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山
塔里木,我的精神修煉道場,我的詩歌棲息之所。
“連綿不絕的棉花,如昆侖吐出的沉默之雪/在莽莽蒼蒼的西部戈壁灘翻滾銀色的波浪//烈日下紅柳燃燒血肉之軀,光芒遠不及/塔克拉瑪干十萬株胡楊林構筑的金字塔//塔里木河的石頭在一場秋風中擱淺/它的一生走不出這片祖?zhèn)鞯柠}堿地//十月吐出一枚唐朝的月亮。黃昏的金箔上/羊群如云朵般漫步,仿佛神占領了塔里木?!痹谖业倪@首詩歌《神占領了塔里木》里,昆侖山、天山、塔里木河、塔克拉瑪干沙漠、胡楊、紅柳、羊群和鹽堿地等紛紛出場,為眾神的棲居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詞語現(xiàn)場和想象力空間。
新疆是多元文明的交匯之地,也是亞洲腹地的核心區(qū)域,天山巍峨,塔河奔涌,自古以來詩人們在這片大地上縱橫馳騁。久居塔里木這片遼闊大地,一個寫作者的身上自然打上了這片土地深刻的烙印,沉默無言,又深沉廣大。
2020年9月,我完成了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杭州三部曲”)的寫作后,毅然決然遠赴南疆軍墾小城阿拉爾?!笆藲q出門遠行/二十歲入川讀書/二十四歲金陵深造/二十七歲謀生杭州/三十三歲遠赴新疆”(《遠行》),用趙思運教授的話“在短短的幾年里,盧山經(jīng)歷了難以言表的人生況味和滄桑之感。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的浪漫豪情,蛻變?yōu)榘床烤桶?、循?guī)蹈矩地為稻粱謀”,這一切也構成了我遠赴新疆的內(nèi)在精神動因。
詩人沈葦說:“新疆是以天山為書脊打開的一冊經(jīng)典?!毙陆侵袊ㄒ痪哂惺澜缥幕诤系牡貐^(qū),面對塔里木的寂靜與遼闊、神圣與莊嚴,我要交出怎樣的詩篇來換取我的“通行證”?每天供養(yǎng)著我的是——漫無邊際的駱駝刺與芨芨草,蒼茫渾厚的鹽堿地和戈壁灘,在夕陽下燃燒著的胡楊和紅柳。置身于這樣的自然和文化語境中,我大部分的時候變成一條沉默的塔里木河,表面風平浪靜,內(nèi)部卻凝結著來自雪山的巨大風暴。
沒有大地就沒有大文章。我多次在與詩友聊天中說到湖山對人的塑造,我期待可以將塔里木河像圍巾一樣裹在脖子上,幫我走過這北風凜冽的中國邊疆。來到天山腳下、沙漠之門、塔河之源,我的詩歌寫作和人生迎來了一種深長開闊的表達?!拔覒驯Я飨己屯礴姡粋€轉(zhuǎn)身登上了西去的云層/翻越一座白雪皚皚的新大陸,降落在塔里木河畔。/我寫詩,天山贈我一輪王昌齡的月亮;/在深秋的湖畔,我與幾萬棵老不死的胡楊抱在一起痛哭。/塔里木的地火穿越歷史的巖縫,燃燒著我和唐朝的經(jīng)卷。/天山在上,我口含一輪落日墜入那無限永恒的蒼茫。/每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我身體里西湖的波浪/一次次覆蓋我遼闊如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失眠?!彼锬颈就猎娙死宵c說,皖北故土的石梁河通向了塔里木河,寶石山連綿著天山,古今的明月,他鄉(xiāng)的明月亦成了盧山詩中的明月。就這樣,一個心中奔涌著山川河流的詩人,在西域大地上贏得了升華。
塞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我曾說行走和寫作是一生的事情,而我的寫作就是我的精神履歷表,構成了我的人生鏡像。從故鄉(xiāng)安徽石梁河畔到成都求學,從成都北上金陵南京深造,再次南下杭州謀生成家,最后又來到新疆落腳,這些年詩歌記錄了生活的奔突現(xiàn)場和心緒的輾轉(zhuǎn)反側,形成了我個人的生命詩學。故鄉(xiāng)的石梁河是我寫作的起點,我的文字里永遠站立著河邊上的那棵大柳樹;成都和南京寵愛了那個不可一世的白衣少年,誓言和牢騷漫天飛舞;杭州山水安頓了我躁動的青春,并在一地雞毛的職業(yè)困頓中給予我深刻的教誨和溫暖的佑護;新疆塔里木為我的生命賦能,“天山贈我一輪王昌齡的月亮”,釋放出了那只被生活囚禁的猛虎,得以暫時地馳騁在塔里木的星空下。
我的詩歌寫作是那種精神地理學的,詩歌里可以擠出甘苦和眼淚。歷經(jīng)千山萬水,我再次一路狂奔,將自己狠狠地扔在了中國邊疆?!拔胰ミ^ 我歸來/時空無名 生死無名”(章德益《西域高原》),這些遇見,這些山水,會有怎樣的故事呢?包括我自己都很期待。
美國詩人、評論家簡·赫斯菲爾德說,“只有足夠深入地凝視存在,你才能最終覺醒于萬物之中?!蔽覟榇嬖诎l(fā)言。我的存在就是我的風格。地理位移的轉(zhuǎn)變、風俗環(huán)境的變化,勢必會對一個人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尤其是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山水、人文、風物、經(jīng)驗都會促成新的視野、刺激新的體驗、形成新的詩歌美學。我顯然是巨大的受益者。
對大部分人而言,新疆是偏遠的地域,是與“內(nèi)地”相對應的“邊緣”地域。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說,作為地域邊緣的詩人也是幸運的,因為身后的天山為我們抵擋了來自現(xiàn)代社會的喧囂和紛繁,保留了鹽堿地的絕對純粹。相對于現(xiàn)代性的急劇擴張,詩歌場域的日常性混亂,塔里木保留了這種“落后”中純粹的可能性。這種純粹且穩(wěn)定的精神向度,也造就了新疆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
在塔里木,我遇見了“西部詩歌的太陽”——詩人章德益。他曾在新疆生活30余年,留下了如胡楊一樣繁茂的金色詩篇,新疆山河、風物土地已經(jīng)熔鑄于他的骨血、生命,形成了其恢宏、熾熱、磅礴、奇絕的詩風。那些如太陽一般炙熱、充滿爆發(fā)力的詩歌《西部高原》《西部太陽》《火車馳經(jīng)河西走廊》等,打開了我的西部寫作之門,對我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同時,周濤帶給了我《鞏乃斯的馬》《二十四片犁鏵》,那些噴薄而出的雄性力量,一把抓住了我內(nèi)心的狂龍……一位來自江南的詩人,來到了天山和昆侖面前,聆聽他們的諄諄教導。
“寫詩是飛螢自照,兩三知己則水鳥相呼?!保w廉)在塔里木,我認識了本地詩人老點、維吾爾族詩歌兄長吉利力等,山水相逢,肝膽相照,都成了水深火熱的詩歌兄弟,他們也為我打開了一扇扇塔里木詩歌之門。
長期生活在甘南草原的詩人阿信說,“在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剝奪,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賜予?!边@是自然的辯證法,塔里木的凜冽風沙中,胡楊打開千年的金字塔,為羊群和星空導航。戈壁灘上閃著寒光的石頭,燃燒著內(nèi)心激越之血的紅柳,無不是我生死相依的兄弟。
江南游子闖入了塔里木,我頭頂烈日,面向風沙,鼻孔出血,黝黑的皮膚上烙印下塔里木的光澤,干燥幾乎蒸發(fā)了我身體里的水分。相對于環(huán)境的“剝奪”,它對我的恩賜要大得多。遼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蒸發(fā)干了我詩歌里的水分,讓我擁有雪山的厚重和一粒沙的輕盈,同時點燃了紅柳和胡楊的血脈,保持了鹽堿地的純粹。在塔里木的漫長跋涉中,詩歌的氣場在潛移默化中改變,“2020年之后展開的寫作,顯示出他對龐雜意象整合的雄心。穿透時空的脈絡,地域差異的沖切,密布閃爍節(jié)點的西域,遙望天山的冰雪版圖……”(董赴)
如何在詩歌里鍛造精神的內(nèi)核,建立一座眾神棲居的昆侖山?我在努力修煉詩歌的氣場。一個心中沒有湖山和家國的人,他的格局是無法和西北大地的氣場相契合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蹦憧瘁瘏⒌奶焐?,王昌齡的月亮,野蠻生長的塔里木河與塔克拉瑪干沙漠,這些勝過多少個喋喋不休的文學大師啊。
一個詩人要有把地域的“局限”變?yōu)椤盁o限”的能力。天高地闊,“心馬由疆”。如果我再次回到江南,我該如何寫作?我甚至不會寫作了。蹲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寫作,與行走在戈壁灘和胡楊林里的寫作是完全不一樣的。塔克拉瑪干里藏著天地的巨大能量,手心捧著一抔沙,撿起戈壁灘上的一塊石頭,我都能感受到它們熱烈而滾燙的表達。
“那些撲面而來的云朵/是一群雪山上騰躍而起的野馬?/在氣流的上升和降落中/我將如何攤開我的一生?”(《在飛機上寫詩》)“每一個寫字的人,都有終老之地。每一顆思索的心,都有棲息之處?!敝袊蠕h派作家馬原在紀錄片《文學的日常》中如是說。塔里木,打通了我身體里的詩歌甬道,釋放了一條澎湃的塔里木河。我這個異鄉(xiāng)的闖入者,用寫作小心翼翼地領取天山的圣餐、塔里木河的佑護和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通行證。
赴疆之后一段時間水土不服,鼻孔出血,雙手紅腫。這就是塔里木給我的“見面禮”。人生天地間,對一片土地的適應,其實也就是在自我全方位地調(diào)整,在購買大地的“通行證”。大自然很奇妙,適者生存,更多的是一種融合、平衡。我流落江南的幾年里,蟄居寶石山下,口袋里裝的是李煜和宋徽宗的月亮。如今我萬里跋涉,闖入天山腳下,頭頂閃耀的是王昌齡和岑參的月亮。
沈葦在一首詩里寫道:“此刻,我不想說近或遠,故土或異鄉(xiāng)/只想在漫長勞頓的旅途中/在仿佛的世界盡頭/找到逝者行囊中的一克黃金泥巴?!蔽蚁耄谶@片神奇的大地上,我也渴望多年之后能像他的詩所寫,“找到逝者行囊中的一克黃金泥巴”。
遠離故鄉(xiāng),萬里邊疆,塔河之月和天山之雪,映照了我的孤獨。“在距離邊境線百余公里的阿拉爾/我的孤獨走不出/這六分之一國土的中國邊疆”(《阿拉爾之夜》),在這種孤獨中,面向天地蒼茫,打磨了我對詞語的敏感,訓練了我對塔里木的想象力。像一只從東海闖入沙漠的海豚,塔里木用它的苦澀和遼闊激活了我,也在某種程度上拯救和成全了我。近兩年來,那一百余首從邊疆大地深處采摘的詩歌,不就是塔里木對我最大的厚愛嗎?
羅伯特·勃萊說:“恪守詩的訓誡,包括研究藝術、經(jīng)歷坎坷和保持蛙皮的濕潤?!庇谑廊硕?,邊疆大地是風沙彌漫、寒光鐵衣的苦寒之地,如何在死亡之海里發(fā)現(xiàn)詩意、種下綠洲,并“保持蛙皮的濕潤”?
有一次穿越沙漠,忽然發(fā)現(xiàn)一片死寂四野蒼茫的沙漠里,竟然有一棵嫩綠的駱駝刺,舉著顫巍巍的三角叉,對抗著塔克拉瑪干。這天地間僅有的綠色,像一個被宇宙遺棄的嬰兒。我極為震撼!絕望之中也有希望,死亡的嘴唇已經(jīng)舔到褲腳那又如何?我領受了一棵駱駝刺的教誨。一位詩人說,一條魚拯救了一條河。在這里,一棵駱駝刺拯救了沙漠。如果沒有這棵嫩綠的駱駝刺,沙漠將會遜色、無趣和野蠻多少。
在塔里木,我見慣了太多的枯榮和生死,也是這片大地永恒的主題。沙漠里一半生一半死的胡楊,不是隨處可見嗎?只活了一個短暫季節(jié)的芨芨草,不依然是緊緊抓住石頭和沙礫,努力地綠著和活著嗎?這是塔里木日常的所在。春風來了,天山的雪水逐漸融化,大漠里戈壁灘上的植物就抓緊生長開花,羊群和野駱駝們就爭分奪秒填飽肚子。一旦到了冬天,四野寂然,天地昏黃,萬物只能在漫天的風沙中默默隱忍和等待。仿佛萬物都已經(jīng)習慣了自然的辯證法。
即使冬天風沙彌漫,也并不妨礙維吾爾族老人靠在墻腳曬太陽。他們在街頭巷尾,眼神平靜,無比自在,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曬太陽還自由、舒適的日子了?!盎钪嗪冒?,還能曬太陽?!币晃痪S吾爾族老人告訴我?!按篼湴?,小麥啊,用風來分開;遠親啊,近鄰啊,用死來分開?!彼麄兊脑姾透枥锒寄苈劦綕夂竦哪氯R斯的醇香,若能曬到太陽,世界的喧鬧與繁華都與他們毫無關系。
有時候我撞見了那些趕巴扎的人群,在一輛輛毛驢車制造的滾滾灰塵中,維吾爾族老人們就這么在車上盤腿而坐,悠閑地哼著曲兒。汽車鳴著喇叭急速而過,他們看都不看一眼。相比于詩人,這些老人的心中都有一棵“嫩綠的駱駝刺”。這些南疆大地的日常,都深深地吸引和震撼了我。
我們的寫作什么時候才能擁有這種氣定神閑的氣質(zhì)?什么時候才能在詞語的荒漠里,得到“一棵駱駝刺的拯救”?
“天山雪花大如席,一朵雪鋪牛背白?!保ê榱良┗哪透瓯诮y(tǒng)治著古老的塔里木,死亡之海的氣息仍在暗無天日地漫延。但是有一次,我來到阿拉爾的托喀依鄉(xiāng),夏季里無數(shù)我所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忽然從大地內(nèi)部拔地而起,繁星一般炸裂枝頭的果實,給我強烈的壓迫感,懲罰著我遼闊如塔克拉瑪干沙漠一樣遼闊的無知。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塔里木土地蓬勃的爆發(fā)力,鹽堿地的生命力遠遠強過人類。大漠上隨處可見的胡楊,遍地生長的駱駝刺和芨芨草,無不證明這片土地強大的生殖能力和氣場。那匍匐在月光下的一團團火焰,是從大地內(nèi)部噴涌而出的嗎?紅柳,邊疆大地的精靈。在塔里木河畔,河灘上碎石頭間,一片片紅柳在大漠明月下徹夜燃燒……正如周濤所說的“地球上沒有應該遺棄的地方,只有可能被淘汰的物種”。
今年5月,我和友人沿著沙漠公路驅(qū)車前往和田,在通往昆侖山的路上,隨著地理的位移變化,草地、戈壁、沙漠和雪山不斷更新,大地萬物呈現(xiàn)的層次感隨之變化,仿佛一切都在自身命定的秩序中安之若素。色彩的對比,鮮明的反差,這其中巨大的張力,讓人血脈僨張。我的寫作什么時候能具備這樣的張力?通往山頂?shù)臅r候,兩邊的土撥鼠不斷涌現(xiàn),睜大眼睛悠閑地看著我們這些闖入者。忽然一座座雪山傲然挺立,如牧羊人家族里供養(yǎng)的神。此刻,我一身塵土,唯有羞愧,想起海子的詩歌“面對大河 我無限慚愧/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黃昏降臨,一座聳入云霄的雪山,以及雪山之上普度眾生的落日,呈現(xiàn)在西部大地上。此刻,我雙手合十,此生所有的修行,如果能成為一塊昆侖山的石頭。
塔里木的萬物無時無刻不在給我教誨,賜予我詩歌寫作的力量。白楊樹筆直的樹身刺向天空,仿佛大地的箭矢,又如塔里木吐出的綠色膽汁。我常常問:需要多少想象力,才能造物造出一棵白楊樹。讓我驚嘆的還有塔里木的胡楊。大片胡楊排列整齊,如勇士披上耀眼的鎧甲,在秋風中金光閃閃、威風八面。詩歌的桂冠不過如此,黃金的舞蹈也無法相提并論!面對這些從沙漠里竄出來的精靈,我搜遍腦海,卻找不到一句可以匹配的詩。
在塔里木,多少次啊,一個詩人面對大地的失語和尷尬。
“石頭不能再回到山上。/我們將帶著自己的裂縫/成為沙,成為水/成為一條條通往故鄉(xiāng)的河流?!保ā豆枢l(xiāng)的河流》)十八歲出門遠行,歷經(jīng)人世的山水,多少次悲歡離合,這些年我試圖在寫作里抵達自己的故鄉(xiāng)。在萬里邊疆,秦時明月漢時關,一次次的仰望逼退了雪線,春風融化了天山的雪水,成為我歸家的河流。雪山佑護的塔里木,在無盡的苦寒和風沙中,羊群和兒童都在默默生長。
地理位移的改變帶來了新的鄉(xiāng)愁和詩歌美學。詩人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兩個甚至更多個故鄉(xiāng)之間游離、徘徊,成為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影子和幽靈?!盎煅币嗍嵌嘣?,“移民”也是再造。你得在沙漠里找到金子,你得在沙漠里種下蘋果樹。胡楊,我的大漠兄弟;紅柳,我的邊疆新娘。我在詩歌里再造了一個故鄉(xiāng)。
你遠離我眼外,卻近在我心底。
在先他是一切領袖之首,在后成為眾先知的封印。
你創(chuàng)造了空間,卻不占有空間。
你沒有行止,永醒無眠。
——《福樂智慧》
南疆大地不乏古老的手藝人。十二木卡姆的動情演繹,英吉沙的能工巧匠,庫車老街的玉器作坊,古老的手藝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悄無聲息地傳承著。有一次我在和田的小巷子里,一位制陶的維吾爾族老人告訴我,他可以連續(xù)12小時在工藝坊間里,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和勞作,他害怕停下來,虛無和死亡會找到他。他的話久久回蕩在我的耳畔,讓我十分羞愧。每一個精美的陶器里,棲居著他的雪山和湖泊,他所有的勞作和努力,都在供奉自己的神靈。我的寫作呢?我們能否從一粒沙里找到精神的棲息地?茫茫戈壁、遼闊荒漠,我要努力找到那一棵金色的胡楊,就是我寫在邊疆大地的詩歌。
春風再一次漫過天山,不遠處的雪山逐漸敗退,河水和青草逐漸淹沒馬腿。一無所有的鹽堿地,如取之不盡的白雪,白楊樹的頂端是輝煌燦爛的星空。人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和天空下活著,喝著穆塞萊斯,唱著十二木卡姆。一個皮膚皸裂之人,內(nèi)心藏著一塊青石之玉。
周濤說:“新疆的大地上應該有《靜靜的頓河》式的作品?!蹦鞘俏覀儗懽鳟吷非蟮耐回8呔?、雄奇險絕的天山和昆侖山。當我們拿起筆,踩在鹽堿地上,雪山正照耀著這蒼茫的人世。
“哎,塔里木,塔里木,茫茫戈壁大沙漠,告別了親人去遠方,親人的兩眼淚汪汪……”這首經(jīng)典的新疆民歌《塔里木》在耳畔響起。在塔里木,我仿佛找到了消失多年的故鄉(xiāng),那是我在艱難跋涉中苦苦追尋的河流,雖然它也許只是靈光一閃,那也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