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枝青

（肇慶學院 經(jīng)濟社會與歷史文化研究院，廣東 肇慶 526061）

石頭希遷是中國禪宗史上一顆熠熠閃光的巨星，為唐代六祖惠能大師門下首座青原行思禪師的法嗣。他與當年江西馬祖道一并稱為“二大士”，享有“石頭路滑”盛譽。希遷的禪法，經(jīng)他的門下天皇道悟更衍相傳，到五世時，發(fā)展為曹洞宗、云門宗和法眼宗等三家，是南宗發(fā)展成為中國禪宗主流的重要力量之一。希遷生前著有《草庵歌》《參同契》，其法門傳承六祖慧能“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般若禪法；其主張“人根有利鈍，佛本無頓漸”，為融合禪宗南、北兩宗的思想，為推進禪宗理事雙修，頓漸并重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其開放包容、教外別傳的殊異法緣為南禪的海內(nèi)外傳播贏得了更多的時空，曹洞禪之后傳入日本，迄今傳習不衰。希遷禪法思想不僅對中國禪宗文化的傳播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而且對朝鮮、日本乃至東亞佛教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

一、石頭希遷生平

石頭希遷，唐代端州高要人。據(jù)五代南唐靜、筠二位禪僧編撰的《祖堂集》卷四、宋初贊寧《宋高僧》卷九以及北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十四等史記資料記載：石頭希遷（700-790），俗姓陳，端州高要（廣東肇慶市）人。據(jù)說其母在懷孕他的時候，不喜葷茹，到了誕生之夜，滿室光明，巫祝曰：“斯吉祥之徵也”。希遷降生后，十分安靜，不哭不鬧，不給大人添煩，其生來“風骨端秀，方頤大耳，專靜不雜，異乎凡童?！毕＿w自幼聰慧，一次隨母詣佛寺，他瞻望佛像甚久說：“此盍人也？形儀手足與人奚異？茍此是佛，吾當作焉！”拜佛行禮后便萌發(fā)了出家的念頭。希遷生性慈悲，為了打破鄉(xiāng)民迷信鬼神、殺生祭祀的俗風，常常到林社間“毀其祀具，奪牛而歸”，將神祠搗毀，并救出將被村民宰殺的牛犢。由于希遷態(tài)度堅決，鄉(xiāng)老不能禁止，“自是親族益修凈業(yè)”[1]136。不久，希遷遂往新州（今云浮新興）禮見六祖。

石頭希遷從小是在陳氏家族走向沒落的進程中渡過的，對泛神崇拜的反感促使其去尋求泛神崇拜錯誤的根源，探究新的人生之道。他走上求佛之路既是內(nèi)在的追求，也是歷史的選擇。大約公元712年9 月，在曹溪（在今廣東韶關(guān)）傳授頓教禪法的惠能大師回家鄉(xiāng)新州修建寺塔，弘法利生。年少的希遷對惠能的名德早有所聞，于是便離家前往以師禮見。《祖堂集》載：“六祖一見，忻然有加，再三撫頂，而謂之曰：‘子當紹吾真法！’與之置饌，勸令出家?！盵1]138據(jù)相關(guān)禪宗史書的記載，石頭希遷曾赴曹溪，投南禪惠能大師門下，受度為沙彌（佛教中對年齡不足20歲，或其他初級出家男子的稱呼）。不久，六祖于新州國恩寺圓寂（713 年）。當時，年僅13 歲的希遷尚未有具足戒，他受六祖生前“尋思去”的啟示，禮辭六祖龕位，前往江西吉州青原山凈居寺（又說靜居寺），參禮先得曹溪心法的行思和尚。希遷機辯敏捷，深得行思的器重，有“角雖多，一麟已足”贊譽（牛角、羊角等，世間上的角雖多，能得到麒麟的一角就夠了）。

關(guān)于希遷石頭在青原行思門下參禪和受法的情況，現(xiàn)存史書記載不多?！蹲嫣眉罚ň硭模┯涊d有希遷參禮行思的機鋒對答：

行思和尚問：“從什么處來？”

希遷禪師道：“曹溪來?！?/p>

行思和尚問：“你到曹溪得個什么物來？”

希遷禪師道：“未到曹溪亦不曾失?！?/p>

行思和尚問：“若恁么，用去曹溪作甚么？”

希遷禪師道：“若不到曹溪，爭知不失？”

希遷禪師問：“和尚在曹溪時，還識和尚不？”

行思和尚問：“汝今識吾否？”

希遷禪師道：“識又爭能識得？”

希遷禪師問：“和尚自從嶺南出后。在此間多少時？”

行思和尚道：“我卻知汝早晚離曹溪?！?/p>

希遷禪師道：“希遷不從曹溪來?！?/p>

行思和尚道：“我亦知汝去處也?！?/p>

希遷禪師道：“和尚幸是大人，莫造次?！盵1]138

行思和尚見希遷直下承當，自性圓滿，異于常人，便將他安排在寺院“西俠”，日夜在行思和尚身邊，盡得心傳。希遷先在曹溪門下受了熏陶，已有所證悟，自依止行思和尚后，得到了進一步的陶冶，禪法日臻靈活細致，禪境不斷得到新的擴展和提升。公元728 年，希遷到羅浮山受具足戒，并學習戒律。據(jù)《五燈會元》記載，一日，行思和尚語重心長地對希遷說：“不辭向汝道，恐已后（以后）無人承當（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擔心，我若告訴了你，今后便沒有人承擔佛法了。佛法須是自悟始得，他人是他人的，終不關(guān)汝事）?！闭f完，便命令希遷禪師持書往參曹溪門下的另一位宗匠南岳懷讓，并吩咐道：“汝達書了，速回。吾有個斧子，與汝住山。”經(jīng)過一番鍛煉，希遷重返青原山。為了進一步勘驗希遷禪師，一日，行思和尚又問希遷禪師：“有人道嶺南有消息。”希遷禪師道：“有人不道嶺南有消息?！毙兴己蜕袉枺骸叭繇ッ?，大藏、小藏從何而來？”希遷禪師道：“盡從這里去（指著自己的心）?！苯?jīng)過多番錘煉，行思和尚終于付法石頭希遷，并告誡：“吾之法門，先圣輾轉(zhuǎn)，遞相囑授，莫令斷絕，祖師預(yù)記于汝，汝當保持，善自好去?！盵1]138這不久，唐開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740年），行思和尚跏趺遷化。

唐天寶初年（742），希遷禪師離開青原山到南岳衡山南臺寺開法化眾，名聲遠被，門弟日多。南臺寺的東側(cè)有一塊巨石狀如蓮臺，希遷禪師就在石上結(jié)庵而居，時人皆稱之為“石頭和尚”。希遷到達南岳時，那里還有惠能的弟子懷讓（677-744）、堅固和北宗普寂的弟子明贊三禪師。廣德二年（764），希遷應(yīng)門徒之請，下山住梁端（今湖南長沙）弘法，和當時師承南岳懷讓在開元寺（江西進賢）弘法的馬祖道一，稱并世二大士。從他的弟子道悟、道通的傳記中可得知，希遷此后主要來往傳法于梁端和南岳之間。希遷在南岳行化近半個世紀，晚年付法給藥山惟儼，于德宗貞元六年（790）示寂，終年九十一歲。唐僖宗時賜謚號“無際大師”。

二、石頭希遷的禪法思想

希遷生前著作不多，僅存篇幅不大的《參同契》和《草庵歌》，現(xiàn)就留傳下來的材料包括禪師單方面向徒眾和后學開示的上堂語加以歸納和闡述：

（一）上堂開示語——人人本有佛性，即心即佛

一日，禪師上堂說法：“吾之法門，先佛傳授，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凈，湛然圓滿，凡圣齊等，應(yīng)用無方，離心意識。三界六道，唯自心見，水月境像，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2]

這段言語極為精要。首先，希遷指出自己是傳授先佛的法門，其特征是“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讓佛性最終自心中顯現(xiàn)，達佛之知見或智慧，這是佛教的一致目標，但提出不探究如何禪定，如何精進，即不考慮從修持禪定精進入手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直接提出“即心即佛”，認為覺性即是我們現(xiàn)前靈明之心，此心即佛！這一禪法思想出自禪宗教法：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直接秉承了六祖惠能“不論禪定解脫”的主張，這也是六祖惠能的禪法與其師兄神秀甚至師父弘忍、師祖道信累傳的禪法之不同處。其二，指出心與佛、眾生、菩提、煩惱，只是名稱的不同，實質(zhì)是一樣的。每個人所秉有的佛性清凈圓滿，超越于世間事物的斷、常、垢、凈等屬性。無論圣人還是老百姓，其自性都一樣，是世界的本源或本質(zhì)，超越于普通事物或現(xiàn)象之上。希遷把這個理論應(yīng)用到修行解脫、世界本源以及宇宙生存等所有問題的方方面面。苦本是人生，生活本是煩惱（與人打交道煩人，與物打交道煩物），煩惱即菩提，煩惱與菩提的關(guān)系，如同燈與光，燈是光之體，光是體之用，二者相即不二、體本同一，是于煩惱之性立菩提之名。其三，闡明自心（自性）的功能與特征，人在專心致志、身心統(tǒng)一的存在狀態(tài)所顯現(xiàn)的功能和性質(zhì)即為自性，因此，心靈之體是一種超乎于事物斷滅與恒常的狀態(tài)，心靈之性是超越于事物生與滅、垢與凈的當下圓滿，這種心物合一的自心或自性是一切凡夫圣者都具有的，是眾生之妙靈，諸佛之本覺，是世界之本體，宇宙之精神，故自心有顯現(xiàn)三界六道之功能，作用無盡，無所不備。其四，認為整個世界里諸多境界雖然千差萬別，生滅不已，其實那不過是一些幻相，是“自心”緣起的生活在頭腦中的倒影，是緣一切差別境界而立諸事物之名，因此，萬物皆空，不可執(zhí)著，一切知見或知識，一切符號系統(tǒng)，都只是進入當下禪境界的條件或階梯或工具。

可以說，希遷的這段上堂開示語是其禪法的理論綱領(lǐng)，通過開示“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的佛法真理，引導學人進入超越名言、非名言之無我禪境。希遷的禪風直接、樸實、簡易、慎密，易于理解，樂于接近，人稱“石頭禪”。舉一常見的公案：

天皇道悟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天皇道悟乃希遷禪師門下）

希遷禪師曰：不得、不知。

天皇道悟問：向上更有轉(zhuǎn)處也無？

希遷禪師曰：長空不礙白云飛。

“不得、不知”，表明佛法真理可證不可說，“長空不礙白云飛”，詮釋佛法真理說也無妨，不可說的東西并非不可說，問題在于如何說，這就是邏輯思維與自覺思維、形象思維必須巧妙結(jié)合，“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必須始終作為前提浮現(xiàn)在表象面前”[3]也就是說，我們必須一切從現(xiàn)實出發(fā)，不能脫離實際，脫離世間生活?？梢?，石頭希遷的禪法已上升到了世界觀和方法論的高度?？傊^希遷所傳的禪法是傳承六祖惠能的般若禪法，不是禪定精進法，是頓悟教，而非漸教，是對般若禪法的進一步的實踐運用。

（二）《參同契》——明暗相攝，理事圓融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

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zhí)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

色本殊質(zhì)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

四大性自復，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濕地堅固。

眼色耳音聲，鼻香舌咸醋；然於一一法，依根葉分布。

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

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

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事存函蓋合，理應(yīng)箭鋒拄。

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guī)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

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4]2316-2317

希遷所作的這首《參同契》與東漢方士魏伯陽所作的《參同契》（《周易參同契》）同名異實，內(nèi)容沒有直接關(guān)系。此篇以五言為句，共四十四句，二百二十個字，首尾完整，逢雙押韻，一韻到底。本篇思想在語言表達上，充分運用道家的概念，以“大仙心”表“佛心”，以“道心”、“玄”表佛陀親證的宇宙真理，順應(yīng)了魏晉以來格義佛教的傳統(tǒng)，是佛道文化融合的又一成果表現(xiàn)，是作為外來文化的佛文化中國化的又一深入。正如著名的臺灣釋應(yīng)順法師說：“《參同契》不說佛，不說法，而說道。南方佛法，本來受到玄學的影響，而把禪學看作玄學，稱參禪為‘參玄’，以乎石頭是第一人。”[5]

從全篇的一些文字來看，一方面，希遷受到《華嚴經(jīng)》心、佛、眾生無差別和理事圓融、佛法不二等思想的影響，一方面，相當程度上受后秦僧肇所做《涅槃無名論》（《肇論·宗本義·涅槃無名論》）“體用一如”思想的影響。據(jù)《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四的說法，說希遷初閱《肇論》有悟，“因著參同契”；《祖堂集》卷四記載，希遷禪師讀肇公《涅槃無名論》“會萬物為已者，其唯圣人乎”一語時，驚嘆不已：“圣人無已，靡所不已。法身無象，誰云自他？圓鑒靈照于其間，萬象體玄而自現(xiàn)。境智非一，孰云去來？至哉！斯語也?！毕＿w掩卷而坐，不覺進入夢中，夢見自己與六祖同乘一龜，游于深池之內(nèi)。夢醒后仔細推詳，“靈龜者，智也。池者，性海也。吾與祖師同乘靈智，游性海矣?！盵1]136,127遂著《參同契》?！皡ⅰ敝浮皡⒉畈积R”的“事”（現(xiàn)象界），“同”指“凡圣齊同”的“理”（本體界），“契”指兩者的互相契合（參考《周易參同契考異》云：“參，雜也；同，通也；契，合也，”）。

篇章開頭說，“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可見，石頭希遷認為西土傳來的佛（心傳）就是“道”，人根雖有利鈍之差別，但密傳的道卻沒有南北之異。時正值神會與神秀門下南北兩宗相互排斥，希遷雖屬南宗法統(tǒng)，但不滿這種抗爭現(xiàn)象，認為道（佛）本無頓漸之分，要禪學者隨說而會心傳之宗，不要相爭自立門戶（“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guī)矩”）。希遷運用華嚴宗“理事無礙”的教義，力斥當時執(zhí)理與執(zhí)事之風，認為理事相即才是真正的“道”，告誡后學須會此“宗”。接著，篇章從宇宙論的立場論說事物跟靈源（理、性）之間的不二關(guān)系，皎潔的靈源、性、理是宇宙的本體，宇宙中一切差別的存在（物）均由靈源暗暗地流注其中而產(chǎn)生，也就是說，不存在沒有靈源的物，也不存在沒有物的靈源，靈源之於物如同母與子，一切存在皆由由靈源產(chǎn)生和規(guī)定。宇宙本體跟宇宙萬物的關(guān)系是事與理的關(guān)系?！秴⑼酢匪磉_的基本思想是理事相契，世上萬事萬物與蘊含其中的理是互相契合、圓融一體。

章篇中間提出“回互不回互”之說：“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币磺惺挛锒即嬖谥陨砼c自身之外事物之間的“回互”與不“回互”兩種關(guān)系。從相關(guān)來看，事物的本質(zhì)同一的、相通的，彼此之間互相聯(lián)系，構(gòu)成世界大整體，“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從不相關(guān)來看，事物彼此各住其位，不相凌越，事物通過不同的規(guī)則和形式彰顯世界宇宙的多彩多姿和變化莫端。攝取事象的眾門——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攝取眾境六境或六塵——色、聲、香、味、觸、法以及攝取作用的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由六根、六境、六識所構(gòu)成的宇宙法界，歸結(jié)起來不外二種關(guān)系：回互（彼此相關(guān)、相涉）與不回互（彼此不相關(guān)、不相涉）。用現(xiàn)代哲學語言來說，回互與不回互講的就是事物的共性與個性，事物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事物的共性或普遍性是聯(lián)系的、回互的，事物的個性或特殊性是獨立的、不回互的?！秴⑼酢诽岢鲂扌姓邞?yīng)從理事圓融、本末匯通的境界和立場看待萬事萬物，看待紛繁復雜的世界，不能片面地從執(zhí)理或執(zhí)事的一端看待現(xiàn)象和問題，做出錯誤的認識、判斷和處理。故“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上言”針對上根人的言語，為清句，“中言”針對下根人的言語，為濁句，也就是說，在事或事相上有清（上）濁（中）句之分，在理或本質(zhì)上卻無上（清）中（濁）言之別，“道”為理事相契之用。

通篇〈參同契〉最核心的概念是「道」，它藉著理事相契來說明道之妙用，通過一對對概念，如：回互與不回互，本與末，尊與卑，暗與明，清與濁，上與中，利與鈍，理與用等成對范疇，表達不論“道”、“宗”還是“大仙心”，都歸結(jié)是“參同契”.希遷禪師敬告參禪者，應(yīng)該了解理事相合、參同相契的道理，精進修行，不得浪費光陰。

（三）《草庵歌》——體離斷常，一多相即

《草庵歌》作于唐天寶初年，當時，希遷在南岳南臺寺做住持，并在寺東的的一巨石上結(jié)庵禪修，探索青原一派禪學發(fā)展道路的問題。歌詞分兩部分，前四句均為七言，是第一部分，也是此歌的引言；其余均依三、三、七、七、七言五句為一節(jié)，共七節(jié)，為第二部分，是此歌的主題。整個歌詞八段排句，簡明押韻，托事言理，寓意深刻。歌詞如下：

吾結(jié)草庵無寶貝，飯了從容圖睡快；成時初見茅草新，破后還將茅草蓋。

住庵人，鎮(zhèn)常在，不屬中間與內(nèi)外；世人住處我不住，世人愛處我不愛。

庵雖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體解；上乘菩薩信無疑，中下聞之必生怪。

問此庵，壞不壞，壞與不壞主元在；不居南北與東西，基址堅牢以為最。

青松下，明窗內(nèi)，玉殿朱樓未為對；衲被幪頭萬事休，此時山僧都不會。

住此庵，休作解，誰夸鋪席圖人買；回光返照便歸來，廓達靈根非向背。

遇祖師，親訓誨，結(jié)草為庵莫生退；百年拋卻任縱橫，擺手便行且無罪。

千萬言，萬般解，只要教君長不昧；欲識庵中不死人，豈離而今這皮袋。[4]2440-2441

首先，《草庵歌》反映了希遷閉關(guān)修禪的生活與境界。在引言里，石頭希遷說出他蓋這間草庵的質(zhì)樸，沒有精致的工具，純憑自己的手和腦簡約而成；平時工作餓了就吃飯，累了就睡覺，草庵蓋好了就住，壞了就再蓋一間，如此從容，任運自然，超凡脫俗。這里也可以看出希遷帶有的中國道家的生活情趣，即遠離塵世煩惱，遠離顛倒夢想，行住坐臥皆禪學的無掛礙境界。其二，《草庵歌》道出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是“一真法界”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第二部分的第二節(jié)寫道：“庵雖小，含法界”，這里的法界就是佛學里講的的“一真法界”，它自元始以來就存在，“體離斷常、不生不滅”，它并不是因緣和合的產(chǎn)物，而是因緣和合的動因。希遷把自己的草庵作為契合一真法界的法體，即“如來智慧德相”，它作為宇宙的共相，無時無處不充盈于草庵，草庵小世界是充滿宇宙光輝的大世界?！白♀秩?，鎮(zhèn)常在，不屬中間與內(nèi)外”，“問此庵，壞不壞，壞與不壞主元在”，詩句中的“鎮(zhèn)”和“主元”指的都是“心真如體”，是宇宙的“共心”，不住一處，普遍存在，永恒存在。其三，返求靈根，身心合一。第二部分的第五節(jié)說，“住此庵，休作解，誰夸鋪席圖人買；回光返照便歸來，廓達靈根非向背?！毕＿w靜住草庵，終極的目的就是要返求本源，廓達靈根，存乎不二，絕諸向背。歌詞最后一節(jié)告訴大家：修道的人要不昧於靈根，心不離身，體不離相，即相識體，即身返心。反復說明了一不離一切，一切見於一的道理。總之，《草庵歌》側(cè)重寫自己禪修的生活和證悟的法喜，這無疑是對惠能“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思想的實踐與弘揚。

綜上所述，無論是上堂開示語，還是《參同契》、《草庵歌》，都是是對六祖開辟的禪宗文化得以傳承和發(fā)展的積極推動和重要貢獻。從思想發(fā)展的脈絡(luò)看，希遷讀《肇論》嘆語：境智真一、即心即佛；上堂開示語：名異體一、凡圣齊同；《參同契》的明暗相攝，理事相契；《草庵歌》的體離斷常、一多相即；等等，這些都是希遷禪法的要領(lǐng)。希遷的禪法傳授主要采用正面宣示、反詰、否定、暗示以及象征比喻等方式，其禪風近于靜態(tài)，重傳授，以回互叮嚀，親切綿密為宗風特征，曰“禪思”，帶有哲學思索的傾向。

三、希遷禪法在海外的傳播及其當代意義

（一）石頭禪法海外傳播的特點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希遷的禪法，經(jīng)他的門下天皇道悟更衍相傳，到五代時，發(fā)展為曹洞宗、云門宗和法眼宗等三家，是南宗惠能一系逐漸成為中國禪宗主流的重要力量之一。唐代時期，南禪、北禪分別東傳高麗、日本，影響遍及東南亞，近代流播西歐、北美。石頭希遷的禪學思想，作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僅在中國佛教史、思想史、文化史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至今對韓國、日本以及東南亞地區(qū)佛教文化的傳播和發(fā)展產(chǎn)生著深刻的影響。

石頭禪法在海外傳播的過程中，如下明顯的幾個特點：一，在時間傳播上，青原系石頭禪法是在第五世時即公元九世紀中葉前后開始向海東傳播，晚于南岳懷讓系大約一個世紀；二，在發(fā)展態(tài)勢上，朝鮮、日本等海東國對中國佛教的發(fā)展動態(tài)高度關(guān)注，一旦發(fā)現(xiàn)新經(jīng)典的譯出，新學說的出現(xiàn)，新宗派的醞釀或成立等等，立即就會有海東僧人前來投師請法，以至于海外南岳系在前、青原系在后的彼伏此起的發(fā)展態(tài)勢，與中國內(nèi)地此兩系禪法的發(fā)展成明顯的對應(yīng)性；三，在發(fā)展道路上，海東佛教發(fā)展歷程深受中國佛教的影響，同時深受本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羈絆和制約。如，石頭禪法在海東的充分發(fā)展受到高麗王朝鞏固和發(fā)展需要的遏制，在僧眾中依舉試進士法考試選僧進階，這無疑阻礙了石頭禪法的勢力發(fā)展。石頭禪法在海東的盛行傳播大約一個世紀左右，有著中國“曹半邊，臨天下”之勢。

（二）石頭禪法在朝鮮、日本的傳播與影響

早在在中國禪宗形成之前，新羅國學僧就有先后師事道信的法朗、師事五祖弘忍的高句麗智德，后來入華研究青原行思一系禪法的僧人達30多人。青原禪法實質(zhì)上是石頭禪法，石頭禪法在希遷之后第四世，即青原下五世開始傳播于海東，此后不絕如縷。公元7世紀至9世紀，中國禪宗之盛吸引大批朝鮮入學僧，在南岳、潭州石霜的青原五世法嗣就有行寂、清虛、欽忠、朗禪師，青原六世法嗣有利嚴、忠湛、竟讓、臥龍、泊巖等，他們在湖南、江西結(jié)下了深厚的法緣，反映了朝鮮僧人舍身求法的精進精神。他們學成回國后對諸宗加以融通，獨立發(fā)展自己的禪宗道路。

中國佛教公元6 世紀中葉傳入日本，中國禪宗公元12世紀傳入日本。日本禪宗主要有兩個流派，有榮西（1141-1225）傳入的臨濟宗，有道遠（1200-1253）傳入的日本曹洞宗，曹洞宗被標榜為日本的正傳佛法。道元承天童如凈，是石頭希遷法嗣。洞山良價以后相傳13 代法孫先后為：洞山價傳云居鷹、鷹傳同安丕、丕傳同安志、志傳梁山觀、觀傳大陽玄，至玄沒正傳，既久傳投子青、芙蓉楷、丹霞淳、真歇了、天童玨、雪竇鑒、天童凈等。本曹洞宗發(fā)展勢力比較盛，成為日本最大的主要教團之一。日本僧人重視知識根基，繼承了中國禪宗尤其是希遷以來“達佛知見、即心即佛”的理事圓融、物我一體的傳統(tǒng)。石頭希遷的主要著作《參同契》，被日本曹洞宗僧人作為早晚課誦的經(jīng)典來讀，這無疑說明石頭和尚飲譽東瀛，影響深遠[6]。

（三）中國佛教文化與“一帶一路”建設(shè)

縱觀波瀾壯闊、歷史悠久的海內(nèi)外佛教文化的交流和發(fā)展，石頭希遷的禪法思想影響非常之大，值得我們今天重新去重視、挖掘、研究和弘揚。越是民族的文化，越具有世界性，就越是世界的文化。

首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佛、道三家為主干 ，三者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相互影響，構(gòu)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和整體。佛教文化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組成部分，佛教文化博大精深，它深刻的哲學思想和巨大的包容圓融無不堅定中華民族強大的文化自信。第二，在當今全球化、信息化、數(shù)字化等新發(fā)展格局背景下，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世界各國文化的交流與溝通無疑提上重要議事日程。世界各國政治與利益博弈的背后是各國文化的頻頻交匯、碰撞與相沖，文化的認同與征服作為文化軟力量在世界舞臺上將扮演著不容忽視的力量。在新的歷史時期，石頭希遷禪法的圓滿具足、圓融無礙、圓通圓用等品格和精神對推動中外交流必將發(fā)揮積極的重要作用。第三，人類發(fā)展到高科技時代，衛(wèi)星上天，飛船登月，對宇宙的認識有了飛躍的進步，但是對人身這個小宇宙的認識還遠遠不夠。石頭希遷的圓融頓漸、理事無礙、宗門教下、世出世法等佛法思想，必能為此作出積極的貢獻。第四，踏著祖師的足跡，追尋當年僧人那種諄諄以教以傳、孜孜以求以學的精神，使佛教與新時代更相適應(yīng)，更契理契機，為重振昔日禪門宗風，譜寫世界佛教文化交流與發(fā)展的新華章。

歷史上，人類任何開創(chuàng)性活動都伴隨著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引領(lǐng)，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如同一對孿生兄弟，一同存在，一并推進。佛教文化在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征途中，始終從源頭上、從“究竟”上發(fā)揮著它不可替代的和諧性、穩(wěn)定性與超越性作用。在“一帶一路”建設(shè)中，中國佛教文化不僅會在弘揚傳統(tǒng)文化，傳承歷史精神上積極參與“一帶一路”建設(shè)，而且會在文化本身超越民族性這一功能驅(qū)使下積極推進“一帶一路”建設(shè)。歷史上，嶺南作為海傳佛教的登陸點，除了地理優(yōu)勢外，還有著較豐厚的文化土壤：嶺南曾經(jīng)是晉唐間較發(fā)達的譯經(jīng)基地，四大佛經(jīng)翻譯家之一真諦就終老于廣州；唐代產(chǎn)生六祖惠能這樣一位中國禪宗的真正奠基者，為印度佛教文化中國化、平民化、大眾化做出了不朽的貢獻；石頭希遷為中國禪宗文化的發(fā)展及其海外傳播作出了積極的貢獻。這些優(yōu)勢必將為“一帶一路”建設(shè)提供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強勁的文化戰(zhàn)略支點，為搭建高端的“21 世紀文明互鑒”對話平臺，為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推進世界和平穩(wěn)定發(fā)展等，都將發(fā)揮積極的正能量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