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云積
這場雨下在了漢武帝元封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10年。操縱了這場雨的人也想象不到會有這種結(jié)果,他以為一場雨只能是解除干旱,救黎民百姓于熱火之中,但不能澆滅他心中的旺火。這把火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燃燒了很久,從他還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時就開始燃燒了。他會隱藏,極力將這把火壓在心里最隱秘的地方,只有那些宮廷術士和江湖異人才知道他的這把火該如何疏導。他循著術士的指引到了這里,他沒有看到點燃了自己隱藏心里那把火的人。這個人是仙人,不是凡夫俗子能看到的,即便他貴為天子也不能。在此刻,他卻看到了正在被烈陽炙烤的大地。
那一日從清早開始便晴空萬里,天上沒有一絲一縷的云彩,烈陽初起,地面的溫度持續(xù)上升,雖說是早晨,世間一如蒸籠般溽熱,村莊在烈陽下無有任何的聲息。河岸上密匝匝排列的樹木全部耷拉著灰突突的葉子,葉子之間傳出知了枯燥的叫聲,也是極為鮮聞。沒有鳥兒,鳥兒都循著天空的指引,追隨著無常的云朵逃到遠方尋找水源去了。
如果現(xiàn)在有一場雨于這世間落下,你會想到這場雨會帶來何種“果”。作為最本真的思維反應,雨落下,大地之上,小溪徑流,注入江河,江河滿;植物青翠,生機復蘇,繼續(xù)喂養(yǎng)生活。
如果時間跨度再久遠一些呢,一場雨會有怎樣的“果”,不但我們想不到,作為總結(jié)了因果關系的前人也不會知道,只有在“果”顯現(xiàn)出來,成定論才能知曉。而這個“果”,有的需要經(jīng)過幾日、幾月、幾年,有的甚或是幾個世紀才能見分曉。現(xiàn)在有一場雨的結(jié)果已經(jīng)知道,它決定了一個村莊的誕生。然而,它的出現(xiàn)并沒有詳細的文字記載,在那個文本里,它是一個附屬事件,只有幾個字的記錄?,F(xiàn)代的人如果想求得事件的原本,只能是依靠一些傳說來加以描述。然而,這樣的描述如同一張殘破的漁網(wǎng),不敢祈盼這樣的漁網(wǎng)能網(wǎng)住多少真相,畢竟,作為“果”的前世,“因”的出現(xiàn)太早太早了。
世間因果紛紜,作為世人永遠不知道那些最初的因與最終的果是如何發(fā)生隱秘聯(lián)系的,及至果顯現(xiàn)出因的本意,世人才恍然,原來如此。因與果之間的過程,人們反而漠視了。
這個人站在大河的北岸,也可能是大河的南岸,他有沒有想過如果現(xiàn)在有一場雨于這世間落下會造成何種因果,作為現(xiàn)代的我們無法揣測。他站立在這里,是為一場雨而來,這場雨在他剛站定在河岸上時還是未知的。如同他根本不能預想到下一刻會有何種機緣發(fā)生,何況是兩千余年后的今天,這一點我們與他相同,也就是說,我們也無法猜測他的想法。
現(xiàn)在,不僅是他站定在河岸上,他的身后也站定了一眾隨從,旌旗被太陽曬得沒有精神,全部耷拉在旗桿上。汗水順著那個人的臉頰一路滾落到下巴,在下巴匯聚到一起,然后滴落到皇袍的前襟上,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他毫無所覺,一直固執(zhí)地站在河岸上。隨從頗有眼力,將傘蓋伸過他的頭頂,努力給他制造一個陰影,讓他在傘蓋的陰影里得到短暫的陰涼。他并不接受隨從的好意,也無指責隨從的意思,只是向前邁了幾步,已經(jīng)徹底站在了河岸的邊緣上,不消半步,便會踏空,跌落到河道里。
面前的河道早已干涸,河底的淤泥被太陽曬成了魚鱗狀,之前河道里繁茂的蘆葦已經(jīng)干枯,若干年在河床的淤泥上生長的苔蘚早已歸為塵土,空曠的河道沒有絲毫的生機。大河兩岸上的田野里一片白突突的黃,陽光像明晃晃的大刀片子,鋪滿田野。
他站在河岸上一動不動,他的皇袍已被汗水浸透,慵懶地貼在身上。術士在他的身后做著法術,肢體像莫名其妙的一股風,只吹拂他一人。河岸上跪滿了鄉(xiāng)民,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兩個人身上,一個是他,一個是術士。此刻,術士承受的目光應該多于他,畢竟,一場雨與他相比較,鄉(xiāng)民們更關注一場雨的來臨。
其實,鄉(xiāng)民們不知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對于術士能否將未知的雨召喚來,他的心里沒有底。治理一個國家,他是專家,求雨,他是門外漢,只能是假托這些術士,或者是江湖異人。他明白這些術士或江湖異人,看透了他們隱于內(nèi)心的動機。他與這些術士或者是江湖異人之間一直在做一樁交易,他有足夠的財富,全國之財力;術士們有異能,可以通曉天地之間最隱秘的物象,比如長生不老、飛升成仙。他雖貴為天子,但不能以肉身抵達天上,只能是借助這些術士來加以成全。在那個時代,許多未知的物象,都被世人看作神,這些神化的物象須有像神一樣的人加以操控,這些像神一樣的人,被世人稱作神仙。何況,這些被神化的物象與神仙都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他深信不疑,雖然吃過苦頭,并沒有抵消他對成仙的渴望。
元鼎五年春天,也就是他站在這里的兩年前,公元前112年,他親自下令腰斬了自己的女婿,女婿的尸身就埋葬在當利城南側(cè),當利城距離他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大約七十華里。女婿叫啥名字?世人只是以欒大相稱,生年不詳,他葬身的墳墓后世人叫作欒大墓。對于此人,《漢書》《史記》《資治通鑒》多有記載。摘錄《漢書·郊祀志》如下,《史記》《資治通鑒》的文本與此無太多出入。
其春,樂成侯上書言欒大。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而樂成侯姊為康王后,無子。王死,它姬子立為王,而康后有淫行,與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岛舐勎某伤溃悦挠谏?,乃遣欒大入,因樂成侯求見言方。天子既誅文成,后悔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說。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臣數(shù)以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怀伎中某?,則方士皆掩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為親屬,以客禮侍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驗小方,斗棋,棋自相觸擊。
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居月余,得四印,得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印。制詔御史:“昔禹疏九河,決四瀆。間者,河溢皋陸,堤徭不息。朕臨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乾》稱‘飛龍’,‘鴻漸于般’,朕意庶幾與焉。其以二千戶封地士將軍大為樂通侯?!辟n列侯甲第,童千人。乘輿斥車馬、帷帳、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wèi)長公主妻之,赍金十萬斤,更名其邑曰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弟,使者存問共給,相屬于道。自大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視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為天子道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后裝治行,東入海求其師云。大見數(shù)月,佩六印,貴震天下,而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掔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他給予了欒大最高的榮耀——財富與名譽。然而,欒大并不能給予他任何的升仙契機,在一次次的失望過后,他始悔悟,他的信任最終換來的是對方的欺騙,還因此耽誤了女兒的人生,他一怒之下將欒大腰斬。這是欒大的因果,誰也不能代替?,F(xiàn)在還能尋得欒大墓的具體所在。我曾在那個地域工作過十年的時間,每次下鄉(xiāng)向北出鎮(zhèn)區(qū)東行,便會經(jīng)過欒大墓。欒大墓在東西路的南側(cè),封土早已與大地同平,欒大借由他追求長生不老所謀求的財富與名譽,都湮滅于時空深處,只有一些傳說被時時提起,常說常新。
太陽繼續(xù)攀升,眼見著日上三竿,溫度持續(xù)升高,隱藏于枝葉間的知了也不再鳴叫,空氣也仿佛忘記了流動,他一個人就這么站在河岸上,在他的身后,術士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念念有詞。這些舉動他看過太多太多,今日他不想再看,他只是想看到一場大雨的樣子,從天上直達人間。有一刻他曾想過,他與前朝的秦皇相比還是幸運的,秦皇急于成仙,吞下了仙人假托術士之手交給他的不死草,結(jié)果因為這株不死草死在求仙的路上,這給他一個警醒,他要親眼見到仙人才為準,不是仙人親自交給他的,任何靈丹妙藥都不足為信。求仙的路與治國的路是一樣的,其中的甘苦況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術士與眾位大臣只是看到了一個表象,最真實的內(nèi)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就是說他有自己的分寸,這是一條漫長的不知終點的旅途,他不著急,他耐得住性子。
術士看不到他的臉色,一雙微睜的眼睛一直盯在他的后背上,有時候也會看一眼沒有絲毫云彩的高天。此刻,術士多想頭頂上的那方高天會和他的后背一樣,有像汗水漫漶一樣的云朵從不知的方向被狂風吹拂過來。他早已濕透衣衫,沒有一角是干爽的。其實,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過幾遍,腳下的泥土里有點點的痕跡,像一場輕灑的雨水,水滴清晰可數(shù)。他的汗水除了太陽的炙烤,更多的是來自內(nèi)心的恐懼,術士不想如前輩那樣惹怒皇顏,與欒大一樣的下場。術士就這樣一邊做著祈雨儀式,一邊在心里盤算著如果事情敗露會有何種結(jié)局,該如何面對他的質(zhì)問,在心里思慮了幾套說辭,感覺每一套說辭都不能洗清自己對他的欺騙,冷汗瞬間奔涌而出,與熱汗交織在一起,渾身冒出的汗就比別人更多。
燥熱難耐,時間過得也感覺到了緩慢。日中午時,跪伏的百姓相互之間用眼神作著交流,他們素來面朝黃土背朝天,這樣暴曬的天氣,早已習以為常。他們曾單純地想,如果深跪、長跪能使高天灑下甘霖,他們可以跪一輩子。從上年就鮮見雨水,他們就在這河邊跪拜過,一直難見水跡。今日今時的陣仗是第一次見。他們把一切的期望都寄托在面前的這兩個人身上,祈得雨水救萬民。在術士的一次次號令下,他們一次次地對著面前的黃土地磕下頭去,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個凹槽,正好是額頭的樣子。
術士又舉起了手里的三角令旗,一直在嘴角默念的咒語此刻變得大聲,一碗水酒潑于河道,隨著水酒落地,術士手里的三角令旗揮向高天。鄉(xiāng)民們看出了異樣,術士的面色凝重,好像是成敗在此一舉的樣子。那個一直獨自站立的人在聽到術士大聲的咒語時,明顯地看到他的后背震顫了一下,迅疾就恢復了原初的樣子。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臉上的神色,即便是面對面,相信那些人也不會看出他面色的變化。
一滴汗珠流了下來,改變了直線的運動軌跡。又一滴汗水滾落下來,依舊改變了直線的運動軌跡。不知是誰先喊出了第一聲:有風了!是的,有風了。他也感覺到了,那絲風好像是從廣袤的河道上游吹過來的,但感覺又不像。他想再次確認一下,卻感覺這風比起初有了更加明顯的痕跡,有一刻,他感覺這風是從天上來的。
風持續(xù),越來越強,高天上開始有了云朵,起初是白色,眨眼的時間變成了灰白色,繼而是黑灰色。隨著云朵顏色的改變,風勢逐漸增強,河岸上的柳樹被風搖動了枝葉,沉寂很久的知了又開始鳴叫,有的甚至飛出藏身的枝葉,在河道的上空打一個盤旋飛向了河道對面的柳樹上棲落。在他背后的旌旗舞動起來,發(fā)出獵獵的聲響,就像他要出征一樣,顯示他的雄心。術士像是掏空了全身的氣力,手里的三角令旗還是保持著指向高天的樣子。
濃黑的云朵繼續(xù)堆積,越來越多,像是吸滿了大江大河的水一樣,不堪重負,越來越低,甚至擦著河岸兩邊的樹梢一樣。此刻,狂風勁吹,黃土飛揚,午時的天地間一片混沌,如尚未開啟天地一般。眨眼間,一道異常明亮的閃電從河道里直沖天際,而后,脆烈的炸響落在每個人的心上。雨跟隨著落了下來,人們匍匐在地,頭顱緊緊地貼在面前的土地上,他們佝僂跪拜的樣子像極了大海上奔騰的波濤一般。
雨不是如往日一般從天上飄下來的,今日是砸下來的,在人們的眼前晃著白亮的光,從高天上直直地砸落下來,帶著燥熱的氣息砸在河道里,砸在河道兩岸,砸在河岸上祈雨的人群里,爆泛起土腥氣息。他依舊不動。那些雨瓢潑起來,這樣描述好像不能真實還原那場雨降落的狀態(tài),應該是決堤的天河水傾倒下來。很快地,河道里有了積水,積水形成水流沿著河道向西而去。上游的水也奔涌過來,發(fā)出轟轟的聲響,隆隆的雷聲,明晃晃的閃電在河道里交匯,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原始的情感迸發(fā)。鄉(xiāng)民們在他的身后再次跪拜下去,這次跪拜沒有令旗的指揮,鄉(xiāng)民們是從內(nèi)心里跪拜下去,異口同聲地山呼:萬歲!萬歲!
他在鄉(xiāng)民山呼萬歲的呼喊聲中走了,大雨落在他前行的路上,雨幕清洗了世間的一切。河岸上的楊柳洗去凡塵再次泛起了綠意,落過雨的田野有了明亮的氣息,那些生機開始冒出地面,甚至是村莊的上空也冒出了炊煙。炊煙與雨幕交織纏綿,所有生的欲望都得到完美的詮釋,令人想到這是大雨于這世間最真實的意義,也是這場大雨在當下最直觀的因果關系。
雨繼續(xù)下,這場雨有多大呢?后世人不知道,只是民間口傳這場雨很大,有幾天幾夜的持續(xù)落雨,似乎將干旱時期積攢的雨水都在這幾日下完了。自他來此求雨后,這條河就再也沒有干涸過。
這是發(fā)生在兩千多年前的一段令人遐想無限的故事,那遙遠而又清晰的故事情節(jié),因為一座村莊,被重新結(jié)構(gòu)還原。他走后,鄉(xiāng)民們將這條河的名字作了更改。早年這條河的官方名字稱為“萬歲河”,俗稱“旺河”,因為他是那個時代的王,就改為王河。古書記載,掖邑境內(nèi)以萬歲河最巨,支流眾多,成其為大。河流廣袤,積沙深厚,稱謂萬里沙?!稘h書》注:“沙徑三百余里?!薄睹饕唤y(tǒng)志》載:“萬歲河在府城東北三十里。兩岸皆沙。秦始皇、漢武帝皆禱于此。”《方輿紀要》載:“萬歲河,府東北三十里。其兩岸即萬里沙也。秦始皇、漢武帝皆禱于此?!?/p>
其實,在這場雨之前,還有一個故事需要講述。因為他不是刻意到此求雨的,而是想成仙長生不老,求雨只是在求仙不成后作為補遺的一件事情?!稘h書·郊祀志》載:“其春,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云‘欲見天子’。天子于是幸緱氏城,拜卿為中大夫。遂至東萊,宿留之數(shù)日,毋所見,見大人跡云。復遣方士求神人、采藥以千數(shù)。是歲旱。天子既出亡名,乃禱萬里沙……”因為求仙師出無名,只能以為天下蒼生祈雨為名,博得天下民眾歸心,這是政客的把戲。
這個人是漢武帝,是西漢的第七位皇帝。漢武帝與萊州頗有淵源,在他做皇帝期間,隨著年紀增長,他對長生不老的渴望愈加強烈。根據(jù)史料記載,他至少有九次蒞臨萊州。他多選擇春日出行,由長安至萊州,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能抵達。其時,萊州已初夏,正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jié),《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多有記載。其于萊州,多為求仙而來。明初朝鮮使臣李詹路過萊州時,作《萊州路上》,有一句話“齊桓圖霸業(yè),漢武望神人”。由此可見,萊州自古以來便是物阜民豐安居樂業(yè)之所在,應不乏高齡長壽之人,為歷代朝廷所追逐之地。
對于漢武帝,后人是這樣評價他的:杰出的政治家、戰(zhàn)略家、詩人。他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使?jié)h朝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他也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偉大的皇帝之一。我們所熟知的絲綢之路,就是在他執(zhí)政天下時開辟的。
那時,所有的文本記載都以萬里沙為名,并無有關于村莊的任何一個文字的記錄。前面說到的那個“因”已經(jīng)有了——一場大雨,“果”還沒有顯現(xiàn),需要時間繼續(xù)沉潛前行。根據(jù)傳說與文本記載,在萬里沙旁,有萬歲亭,是漢武帝所筑?!度R記》曰:“水北有萬歲亭,漢武所筑。”萊人先賢毛贄曾作《萬歲河》詩:“萬歲河中萬里沙,漢家禱雨駐仙車。萊王祠已歸荒草,兩岸秋林映晚霞?!钡弁酢s華富貴,甚至是神仙都已歸去,荒草萋萋,秋林向晚,只有霞光追隨著太陽日日升起,日日沒落,這才是宇宙的永恒。
寒暑易節(jié),春種秋收,大地依舊在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運行,時光也在跌宕起伏的歲月里伸展。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千年后了,夏天已經(jīng)過半。一棵古槐樹立于此世間時,與我產(chǎn)生了因果關系,因為它的存在,幾百年后,我循著我們之間的因果關系的指引來到了這里。這里已經(jīng)不是早年的萬里沙了,它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羅臺。
羅臺村在王河的北岸,也就是萬歲河的北岸。不大的一座村莊分了東西兩個行政村,根據(jù)一些文本記錄和鄉(xiāng)人傳說,漢武帝禱雨的地方就在東羅臺村。對于村莊的來歷,我在村委會辦公室門外的墻壁上看到一塊黑色的花崗巖刊板,刊板上記錄了村莊的來歷:“東羅臺,萊州市地名志載,西漢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漢武帝劉徹曾在此筑‘行樂臺’,建‘萬歲亭’于其上,亭內(nèi)修有羅漢像,故又稱羅漢臺。明朝洪武年間由四川移民遷此立村,取名羅臺。明末村莊發(fā)展擴大,以村中排水溝為界,分為兩村,居東者稱東羅臺?!?/p>
文字極簡,一百一十七個字,所表達的意思如果沒有錯漏,應該也是直白易懂。凡事需要推敲,不能人云亦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此地官方機構(gòu)地名辦擬對轄區(qū)所有村莊的來歷作一個深入的調(diào)查,出發(fā)點是好的,結(jié)果卻以“想當然”的態(tài)度,將大部分的村莊史進行了重新架構(gòu),致使錯漏百出,變作了一個貽笑大方的工程。
漢武帝在位期間,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大力推行儒學教育,在長安舉辦太學。太學是我國古代的最高學府,以儒家的五經(jīng)為主要教材,不學習其他各家的學說。何況,佛教是在西漢末年才傳入華夏,以漢武帝的手段,斷不能在萬歲亭內(nèi)修立羅漢像。我們都知道,羅漢為佛家的形象代表,在一個獨尊儒術的時代怎么會有佛教的影子,這說辭是村志的硬傷。
我曾根據(jù)“羅”的發(fā)音作過兩個推測。一是“樂”,在此地的方言讀音為luo,因為這個讀音,早年的“羅臺”文本應該是“樂臺”二字。樂臺也就是“行樂臺”,人們?yōu)榱私涣鞯暮喗?,只說后兩個字。歲月變遷,“樂”的讀音未變,字卻被“羅”取而代之;二是以“羅”為準,因為王河水系龐大,魚種多雜甚豐,兩岸鄉(xiāng)民有以打魚為業(yè)者。“羅”本身就是網(wǎng)的意思,漁后需要將網(wǎng)進行晾曬,在萬歲河的北岸曬網(wǎng),日久天長,將曬網(wǎng)的地方稱為羅臺,延續(xù)下來至今世。兩個推測,我更傾信于第一個。
對于移民的說辭,不再作更多的表述,此地官方?jīng)]有洪武年間有外遷于此的移民記載,反而是有從此地移民至外鄉(xiāng)的記載。至于萬歲河的稱謂也有明顯的錯訛,并不是因為漢武帝禱雨成功后,鄉(xiāng)民呼喊萬歲而得名。《史記·建元以來王子侯者年表》有這樣的描述:“曲城侯劉萬歲,中山靖王子?!睗h時,萬歲河地域?qū)儆谇枪茌?,這條河的源頭出自曲城諸山,匯流至此,然后繼續(xù)西行,直到入于渤海。由此可見,萬歲河名稱的來歷,應該是曲城侯劉萬歲在向世人宣示他對受封領地的權(quán)力。清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該地域曾出土一殘瓦,上有篆書“萬歲萬歲”四字,字約一寸二分厚。前一個“萬歲”應為名詞,單指劉萬歲;后一個“萬歲”,應該是形容詞,是對劉萬歲的祝福。后人據(jù)此推測,此瓦為萬歲亭之瓦無疑。
由文字可以明確一件事情,萬歲亭是真實存在的,自漢以降的史料并無羅漢像的記載,在現(xiàn)代卻憑空出世,想來是當代的官方機構(gòu)聽聞了道聽途說信手拈來的說辭,或者是根據(jù)字義進行的強加推論,從而影響了此地百姓的口傳歷史,造成了傳統(tǒng)歷史的差錯,貽害后世。
對于村莊的來歷,我還想通過走訪民間的說辭來加以印證,這些說辭以村莊各姓氏的族譜為憑,或者是以村莊早年傳世的風物作為佐證。在村民李振山家我看到了李姓家族于2004年修訂的《李氏族譜》,其時,李氏一族于此已有十七代傳人?,F(xiàn)在是2021年,于李氏修訂族譜已過近二十年的時間,這個時間段有兩代人已是成人。按照現(xiàn)在的時間推算,李氏族人于此已有近六百余年的時光。
李振山還告訴我一個現(xiàn)象,村子里耕種的地塊有許多是以姓氏命名,諸如孫家塋、趙家石頭等。令人疑惑的是,村里并沒有孫姓與趙姓的后人,周邊散落的村莊也無有這些姓氏。他曾問過老人,老人也只是說這些地名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自古以來就有的。他曾想過,這些姓氏是早年的住民,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流離他鄉(xiāng),或者是無有后嗣從而絕戶。也或許是曾有過以這些姓氏命名的村莊,因為居王河邊上,適逢洪水泛濫,裹挾了泥沙將村莊淹沒也未可知。前面說到的萬歲瓦,現(xiàn)代曾有人為儲藏大姜深挖地窖時,在地表以下四米處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完整的萬歲瓦,該瓦長約一米,寬未知,現(xiàn)已不知被何人收藏。
宇宙宏闊,世間萬物都各有來處與歸處,并不是想求得真相便能遂人所愿,羅臺村亦如此,它的來歷成謎。村莊不大,一百七十戶人家,不足五百口人。村子里樹木紛雜,樹種多樣。在村子里行走的時候,住宅的房前屋后都會有三三兩兩的樹木聳立著,看到幾株上百年的香椿樹,穗狀的花序正開著淡黃細碎的花。在一戶人家的屋后還發(fā)現(xiàn)一棵異樹,問過周邊居住的老人也叫不上名字。樹葉相似了榆樹的葉子,主干卻像松樹,樹皮皸裂,灰黑里透著隱隱的紅,老人說也有過百年的歷史了。這棵樹給我留下了遺憾,回程后會時時想起,如心中有一塊壘,總不能消解。只能再等機緣,有人幫我消除。
與村莊相衡比較古老的風物,除了一座一百余年的四合院外,尚有一古槐樹。古槐樹在村子南部的主路上,村莊硬化了水泥路面,古槐樹在路的南側(cè),偏安于一戶人家屋后,留給它的泥土地就極為有限。古樹的生存空間過于局促,在我走訪其他村莊古樹的時候,這樣的現(xiàn)象多見,有隱于內(nèi)心的著急,苦于不能為它們向世人爭辯一些存世的道理,頗自慚。
到羅臺村,主要還是因為古樹。因為是先知道了古樹,到了羅臺村后,才想到探究羅臺村的來歷,進一步了解村莊與古槐樹之間的因果關系。村莊與樹,共生于此,它們之間有無因果關系,我想這是肯定的。不管是先有樹,還是先有村莊,或者是樹與村莊一起于此,它們之間互為因果,由此產(chǎn)生的隱秘聯(lián)系在此地走到了明處。它們與兩千余年前的那場大雨有因果關系嗎?我想這也是肯定的。大雨落下,萬物勃發(fā)生機,吸引了與此地有因果關系的人,或者是其他的物種奔行到此,了卻這一段機緣。
上午九點鐘左右的陽光照射下來,籠蓋了村莊與古樹。古樹的長勢極為茂盛,樹冠被濃密的枝葉營造得龐大,在路面上投下黝黯的陰影。古樹起初給我的印象是兩棵樹,及至近前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棵樹裂為兩半,在樹干與樹冠交界處,還余有一段樹干將兩半的樹干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自然的圓形拱門。陽光穿過碎裂的樹干,拉出長長的影子照在地面的綠草上。樹干中空的地面上生長著幾棵弱小的香椿樹苗,不難想象,這些香椿在長成大樹的時候,會形成樹抱椿的景象。這些香椿的幼苗應該是來自古槐樹西側(cè)的那株香椿樹,香椿樹頗高,枝干挺拔,已超過南鄰的屋脊,約有五米的高度,葉片對生墨綠,看得出它正處壯年。
槐樹干極粗,一個成年人的合圍也不能對接。樹的中空部分比較寬敞,能容下一個成年人的身體,我蹲在里面向上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樹干的內(nèi)里木質(zhì)部分有碳化的痕跡。樹干上部的空洞被綠色的樹冠掩蓋,看不到天空的樣子。樹腔中那些木質(zhì)的紋理像懸崖上跌落的水流,有的直瀉而下如瀑布,有的兜轉(zhuǎn)回旋形過險灘,無一不呈現(xiàn)出歲月奔突流逝的樣子。
其實,在說到歲月的時候,我的腦子里迅疾晃過一個念頭。從漢武帝于此禱雨開始,歲月一路顛沛流離,如奔逃而去的逝水,一路有淺灘,有深溝,它總能一如既往地前行。及至世間有了羅臺村莊與古樹,它們是否就是構(gòu)成歲月滔滔逝水的支流?或許村莊與古樹就是歲月旅途上的一個驛站,需要承前,需要啟后,后來人于此休憩時分,便會覓得它們的前世今生,繼續(xù)流傳而下。
古槐樹有多少年了,村民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根據(jù)《李氏族譜》推測,如果是與村莊同時代出現(xiàn),也不過六百余年的光陰。然而,通過古樹的外觀推測,應該要早于村莊的歷史。圍著古樹轉(zhuǎn)了幾圈,我竟然發(fā)現(xiàn)古樹的一個秘密。分裂成兩半的樹干,在破裂處,傷口在逐漸愈合,漸合的樹皮將殘存的樹干包裹成一棵完整樹木的樣子,或許有一日,一棵古樹真的會生成兩棵樹。這是古樹強大的再生能力的呈現(xiàn),如此,非一日一時之工,須百年以上的修為才可,由此可以看出古樹占據(jù)歲月的久長。
作為后來者,村莊與古樹都在堅守著漢武帝于此的遺跡。漢武帝的行樂臺早已無蹤,賴以存身的萬歲亭也已經(jīng)沉沒于時光深處,唯有王河或者是萬歲河還在歲月里兀自存身。順著村路向南,路過一片成熟將要收割的麥子地,便站在了王河的堤壩上。面前的王河河道開闊,目測有三百余米的寬度,岸邊長滿荒草,早已不見古時沙徑三百里的景象。河床有三個梯次下降,第一個梯次有的地方被鄉(xiāng)民開墾了農(nóng)田,與堤壩比較也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高;再下一個梯次,蘆葦與荒草間雜,這里離岸邊大約百余米;第三個梯次便是王河河道的中分地帶。
我沒有下到河道中分地帶去,第二梯次的河床如同河岸一般,從我站立的地方向東,河道中分地帶還有蓄積的河水,河水映照著高天,映射出墨藍的顏色。河道里長滿青翠的蘆葦,現(xiàn)在是仲夏,正是萬物勃發(fā)與收獲的時節(jié),那些生長于河道里的知名與不知名的綠色植物都含著欲滴的綠或者是深邃的青,這是王河在當下養(yǎng)育萬物最直觀的體現(xiàn)。
燕子從河道的上游劃著黑色的羽翅游弋穿梭,它們時而低伏于蘆葦?shù)娜~梢,時而飛上我站立的河岸,我孤身于此,于它們是謎一般的存在。它們飛過我身側(cè)時,啁啾有聲,似在探問此刻我于此的動機,如同我想求得漢武帝于此時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是一致的??上У氖牵嘧硬荒芮蟮梦业膭訖C,和我也不能求得漢武帝的動機是一樣的。風從空曠的河道里急促地攀上河岸,迅疾穿過我的身體,連帶著我在此時的一些想法,跑得無影無蹤。風聲粗獷,感覺它們?nèi)缌魉话愠涑饬苏麄€河道。有一刻,我想俯下身去,像掬一捧河水般去撫摸它們,卻只有一些暖意夾裹著絲滑的時光從我的手指間流過。
回到堤壩上,沿著堤壩向西,我想以羅臺村的長度為基準,尋覓漢武帝曾經(jīng)走過的身影。現(xiàn)在的堤壩,漢武帝是否曾經(jīng)佇立過,不得而知,但我面前的王河,漢武帝曾長久地審視過;不知我踏在堤壩上的哪一個腳印會與漢武帝遺留的腳印重疊;我伸出手撫摸過的風,也曾撫摸過漢武帝。我在羅臺村南的堤壩上來來去去,堤壩北側(cè)一叢成熟蒲公英的果實已經(jīng)膨出,圓潤的球形在陽光下閃著白色的光,一陣強盛的風吹了過來,碾壓了那些白色種子,它們紛紛四散開來,隨風而走。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如同時光深處一場大雨的樣子,只是不知,這場大雨會落于何處。
風繼續(xù)吹過,于河岸聽風,風里是遙遠的吶喊。陽光落于風里,被風載著四處流浪。面對午時太陽照耀下的王河,恍然間,我感覺它們再次被流水充盈。流水無聲無息,靜默如當下午時的大地。它們一路奔行,帶走當下及曾經(jīng)的一切,只有那些堅強到不為所動的事物才得以留下,包括身后的村莊,虬結(jié)的古槐,一些在傳說里生存的人與事。已經(jīng)虛無的,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現(xiàn)在真實存在的,必會走向虛無。它們于這世間不管是曇花一現(xiàn),還是恒久如金石,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證明萬物之間的因果關系。
愿這世間的一切因果,都在歲月里覓得自己本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