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我始終認為天賦是很有些神秘的。我在少年時代還是有些運動天賦的,短跑尤為出色。我的腳掌寬而肥厚,幾乎是平足。后來遇到了一個和我的腳驚人相似的朋友,他告訴我這樣的腳形耐力不行,但彈跳力了得,他的田徑成績在中學時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我像忽然找到了同類的獨狼一樣,有了一種歸屬感,原來頗為自卑的感覺頓時消失了。上帝在這件事上似乎很公平,拿走了我的耐力,卻給了我良好的爆發(fā)力和彈跳力。
中學時一到開運動會,便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平時特別羞澀的我,這時卻躍躍欲試。我知道這時只要有上佳的表現(xiàn),便會引來眾多矚目,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我不敢多看一眼的女生們,此刻我可以大膽地從她們的眼睛里讀出對我的種種評斷,而我哪里是跑?簡直就是飛!哪里是跳?簡直就是表演!我的原動力就是她們溫潤的目光,是她們高一聲低一聲尖尖的大呼小叫。
百米跑的時候,槍響前我的心狂跳不止,不全是因為緊張,肯定還有別的因素,仰頭深呼吸幾口,把目光投向前方橫拉起的那一條線,然后松弛的肌肉陡然繃緊了。槍響得總是比我們想象的要晚,但聲音格外清脆,槍響之后所有的想法都沒有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頭發(fā)都飄向后方。我始終搞不清狂奔的我究竟是怎么呼吸的,反正那時總覺得是一口氣就跑下來了,只記得起跑前的喘不上氣和跑下來的上氣不接下氣。還有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在狂奔的時候眼睛好像看不清東西,居然在短短的十幾秒內(nèi)不偏不倚跑出了一條直線。我始終認為這對我來說是個奇跡。因為快速運動的物體,它的全部注意力只在如何保持并不斷提高向前的力量,不像一塊被扔出去的石頭,它的力量來自外部,容易保持別人賦予它的直線。而來自內(nèi)部的動力往往是難以保持一個準確的方向,它需要不停地修正,而我那時的精力主要用在了如何跑得更快上,怎么能顧及其他方面呢?
可見人這架機器是夠完美的??傊?,人在狂奔的時候會被自己的速度左右,深陷其中的人,自然就有了特別的韻律感和節(jié)奏感。因此,我的奔跑使我的少年時代充滿了英雄主義的色彩。
再看我的跳躍,其實我是用我的速度把我自己扔出去。一個沒有速度的人想要跳得足夠遠,就如同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想要超越自己,簡直不可能。除了速度,還要掌握技巧與要領,起跑、踏板、騰跳和落地是一系列完整的連貫動作,踏板看似簡單,但差之毫厘,謬之雖不至千里,可最終的結果往往還是大相徑庭。
隨著快速奔跑中右腳的用力一蹬,我便飛了起來,這一瞬間在空中手腳要配合著動作,首先雙臂猛地向上揚起,連貫著打開胸膛并努力向前挺著,到了極致再遽然向下甩動手臂,伴隨著猛烈的收腹,而雙腿在空中快速劃動就像水中受驚的鴨子,然后重重地掉了下來,把平展展的沙坑砸一個大坑出來,還沒有爬起來回頭看,已經(jīng)飛出了四五米遠。如果腳沒有踩過線,如果踏板有力,再如果空中的姿勢連貫正確,重要的是還要有足夠的青春的沖勁,保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可以掙脫大地的引力。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我就讀的那所中學短跑六十米、一百米以及跳遠的紀錄保持者。很多年過去了,這些紀錄肯定早已被后來的學弟學妹們破了,也肯定早被人遺忘,這些紀錄只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里。它不僅說明我是多么看重榮譽,也代表了我曾經(jīng)擁有的青春的力量,我的夢想和我一起飛翔過。
后來我成為一名教師,當上了“孩子王”才忽然覺得自己也不那么年輕了。一次,學校開運動會,我把幾個有點運動天賦的學生叫到運動場上,開個小灶,單獨輔導。原本這是體育老師的事,而剛當上班主任的我,更想在學生面前小露一手,讓他們知道這個老師不僅會寫文章,運動場上照樣不差。我一邊活動著腿腳,一邊給學生講解著跳遠的要領,須知這曾經(jīng)可是我的強項,然后開始示范。我深吸一口氣,身子向后挫了一下,猛地跑了起來,踏板,起跳,我又飛了起來,我的夢也飛了起來,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中學時代,少年的沖動和好勝又回到了我的血液中,然而就在我飛到最高點時,咔吧一聲,猶如勁風忽地掃斷一根樹枝,那聲音來自腰部,清晰又有質感。我重重地落在地上,就像飛翔中的一只鳥突然中槍下墜,沒有任何先兆。我站不起來了,腰好像被分成了兩部分,脊骨的某一部分成了臨界點,疼痛站在兩邊,只好去醫(yī)院。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大夫問我怎么傷著時說的一句話還是很耐人咀嚼的。我說我是跳遠時拉傷了,聽了我的話,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嘟囔了一句,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人要知道啥時候該干啥。很輕的一句話,卻字字分明,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覺告訴我,那是很要命的一句話。我的疼痛讓我明白,量力而行是多么重要。人要是都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出那么多差錯了。
(摘自作家出版社《疼痛史》,采采繪圖)