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開春,我回了趟老家。
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鄉(xiāng)音,在喊我的小名,霎時,似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懷,辣辣的、酸酸的。循著聲音看去,一個頭發(fā)蓬松、衣衫襤褸、滿臉臟兮兮的人,畏縮在墻角。噢,是他,是驢兒,是多年不見的驢兒。從他的穿戴與迷茫的眼神里看出,他生活得很不好。這么多年沒有見過他,他竟然能認(rèn)出我,并能喊出我的名字,我既高興,又驚訝。驢兒其實不是驢,是個人,只因為他有個犟脾氣,故有此謂。常言道:“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钡鶍尭鶕?jù)他的性格,便給他起了這個叫得響亮的小名——“驢兒”。
驢兒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驢兒出生時,其母難產(chǎn),雖保住了兒子,卻因生產(chǎn)落下了毛病,半年后便失去了生命。父親老許抱著剛出生的驢兒,向街坊鄰居求口奶,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助下,才保住了驢兒這條命。驢兒到了八九歲才上學(xué),連續(xù)三年都是一年級,三年下來卻未能認(rèn)識幾個字。若有村民問他學(xué)了什么,他都半吞半吐地告訴你學(xué)了個“一”,再問多少遍都只一個字——“一”。輟學(xué)后,驢兒只能在家閑逛,各村的瓜果地是他常光顧的地方。
我的家鄉(xiāng)在白洋淀岸邊,支支叉叉的河水通向村鎮(zhèn),濃密的蘆葦長滿河堤堰,村里的池塘長滿荷葉,在風(fēng)的搖曳下,托浮著盛開的荷花。到了雨季,密集的雨點打在荷葉上,像炒豆似的,村里的孩子最喜裸露著身體,泡在池塘里抓魚撈蝦。驢兒和小伙伴一樣,也泡在池塘里游玩,因性格執(zhí)拗,從早到晚不離開水,身上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黝黑。因此其水性自然比其他孩子好,能游的時間更長。
連續(xù)幾天大雨,漲水了。生長在淀邊的人從來不怕水,再寬再深的水他們從不畏懼。這幾天,因上游泄洪,暗流涌動,不知好歹的孩子們和往常一樣游戲在水里。暗流像惡魔般把手伸向了孩子,一個孩子漸漸體力不支,被卷入下游。大點兒的孩子去救小伙伴,在水里的孩子掙扎著向岸上呼救,眼看著兩個孩子都危在旦夕。這時,似一條鯊魚一樣的人,向身處險境的孩子急速地游去,很快抓住了那個最危險的孩子,順著水勢向岸邊靠去,直到把孩子托上岸。他朝著水流的方向望去,看見了另外那個孩子,便一個餓虎撲食跳進河水,快速將孩子救起。鯊魚一樣的人便是驢兒。兩個孩子得救了,大人們也趕到了孩子落水的地方,圍著孩子噓寒問暖,而因透支體力癱躺在一旁的救人英雄驢兒卻沒人理。他大口喘著氣,自言自語道:“沒有事?!钡S即,驢兒救人的事傳遍了全村。
驢兒從不怕臟,不怕累,全鎮(zhèn)的大事小情都離不開他。驢兒為村里婚喪嫁娶的人家?guī)兔?,為村民們修屋蓋房、擔(dān)水劈柴,多年來成了慣例。鎮(zhèn)東、鎮(zhèn)西、鎮(zhèn)北各有一口井,全靠一條扁擔(dān)挑水。驢兒干活的實誠是出了名的,而到吃飯坐席時,他從不進人群入桌。有人勸他入席,他總搖著頭,口齒不清地說:“不用,不用。”時間久了,有人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我臟,怕別人討厭。”別看他傻乎乎的,實際心里都明白。
正月十五是全鎮(zhèn)最熱鬧的時候,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燃放爆竹。從太陽西下燃放到后半夜,密而急的鞭炮聲和鎮(zhèn)上的鑼鼓聲匯集成歡樂的海洋。但危險也無時不在,大大小小的柴火垛在街道兩旁,燃燒著火隨時會發(fā)生。每到這時節(jié),驢兒就挑滿兩桶水,坐在鎮(zhèn)上的中心位置,守護著街上商鋪的消防安全。有一次,燃放的爆竹引燃了一家面鋪邊的柴垛,大火順勢蔓延,燒掉了門窗,火已進屋。驢兒不顧一切地沖進屋里,背起臥床的老人就向外沖,燃燒的門框一下砸在臉上,把他的臉燒傷了,形成了多半臉的疤痕。本來丑陋的臉上又多了一層丑,可驢兒的為人得到了鎮(zhèn)上人的喜歡。歡樂的鑼鼓慫恿著元宵節(jié)的歡樂,戀愛的男女和虔誠的信徒們都在追逐著自己的夢想,誰都沒顧及身邊的危險。這次若不是驢兒相救,后果難以設(shè)想。
時光淡化了我對驢兒的印象,但多少年來,和他有關(guān)的事還會時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這次回來,是我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年后的第二次,上次還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在守靈的晚上,驢兒始終守在門口,他的眼神告訴我,有事你吩咐。他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滿臉滄桑,不難看出他沒有了原來的精氣神。給他煙抽,他會用感謝的目光看著你。驢兒老了,老到只會和你用眼神交流,已不愿意用吐字不清的話語。這就是現(xiàn)在的驢兒。
這次再回來,又過了十多年,驢兒更老了,他的吃喝由村里人供給,每月還有政府給的 500 元補貼。一個遠房親戚照養(yǎng)他,還算幸福。除了年歲長的人喊他“驢兒”外,鎮(zhèn)上的人開始叫他大名“許全樂”,尊重他的人也叫他“老許”。但誰叫他他都一個反應(yīng),似笑非笑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