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璇木子
14 世紀肆虐于歐洲大陸上的“黑死病”是整個中世紀乃至人類歷史上最為嚴重的大瘟疫之一。由于病患死亡后皮膚上存在黑色斑塊故得名黑死病,現代人推測為腺鼠疫的暴發(fā)[1]1。該病最大的特點是傳染性極強,并伴隨著高死亡率和反復性。短短幾年間,這種傳染病橫掃了中亞、北非和歐洲,其惡劣的影響被后人稱為“大災害、大死亡、大蕭條”[2]24。薄伽丘的名著《十日談》中所呈現的黑死病給佛羅倫薩帶來的沉重打擊也正是當時整個歐洲社會的縮影。受限于中世紀的科學水平和蒙昧認知,當時人們對黑死病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都未見成效。但在這一過程中歐洲的政治、宗教、經濟、教育等各個方面在“惡”歷史的澆灌下,在陣痛中實現了躍升和交融,經歷著轉型與裂變[3]。黑死病雖然是一個偶然性的歷史事件,但如馬克思所言,“如果偶然性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么歷史本身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4]。本文基于對部分史料的梳理,分析中世紀大學在黑死病面前的表現,把握黑死病與中世紀高等教育的關系,以期大致還原該時期中世紀大學的發(fā)展樣貌。
黑死病于1348 年在歐洲暴發(fā),其后百年經歷了多次反復。歷史學家們認為1353—1500年間歐洲大約出現了18 次大規(guī)模的疫病反撲。“到1480 年前,西歐城市中平均每6~12 年就有一次疫情報告,也就是每代人碰到2 到4 次,此后則是15~20 年一次?!保?]11這導致學者們將黑死病的作用無意識地夸大,將其視為引發(fā)整個西歐經濟社會巨變的直接原因。實際上,黑死病對整個歐洲大陸最直接深刻的影響是人口的大量死亡[5]?!?348 年黑死病前夕,英格蘭、威爾士的總人口在四五百萬之間,1377 年下降到250 萬,1525 年時英格蘭總人口仍然不足226 萬?!保?]203由于當時編年史和其他材料付之闕如,學者在統計瘟疫致死人數時很難得到一個準確描述歐洲人口下降的具體數據。一般來說,基督教會的主教登記簿中的數字對于當時人口數據的描摹來說意義重大[2]105。目前普遍承認的是,黑死病造成了14 世紀歐洲1/3~1/2 的人口死亡。不過,比恩 (J.M.W.Bean)認為,研究者會假定疫情必然導致人口減少,從而將教堂的訃告名單作為黑死病對人口影響的直接佐證,但這種結論沒有確定的根據,因為訃告的原始手稿中并未標明死者死亡的具體原因[7]。所以,很難說瘟疫是當時造成人口減少的唯一力量,北部寒冷潮濕的氣候以及災荒可能才是更加致命的[8]。無論是何種原因,當時人口大幅下降造成了歐洲秩序的混亂,反復發(fā)生的疫病使歐洲社會經濟難以穩(wěn)定,這一時期的高等教育也只能在動蕩中低效運轉。
中世紀大學的師生通常居住于本地城鎮(zhèn)中,而城鎮(zhèn)恰恰是黑死病的重災區(qū)。在大瘟疫期間,師生人員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死亡威脅,或患病致死或逃離居所[9]120-121。例如,1349 年劍橋大學國王會堂有16 名學者死于黑死病,會堂的負責人托馬斯·鮑伊(Thomas Powys)及其他8 名學者也于1361 年2 月相繼殞命[10]117。安娜·坎貝爾(Anna Montgomery Campbell)認為大約1/3 的歐洲知識分子領袖在這場流行病中喪生[11]108。不過有學者認為,盡管坎貝爾所征引的數據來源于黑死病后十年間的中世紀大學,但一些證據不具有強指向性,且調查樣本過于局限和缺乏說服力。他們認為,14 世紀歐洲大學人口比例的下降應當更多地歸咎于戰(zhàn)爭、宗教、疫病等多方面綜合因素[12]。其實,早在黑死病暴發(fā)前,歐洲人口數量就已經有開始下降的趨勢[5]207。也有學者認為這主要是由當時耕作條件不利、饑荒頻發(fā)、多地戰(zhàn)爭的爆發(fā)、人口出生率下降等原因所致[13]。所以,黑死病對于大學人口的影響可能遠不及坎貝爾等人認為的那么大。例如,考特尼(W J.Courtney)調查了67 名定居在牛津的神學家,發(fā)現其中的61 人在 1350 年后死亡,1 人在黑死病前死亡,只有5 人死于 1348—1349 年間[14]700。
為什么學者之間的研究結論會有如此之大的反差呢?其原因大概如下:其一,學者們依靠部分中世紀大學的傳記登記冊(Biographical Register)管窺該校人數[15]。然而,由于中世紀大學管理的開放性,登記在冊的人數并非是大學總人數的全部,也并非所有的大學都有登記冊名錄。其二,中世紀的學者們并不會長期穩(wěn)定地居住于某一固定的地理位置,即使有些師生會長期居住于大學里,他們也仍存在短期內遷移的可能。而在很多關于中世紀高等教育的研究中,遷移人口是沒有被統計在內的。其三,中世紀大學是“精英機構”,其人口的類別、層次及其比例與整個社會相比具有獨特性,所以根據社會總體人口的變化情況來推演大學人口的變化其邏輯是難以自洽的。其四,中世紀大學往往沒有招生人數及資格上的限制,理論上所有有愿望、資源和教育準備的人都可以加入大學之中。由于中世紀大學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彈性”地補充學生,所以單憑遺存的數據后來的學者們很難判斷黑死病對大學人口數量的影響程度。其五,黑死病具有冬季弱、夏天強的流行特征,而在夏天大學會有一個長假期,一些人在疫病流行高峰時可能選擇假期后不返校。其六,平均年齡在15~35 歲之間的大學生群體對疾病的抵抗能力更強,他們的飲食和生活條件可能也高于社會平均水平。
無論如何,黑死病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高等教育質量,或奪走部分學者的生命,或傷害部分大學的知識生活,或降低學生的就學質量,這是事實。在1348—1349 年間,一些著名的知識分子去世了。例如神學家奧卡姆(William of Ockham), 牛津邏輯學學者霍爾科特(Robert Holcot), 英國自然哲學家、數學家布拉德華(Thomas Bradwardine), 神秘主義代表人理查德·羅爾(Richard Rolle),等等。學者的隕落令人扼腕,而這僅是黑死病給高等教育質量帶來的沖擊中即時可視的一部分。由于教育的發(fā)展具有滯后性,黑死病帶給教育體系的衰減從底部向上移動,且持續(xù)了幾十年的時間。
一方面,黑死病影響了學生質量及大學的發(fā)展方向。與大學不同的是,中小學教育通常依賴于本地教師,本地教師的存在及其提供的培訓決定了小鎮(zhèn)上大多數男孩的教育未來[14]707。黑死病期間,部分懂拉丁語的教師死去了,而教會任命的大部分教師更像是“貪婪的文盲”,學生的拉丁語教育質量難以得到保障。黑死病之后,本就為數不多的拉丁語學者大多在大學任職,初等教育的拉丁語教學存在著巨大缺口。中世紀大學所追崇的哲學和神學科目本就是非常復雜的,不僅需要良好的拉丁語水平,還需要較好的邏輯學和數學基礎。但是無論多么有天賦的大學生都無法修復羸弱的中小學教育給高等教育質量帶來的損害。進一步說,缺失的優(yōu)秀生源和日趨下降的初等教育質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或改變了中世紀大學的發(fā)展方向。在1365 年之后,文學院的知識邏輯轉向了更古早、更基本的邏輯,并且同一時期的神學從復雜的元語言學問題轉向了實際的神學問題[2]14。大學的哲學和神學研究變得更容易掌握,學者們不再需要復雜的邏輯和數學方面的技術培訓。然而,這種變化卻是由于學生無法勝任以前的高深學習任務而被迫降低質量標準的無奈之舉。另外,由于疫病頻發(fā),中世紀大學的學術生活經常被打亂。1448—1464 年間牛津大學全校教職員大會(congregation)出臺了瘟疫期間的應對性動議(grace)和特許(dispensation),允許學生缺席瘟疫期間學位課程的學習,或到其他大學學習學位必修課程,并于1452 年允許以12 節(jié)普通講座課程來抵消學期必修講座課程的學習[10]118。傳統大學里的拉丁語教學研究本應十分嚴格,但在瘟疫期間,由于學生得不到良好的拉丁語教育,拉丁語作為官方語言逐漸走向衰落,歐洲各國的官方語言普遍從拉丁語轉向方言[16]154。在大學和教會中,拉丁語的地位雖短時間內難以被顛覆,但方言文學通過詩歌、瘟疫傳單、祈禱文等得以廣泛傳播。
另一方面,在黑死病的沖擊下,大學的神學教育理念發(fā)生動搖。中世紀時期的教育基本被教會壟斷,大學是培養(yǎng)牧師的唯一場所,很多彌撒、宗教活動都是由接受過大學教育的牧師舉辦,主教們基本都有大學學習經歷[17]。例如14 世紀赫里福德主教區(qū)中有六位主教擁有神學、法學或社會學方面的博士學位,劉易斯·查爾頓作為牛津的名譽校長和知名學者也是主教中的一位[18]。而教士們既要能夠精通拉丁文的聽說讀寫,又要了解圣禮的基本情況與步驟,以便能更好地服務和照管堂區(qū)居民[19]。在黑死病泛濫后的幾年中,隨著神職人員的大量死亡,教區(qū)和修道院迫切需要各級接受過教育的教士。對神職人員的大量需求導致在1349 年之后的十年里神學學生的數量增加了28%,并且在整個14 世紀下半葉間持續(xù)增長[14]709。學生們依靠所學習的神學專業(yè)知識來謀職就業(yè),這一定程度上使教育變得更加世俗、更加功利。由于畢業(yè)生的數量遠遠無法填補黑死病造成的神職人員空缺,人們的精神信仰寄托于教會,教會的運行離不開教士,教會只得通過降低神職人員的質量來吸納更多的教士??蔡夭状笾鹘绦Q,在瘟疫中幸存下來的牧師們開始“受到無饜足的貪婪的影響”,收取額外的費用而無視人們的靈魂[20]124。14 世紀中期前,教皇嚴格控制高聲望的神學碩士學位的授予,神學教學只被限定在巴黎大學、劍橋大學、牛津大學和與之同等層次水平的大學以及教廷學館中進行,直到14 世紀60 年代后,這項政策被廢止,神學教育被分散化處理[21]62-63。新的教士占比很大,但他們的能力一般達不到以往的水準,這不可避免地對中世紀大學的神學教育產生負面影響。大學一面接收初等教育送來的大量神職候選人,一面為教會輸送大量質量普遍下降的畢業(yè)生。劍橋大學圣凱瑟琳學院創(chuàng)建人羅伯特·沃德拉克(Robert Wodelarke)反思說:“長遠意義而非眼下功利傾向的教育理念是大學實際的存在價值?!保?2]248從這個角度看,面對瘟疫,中世紀大學并沒有能在崇高目標與經驗主義的反差中堅守“過去的堅持”。
綜上,從初等教育入學到高等教育畢業(yè)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疫情對高等教育人才質量的反饋既難以即時顯現又難以觀察評測。某些時候、某一環(huán)節(jié)出現的教育偏差尚可以對二三十年后的成人、成才造成影響,遑論黑死病這類對整個社會都造成巨大震動的大災難。“歐洲一下子失去了知識、技能、經驗、關系和新鮮勞動力,許多東西需要一代甚至幾代人才能恢復?!保?]12事實證明,直到一兩個世紀之后,大學才徹底驅散了黑死病帶來的陰霾。
黑死病暴發(fā)前,中世紀大學作為學生和教師的共同體組織在社會中已經獲得了穩(wěn)固的地位。黑死病肆虐之時,大學雖難以獨善其身,但教師與學生受疫情威脅的同時,并未怨天尤人、坐以待斃。學者的抗疫舉措雖無實質性幫助,但也使大學在疫病期間獲得了社會各階層的迷信與依賴。14 世紀中葉,歐洲地區(qū)的大學數量并不算多,但中世紀大學所產生的廣泛社會影響已有體現。就黑死病期間中世紀大學的應對舉措而言,大學及其中的教師、學者都做出了應有的貢獻,盡到了自身的社會職責。同進,社會各界也為大學的運轉貢獻良多,甚至有很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
黑死病爆發(fā)前,中世紀大學已有150 多年的歷史,大多分布于西歐和南歐。諸如薩萊諾大學、博洛尼亞大學、巴黎大學、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等在中世紀享有良好聲譽,并在與王權和教會的周旋中不斷發(fā)展。至1345 年,共有20 余所大學維持正常教學活動[21]131。1348 年,位于黑死病暴發(fā)重災區(qū)的佛羅倫薩決定創(chuàng)辦一所新大學。新大學將擁有文、法、神、醫(yī)四大學院,教師的薪資及大學所需的其他費用由城市的財政稅收負擔[9]125。市政府為佛羅倫薩大學撥款700 佛羅林用做啟動資金,還成立了專門的八人委員會負責安排外地師生食宿、籌措大學資金、為大學選聘教師等事務[23]。大疫之年的佛羅倫薩興建大學時面臨著重重困難:其一,佛羅倫薩正處于長期戰(zhàn)爭中,資金應對戰(zhàn)事已經吃緊;其二,疫病的肆虐帶走了城市的大量人口。盡管如此,佛羅倫薩大學依然成功建立并頑強生存了下來,佛羅倫薩市政府興辦大學的決心可見一斑。大疫之年組建新大學,一來是為更多學子提供優(yōu)良的高等教育,避免本地市民子弟遠赴他鄉(xiāng)求學之苦;二來是新大學的成立會吸引大量外地師生,以此增加城市人口。外來人口能夠為佛羅倫薩帶來大量財富,拉動消費的同時城市居民工作機會也將增加,城市經濟也有望復蘇回溫。佛羅倫薩當局正是看中大學能夠促進城市經濟發(fā)展這一點,在城市受疫病打擊后,通過組建新大學來重振經濟活力。
佛羅倫薩大學的組建并非個例。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四世在黑死病肆虐過程中愈加關心大學的發(fā)展,于1348 年創(chuàng)辦了布拉格大學(Prague),并在接下來的5 年內給另外5 所大學——奧蘭吉(Orange)、佩魯賈(Perugia)、錫耶納(Siena)、帕維亞(Pavia)、盧卡(Luka)——授予皇家認證[16]154。出于對學識傳承的擔憂,黑死病過后,歐洲大學如雨后春筍般建立。一方面疫情過后,存留下的民眾獲得大量遺產,市民在歷經創(chuàng)傷后更慷慨解囊,為教會、大學資助善款,有些市民的遺囑中也會提及籌建新大學與設立獎學金。另一方面疫情導致的大量教士、教師職位空缺使社會需求增加,也為受過教育的大學畢業(yè)生提供了更多就職機會,民眾更樂于送孩子進入大學接受高等教育以便謀求更好的職位。這也給大學的發(fā)展帶來了機遇:第一,住宿制學院數量的攀升增擴了大學規(guī)模,人們不必再遠赴他鄉(xiāng)求學。劍橋在1348年后的5 年內相繼成立了三一學院(1350 年)、圣體學院(1352 年)、克萊爾學院(1349 年);牛津大學的坎特伯里學院成立于1361—1362 年,新學院成立于1375—1379 年。第二,大學分布愈加廣泛,14 世紀前中世紀大學的版圖僅限于地中海沿岸和歐洲南部,14 世紀中后期逐漸向中歐和東歐延展擴張。1350 年,佩皮尼昂大學(Perpignan)創(chuàng)辦于法國;1364 年,克拉科夫大學(Cracow)創(chuàng)辦于波蘭;1365 年,維也納大學(Vienna)創(chuàng)辦于奧地利;1376 年,佩奇大學(Pécs)創(chuàng)辦于匈牙利;1386 年,海德堡大學(Heidelberg)創(chuàng)辦于德國,同年,德意志騎士團創(chuàng)辦庫爾姆大學(Culm);1395 年,布達大學(Buda)創(chuàng)辦于匈牙利[24]。部分學校的章程中都著重提及疫病是它們組建的原因之一[11]149,152-154??傮w上,新建的大學遍布歐洲,在1300 年有15~20 所大學,到1500 年時已有大約70 所大學[21]131。這些大學超過半數延續(xù)至今,如維也納大學、布拉格大學等,少數大學的校史遺留在歷史長河之中。值得注意的是,1378 年后新建的大學少有完全衰落的,這歸功于很多大學在學生的人數和教學的影響方面所做出的努力[21]61。到后來這些大學都成為孕育新思潮、新知識的搖籃。眾多大學共同書寫了歐洲中世紀大學的圖景,為更多年輕、樂于求學的學子提供了更完備的就學條件。
隨著識文斷字的市民階層人數增多,人們對于書籍與知識的需求愈加強烈。這種強烈需求促成了印刷技術的推廣與更新,人們可以更高效、更便宜地印刷書籍[25]42。知識被少數階層掌控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文學盛行一時,人們對但丁產生濃厚的探究興趣,薄伽丘的文字也有了大量的新讀者。這一時期的大學在地域分布上急劇擴散,中世紀大學原有的“國際性”特征也逐漸為“地域性”所取代[26]66。各國在大學擴張過程中愈發(fā)結合本國人民的教育理念,逐步構建具有自身民族特色的大學組織,現代大學的發(fā)展由此奠基。
在中世紀大學成立之初,自由性和獨立性被強調用來使大學獨立于王權和教會,但實質上“特許狀”的獲得與大學的延續(xù)發(fā)展都與教會、王權密不可分[27]。教會利用大學的神學學科培養(yǎng)神職人員,大學也在教會和王權的矛盾斗爭中獲得特權。因此,早期大學的思想在束縛的經院哲學統領下日趨保守,經院哲學是人文主義從外部逐漸滲透中世紀大學過程中的最大阻力。瘟疫流行時期大學內的神學家們堅信這是上帝對有罪者的懲罰;巴黎大學醫(yī)學系的博士認為土星、木星和火星在寶瓶座宮40 度處相會是造成瘟疫流行的主要原因[28]。這類說法在黑死病流行時期及其后相當長的時間內都被浸潤在宗教情感中的知識界和廣大群眾廣泛認可和接受,而真正造成瘟疫的元兇——老鼠——隱匿在人們視若無睹中。經院哲學的腐朽性使大學的活力愈漸褪去,對新知識的排斥嚴重制約了大學的發(fā)展。
長久的宗教束縛麻痹了人們的生活與思想。當黑死病如魔咒一般席卷歐洲時,死亡是每個人面臨的“平等”問題。在巨大的死亡威脅面前,宗教的桎梏讓人們寄希望于教會,虔誠地祈禱并對神職人員抱有莫大期許。但教會在這一災難面前的無能為力更加暴露出其脆弱性。教會認為肆虐的黑死病是上帝施加給有罪之人的懲罰,一切的逃跑和治療毫無意義,必須每日進行虔誠祈禱、懺悔和行善[29]。與此同時,教會在瘟疫中接受大量捐贈,大發(fā)瘟疫之財。巴黎圣日耳曼·奧賽爾修道院在9 個月內接受死者留下的49 起贈產,它此前8 年一共才收到了78 筆[20]128。而當大批神父、教士、虔誠的信徒染病身亡,“神譴論”這一基本信條被徹底動搖,教會的權威也在這場瘟疫中被削弱。黑死病給基督教教會帶來了比以前更嚴峻的挑戰(zhàn),“教會在精神上和教育上的職能被檢驗是不合格的”[30]84。疫病無情地加速了人們對于死亡、神明、人性的思考,以其前所未有的沖擊震撼人們的心靈,死亡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和藝術的主要題材。巨大的絕望背后是狂歡和享樂的甚囂塵上——人們在黑死病的襲擊下認識到生命的短暫與珍貴,不再寄希望于禁欲和來世,而是選擇在有生之年縱欲狂歡。神學的光芒逐漸被遮蔽,人性的尊嚴日漸彰顯。黑死病所帶來的持續(xù)的高死亡率減少了學者、知識階層的人數,削弱了歐洲文化的穩(wěn)定性[31],但也為新思想的產生肅清了一些障礙。當人們的思想愈漸掙脫出基督教神學的枷鎖,人文文化逐漸為社會大眾所接納,文藝復新開始孕育和萌芽。作為一種新思想,人文文化“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教育價值取向在當時初步具有了沖破神學蔭蔽之勢[32]。
教會的絕對權威在疫病的侵襲下變得搖搖欲墜,而人們平等自主的思想觀念更是加速了教會的衰落。人文主義所宣揚的人的理性為中世紀大學的發(fā)展注入了新動力,以基督教神學為核心的教育目的、內容等也受到人文文化的沖擊,大學內部經院哲學一統天下的局面出現了裂縫。作為“教會的侍女和附庸”,中世紀大學在人文主義的沖擊和洗禮下,宗教色彩逐漸淡化,世俗化氣息漸漸滲透大學的高墻。中世紀大學的經院哲學漸逝往日榮光,法學、商學、醫(yī)學等實用學科地位不斷提升,大學與社會生活的聯系更加密切。早期神學獨大的局面漸漸被一種各類知識平均化的趨向打破,實用課程在大學中愈發(fā)受到關注[26]70。例如,牛津大學關注到了那些希望接受快速填鴨式課程以便為商業(yè)生涯做準備的學生,設置了一些應用性課程教育,其課程內容包括文書的寫作、法律公式匯編(legal formularty)、遺囑和書信的起草、產權轉讓、記賬、法庭實踐和紋章術(heraldry)等[22]245-246。此外,大學的學科職業(yè)針對性逐漸增強,開始自主地參與部分社會事務,大學畢業(yè)生在政府中任職的比例明顯增長。中世紀早期,社會提供給畢業(yè)生們的職位類別有限,學生大多選擇進入教會任職或從事學術研究工作。15 世紀中后期,政府公職中的大學畢業(yè)生比例明顯增長,博士和一些取得證書的畢業(yè)生往往可以在各地最高法院獲得薪酬豐厚的職位,大學生也將進入政府公職視為社會地位的提升。部分大學教師一邊在大學教書,一邊充當一些城市公社、大領主等的司法裁判和咨詢者,開始將部分精力用于參與社會事務活動上[33]。
總之,黑死病在歐洲的蔓延給人們帶來絕望恐慌的同時也促使人們反思,人文主義以一種嶄新、先進的姿態(tài)出現在經院哲學主導的大學校園里。然而,打破高等教育中陳腐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以及教會的文化精神禁錮,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事實上,直至中世紀末期,中世紀大學內被奉為圭臬的經院哲學才受到了較大的沖擊,文藝復興高舉的人文主義大旗才拉近了大學與世俗社會之間的距離。
文、法、神、醫(yī)是中世紀大學的四大支柱學院。并非所有的中世紀大學都擁有這四所學院,但多數都設有醫(yī)學院。14 世紀時歐洲六所名冠一時的醫(yī)學院分別座落于薩萊諾、蒙彼利埃、帕多瓦、博洛尼亞、巴黎和牛津[30]106。當時的內科醫(yī)師通常在醫(yī)學院中接受蓋倫和希波克拉底醫(yī)學理論的浸染,將醫(yī)學與占星或放血術結合。接受過大學教育的醫(yī)學生是醫(yī)學界的精英,位于傳統三等級制度醫(yī)療體系的頂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但他們只從事理論研究,從不與病人打交道,而且極端排外[34]。外科醫(yī)生處于三等級中的第二位,被視為地位低下的熟練技術工人。而位于三等級最下層的由理發(fā)師充當的外科醫(yī)生大多是文盲,從未進入過大學接受教育[25]46。中世紀醫(yī)學生的學習形式與現在并不相同,在傳統思想和宗教信仰綁縛下,中世紀大學并不認可解剖學等外科實踐類教學課程。黑死病暴發(fā)前唯一開展常規(guī)解剖的醫(yī)學院是帕多瓦大學[35]。盡管1281 年博洛尼亞大學曾首次進行人體解剖,但直到瘟疫過后的1363 年,對醫(yī)學有重要指導意義的經典參考書籍《外科大典》才得以出版[1]37。當時醫(yī)學生主要學習哲學、天文學等理論,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是他們必讀的經典。教學內容常常是誦讀拉丁語的著作,教授逐條解釋,學生逐條記錄[36]??傊?,中世紀醫(yī)療技術落后,受過大學教育的醫(yī)學生代表了當時最高的醫(yī)學水平,但是他們嚴格遵循古代醫(yī)學權威,重哲學而輕實踐,不愿意改變舊有的醫(yī)療模式。
黑死病出現后,中世紀大學醫(yī)學院被社會寄予厚望。多所醫(yī)學院的教師紛紛著述,分析疫情成因和對策。例如,萊里達醫(yī)學院的教師達格拉蒙特(Jacme d’Agramont of Lérida)完成的《防疫之道》是第一份由大學教師所寫的瘟疫預警;巴黎大學醫(yī)學院應法國王室需要,在1348 年發(fā)布了《流行病概要》;佩魯賈大學醫(yī)學院的教師佛利尼奧的詹蒂萊發(fā)表了《抗疫忠告》[1]38-40。然而,當時的醫(yī)療水平仍囿于古希臘、古羅馬醫(yī)術,醫(yī)師們通常將疫病歸咎于腐敗的空氣或是行星運動,而就此提出的防疫舉措,諸如不洗澡、多飲葡萄酒等更是對于抗病全無效用。盡管這些“良方”并未能提供真正有效的措施來減緩病害,但卻反映出當時社會的防疫意識及其對中世紀醫(yī)學院和教師的依賴。在這一時期醫(yī)學界許多“領先”的思想家、理論家死亡,如伯根第公爵的首席皇家內科醫(yī)生、教皇克萊門特六世御用的5 名醫(yī)生……1349年帕多瓦醫(yī)學院醫(yī)學和外科醫(yī)師主席的職位也出現大量空缺[30]117。重大傷亡出現后,歐洲醫(yī)學界迎來了改變。許多現代醫(yī)學的新觀念開始萌芽和傳播,醫(yī)學院的精英們逐漸拋棄種種占星說,轉而將目光投向人類社會,由重視醫(yī)學理論轉向重視醫(yī)學實踐,醫(yī)學職業(yè)化逐漸步入正軌。北歐的醫(yī)學院對于外科醫(yī)生敞開大門,解剖課程和外科醫(yī)學課程成為重要部分;在巴黎大學,外科手術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到了1380 年,博洛尼亞醫(yī)學院解剖學教程已經相當完備[30]118。黑死病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實踐性為主的外科醫(yī)生與理論化為主的內科醫(yī)生之間的不平等,外科醫(yī)生的地位得以提升。
客觀上,黑死病給社會各界造成的傷亡未能即刻扭轉醫(yī)學在大學內部的發(fā)展態(tài)勢。從大學的應對來看,受限于落后的醫(yī)學知識與醫(yī)療水平,中世紀大學沒能即時提供科學有效的防疫方案。但結合當時的環(huán)境,大學人為抗疫采取了當時力所能及的行動。例如,大學及其教師發(fā)布了各類抗疫公告、指南。就長時段來說,經驗科學的轉向雖緩慢但堅定,大學師生開始反省典籍中的神學和醫(yī)學知識,開始思考人的生命原理。理性和科學思想由此落地生根,最終在近兩個世紀后科學革命之光得以耀眼奪目。
總之,黑死病的暴發(fā)是偶然的,但歐洲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并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逐漸從黑死病帶來的傷痛中慢慢恢復生機。盡管黑死病對中世紀大學的教育人口影響未有定論,但其間知識分子的逝去、初等教育的頹勢、拉丁語教育的缺失等,凡此種種都對中世紀大學的教育質量帶來不可避免也無法估量的負面影響。梳理大瘟疫進程中高等教育所受的影響及其應對方式,可以更好地還原瘟疫時期的社會歷史背景,有助于了解高等教育在特殊時期所起的作用,這對現在及今后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文明的走向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37]?!昂谒啦∈菤W洲歷史的恥辱,因為它暴露了封建政府一切的渙散……對于歐洲人來說,是一個嚴重的教訓,它使人們認識到了自己居于危巢之中的本質?!保?8]災難終將過去,生活必會前行。黑死病只是短暫的寒冬,中世紀大學依然向著融化寒冰的春天穩(wěn)步前進。根據可查找到的文獻,沒有一所大學由于黑死病的肆虐被迫關停。相反,大學的數量在中世紀末期不斷增長。更重要的是,隨著疫情漸去,人們的思想也像融化了的積雪,漸成河流,最終沖出基督教神學的桎梏,人文主義、科學主義、理性主義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