鏢。
唐嘯說,你這家伙不誠實。
李抗旱說,我哪里不誠實?
唐嘯說,眼下,你的鼻子不支持你能聞到酒香。
李抗旱說,沒見過像你這么損的,故意整那出饞我、折磨我。
唐嘯說,這是句實話。你想不想把你的真實情況跟我說說?
李抗旱盯著那三只茶缸說,我原來在鄰市公安局緝毒支隊當緝毒警,認識一個女人,一來二去跟她好上了。哪知道她老公是我們盯了好久的一個毒販,她通過我掌握了我們的抓捕時間,導致那次抓捕她老公的任務失敗了。我一氣之下打了她一頓,把她的一條小腿踢成骨折,她就把我告了。
唐嘯將三茶缸酒一起推到李抗旱面前,端起自己的那只茶缸,示意道,喝酒。
早已垂涎欲滴的李抗旱也不客氣,端起茶缸猛喝了一大口。
唐嘯探頭看看,你這是飲牛還是飲驢,一口就下去半茶缸子!
李抗旱眼睛放光,抓牢茶缸,連續(xù)吧唧了兩聲,好酒我喝過,我感覺都不如這個酒。
唐嘯說,難怪你墮落成黑警,酒色財氣,四樣你占全了。
李抗旱端起茶缸一飲而盡,撂下空茶缸,心滿意足地哈出一口長氣,真是佳釀?。?/p>
唐嘯說,這一茶缸起碼有半斤。
李抗旱低頭看看,剩下這兩茶缸也歸我?
唐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從老段的帆布包里掏出那部“大灰狼”,對老段說,我出去一下,段哥你瞪大眼睛看死他。他那只右手只能碰茶缸,要是去碰手銬或別的東西,你就抄起腳下那個軍用馬扎,朝他胳膊上使勁砸!
老段拎起馬扎掂了掂,這個馬扎用的都是六分鋼管,一下子就能把他的胳膊砸折了。
唐嘯說,我就是讓你把他的胳膊往折了砸。他是趙大葦家雇的槍手,萬一他打開手銬,咱倆就遭殃了。
老段神色凜然,你放心吧兄弟,有你這句話就行。
唐嘯出了暗室,把門從外面關上,又扳動“洞”字三點水最下面的那一筆,使其回歸鎖死位置。這樣一來,不僅暗室里的人無法從里面把門打開,外面的人如果發(fā)現(xiàn)不了隱藏的機關,就算明明知道“洞”字后面藏著一扇門,也沒辦法打開。
上述奧秘是老段破解的。原來,“洞”字三點水最下面那一筆之所以耷拉下來,是一根彈簧銹蝕之后失去了應有的彈性。老段換上一根新彈簧,這扇暗門的功能便恢復如初了。
唐嘯駕駛李抗旱的面包車駛出防空洞,把它停在夏利車后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加上有濃密的塔松遮擋,十米之外的人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停著兩輛車。
防空洞外面有信號,唐嘯逐條看完傳呼機里的信息,開始一一回復。老余發(fā)了一條信息:弟兄們辛苦了!唐嘯回復:為人民服務。徐婭從下午四點十二分開始,連發(fā)三條相同內(nèi)容的信息:你在哪里?速回電。
唐嘯給徐婭回電。徐婭說指導員去大隊開會了,其他人都下班了。為了等你電話,我替吳昊值班。唐嘯讓徐婭直接說她那邊的情況。徐婭說我和大劉上午去葛艷麗家了,沒想到葛艷麗居然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上學那會兒叫葛亞娟。葛艷麗現(xiàn)在太慘了,人都瘦變形了。不管我怎么問,她啥也不說,只是攥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哭。下午剛上班,她嫂子給我發(fā)信息,說葛艷麗喝農(nóng)藥了。我和大劉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已經(jīng)給她洗完胃。我給你打傳呼那會兒葛艷麗有過短暫的清醒,她攥著肖國利的一根手指頭默默流淚,沒過多長時間,又進入昏迷狀態(tài)。唐嘯問肖國利什么時候去的醫(yī)院。徐婭說我問過葛長河的妻子,她說是葛艷麗喝農(nóng)藥之前告訴她自己快不行了,想見肖國利一面。等肖國利來到他們家,穿戴一新的葛艷麗已經(jīng)把農(nóng)藥喝下去了。唐嘯問是肖國利把葛艷麗送到醫(yī)院的嗎?徐婭說是他打的120。
四臭的信息是:五臭來了,你家大娘叫他捎過來一只大鵝,今晚燉。唐嘯回復:你們吃,給我留兩只大腿。
石曉琳的信息是:我給他打過電話,他同意了。唐嘯回復:這是個好消息,也是我最盼望的。
鎖上李抗旱那輛面包車,唐嘯徒步回到暗室。
老段松了口氣,撂下手里的馬扎說,兄弟,這家伙酒量真大,喝酒跟喝涼水似的,你出去這會兒,他兩茶缸酒就已經(jīng)進肚了。
李抗旱伸出舌尖舔舔上嘴唇,對唐嘯說,伙計,我喝七分飽了,酒后吐真言,我還是那句話,咋看你都不像警察。
唐嘯撓撓頭皮,除了我的頭發(fā)特殊,再有咱倆玩命那會兒我罵你了,你說說,我還有哪兒不像警察?
李抗旱一一道來,我先是朝地上開了一槍對吧?你都已經(jīng)知道我拿的不是假槍,然后我又拿槍指著你。你用的是六四手槍,就應該了解五四手槍的性能,初速是一秒鐘四百多米。你想想,你當時離我多遠?不超過一米。差不多我手指頭一動,從我槍里發(fā)射出去的彈頭,不用眨巴眼睛,就從你后腦勺里鉆出去了。結(jié)果你呢?還跟我玩空手奪槍那套。其實你那種行為,連個人英雄主義都算不上,是不專業(yè),亡命徒。
唐嘯說,錯,我沒跟你玩空手奪槍,我是想檢驗一下,一個徒手的警察,到底能不能打趴下一個持槍的歹徒。
李抗旱端起第三只茶缸,喝了一小口說,伙計,你真是警察?
唐嘯掏出自己的警官證,莊重地舉到李抗旱面前,你睜大眼珠子看清楚,我是警察,刑警!
李抗旱信服地點點頭,又喝了一口酒,唐警官,這么著,不管你想咋處理我,想知道啥,我都不藏著掖著。
一個禮拜前來這里打槍的人是誰?
是我跟我們老板。
看得出來,你是個玩槍的老手,是不是手癢了,來這兒打幾槍過過癮?
我把剩下這一茶缸酒都喝了行不?
唐嘯手指西南角方向,那兩個酒桶里少說有二百斤酒,只要讓我相信你沒撒謊,你隨便喝,別醉死就行。
李抗旱說,我就喝三茶缸,美物不可多用,好東西不能糟蹋。我們老板開了好幾個金店,三四個月前吧,他叫我?guī)烁V州那邊押一批黃金首飾回來。半道上,我坐的那輛“沙漠風暴”大吉普的司機打盹,撞上高速公路中間的綠化帶,車翻了好幾個跟頭。我當時右臂骨折,可能還傷了筋,沒徹底恢復好,到現(xiàn)在手腕也不吃勁,拿槍哆嗦,我就想練練左手打槍。那天,老板把我拉到這個防空洞里,他說這地方?jīng)]人來。那次打完槍,差一個子彈殼沒找著,兩個靶子也落這兒了,我心里不踏實,今天又來找。誰承想,不但沒找到子彈殼,兩個靶子也不見了。我當時就感覺不好,八成把警察招來了。還真寸,結(jié)果就碰到了你。
你們老板是誰呀?
宋太宗。
狗屁宋太宗,不就是光明集團的趙明義嗎?
你那么說行,我不能那么說。
你能肯定,你們從廣州押回來的那批貨真的是黃金首飾?
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老板說啥就是啥,我掙我那份錢,多余的不問。
唐嘯伸了個懶腰,你們老板知道子彈殼和兩個靶子的事嗎?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從來不操心,他只看結(jié)果,誰出了事誰自個兒兜著。
要是兜不住呢?
如果不膽小怕死、不胡說八道、不連累公司,他會想辦法擺平。
趙明義發(fā)現(xiàn)你沒回去,會不會找你?
我雖然不是公司管理層的高級人物,但是對他來說很重要,你說他會不會找我?
你哪方面重要?
關鍵時刻我能替他擋子彈。
你替他擋過嗎?
他相信我會擋。
唐嘯點上一支煙,瞇著眼睛說,我覺得吧,你的身份不僅是個擋子彈的保鏢,一定還有特殊的價值。
你說說看,我有什么特殊價值?
應該和你之前的工作有關。
嗯,多少有點兒吧。
趙大葦在光明集團里負責什么業(yè)務?
名義上他負責賓館、茶樓、舞廳、KTV之類的,其實他啥都管,也啥都不管,就是個公子哥。
茶樓總經(jīng)理肖國利你認識嗎?
聽說過這個名字,人沒見過,我來光明集團才兩年。
唐嘯思忖片刻,你見過湯勝利吧?趙大葦?shù)谋砀纭?/p>
李抗旱搖搖頭,我連聽都沒聽過。
唐嘯端起自己的茶缸,在李抗旱的茶缸上碰了碰,都說拳怕少壯,那是瞎說。你看你都六十多歲了,我才三十出頭兒,你用一條胳膊,我用兩條胳膊,才跟你打了個平手。
李抗旱這次沒動茶缸,看著唐嘯說,我沒你說的那么大,今年虛歲五十。咱倆過招時,你肯定已經(jīng)知道我有一條胳膊不得勁兒。你可倒好,兩次把我壓在底下,摁住我的左胳膊,幾下就把我的鼻梁骨打折了。流出來的鼻血把鼻孔堵死了,我根本沒法兒喘氣。沒法兒喘氣就影響動作發(fā)揮,要不然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
唐嘯得意地笑笑,然后掏出已經(jīng)壓扁的煙盒,數(shù)了數(shù)里面還剩下幾支煙,假如咱倆重新過招,我根本不用那么費勁,只用一招手臂十字固,就能輕松把你拿下。
李抗旱不屑道,你這就叫打完仗想起把勢了,當時為啥不用?
唐嘯說,剛開始的時候,你拿槍指著我,我必須把那個致命的威脅解除。我也不知道我那一拳能不能把你手里的槍打掉,心里特緊張,把平時練的殺招都忘了,亂打一氣。
李抗旱小抿一口,你這句是實話。你那一拳還行,有點兒技術含量,把我的槍打飛了。否則我一槍就把你撂倒了。
唐嘯說,你也挺實在。
李抗旱說,伙計,要不然這樣,你把手銬給我打開,我給你一個施展的機會,咱倆再過過招。
唐嘯點燃煙,抽了一口,瞇眼盯著李抗旱,想啥呢你?喝酒!
李抗旱說,喝完酒干啥?
唐嘯看了眼手表,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趕緊再喝幾口,我把你挪個地方,銬在酒桶跟前那張床上,你愛睡不睡。我去東邊那張床上睡,我睡覺咬牙說夢話,也不影響你。我也不擔心你半夜作妖,就算你有本事打開手銬弄死我,你也逃不出這間暗室。
老段滿臉關切,插話道,兄弟,你千萬不能大意!
唐嘯說,不早了,段哥你先回家,有情況我會聯(lián)系你。
目送老段離去,李抗旱說,我現(xiàn)在相信你是真警察。按說我非法持有武器彈藥,被你抓了個現(xiàn)行,就該第一時間把我?guī)Щ毓簿謱?,審完了往看守所一送,等著立功就完了??墒悄銢]那么做,為啥呀?
唐嘯說,你不單是非法持有武器彈藥,你還公然開槍襲警,還不單是襲警,應該構(gòu)成殺人未遂。
李抗旱說,是,就算我罪該萬死,那也得法院判了我死刑才能槍斃我,你把我關在這里算怎么回事?刑訊逼供、非法拘禁?
唐嘯不理睬李抗旱,徑直走到暗室西墻邊,猛然回身,一手舉著他自己的六四手槍,一手舉著李抗旱那支五四手槍,瞄準李抗旱,嘴里發(fā)出兩聲piu——piu——
李抗旱說,我喝好了,也喝飽了。你把槍收起來,咱倆好好聊聊。
唐嘯來到靠東墻的那張行軍床前,側(cè)身躺下,老李,你幫我分析分析,部隊撤走的時候,留了兩桶好酒,還留下五只喝酒的茶缸,這算是配套吧?可是留了兩架雙層床,為啥不留配套的被子呢?
李抗旱說,我不分析那些沒用的,我分析分析你。
唐嘯把自己的配槍插入腋下槍套,端詳著手里的那支五四手槍說,現(xiàn)在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這里面還這么暖和,簡直太幸福了。哎,老李,我看你那件毛呢西服挺講究,防寒保暖效果應該不錯。你說我要是把你銬在防空洞外邊的樹林里,銬一宿,凍不死你吧?
李抗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雖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算把我怎樣,但是有一點,你的時間不多了。
唐嘯從床上坐起來,將李抗旱的那把五四手槍別在后腰處,來到他對面坐下,你喝了一斤多酒思路還這么清晰,好吧,你想說啥就說,我聽著。
酒是真好,就是度數(shù)低點兒,估計沒四十度。
不說酒。
我分析呀,一開始你就知道打槍的人跟光明集團有關。
沒錯,我們通過車管所查了,那輛車牌號為16888的寶馬,登記的車主是趙明義。
所以,你從頭到尾一直是奔著趙大葦使勁,你是打算收拾那小子。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他,你原來的計劃就落空了,不知道下一步該咋辦。
繼續(xù)。
第一,你擔心把我關進看守所,我們老板輕輕松松就能把我撈出去,你呢,就前功盡棄了。退一步說,就算法院按非法持有武器彈藥罪判我,只要我扛著不亂咬,也就是三到七年,以我們老板的能量,照樣可以幫我辦個保外就醫(yī)啥的,讓我蹲個一年半載就出來。那樣的結(jié)果,你肯定也不甘心。第二,我對你交代的那些事,可能不是你特別想要的。就算你有膽量跟那父子倆叫板,你心里也明白,我那點兒口供也不是什么有力的證據(jù)。
唐嘯擤了把鼻涕,還有第三嗎?
第三,我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你捧著難受,扔了也難受。
唐嘯打斷李抗旱,還有第四,我打開手銬,把槍還給你,再幫你把西服上的褶子抻一抻,讓你開車走人。
對,這是你唯一的正確選擇。
是不是還得給你車上裝一桶酒?
那就完美了。
唐嘯敲敲桌子,我知道趙明義為啥雇你了,因為你是個混進人民警察隊伍內(nèi)部的敗類黑警,就像當年那個叛徒顧順章,破壞力之大,遠遠超過其他為非作歹之徒。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你至于搞人身攻擊嗎?
你想過沒有,應該還有第五。
你說出來我聽聽。
第五,我開槍擊斃你,戴上手套把手銬從你手腕上打開,手銬的另一半留在桌腿上。當然,還要找一小段鐵絲或是釘子之類丟在手銬附近,然后把你的五四手槍塞你手里,我用你的手指扣動扳機,朝我事先選好的位置開兩槍。那個位置就是我朝你開槍站過的地方。即使日后上級展開調(diào)查,結(jié)合你先前打的那一槍,你分析分析,他們是相信我說的話,還是相信一個有犯罪前科的死人的話?
李抗旱的眼里閃過一絲短暫的驚恐,面部肌肉痙攣了一下,愧疚地說,不好意思兄弟,我酒喝得太多,度數(shù)低也醉人,一泡尿沒憋住,尿褲襠里了。
唐嘯低頭看了一眼李抗旱的腳下,尿就尿吧。你再分析一下,這個第五完美不?
唐警官,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給你立個字據(jù),從今往后我當你的臥底。你需要光明集團哪方面情報,我?guī)湍愀?。你把我槍里的子彈留下,把空彈匣和槍還給我,放我走。
唐嘯端詳著李抗旱腫脹的大鼻子,我老婆經(jīng)常說我虎,我心里還不服氣。你是不是也看出來我虎了?
你當然不虎。
那就是我傻。
傻還能當刑警?
我不虎又不傻,那你為啥還要給我打白條糊弄我?
你心里明明白白,我這個建議對咱倆都有好處。
我承認,你的這個建議值得考慮,但是我得改動一下。我不需要你立字據(jù)打白條,我要趙大葦。
趙大葦不僅是趙明義的兒子,也是光明集團未來的接班人,你要是把趙大葦整出個好歹,趙明義能放過你?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李抗旱想了想,心一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吧,你要趙大葦哪方面的情報?
哪方面都可以,但必須得是鐵證,鐵到他爹想撈都沒法兒撈他。
趙大葦是個變態(tài)的玩意兒,我也看不上他。他和他手下那幫小崽子自稱是公司的“少壯派”,沒事喜歡開著跑車出去釣小姑娘,釣回來,他禍害完了,再送給他手下的幾個玩意兒禍害,他在旁邊錄像。
趙大葦手下的死黨,是不是有一個叫李福,一個叫關文?
有,除了老一輩的四梁八柱,老板最信任那兩個小子。尤其是那個李福,還是老板的干兒子,所以才派他倆盯著趙大葦。
那倆貨不是保護趙大葦?shù)膯幔?/p>
有保護的意思,也有盯著的意思。
趙明義為啥要盯自己的兒子?
不知道,可能是怕趙大葦惹出大麻煩。
趙明義手下的四梁八柱都有誰?
八柱都是各管一攤的總經(jīng)理,負責公司生意,我不怎么接觸。四梁有二先生、三掌柜、四弟,四弟也叫老四,負責整個集團公司的安全保衛(wèi)。我也算一個。
除了老四,另外那兩個人負責什么?
李抗旱喝了口酒,沒有咽下去,而是歪著脖將含在嘴里的酒轉(zhuǎn)移到口腔左側(cè)。
你這招挺少見,是不是想拿酒堵自己的嘴?
又過了半分鐘,李抗旱把酒吞進肚里,指著腫脹的左臉說,我這邊的槽牙被你打松動了,這會兒疼得厲害。
等會兒再說槽牙,先說二先生和三掌柜。
他們多少年前就跟著趙明義干,是和他一起打江山的鐵桿兄弟,好比劉備手下的諸葛亮和關羽。
唐嘯從后腰處拔出那支五四手槍,邊仔細查看邊說,這是趙明義給你配的吧?
李抗旱說,你又給我挖坑。這把槍是我干緝毒那會兒從一個毒販手里繳的,我偷摸留下來沒上交。
唐嘯卸下五四手槍的彈匣,退出里面的子彈,問,趙大葦有槍嗎?
有把左輪手槍。
你咋知道?
老板對槍這方面很謹慎,整個公司除了老四和我,任何人都不能碰槍,更不許他兒子碰。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趙大葦口袋里有把槍,不由分說搶過來,卸掉子彈,攥著槍管掄起來往大理石茶幾上砸。趙大葦在旁邊瞪眼看著,根本不在乎,他告訴他爸,那把手槍是瑪利亞送給他的禮物。趙明義一聽,立刻住手不砸了。后來我才知道,瑪利亞是個俄羅斯女人,原先是克格勃的特工,蘇聯(lián)解體后她就轉(zhuǎn)行做生意,是趙明義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最大的合作伙伴。趙明義在乎那個有錢有勢的瑪利亞,可是,那個四十多歲的瑪利亞更在乎帥氣的趙大葦。為了贏得趙大葦?shù)暮酶?,她不惜在生意方面對趙明義做出很多讓步,這一點,趙明義心知肚明。知道是瑪利亞送的禮物后,趙明義就允許趙大葦留著那把槍,但是不準拿出去惹禍。
唐嘯把空槍遞給李抗旱,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你開始對你老板直呼其名了。
那是受你的影響。
趙大葦?shù)哪前褬屖前咽裁醋筝喪謽專?/p>
“柯爾特執(zhí)法者”,是美國警察的標配。不愧是世界名槍,質(zhì)量相當過硬,趙明義砸了好幾下,就只把槍的擊錘砸得有點兒變形,其他部位啥事沒有。因為擊錘發(fā)卡,有時候擊發(fā)不到位,打不響,我?guī)椭蘩磉^一次。
唐嘯指著李抗旱的鼻尖說,你挺厲害,還會修槍。
也不是啥大毛病,把擊錘卸下來,拿小錘敲敲,再拿整形銼銼銼就完了。
你那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不對,你們本來就是一丘之貉。
聽你說話吧,有時候像個文化人,有時候又特別像地痞無賴。
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無論石曉琳怎么勸,躺在沙發(fā)上的唐嘯死活不肯去醫(yī)院。他把玩著壯壯的小手說,一個堂堂的刑警中隊長,就這樣胖頭腫臉跟你出去,你不嫌磕磣?
石曉琳說她不嫌。壯壯說,我也不嫌,你是執(zhí)行任務光榮負傷。
唐嘯苦笑了一下,叔叔眼下這個模樣在你跟前光榮不起來,而且也算不上負傷,就是叫人揍了一頓。
叔叔,你別難過,是幾個壞人把你揍成這樣?
咱倆是不是好朋友?
還是好哥們兒。
那你就別問這種讓我尷尬的問題,太丟人,會影響你心目中的警察形象。
好吧,那我再幫你揉揉腦門上的大包。
石曉琳伸手攔住壯壯,不能揉了,就用冰塊敷著。
唐嘯說,壯壯,你的那只小手真神奇,被你揉過之后,叔叔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不疼了。
鶴城有鶴,但是鶴不在城里。那些長脖子長腿、能歌善舞的精靈都在城外,在遼闊的扎龍濕地那邊。這個季節(jié)的鶴城,最司空見慣的唯有雪。從立冬到小雪的半個月里,已經(jīng)下了大大小小六七場雪。
天空迷蒙,雪花飛舞,城市在寧靜中開始了一天的忙碌與嘈雜。車輪碾過持續(xù)飄落的雪花,接連發(fā)出滯澀的咯吱聲。唐嘯看著車窗外那些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們,緩慢而吃力地前行,他不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憫。悲憫過后,他又暗自慶幸自己遇到了石曉琳。無論大事小情,石曉琳總是做得自然而然,不著痕跡,盡量不讓他生出虧欠感和負重感。
今早上班前,石曉琳告訴唐嘯,不到來年春暖花開,她不許他再碰摩托車,只能開夏利。唐嘯過意不去,說我開夏利,你上下班咋辦?
石曉琳說,你單位比我遠,我可以坐公交,也可以步行。
望著熟睡中的壯壯,唐嘯悄聲說,你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得回來?
石曉琳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意思。短短一周時間,孩子的變化非常明顯。你前天晚上去單位值班,他等到深夜十二點還不睡。
唐嘯動容道,說心里話,我也有點兒離不開他了。對了,你記得提醒我,今晚下班路過“同盛齋”,我再去買幾斤牛肉。壯壯昨天晚上跟我說他還想吃蘿卜燉牛肉。
石曉琳說,相信這件事不用我提醒,你一定忘不了。
唐嘯十分清楚,他愛這座城市,愛這座城市里的萬家燈火,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以及花草樹木、風霜雨雪。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生命中有了那個叫石曉琳的女人。
早例會臨結(jié)束,老余說,三中隊今天要去郊區(qū)圍捕一個搶劫殺人犯,大隊指示我們一中隊全力配合。
唐嘯說,沒問題,我?guī)е鴧顷缓完惛氯ァ?/p>
老余搖頭,不,是整個一中隊。
唐嘯說,三個小組去外地執(zhí)行任務,走了九人。現(xiàn)在徐婭和大劉一直在跟葛艷麗那條線,不能斷。秦隊休病假,王鵬傷了一條腿還堅持上班,再去掉內(nèi)勤小茜,你也得在家坐鎮(zhèn)。你算算,一中隊還有人嗎?
老余說,大家商量一下,要不把葛艷麗那條線轉(zhuǎn)給緝毒大隊得了,她不是涉毒嗎?
徐婭舉起一只手說,報告指導員,我不同意。根據(jù)我們這幾天的調(diào)查,葛艷麗上班的那家福鑫茶樓涉嫌有償陪侍和賣淫嫖娼,按著你的邏輯,也可以把這條線轉(zhuǎn)給治安大隊。
大劉接著徐婭的話茬說,把葛艷麗這條線轉(zhuǎn)給誰去辦我都沒意見,關鍵問題,她哥葛長河是唐隊抓住的,也就是我們一中隊抓住的。指導員,你看要不要把葛長河搶劫這個案子也轉(zhuǎn)給其他部門?
老余看著唐嘯說,那,還是你來拿個意見吧。
唐嘯說,我已經(jīng)拿過了。
老余說,那就按你之前說的,各就各位吧。
唐嘯臨出門,老余叫住他,你又在哪兒弄輛夏利開?
唐嘯說,借的別人的。
老余說,咱們隊里那輛北京吉普和挎斗還沒修好?
大劉說,修理廠是咱們分局的定點廠,活兒多。我昨天中午又去催了他們一次,他們說吉普車最快也得明天才能修好??娑啡思艺f沒有修理的價值了。
老余轉(zhuǎn)臉對唐嘯說,趕上嚴打會戰(zhàn),咱們整個大隊的人員和車輛都很緊張。你私車公用,按理我該表揚你,可是我這個指導員的后勤保障沒干好,表揚你就是打我自己的臉。我昨天找大隊長和教導員,他們同意把那輛新213吉普車配給咱們一中隊。那輛車是四驅(qū),前后加力,這個季節(jié)跑冰雪路面穩(wěn)當。我把車鑰匙給你,你可得省著點兒開。
配合三中隊執(zhí)行抓捕任務,大隊長要求每個參戰(zhàn)人員的通信工具都要靜音。因此,當任務結(jié)束時唐嘯才看到,肖國利在一個小時之前給自己發(fā)了一條信息:特急!我在“小金礦”等你,速來!
寒風裹挾著雪花,或是掠過路面,漫無目的地四下奔逃;或是扭動腰肢,在半空舞動,撞到前擋風玻璃上,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像堅硬的沙粒。唐嘯駕駛的213吉普車,車頂閃著紅色警燈,一路轟鳴,疾馳在一條郊區(qū)通往市里的鄉(xiāng)道上。車后,卷起一道長長的雪霧。
當吉普車駛進福鑫茶樓停車場時,速度依然很快。唐嘯跳下車,帶領吳昊和陳更新進入茶樓大堂。一樓大堂里空空蕩蕩,只有兩個女服務員像塑料材質(zhì)的服裝模特一樣,分別站在前臺一左一右,表情僵硬。唐嘯掏出警官證亮了一下,我們是刑警隊的,找你們肖總。
其中的一個服務員朝地下室入口處努努嘴,唐嘯向那兒望去,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張三人沙發(fā),他上次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此時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蹺著二郎腿,瓦片頭,極不友好地打量著三個不速之客。
唐嘯走過去說,我們是刑警隊的,接到舉報,你們這里有違法活動,叫你們肖總出來!
“瓦片頭”撂下二郎腿,打量著唐嘯,哪個肖總?
唐嘯說,肖國利。
“瓦片頭”說,他出差好幾天了。
唐嘯沒有戳穿“瓦片頭”的謊言,他扭頭吩咐吳昊,你守住這個入口,任何人不得靠近。吳昊點頭說是。唐嘯接著說,更新,咱們下去。
“瓦片頭”突然站起來,伸出粗壯的手臂,試圖阻攔唐嘯。唐嘯一把抓牢“瓦片頭”那只伸過來的手腕,一記左手勾拳,擊中他的右側(cè)軟肋?!巴咂^”撲通一聲跌坐到沙發(fā)上。
唐嘯說,銬上!
吳昊掏出手銬,將“瓦片頭”雙手朝后銬在不銹鋼護欄的立柱上。
唐嘯率先拔出懷里的手槍,低聲對陳更新說,持槍,上膛!
地下室中央擺著一張落滿灰塵的臺球桌,桌子上方橫著一根日光燈管,一眨一眨地閃亮著。在忽明忽暗的空間里,唐嘯熟門熟路,和陳更新一前一后靠近那個隱藏著密室的雜物間。雜物間的門開著,原先靠東墻擺放的那架大立柜倒在一邊,裸露的密室門緊關著。
唐嘯躡足走到門前,側(cè)耳諦聽。密室里響起一個人的說話聲,肖子,看美國大片里介紹,水刑要是用得好,到最后能把一個人的肺憋爆炸、兩個眼珠崩飛、兩只耳朵的鼓膜憋破……
唐嘯后退兩步,槍口對著門,高聲喝道,警察!把門打開!
陳更新持槍來到密室門口的另一邊,按標準站位與唐嘯形成互為犄角之勢。密室里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唐嘯喊道,里面的人聽著,第一次鳴槍警告!再不開門后果自負!發(fā)現(xiàn)里面沒動靜,唐嘯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著那架大立柜扣動了扳機。
一聲震耳的槍響過后,密室的門緩緩從里面打開了。
唐嘯雙手持槍,以標準的戰(zhàn)術姿態(tài)沖進室內(nèi),陳更新緊隨其后。密室南墻附近有一張大班臺,臺面上綁著一個人,四仰八叉,是肖國利。一條濕透的毛巾搭在肖國利的肩頭,他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
有四個兇巴巴的年輕人,囂張地留意著唐嘯和陳更新的一舉一動。他們當中,一個端著一支五連發(fā)獵槍,另外三個都手持半米多長的砍刀。
唐嘯對那個身穿黑色風衣、坐在肖國利旁邊的人說,趙大葦,如果讓我察覺到你的這幾個馬仔有輕舉妄動的意思,你猜猜,我的第二槍會瞄準誰?
趙大葦面帶譏諷,仰靠在大班椅上說,你這個進了城的鄉(xiāng)鎮(zhèn)小派出所警察還可以,有進步,不像以前那么毛愣了,看來這幾年的嫩江水沒白喝。
唐嘯冷冷地凝視著趙大葦,別看你長得濃眉大眼,白白凈凈,再喝一百年嫩江水,你也是個社會渣子。
趙大葦不為所動,將燃著的香煙舉到眼前觀察一番,然后輕輕把已經(jīng)彎曲的煙灰彈到肖國利臉上,我猜你不敢開槍……
砰!
不等趙大葦說完,唐嘯將槍口上揚七十度左右,扣動扳機。出膛的彈頭擊中天棚與墻面之間的浮雕造型,有零星的石膏碎屑掉下來,落到趙大葦閃亮的光頭和講究的黑色風衣上。唐嘯將槍口下壓,對著趙大葦說,你猜錯了。
在唐嘯身后,陳更新警惕地注視著那四個虎視眈眈的馬仔,厲聲喝道,已經(jīng)是第二次鳴槍警告,放下兇器,否則后果自負!
趙大葦滿不在乎地看著唐嘯,抖了抖自己的風衣,六年前你踹我那一腳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今兒又拿個小破槍嚇唬我,看來你是王二小放牛,真不打算往好草趕了是不是?
唐嘯說,說心里話,那年踹你的那一腳,我一直挺后悔。
趙大葦說,后悔就對了。
唐嘯說,我后悔那一腳踹得太輕。讓你的人都把家伙放下!
趙大葦向外撩撩手,你們出去吧,沒事。
那四個馬仔仇視地盯著唐嘯和陳更新,極不情愿地朝門口移動。
原本守在地下室入口處的吳昊,突然出現(xiàn)在密室門外,用槍口對準那個端五連發(fā)獵槍的長頭發(fā)說,從他開始,你們每個人都把手里的兇器放在地上,然后才能出去。
趙大葦騰地站起來,指著唐嘯說,我說肖子這個狗娘養(yǎng)的膽兒怎么這么肥,原來是你在后邊罩著他。你一個小沙彌,還想彈如來佛的腦瓜崩,是不是活膩了?
唐嘯望著趙大葦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低聲喝道,更新、吳昊,我們警告過了,一旦發(fā)現(xiàn)誰有襲警的舉動,不必再警告,直接瞄準致命處開槍!
陳更新和吳昊齊刷刷地喊,是!
趙大葦說,姓唐的,我也警告你一次。咱們今天這個事,可大可小。你如果想往大了整,我奉陪到底,要不你弄死我,要不我弄死你。你如果不想把事搞大,我的兄弟和你的兄弟都把家伙收起來,把肖子該送醫(yī)院送醫(yī)院,然后我安排個地方,咱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好好嘮嘮。
唐嘯說,少廢話!叫你的人立刻放下兇器,去刑警隊接受調(diào)查。
肖國利守在病房里,醫(yī)生告訴他,葛艷麗的部分臟器已經(jīng)處于衰竭狀態(tài),她這種情況不是農(nóng)藥中毒導致的,因為她喝下去的那種農(nóng)藥毒性不強,不足以致命。我們按照你的要求,在她的尿液里檢出某種毒品成分,血檢發(fā)現(xiàn)她還是HIV攜帶者。你要有心理準備,她目前這種狀態(tài),隨時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氣。
醫(yī)生走后,肖國利捧起葛艷麗那張形容枯槁的臉,在她毫無血色的雙唇上親了親,起身來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把一本存折塞給葛長河的妻子,低聲說,密碼是艷麗的傳呼號……
在福鑫茶樓門前的停車場,肖國利從車上下來,剛好看見關文搬著一箱三五煙走進茶樓。他快步追上前去說,大文,把煙放你屋里,跟我去趟地下室。
關文說,肖哥你有事???
肖國利說,請你幫個忙,我先下去等你。
關文爽快地答應道,好嘞。
肖國利來到地下室的雜物間,迅速搬開大立柜,開門進入密室,從大班臺下面抽出一把截短槍管的五連發(fā)獵槍,推彈上膛,然后將槍藏在門口的飲水機后面。
來到地下室的關文四下張望,看到肖國利站在密室里朝自己招手,便毫無防備地走過去,詫異道,肖哥,這里頭還有房間?你是不是金屋藏嬌了?
肖國利勉強笑笑,你進來看看就知道了。
趁關文在密室里四處撒目,肖國利迅速關上密室的門,并把門閂死。關文發(fā)現(xiàn)肖國利面目猙獰地端著一把槍走向自己,他邊往后退邊說,肖哥,我沒得罪過你吧?
肖國利說,放你媽屁!你把手機拿出來,給趙大葦打電話,告訴他你在地下室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室,里面有一把五連發(fā)獵槍,還有不少子彈,叫他帶李福一個人過來就行。
關文倔強地梗了梗脖子,我要是不打呢?
肖國利冷冷地看著關文,后退兩步,你不打也行,我打。
轟隆一槍,從那把五連發(fā)獵槍槍口噴射而出的密集霰彈,輕松擊穿了關文的花格子西褲和里面那層保暖褲,把他的左膝蓋轟得稀爛。關文躺在地上昏死過去。
肖國利放下手里的槍,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然后扔掉煙頭,去飲水機上搬來礦泉水桶,咕嘟咕嘟朝關文頭上澆……
蘇醒的關文掙扎著坐起來,絕望地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膝蓋。此時,那個受傷的地方似乎不再疼痛,疼痛的只是他的牙齒,因為他的兩排牙齒正在發(fā)出痛苦的嘎吱聲。
肖國利無動于衷,把冰冷的槍口頂在關文的額頭上。關文不得不掏出手機,按肖國利說的內(nèi)容給趙大葦打了個電話。
這一刻,肖國利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他奪下關文的手機,走到密室門外,放下槍,撥通尋呼臺,壓低聲音說,請傳31366,特急!我在“小金礦”等你,速來!肖國利。
重新抄起槍的肖國利,再次返回關文跟前,趙大葦?shù)満ζG麗的時候,你參與了?
關文說,肖哥我承認,要不然你也不能斷我一條腿。
肖國利說,是趙大葦帶頭干的?
關文說,他不帶頭,沒人敢。
肖國利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他媽就是一群牲口!給艷麗打毒針讓她染上毒癮是誰的主意?
就在這時,密室外面忽然響起喊聲,大文……我們到地下室了,你在哪兒?
關文小聲說,是李福的主意。他們來了。
肖國利將關文拖到密室門口南側(cè),悄聲說,我去開門,你叫他們進來。要是敢給他們遞消息,我先滅了你。
關文虛弱地點點頭。肖國利打開門閂,拉開密室的門。關文說,進來吧。
觍著一張豬吹泡臉的李福,興沖沖地跨進密室,當他看到癱坐在地上的關文,又看到兇神惡煞般正端槍瞄著自己的肖國利,或許想驚呼,或許想大叫,但是,他張開的嘴巴還沒來得及發(fā)出任何聲音,肖國利的槍就響了。右腿中彈的李福在地上滾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看到門外有更多的人沖進來,肖國利想也沒想,抬起五連發(fā)獵槍朝著眾人開了一槍。不料槍卡殼了,他只好把手里的槍當成棒子,東掄一下西砸一下。無奈勢單力薄,很快被眾人打倒在地,束手就擒。
最后走進密室里的趙大葦,分別來到關文和李福身邊看了看說,過來兩個人,趕緊把他倆送到咱們自己的醫(yī)院。
趙大葦又對其他幾個正在毆打肖國利的馬仔說,行了別打了,你們記住,以后遇到這種情況,能用文明點兒的辦法解決,就別動武。誰去外面雜物間找根繩子,把肖子綁到那張桌子上,臉朝天,綁成一個標準的“大”字。我今天再教你們一招,是美國人發(fā)明的水刑。
被四個馬仔牢牢摁在桌子上的肖國利,拼命將臉扭向趙大葦,罵道,去你媽的!你最好別給我留一口氣,我有一口氣就會想法兒弄死你!
一個留披肩發(fā)的大個子馬仔,抄起從肖國利手里繳獲的那把五連發(fā)獵槍,用槍托邊砸肖國利的頭邊說,我他媽叫你罵!
趙大葦走過去,打量一眼肖國利流血的傷口,反手抽了“披肩發(fā)”一個嘴巴,長毛,你真是個傻犢子!你把他打死了,然后我拿你練水刑。
挨了耳光的長毛看上去非但不記恨趙大葦,反而像受到獎勵一樣滿臉得意,大哥,誰他媽敢罵你,我就干他!
趙大葦不理長毛,去洗手架上拿來一條毛巾,攥住兩端抻了抻,又將毛巾展開對著燈管觀察一番,肖子,實事求是說,經(jīng)你手采購的這些東西,質(zhì)量方面我還是放心的。你看看這條毛巾,多密實。
此時,肖國利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他的神色變得異常寧靜,沒有憤怒,沒有恐懼,而是慵懶地閉上眼睛,不去看趙大葦一伙兒。
趙大葦說,趁你現(xiàn)在耳朵還好使,我想讓你告訴我,你為啥放著茶樓的總經(jīng)理不好好當,非得要恩將仇報?
肖國利舔舔干裂的嘴唇,平靜地說,因為我知道了,你們光明集團就是個魔窟,是個狼窩。我不想與魔鬼和豺狼共舞。
趙大葦撲哧一笑,你那些年跟霍全擺坡設賭出老千,是他媽天使干的事?
肖國利說,你也是賭場的常客,什么時候看見我參與過?我只負責打理茶樓。
趙大葦并不認可肖國利的說辭,你是專門躲在背后幫霍全出謀劃策,比他還陰損。
肖國利說,可惜,我的陰損沒到火候,要是到了火候,那年在你們家名人俱樂部,我就該一刀把你捅個透心涼,而不是老實挺著讓你們打我。
趙大葦同時點燃兩支煙,自己叼上一支,另一支插在肖國利的嘴角上,你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我最后告訴你一件事,也讓你死得心服口服。你逼關文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只帶李福一個人來,這是你的第一個漏洞。因為你不知道我這些兄弟,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從來不敢叫我做什么、怎么做。而且他們對我都相當忠心,就算屎堵肛門,我不讓他們拉,他們都得憋回去。再說你的第二個漏洞,你忽視了關文是帶著槍傷給我打電話的。你想想,他那種疼得死去活來的口氣跟平常說話能一樣嗎?最大的漏洞是第三個,你前段時間給公安局緝毒部門寫過黑信,寫的是啥內(nèi)容,我都一清二楚。本來打算過兩天,等江面上的冰再凍厚點兒,刨個冰窟窿把你塞進去。你是不是能掐會算,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就想來個先下手為強?
一旁的長毛顯得不耐煩了,大哥,剛才要不是這把槍里有顆啞彈,他撂倒的可就不止是李福和關文了。別跟他磨嘰,直接上水刑吧。
趙大葦說,好,這回聽長毛的。對了肖子,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們老大霍全,真不是我殺的。
那條蒙住肖國利口鼻的毛巾,上方懸著半桶礦泉水。水流自上而下,源源不斷落到毛巾上,導致毛巾的通透性越來越小,肖國利的呼吸也就變得越來越困難。
趙大葦看了眼手表,抽掉那條毫無惻隱之心的毛巾,對幾個手下說,你們記著,第一次他堅持了兩分多鐘。
長毛說,大哥,我看他的臉都憋成豬肝了。
趙大葦說,肖子,我一共給你預備了三桶礦泉水,看來用不了那么多。這才小半桶不到,你就快不行了??疵绹笃锝榻B,水刑要是用得好,到最后能把一個人的肺憋爆炸、兩個眼珠崩飛、兩只耳朵的鼓膜憋破……
就在這時候,唐嘯趕到了。
趙大葦指著肖國利對唐嘯說,肖子是“龍虎十三杰”的老二,全鶴城無人不知,也都知道“龍虎十三杰”是黑社會。是他先拿槍打傷我的兩個兄弟,我們把他綁起來正準備交給你們公安局,碰巧你就帶人來了。如果不是他事先跟你通過氣,你們咋能來得這么及時?
唐嘯說,趙大葦,有什么話等到了刑警隊再說。現(xiàn)在你們涉嫌非法拘禁他人,涉嫌非法持有槍支和管制刀具,我依法拘傳你們接受調(diào)查!
趙大葦不以為然地說,我們五個人,你們?nèi)齻€人,我要是不跟你走,你能把我怎樣?
唐嘯發(fā)現(xiàn)趙大葦說話的過程中,右手正隱蔽地伸向黑色風衣的口袋。說時遲那時快,他大吼一聲別動,然后舉槍撲了過去。
趙大葦?shù)娘L衣口袋里有一團爆裂的氣流破空而出,一粒高速旋轉(zhuǎn)的金屬彈頭先是擦過唐嘯褐色皮夾克的下擺,又繼續(xù)向前飛了三米左右,擊中了肖國利。
槍響之際,跑動中的唐嘯來不及查看身后的狀況,也來不及做出更為理想的動作選擇,他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趙大葦有開第二槍的機會。他將槍身平置,借助跑動的慣性,就勢掄向趙大葦?shù)奶栄ā?/p>
頭部遭到重擊的趙大葦趔趄著側(cè)身倒地。唐嘯插槍入懷,用膝蓋頂在趙大葦?shù)难浚来伟阉膬芍皇直叟さ奖澈?,用手銬銬緊。
趙大葦哈著腰,猛然抬起右腳,踹向唐嘯的襠部。唐嘯及時向左一閃,抬腳踢中趙大葦那只即將落下的腳踝,趁他立足未穩(wěn),從他的右側(cè)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槍。
那把沉甸甸的左輪手槍,通過手感傳遞給唐嘯兩個信息,第一,肖國利和李抗旱此前說的都是真話,趙大葦確實有一把左輪手槍。第二,唐嘯曾想象過這樣一個場面:趙大葦持槍與自己對峙,他警告趙大葦放下武器,趙大葦卻企圖朝他開槍。唐嘯對自己的出槍速度和射擊準度很有信心,他甩手一槍,彈頭在趙大葦?shù)拿夹奶幋┏鲆粋€小洞,趙大葦仰面倒地,一動不動。干凈利索,就一槍。
從想象中回到現(xiàn)實,唐嘯發(fā)現(xiàn)肖國利的羽絨服上多了一個窟窿,在右胸位置。那個窟窿的上方有幾朵白色的羽絨輕輕浮動,下面有血滲出來。
無疑,當務之急是搶救肖國利。不過,另一個棘手的問題同樣擺在唐嘯面前——趙大葦?shù)乃膫€馬仔手里還有武器沒解除,那將是極大的安全隱患。想到這里,唐嘯薅住趙大葦?shù)囊骂I,用力把他的身體拎直。
趙大葦似乎尚未從頭部遭到擊打的眩暈狀態(tài)中完全清醒,像醉酒般搖晃著身體并且不停擺動腦袋,似乎想甩掉流淌到臉上的血。唐嘯用槍口頂住他的后腦勺,咬牙切齒地說,告訴你那幾個馬仔,放下武器,不然我先打死你!
趙大葦急促地喘了口氣,咬緊牙關說,你們把家伙撂下吧。
那幾個馬仔仍然不肯放下武器,狐疑地望著趙大葦?shù)哪?,仿佛在琢磨他們老大的話是真是假?/p>
唐嘯又朝棚頂?shù)牡鯚糸_了一槍,伴隨著玻璃碎屑落地的聲音,他說,我給你們最后兩秒鐘!望著唐嘯充滿殺氣的目光,兩秒鐘不到,四人紛紛丟掉手里的武器。
吳昊撿起長毛那支五連發(fā)獵槍,挎在自己的肩上。陳更新將三把砍刀攏在一起,放到吳昊腳下。
唐嘯說,吳昊,馬上聯(lián)系救護車,呼叫警力支援。
趙大葦把眼睛閉上片刻,又睜開,發(fā)狠道,姓唐的,你這是在跟整個光明集團作對,是他媽找死!
唐嘯說,1990年在王朝賓館,1992年在名人俱樂部,你都說過同樣的話。我今天再告訴你一遍,我才不管你們什么狗屁集團,膽敢違法犯罪,在我這兒連狗屁都不是!
當天晚上,為了集中優(yōu)勢警力,大隊長甚至派人把出院沒幾天的老秦接到隊里,分成五個訊問小組,就肖國利被槍擊和一長一短兩支槍的來源,連夜對趙大葦和他的四個馬仔展開訊問。
在訊問長毛和另外三個馬仔的時候,四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那把五連發(fā)獵槍是肖國利的,而且是長毛從肖國利手里奪下來的。肖國利就是用那把槍打傷了關文和李福。
唐嘯帶人去光明醫(yī)院詢問關文和李福,他們兩人交代的和那四個人的口供基本一致。至于趙大葦持有的那把左輪手槍,那些馬仔都語焉不詳,要么說不知道,要么說沒注意。
而趙大葦,從始至終都一口咬定那把左輪手槍不是他的,也是肖國利的,是他把槍搶過來,稀里糊涂揣進自己的風衣口袋里,打算交給警察。當他看到唐嘯舉槍奔向自己,他挺害怕,不知怎么回事,口袋里的槍就響了。
對于趙大葦?shù)慕妻q和抵賴,唐嘯有所預料。那種預料并不是先見之明的洞察,而是心里沒底,他不知道接下來趙大葦還會弄出什么花樣。盡管肖國利和李抗旱兩人都跟唐嘯說過,趙大葦有一把左輪手槍,在福鑫茶樓地下室的時候,唐嘯就特意查看了那把左輪手槍的擊錘,確實有明顯的銼磨痕跡,不過,技術室從那把槍上也確實檢出了肖國利的指紋。
第二天下午,守在醫(yī)院的大劉和吳昊報告,由于肖國利的肺部有貫通性槍傷,肺葉組織嚴重受損,血管破裂導致血氣胸,盡管醫(yī)生全力以赴,還是沒能把他搶救過來,肖國利死了。
聽到肖國利的死訊,唐嘯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去醫(yī)院太平間送肖國利最后一程。他知道,對這個城市而言,肖國利和自己一樣,都是外來戶。區(qū)別在于,兩個人行走的道路不同,一個是警察,一個是警察曾經(jīng)的打擊對象。一念及此,唐嘯悲喜參半。悲,是因為辜負了肖國利對自己一直以來的信任,自己沒能保護好他;喜的念頭剛剛冒出來,唐嘯就立刻抬起右腳在左腳踝上踢了一下。痛感彌漫中,他暗罵自己卑鄙無恥,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不公平、不講究、不厚道、不仁義。轉(zhuǎn)而,他又找到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毫無疑問,趙大葦?shù)淖镄杏芍暗姆欠ǔ謽寕耍兂闪朔欠ǔ謽尮室鈿⑷?。故意殺人就得償命,法院十有八九會判處趙大葦死刑,最輕也是死緩或者是無期。
一想到趙大葦那個禍害即將從這個社會上消失,唐嘯又一次原諒了自己的冷血,他內(nèi)心的底氣也漸漸開始聚攏——聚攏成一柄莊嚴的法槌,一柄重如泰山、足夠讓趙大葦不再為禍人間的法槌。那樣,肖國利才不至于白白丟掉性命。
由于福鑫茶樓這起涉槍案件發(fā)生的時間是12月5日,局里決定成立“12·5槍擊案”專案組。組長由分管刑偵的茍副局長擔任,兩名副組長分別是大隊長和老秦。
專案組第一次碰頭會結(jié)束,老余叫唐嘯去大隊會議室,說領導要找他談話。
參加談話的領導一共三人,茍副局長為主,大隊長和老秦為輔。因為茍與狗同音,出于尊重,大家都自覺地把副局長的姓氏省略掉。
副局長正襟危坐,小唐啊,組織上肯定你在工作中任勞任怨,勤奮好學,業(yè)務素質(zhì)強,特別是去年全局刑警綜合技能比賽,你拿到了銅牌,為我們分局爭得了榮譽。這些都是你的優(yōu)點,不過,你身上的缺點也不少。比方說,有時候不遵守紀律,缺少團隊意識和大局觀念,辦案過程中有打罵涉案人的現(xiàn)象。最過分的是這次,在那個茶樓地下室,你違反人民警察武器使用條例,多次開槍恐嚇涉案人,導致局面失控,最終造成了一人死亡的嚴重后果。
唐嘯說,局長,我能說話不?
大隊長說,你先虛心聽,問你的時候你再說。
官話套話我就不說了,下面問你幾個具體問題,你最好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副局長端起他隨身自備的一個大號茶杯喝了口茶,目視唐嘯,第一,那天你本來是去配合三中隊抓捕罪犯,任務結(jié)束后沒歸隊,而是直接去了福鑫茶樓。當時,是誰給你提供的線索?
唐嘯注意到,副局長的大茶杯相當壯觀,至少能裝下三斤開水。許是為了保溫和不燙手,杯身上還套了件用黑色毛線編織的小毛衣。唐嘯倉促地收回目光,說,是福鑫茶樓的總經(jīng)理肖國利,他給我打傳呼說特急,叫我趕快過去。這條傳呼內(nèi)容我還保留著呢。
副局長說,你和肖國利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和他是什么關系?
唐嘯說,1991年冬天,有一次配合治安大隊抓賭,是我抓的他,后來就把他發(fā)展成了線人。
副局長將詢問的目光轉(zhuǎn)向大隊長和老秦,兩個人都點點頭。副局長說,第二,你那天在現(xiàn)場一共鳴槍三次,當時你認為一定有必要那么做嗎?
唐嘯說,完全有必要。
副局長說,第三,如果你掌控局面的能力或者說技巧,不是目前這樣,那么有沒有可能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果?
唐嘯說,我認為我那天的能力和技巧都沒問題。
老秦突然夸張地拍了下大腿,瞪著唐嘯說,你跟領導說話規(guī)矩點兒,不許驢,不許尥蹶子。
副局長擺手制止了老秦,第四,如果當時你掌控局面的能力再強一點兒,不使矛盾進一步激化,那個趙大葦會開槍嗎?
唐嘯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們既要救中槍受傷的肖國利,還要提防趙大葦和他那四個馬仔,因為他們是手持武器的亡命徒,隨時可能對我們發(fā)起攻擊。也就是說,如果要救肖國利,就必須先解除威脅。局長,假設當時你在現(xiàn)場指揮,面臨那種兩難局面,你是擔心開槍違反條例,還是擔心受傷者和兄弟們的安全?
大隊長說,唐嘯,注意你說話的分寸。
副局長又一次擺手制止了大隊長,沒事沒事,讓他繼續(xù)說。
唐嘯說,我第一次鳴槍,是迫使他們打開密室的門;第二次鳴槍是為了威懾那幾個手持武器的馬仔。對于這兩次鳴槍,趙大葦沒什么特別的反應。當我和隊員命令他們放下武器,到刑警隊接受調(diào)查時,我發(fā)現(xiàn)趙大葦突然把手伸向他的風衣口袋,就撲過去想制止,結(jié)果他在衣服口袋里直接開槍,打中了肖國利。那一刻我手里有槍,朝他射擊,完全是正當防衛(wèi)。我之所以沒有開槍,而是冒著他很可能對我開第二槍的危險,近距離用槍身砸他腦袋,足以證明,我對自己使用武器是冷靜而克制的。把趙大葦制服以后,那幾個馬仔仍然不肯繳械,我又急著救肖國利,不得不第三次鳴槍警告,迫使他們放下武器。
副局長凌厲地盯著唐嘯說,我注意到你說的一個細節(jié),趙大葦把手伸進風衣口袋,他也許是想掏煙,也許是想暖和暖和手,也許就是單純想把手插進口袋里,你為什么要撲過去制止他?莫非你事先知道他身上有槍?
唐嘯說,眨眼工夫的事,沒有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槍。那時就是感覺不好,頭皮發(fā)奓,好像要出事。
老余說,唐嘯,你說的是不是有點兒玄了?
副局長搖搖頭,不玄。我干了三十多年刑警,體會過他說的那種感受。那種感受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它確實存在。對了小唐,你這次打罵嫌疑人沒有?
見唐嘯不吭聲,副局長嚴肅地說,你給我記住,我們是人民警察,要文明執(zhí)法!這一條,不管到啥時候都不能變。
老秦說,還有那一腦袋羊毛卷,局長你瞅瞅,是不是跟街上那些小混混兒沒啥區(qū)別?
副局長打量了一眼唐嘯的頭發(fā),嗯,咱們這些弟兄常年身處刑偵一線,打交道的人魚龍混雜,我瞅著,他這個發(fā)型倒是個很好的掩護。
大隊長咧嘴一笑,附和道,我也是這么想的,要不然我早叫人把他摁到地上,剃成個光頭了。
副局長說,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我有個小小的建議,專案組再增加一名副組長,由唐嘯擔任。去掉我和王大隊這倆掛名的,實際干活的只剩老秦一個人,他又剛從醫(yī)院里出來沒幾天,不能太累。那么,沖鋒陷陣挑大梁的活兒就得讓唐嘯去干。他年輕力壯體格好,也順便磨磨他身上的那些刺。你們覺得怎樣?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副局長又對老余說,“12·5槍擊案”牽扯面小不了,你的擔子也不輕,除了負責協(xié)調(diào)方方面面的關系,還要搞好專案組的后勤?,F(xiàn)在人員齊了,你要抓緊安排好辦公的地方。
老余放下手里的記事本說,請局長放心,開完會我就帶人把小倉庫收拾出來,當專案組的辦公室。
副局長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對唐嘯說,我告訴你要文明執(zhí)法,你能記住嗎?唐嘯點點頭。副局長又說,對那種負隅頑抗的人渣、危險分子,制服的過程要隨機應變,盡量別打臉和頭,以免影響我們警察的形象。真正的制服,是不給他半點兒反抗、逃跑、傷害無辜的機會。另外呢,執(zhí)法就是執(zhí)法,不能像演電影似的,整些拉弓射箭的花拳繡腿,生怕別人看不見。
唐嘯立正敬禮,局長,我記住了。
大家各自散去。老秦從后面追上唐嘯,你今天晚上得請我喝點兒。
唐嘯說,你剛出院,醫(yī)生不讓你喝酒。
老秦說,老子出院了,醫(yī)生管不著。
師父,這不是你可以喝酒的理由,健康第一。
你小子已經(jīng)跟我平起平坐了,這個理由怎樣?
那就是個臨時差事。
老秦朝四周看看,低聲說,你也知道,老家伙姓茍不是狗,跟誰都一臉階級斗爭。別看他只是常務副局長,按理屬于三把手,可是在咱們分局,連大局長都讓他三分,政委和另外幾個副局長就更不在話下了。他剛開始跟你談話那陣兒,我真替你捏把汗,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小子挺對他脾氣,他那是假橫。
你想說啥?
你剛來隊里那陣兒,我就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你能從你們縣局調(diào)進市里,然后又調(diào)進刑警隊,肯定是有門路、有靠山,我還不太相信。我?guī)愀傻牡谝粋€活兒是去抓趙大葦,你不管不顧,上去就把他撂倒了,當時還有陳更新他們幾個在場。那會兒我就在想,你背后可能真的有大靠山,否則不敢那么沖。現(xiàn)在看,你要是把這個案子干好了,老家伙一定會再提拔你。到時候,代理那兩個字就去掉了。
唐嘯說,第一,他不是我的靠山,我也沒靠山。第二,你知道我不是當官的料,等你病好了正式歸隊,我還是樂意給你打下手。
就我這破心臟,估計好不了了。
唐嘯伸手搶過老秦剛點燃的那支煙,銜在自己嘴上,那你還抽?我接你出院那天,醫(yī)生就交代你務必得戒煙戒酒。
醫(yī)生還叫我搭橋呢,我搭得起嗎?
只要能把病治好,搭不起也得搭。
你知道心臟搭橋得多少錢嗎?最低也得七八萬。我拿啥搭?
住院手術費不是能報銷嗎?
我問過財務了,心臟搭橋能報銷小頭,大頭還得自己掏腰包。我當兵那會兒,你嫂子在軍人服務社上班還能掙點兒,我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她就沒班可上了。
唐嘯想了想說,我跟大伙兒打個招呼,都幫你湊湊,該治病治病。我差不多能給你湊三萬,我再問問他們幾個。
老秦瞪著唐嘯說,你消停點兒吧,你幫我湊完了,我拿啥還?
品味著老秦話里話外的沉重,唐嘯很不是滋味。為了阻止那種負面情緒的蔓延,他故意岔開話頭,我差點兒忘了,老家伙兇我時,你不幫我也就算了,居然還落井下石。
你是真虎啊,我那不過是表面上的虛招,主要是為了分散老家伙的注意力,是為了你好。
我現(xiàn)在體會到眾口鑠金這個詞的含義了,你和石曉琳說我虎,后來徐婭也說我虎,看來我是真虎。
我現(xiàn)在還真有點兒羨慕你那股虎勁兒。一天除了工作,不用分心尋思別的事。
快到一中隊門口時,老秦停住腳步,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早就知道趙大葦有槍?
肖國利之前跟我說過一嘴。
還有誰跟你說過?
沒別人了。
在擁有一百多萬市區(qū)人口的鶴城,或許有人不清楚市長的名字,但是人們一定都知道光明集團的老板叫趙明義。
趙明義是鶴城商界的一桿大旗,與江心島上那桿令人矚目高高飄揚的大旗不同,趙明義這桿大旗十分低調(diào),從不招搖。作為鶴城首富,他很少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在光明集團捐資三千萬建成的那座橫跨嫩江兩岸的光明金橋竣工儀式上看不到他;在光明集團捐資兩千萬,從江心島風景區(qū)直達市政府迎賓館的光明大道通車慶典上也看不到他。除了修橋鋪路,趙明義還有其他公益性質(zhì)的捐資,譬如光明特教(盲聾?。W校、光明養(yǎng)老撫幼中心、光明水上樂園、光明冰雪大世界等等。
在趙明義想來,那一系列慈善之舉是他對這個社會所盡的義務。當然,義務往往又是和權(quán)利相對應的。既然自己盡了義務,那么偶爾享受一下權(quán)利也屬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所以,當?shù)弥獌鹤于w大葦又被刑警隊抓進看守所時,趙明義失望地嘆了口氣,把目光從觀音菩薩身后浩瀚無邊的虛空中抽回來,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打電話。
趙明義說,大葦又進去了。
對方說,我知道。
趙明義說,你得想法兒把他撈出來。
對方沉默片刻,他這次涉嫌持槍殺人,趕上今年嚴打,事忒大,不好辦。
趙明義說,人嘴兩扇皮,咋說咋有理。你可能不知道,大葦這兩年精神方面一直不太健康。我擔心萬一他犯病了,在里面亂說一氣,更不好辦。
對方說,趙明義,你這是在暗示我嗎?
趙明義說,不是暗示,是明示。
對方語氣陰冷,你現(xiàn)在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證明你這兩年又找到了不少靠山……我相信你有招兒讓那些人喜歡你的錢,還有你為他們提供的女人。但是你要明白,他們沒一個會真心跟你交往。因為在和你的幕后交易中,他們扮演的是鬼。而當鬼,不過是他們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他們更樂意在臺前當人,當一個一呼百應的有權(quán)人,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享受權(quán)力帶來的榮耀和快感。而我就不一樣,我和你不是交易,咱們是合作多年的朋友。你這么跟我說話,實屬不該。
趙明義說,你想多了。
對方的語氣愈發(fā)陰冷,外邊人都知道你趙董事長就大葦一個兒子,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大葦,你其實還有兩個兒子。
趙明義說,揭別人短處不是你的性格。
對方說,那個大的我答應過你,會保密。我想提醒你的是,你那個十二歲的小兒子,三年前你把他們母子送到加拿大的蒙特利爾。我這不算揭你短吧?
趙明義說,你不必多說,咱們親兄弟明算賬。我先打給你二十斤票子,打到你外邊那個賬戶。你負責把大葦撈出來,別讓他在里面遭罪。等弄利索了,我再給你打十斤票子。
對方沉吟片刻,好吧,保持聯(lián)系。
趙明義說,等等,這次是誰抓的大葦?
對方說,我問過了,是龍華分局刑警大隊的一個中隊長,叫唐嘯。
趙明義說,真是冤家路窄,前兩次抓大葦就有他。這個中隊長究竟是什么背景?
對方說,明義我提醒你,別管他是什么背景,你都不能碰他,至少眼下不能碰。你既然讓我來處理這件事,一切都得聽我的。你如果背著我自作主張,出了事別找我。
唐嘯從夏利車上下來,頂著大朵的雪花,走到普希金大街與和平路交叉口西北角的通達汽車修理廠門前。他先是看到那輛停在待修車輛中間的灰色面包車,然后又看到李抗旱從車后走出來。唐嘯抖抖身上的落雪說,為啥不在電話里說?
李抗旱說,把我的車丟在這兒,我上你的車,你拉我走。
兩人上了夏利車。唐嘯問,啥情況?搞得這么神秘。
李抗旱說,你往前開,直接拉我去防空洞。
唐嘯說,你是不是又饞酒喝了?我可是一大堆事,沒工夫伺候你。
李抗旱說,饞肯定饞,我要是真想喝,早把那兩大桶酒倒騰走了。
唐嘯依舊把車停在那一大片長著塔松的樹林里?;颐擅傻奶炜諌旱煤艿?,厚重的雪幕下,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踏著足有一拃深的落雪進了防空洞。
李抗旱打開袖珍手電筒走在前面,唐嘯跟在他后面。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李抗旱行進中的后背仿佛是一本打開的書,唐嘯以窺視的目光默讀著。他已經(jīng)領教了并且還在繼續(xù)領教這個黑警的身手與智商,盡管眼下自己還沒有從這本書里讀出明顯的不祥與危險,但是也絕不能掉以輕心。所以,唐嘯始終提著兩個拳頭,以便隨時做出反擊。
李抗旱邊走邊說,唐警官,我現(xiàn)在是你的臥底,你的情報員,你沒必要這么對我設防吧?
唐嘯說,想讓我解除對你的設防也容易,你得給我點兒貨真價實的情報。沒情報,你算什么情報員?
李抗旱說,你當刑警屈才了,應該去做買賣。
唐嘯說,我現(xiàn)在就是在跟你做買賣。
當李抗旱走到“深挖洞”那三個大字附近時,他停下腳步,用手電筒朝墻上晃晃,再把我的眼睛蒙上,你開門吧。
唐嘯上前奪下李抗旱的手電筒,退后兩步,照著他上寬下窄的前額。李抗旱抬手遮住刺眼的光亮,你小子真壞!
唐嘯始終提著兩個拳頭,以便隨時做出反擊
唐嘯說,老實交代,你為啥非要頂風冒雪來這兒?
李抗旱說,你傻呀,這里面能屏蔽無線電信號,就算老板在我身上安了竊聽器,他也聽不見咱倆說話。
李抗旱的回答顯然是個理由,唐嘯微微點頭,暗室的門在哪兒?
李抗旱說,不是“挖”就是“洞”。
唐嘯說,為啥不能是“深”?
李抗旱說,那次你把我打趴下之后,拿我的西服蒙住我的眼睛,和那個老段一起像牽驢似的拉著我圍著面包車正反轉(zhuǎn)了兩圈,然后進入暗室。我當時數(shù)了步數(shù),根據(jù)我的記憶和之前對三個大字間隔距離的估測,好像“挖”和“洞”那兩個字更接近暗室門的位置。
把手電光從李抗旱的臉上移開,唐嘯說,你這貨,如果不走邪路,還真是把好手。
一失足成千古恨。李抗旱說,混到今天這個地步我自個兒也后悔,可后悔有啥用?
進到暗室內(nèi)部,唐嘯打開燈,先朝西南角方向看了看,兩個軍綠色大鋁桶依然立在原地,像兩個雙腿沒入地下的士兵。
唐嘯解開蒙在李抗旱頭上的羽絨服。李抗旱揉揉眼睛,抄起桌子上的一只搪瓷茶缸,大步流星走到酒桶跟前,打開桶蓋,舀出半茶缸酒舉到面前,抽動鼻子,貪婪地嗅了嗅,然后一飲而盡。
唐嘯望著李抗旱極盡享受的表情說,那么好的酒,你總拿它飲牛,真是糟踐了。
李抗旱端著重新舀滿酒的茶缸,攤開一只手掌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接著,回到桌旁說,唐警官你說,我要是把外面那三個大字逐個兒檢查一遍,能不能找到這個暗室門的開關?
別廢話,直奔主題,說你叫我來這兒的目的。
你終于把趙大葦抓了,不過你也攤上大事了。
大事有多大?
你要是能把趙大葦放了,也許就啥事沒有。
公安局是我們家開的?
要是你們家開的,你更不會放他。
你是不是美酒下肚以后來勁了,想跟我抬杠?
駐留在李抗旱臉上的享受表情消失不見了,他盯著唐嘯的眼睛說,我沒閑心跟你抬杠。你們是不是收到了趙大葦是精神病患者的診斷報告?你肯定不相信,又帶人去精神病醫(yī)院找主治醫(yī)生調(diào)查了?
你行啊,消息夠靈通。
法律有規(guī)定,精神病人不承擔法律責任。
你不光是趙明義的保鏢,可能還是他的黑律師。沒錯,那個醫(yī)生說趙大葦屬于什么短暫性精神障礙。
你信嗎?
我信不信無所謂,就算他真有精神病,依然逃不脫法律的制裁。
叫你來這兒,不是跟你討論趙大葦有沒有精神病,我是想告訴你,你的一言一行我們老板都知道。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著?
李抗旱訕訕一笑,我答應給你當臥底,你信我了,我不能叫你白信。我之前告訴你的那點兒事兒,都是在老板跟前偷聽到的只言片語,我沒聽見的內(nèi)容多了去了。
唐嘯一把奪下李抗旱手里的茶缸,不耐煩地說,挑重點,說完再喝。
你現(xiàn)在是明目張膽地跟他開戰(zhàn),肯定沒你好果子吃。我問你,趙大葦和他那四個小兄弟是不是都翻供了,說那把打死人的左輪手槍不是趙大葦?shù)??你想想,我一個局外人,為啥知道得這么詳細?你把這些前前后后的事串起來琢磨琢磨。
唐嘯將茶缸舉到李抗旱的鼻子附近,慢慢翻轉(zhuǎn),里面的酒緩緩流出,散發(fā)出誘人的酒香,自上而下注入混凝土地面,洇出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氣泡。
李抗旱伸出右腳,遺憾地涂抹著那片蔓延開來的酒漬,你這么糟蹋酒,證明你開始不安了。
唐嘯抖抖空茶缸說,我沒那么喜形于色,是覺得你提供的那點兒所謂的情報,根本不配喝這么好的酒。
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根本不清楚趙明義究竟有多大的能量。你跟他斗,簡直就是盲人騎瞎馬,絕對想象不出在你的上下左右哪個是他的人。
假如是趙明義派你來嚇唬我的,我承認我怕了。
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肉體凡胎,害怕不是啥磕磣事兒。
唐嘯抬手摩挲自己的頭發(fā),趙明義那個王八蛋,把老子的發(fā)型都嚇亂了。
你可真行,還有閑心幽默!
唐嘯點上一支煙,連吸了幾口,瞇眼端詳著李抗旱,兩年工夫你就能當上趙明義倚重的貼身保鏢兼四梁之一,應該和你這張嘴會忽悠有關系。你說,我如果為了抄近道,把你扯出來當證人,你會當嗎?
李抗旱搖搖頭,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放長線釣大魚的主兒,不可能把我扯出來。而且你也清楚,就算你把我扯出來,我也不會給你當證人,除非我不想活了。
那就別磨嘰了,酒灌飽了趕緊撤!
避開唐嘯不耐煩的眼神,李抗旱顧自感慨道,瞅瞅這酒叫我喝的,太埋汰,連點兒自尊都不要了,讓人家這么刮鼻子刮臉數(shù)落,我還觍著臉喝。
唐嘯心頭一軟,拍拍李抗旱的肩膀,大老李呀,你一分錢不花就能盡情地享用如此難得的美酒佳釀,還好意思挑理?
李抗旱將端起的茶缸停在嘴邊,專注地打量著暗室的那扇門,眼里閃出一絲恍然大悟的光亮,我明白了,這扇門外邊,是那個“洞”字。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