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國
老井
井是村莊的眼睛。
以前,每一個村莊都有一眼吃水的井,我們村莊那眼老井在合作社的大門旁。青石砌成的井沿被水花濺濕以后,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柔光照亮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每一個日常。井口架著一個手搖的轆轤,轆轤上纏繞著一根打撈日常生活的繩。
與水井朝夕相伴的是一棵高大粗壯的柳樹,樹皮溝壑縱橫,樹冠葳蕤,我看不清它的年齡。炎炎夏日,柳樹撐起了一方濃蔭,樹蔭下常常可以看到穿著花布衫洗衣服的女人,水井和柳樹記住了女人的笑聲,也從她們的談話中窺見了某個女人深藏心底的秘密。
當時電視劇《轆轤女人和井》正在熱映,電視畫面里轆轤閃現(xiàn)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將電視里的那眼井想象成我們村莊的這眼吃水井?!芭瞬皇撬剑腥瞬皇歉?。命運不是轆轤,要掙斷那井繩牛鈴搖春光?!蹦菚r候我年紀尚小,不懂得這歌詞里藏著女人自立自強的獨立精神,藏著對命運的抗爭,也藏著她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柳樹也常常成為掛電影幕布所用立竿的替身,放映員將幕布系在柳樹上省去了栽竿的麻煩。柳樹站在幕布一側(cè),注視著幕布前方的鄉(xiāng)親,突然柳樹看見人群中喜娃扯了一下胖妞的衣襟,他倆便從人群中溜出來手拉著手走向了后面的堤坡,柳樹默默記住了村莊的秘密和過往。
即使有星星的夜晚井內(nèi)也是漆黑一團,有了這棵柳樹,到了夜晚井才不會感到寂寞,若不是柳樹相伴井如何挨過漆黑的長夜。除了這棵老柳樹,井還有許多伙伴,那就是各家的水桶,天亮了,手搖動轆轤的吱呀聲將井從睡夢中喚醒,無需聽見人說話,井也能從慢悠悠垂下的水桶判斷出是誰家的人來了。
有一次我去打水,水桶橫梁脫鉤,撲通一聲桶就掉進了井里,我急得冒了一頭汗。正好四爺爺也來挑水,他將兩個扁擔連接后三兩下就把水桶給提了上來,然后他回過頭笑著對我說,遇到這種情況不必驚慌,是井想和你的水桶嘮會兒嗑罷了,千萬不要自己打撈,記得喊旁邊的大人幫你,若是水桶裝滿水沉入井底就需要借助專門的打撈工具了。
我坐在村西頭小學的教室里,老師正在講坐井觀天的故事,我卻露出了一臉迷茫,不是因為詞義費解,而是感覺這個成語并不符合生活實際,這眼吃水井里根本沒有青蛙,青蛙都蹲在堤坡下的河灣和蘆葦蕩的淺水中。
如同一陣風刮過村莊,后來家家戶戶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個壓水井,那眼見證過鄉(xiāng)村歷史的老井蹲在合作社的門旁,落寞惆悵。往日熱鬧的井臺也少見人影,天氣暖和的日子,只有緊鄰老井的人家去井里打水,大柳樹下再也看不見花布衫俏麗的身影。
似乎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壓水井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村莊和城市一樣吃上了自來水,水龍頭擰開就是白花花的流水,比起挑水和壓水既節(jié)時又省力。
合作社旁邊的那眼老井,徹底躲進了歲月扯起的幕布之后,沉睡的老井和井沿失去了水潤光澤的青石板,卻記錄著過往歲月,承載著一段又一段美麗的鄉(xiāng)愁。
瓦松
沒人知道瓦松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屋頂生長的。
我是在一個秋日的傍晚,借著夕陽的柔光望見了一簇簇肉嘟嘟、肥嫩嫩的瓦松生長在房坡上。
在陽光的照射下,瓦松通體都泛著金光,它們端坐如禪,遠遠望去宛若一個個小巧的蓮花座。瓦松又稱瓦塔、瓦霜、向天草、石蓮花,屬二年生草本植物,莖和葉的表面呈碧青、灰棕、墨綠、淺紅等顏色,上面還生著一層薄薄的脂粉。
一座座老瓦屋蹲坐在故鄉(xiāng)的胡同里,也蹲坐在時光的靜默中,年月久了瓦屋上就會生出瓦松。并且只有老式瓦房的房坡,才會生出如此多的瓦松,瓦松與老屋相映成趣,有了瓦松的點綴,老屋也多了幾份古拙淳樸。
瓦松就像是老屋的頭發(fā),到了初秋時節(jié),瓦松還會開花,細小的白花和粉紅色的小花爭相開放,這些花就成了老屋最美的點綴,這個時節(jié)老屋似乎也煥發(fā)了青春,增添了幾分嫵媚。
屋頂?shù)耐咚墒羌拍?,只有風和飛來的鳥雀與之為伴。路上的行人和房子的主人都不曉得瓦松的心事,俗務(wù)繁忙誰又會去關(guān)注一棵長在屋頂?shù)牟菽??白天瓦松沐浴著陽光,與瓦縫間的青泥聊天,夜晚星星在天幕中探出腦袋,它們便敞開肉嘟嘟的葉片,將滿天星斗擁入懷中。
瓦松喜歡老房子,藍瓦在歲月的沖刷下泛著煙青色,瓦縫間的青泥是攪拌著麥秸調(diào)和而成的,那泥巴里藏有麥草的香味兒。這樣的磚瓦房才是瓦松生長最好的溫床,可是房子在光陰里行走,一步步慢慢變老了,青瓦也在歲月流逝中衰朽了。故鄉(xiāng)的宅基地上老房子正逐漸消逝,一座座新式的樓房拔地而起,樓房都是鋼筋混凝土澆筑的,既不用藍瓦,也不用泛著麥草香氣的泥巴,瓦松喪失了原有的生長環(huán)境。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傷,隨著時光推移,許多年后瓦房都坍塌了,瓦松要流浪到何處才能尋找到扎根之地,或許鄉(xiāng)村大地上再也見不到那肉嘟嘟的身影了。
瓦松不言、時光漫漶,瓦松既是老屋的見證者,也是老屋最忠誠的守護者。故鄉(xiāng)老宅所在的小巷還留有幾處瓦屋,十一假期我驅(qū)車返鄉(xiāng),走在小巷中不經(jīng)意間抬頭就能看見瓦松的身影。正是秋天的傍晚,斜陽親吻屋脊,柔光漫過房坡,在那些魚鱗一樣整齊的瓦片之間,端坐著一盞盞蓮花座似的瓦松。
自然界的神奇之處就在于一株平凡的草也有其存在的價值,瓦松可以入藥,具有涼血止血、解毒斂瘡的功效?!侗静輳男隆酚涊d:“瓦松,治百毒,療火瘡,消腫殺蟲。”若是牙齦腫痛,取少許瓦松煮水后漱口,兩天即可痊愈。
瓦松作為人世間最平凡的一株草站在老屋的房頂之上,在秋日的陽光下,你見或是不見,它都站在那里。
土炕
小時候,豫北平原的鄉(xiāng)村,家家戶戶屋子里都盤一個土炕。
土炕與一個煤火臺相連,爐膛里總是填滿了火紅透亮的煤塊,熱氣通過盤炕匠人留下的煙道游走,一會兒工夫整個炕身都是暖烘烘的。在漫長的冬夜,土炕敞開它的厚實熾熱的懷抱,接納每一個在寒夜里歸來的人。
歲月悄無聲息地流淌,土炕上的童年生活充滿溫暖、令人留戀。我躺在炕上聽奶奶講故事,故事將我代入了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故事的背景也是寒冬臘月,一對貧窮善良的老夫婦正在為沒有錢過年發(fā)愁,貔貅喘著粗氣敲了敲窗欞,放下幾吊錢就默默離開了。
臨近深冬,颼颼的北風,盤旋在街道的上空,街上行人寥寥無幾,那是幾個趕往學堂的孩子。大冬天,地里沒有活兒,鄉(xiāng)親們都窩在家里,坐在土炕上避寒。
那年月的雪,也比現(xiàn)在下得勤,隔三岔五就飄一場。每到這個時候,街頭巷尾的路面、房頂、柴草垛都被白雪裹得嚴嚴實實的,與土炕相連的煙囪里冒出來的煙霧裊裊升騰與飛舞的雪花相互交融,如同一幅墨染的畫卷。
與火炕相連的煤火臺,不是擺著幾個烤得焦黃的紅薯,就是放了一些花生和切好的饃片。那時候我正讀小學,天還不亮,奶奶就喊我起床,棉衣棉褲早就在炕上暖過,用手試試熱乎乎的。我迅速穿衣起床,奶奶叮囑我煤火臺上有烤紅薯和饃片,紅薯已經(jīng)烤香,饃片也已經(jīng)焦黃。后來我闖入城市后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烤紅薯和烤饃片,城市的烤爐里取出的紅薯遠不如兒時的紅薯香甜。
大街放電影是鄉(xiāng)村的盛事,我可不愿意錯過,吃完晚飯丟下飯碗我就跑到了合作社門前,大柳樹上幕布已經(jīng)扯起。開演之前和小伙伴們瘋跑一陣倒不會感覺寒冷。電影開演后,大家或坐或站盯緊了屏幕,寒風貼著脖子的衣領(lǐng)灌了進來,冰一樣冷颼颼的,我下意識裹緊了棉衣。似乎電影跌宕的情節(jié)可以抵御寒冷,等到散場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腳早已經(jīng)凍麻了,緊走幾步趕回家急忙鉆進土炕上鋪好的被窩,不一會兒凍麻的腳趾和手指就恢復(fù)了知覺。
土炕還有一個絕好的用途。蒸饅頭要用發(fā)面,揉好的面躺在一個白色瓷盆中,外面寒風呼嘯,放在屋內(nèi)也遲遲不見動靜,奶奶總是將面盆端到土炕上,給面盆蓋一個鍋蓋,然后在上面蒙一層棉被,用不了多久面就發(fā)了滿滿一大盆。
當時有專門的盤炕師傅,炕若是盤得好,室內(nèi)既聚暖又沒有煤煙氣,煤煙都通過專門的煙道排放到了室外,盤炕師傅也因為這一門技藝贏得了鄉(xiāng)鄰的尊重。那個煙道隔一陣兒要清理一下,時光久遠,記憶模糊,如何清理我卻不記得了。我仍然清楚記得,我在自家的土炕上睡到了十二歲,十二歲時考到五里之外的荊張去讀初中,晚上住在一個同學家,他家已經(jīng)不睡土炕了。
曾經(jīng)“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民諺,道出了村里人對家鄉(xiāng)的眷戀,也指出了土炕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地位。最初說出這句諺語的先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突然有一天這句話喪失了具體的語境,土炕逐漸隱入了時間的褶皺,代替它的是各式各樣的木床,寬的、窄的、實木的、三合板的,還有上下相連的高低床。
我闖進城市以后,記憶的深處仍藏著對土炕的深切眷戀。每逢寒風呼嘯的冬季來臨,室內(nèi)暖氣開放,我看見窗戶上結(jié)滿了霜花,霜花將我的思緒拉回到了童年,遙遠的時光又一次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我躺在故鄉(xiāng)的土炕上,從被窩里探出手伸向了與土炕相連的煤火臺……
責任編輯 李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