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潔
(作者單位: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青春變形記》是導演石之予在奧斯卡最佳短片動畫《包寶寶》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關于家庭與個人成長的動畫影片。影片通過刻畫一個13歲女孩李美琳(下文稱“美美”)在成長過程中與自我、父母、朋友之間的相互影響與碰撞,既展現(xiàn)了女孩的青春洋溢,又刻畫了社會關系的復雜多樣,最終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體勇于接納自己、敢于表達自我,以及與外界其他個體和諧共處的理想故事。
雅克·拉康作為國際上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被稱為“法國的弗洛伊德”,然而拉康與弗洛伊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強調(diào)語言對主體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我們在閱讀拉康的文字時,總是能感受到一種召喚,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召喚。這股力量仿佛成為我們一生追逐的動力源,促使我們不斷地去揭示關于主體的真相。拉康的“三界”是一個框架,而非內(nèi)容,主要是“一系列的功能運作,它既對主體的存在有一種結構化的作用,也對我們認識主體的生存秩序有一種方法論的意義,它可以幫助我們闡釋主體性的構成”[1]392-400。在“主體三界說”中,拉康將主體分為三個層次:想象界、象征界與實在界?!叭纭奔仁侵黧w存在的三個維度,也是構成主體的三種機制[2]84。在不同的界域內(nèi),主體自然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表現(xiàn)形式?!肚啻鹤冃斡洝氛窃趥€人與家庭、社會的不同維度下,展現(xiàn)了主體的不同樣貌。
想象界是拉康在“鏡像階段”的基礎上提出的,兩者雖有很多重疊的部分,但是仍有不同之處。相比鏡像階段強調(diào)的是主體的時間辯證法、一個有關現(xiàn)象學主體的神話敘事,想象界更側重在主體間的互動關系中描述主體構成及其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于是,自我與他者變成了揭示想象界奧秘的一個缺口。
拉康所述的想象界關注的是主體與“自戀式”認同、主體與現(xiàn)實的想象性認同之間的關系。“想象界首先指的是主體與其構成性認同之間的關系,其次指的是主體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而這種兩種關系都伴隨著主體的想象性完整與實際上的破碎。影片一開始便是美美的一段自述:“從我13歲開始,我就一直在做我喜歡的事情,每一天,每一刻,都是我說了算?!痹诿烂狸P于自我的認識中,她是可以獨立自主的,是可以掌控自己生活的完美個體,如有著優(yōu)異的成績、志趣相投的朋友、關懷備至的母親、值得熱愛的偶像等,這些都是美美形成的關于自我的“真實形象”,是她眼中的自己。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美美對自我充滿了“自戀式”的喜愛與愉悅,在選擇性忽略現(xiàn)實的情況下,美美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是認同的,并且認為那就是真實自我。
然而,這個理想的自我形象卻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是一場廢墟之上的狂歡舞會,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性?,F(xiàn)實中的美美還只是一名初中生,身邊同學對她的評價是爭強好勝、麻煩精,是被媽媽同化的一類人,且需要在父母的照顧下生存,沒辦法去想去的音樂會,也無法反抗來自母親的全方位監(jiān)管。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終究會激發(fā)出意想不到的矛盾。影片中,美美變成了一頭紅熊貓,影片的這一情節(jié)設計旨在通過外在具象化的形式將美美真實的、一直被囚困著的、不斷掙扎的自我展現(xiàn)出來,說明她是有野心的,也像同齡孩子一樣熱愛一些瘋狂事物,有著鮮活的性格,而不是和母親一樣,只能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
美美想象中的自我與現(xiàn)實中的自我有著很大的不同,或者說有巨大的落差。這就涉及主體的誤認與異化的問題。主體第一次在鏡像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時,會反復試探,直至確認那完整的影像就是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主體也確認了自己與他人、與外界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可是,鏡中的形象只是自我形象的投射,更是對他者形象的一種理想化想象,于是從那一刻起,主體在對自我與他者進行識別和認知時就產(chǎn)生了誤認。美美想象中完美的自己是在他者視角的審視下形成的,與其說那是美美自我的理想形象,不如說是他人對于美美的期待式認同。她是母親眼中的乖巧女兒,是老師眼中的聰明學生,是朋友眼中的活潑伙伴,是同學眼中麻煩的一員,這些來自眾多外界的想象就構成了美美眼中的自己。
于是,我們看到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那道裂縫:與完整的身體形象相對應的是破碎的軀體,與“理想我”相對應的是他者的建構,與美好的外界環(huán)境相對應的是無處不在的爭吵與矛盾[2]84。美美正是在這種無處不在的差異與誤認中對自我進行身份建構的,這就注定了悲劇的發(fā)生,因為她可以是很多“他者”,卻永遠不是“自己”。美美那不斷被壓抑著的、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更是推動著一場鬧劇的到來。
象征界是先于主體存在的,主體只有認同象征界所代表的秩序,進入語言的秩序內(nèi),才能獲得主體性的身份,這就是象征界的認同。同時,獲得主體身份時也意味著欲望的象征化,是欲望在象征界的登記注冊[2]84。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欲望就是可以滿足的,正是因為欲望的象征化才意味著對原始主體的抹殺,使欲望永久性成為他者的欲望。關于他者的欲望、欲望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就成為困擾主體一生的難題。
“在拉康的邏輯中,主體的象征性認同的完成有賴于俄狄浦斯情結的解決,而這一解決的關鍵就在于主體對屬于象征秩序和大他者場域的父親功能、父法或者說‘父之名’的確認,并且首要的是對父法的禁令即父親的‘不’的確認?!盵1]401-411可是,也正是因為如此,主體在成為一個社會性存在的同時,也成為一個“被閹割”的主體,一個欲望永遠被埋葬和壓抑的主體,只能屈從于父法的邏輯之下。
美美生活在一個“虎媽貓爸”式的家庭中,在這一家庭中,母親儼然扮演著一個“父之名”的角色[3]。在看似全方位的關懷中,母親所代表的隱形壓迫其實是一場對美美主體性的“謀殺”。表面上看,美美是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懷中成長起來的,她接受著母親對她的贊美,如“今天是優(yōu)秀學生,明天就會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她成為母親要求下的一個“完美的形象”,卻被迫一直壓抑著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在母親那般令人窒息的“保護”下,美美受到了同學和朋友的嘲笑,加之對外形的擔憂,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認同感的消失,由此陷入對自我身份的懷疑和無盡的自責中。
在這時,“小他者”——來自朋友的支持與理解,給予了美美心底渴望的認同與關愛。在“小他者”身上,美美再次看到了自我理想形象在外部世界的投射。對于自己的紅熊貓形象,母親的反應讓美美一度懷疑自我,然而這份悲傷在朋友這里得到了化解。在她的三個朋友眼中,紅熊貓是可愛的,是酷酷的。正是在朋友的認可下,美美克服了一次又一次情緒變化的測試,再一次獲得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得到媽媽的許可回到學校后,美美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學并不是像母親那樣排斥自己,不敢看自己,而是眼中亮晶晶地看著她,想要和她接觸,這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沖抵了美美內(nèi)心的那份不自信與擔憂。
拉康認為,“象征就是契約,它們首先是契約的能指,然后才構成所指”,“象征界實際就是一個法的世界,一個契約的世界”,“進一步地說,人的世界是因為這種契約而可能的,人能夠言談,不是因為他能使用象征,而首先是因為象征使其成為了人”[1]420-431。影片中通過父親和母親的描述交代了紅熊貓的來歷:在古代家族與紅熊貓簽訂的一份契約,獲得了紅熊貓的力量才生存了下來。正是這一份契約,為這個家族帶來了足以維系生命的力量,獲得了在象征世界中的身份。
可是,在母親甚至是家族的長輩看來,這份契約背后所代表的力量已經(jīng)由最初的祝福變成一份詛咒,忘記了正是這份與紅熊貓的約定才使得家族能夠生存發(fā)展?;蛟S可以說,正是因為他們對這一契約的誤認才促成了美美現(xiàn)在的反叛,才造成了其對自我的不認同。這種誤認造成的后果,可以從影片后期美美媽媽的情緒不受控以及龐大的紅熊貓體積看出。美美的媽媽在幾十年的外界的束縛下,在長期得不到自己母親認可的情況下,壓抑在心底的欲望是無比可怕的,所造成的破壞也是驚人的。
實在界,是拉康三界說中最難以理解和定義的,它不像是想象界有具體的語言描述,也不似象征界可以有特征去把握,實在界的難以理解之處就是在于它的悖論性。實在界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無”,其表達的意義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可知,它永遠生活在彼岸[2]84。在拉康的關于三界的很多描述圖中,實在界常常隱藏在陰影下,這就表明了它的不可抵達性和不可能性。作為一個“無”中之有的存在,實在界總是會在人們無意識的言語行動中現(xiàn)身,以不完整的樣貌讓我們一直去追尋。于是,個體會在實在界的不斷驅(qū)使下開始對自我身份的不斷驗證,對內(nèi)心欲望的無限追逐[4]。
“原初的東西實際就是一種性驅(qū)力、一種原欲、一種原始欲望,可它通常是受到壓抑的、被禁止的,無法直接表現(xiàn)自身,因而只能尋求以置換和凝縮的方式在無意識的表象中間接地獲得呈現(xiàn),人類社會的原初大法就是為此而確立的?!盵1]440-450影片中,紅熊貓形象總是在情緒失去控制時出現(xiàn)。這份驅(qū)使變形的力量便是埋藏在美美及其家族心中的那份被壓抑、被禁止的“無”。只不過影片借紅熊貓的外形將這份“無”變成了現(xiàn)實世界的“有”,讓觀眾可以直觀地感受到這份力量的巨大與可怕。美美變成了紅熊貓,她期望通過這份力量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賺取音樂會的門票錢,得到周圍同學及朋友的喜愛,掙脫母親的束縛。這份力量不斷推動著美美行動,去滿足內(nèi)心的欲望,但是由于欲望的無法到達,美美最終只能墜入欲望的深淵,這份力量也就轉(zhuǎn)變成了摧毀現(xiàn)實的武器。美美把家、學校、聚會、音樂會都搞得一團糟,這便是只顧滿足自我欲望所帶來的后果。
另外,正是欲望的外顯使我們看到了美美內(nèi)心深處一直渴望的東西,那是她真實的樣子:喜歡追星,喜歡搖滾音樂,喜歡和朋友一起嬉戲玩耍。她有著這個年齡段孩子的天性,我們也看到了她內(nèi)心的吶喊:宗祠職務、考試成績、小提琴、踢踏舞,我們一直表現(xiàn)得很好,如果他們還是不信任我們,哪還有什么意義呢?在母親的教導下,美美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生活,堅守著家族的責任,仿佛一臺機器,并且視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如洪水猛獸,只能藏在床底,因為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被摧毀。這是現(xiàn)實世界對主體的“閹割”,使得主體一直是殘缺的,是膽小懦弱、害怕現(xiàn)實的。而主體的這種殘缺是父母以愛的名義造成的。影片中,美美的媽媽以保護美美的名義將她囚困在屋子中,禁止與外界人接觸,可悲卻又現(xiàn)實。
《青春變形記》的導演石之予從小生活在重慶,后隨父母移民到多倫多。作為一名華人導演,石之予的影視作品中處處都充滿著對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描繪,使得更多人對中華文化產(chǎn)生認同。另外,石之予還站在全球化的視角對個體認同的問題加以考量,如《青春變形記》的主人公生活在多元化的文化中,她所面臨的矛盾與沖突更是多方面的[5]。美美的爸爸在驅(qū)逐紅熊貓的儀式前說了一段話:“重點不在于推開不好的東西,而是給它騰出空間,和它共存。”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頭“野獸”,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這并不可怕。面對自己的欲望時,我們要正確看待其負面影響,但也要認識到它可以成為一股力量,是推動自己實現(xiàn)目標的力量,這樣就可以獲得內(nèi)心與外界的短暫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